我没回复。
“我等不及要回家了,”同一个声音说道。“把玛丽带到我身边,让我们跳舞跳到脚酸痛。你知道吗,我有个家。”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如此想要交谈。我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回家。直到参军,我才知道家是什么。当然了,我不想和身旁这个活宝交谈。
“你不爱说话,是吗?”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想找个能交谈的人。可是,人们要么睡着了,要么比我还不愿理他。“我叫霍布斯。”
“我叫米基奇。大家都叫我老头儿。”
“嗨!老头儿,伟大的名字。我敢跟你打赌,你自己都不相信能幸存下来,是不是?我跟你说一两件事,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活着出来的,我最好的朋友和大部分战友在登陆时牺牲了。诺曼底登陆[19],你知道吗?”
我开始讨厌这家伙。我认识的人,都不愿谈论这次登陆。这是一场屠杀,是为更大利益而做的理性自杀。谁做了,谁没做,已没意义。面对海水、沙滩,无论勇敢的、还是怯懦的,都一样把血洒在那里。我没搭理他。
“你看到任何行动了吗?”
“一点点,”我说。
“我一辈子都看够了。这就是我睡不着的原因。如果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们。没有掩埋的肿胀尸体,受伤男人哭泣的声音。那是最糟糕的了。被枪击、遭轰炸、挨刺伤就够糟糕了,但哭声是最糟糕的。”
我想到集中营里那个婴儿,脱口说道“是的。”
他拿出一瓶酒,让我喝几口。我摇头谢绝了,他自己喝了一大口。
“我想到我父亲和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经历的事情。他们说损失了100万人,没有得到一英里。”他看着远处,我可以看出酒精对他的影响。我知道他会以哭泣或打架作为结束,不过直到真的发生之后才会知道具体是那种方式,但那就太晚了。
“我父亲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我说。“他不谈论这件事。他说,战争的恐怖,在家里是没有它的位置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为了你的父亲。”霍布斯举起酒瓶喝了一口。我能看到他脸颊上有一颗泪珠。
我点头感谢他的祝酒,随后起身走到外面。船舱里挤满数百名服役人员睡觉,有些闻起来像啤酒厂的,还有一些人在打鼾。我睡不着,也不想和霍布斯或任何人谈这件事。
在外面,海上的空气很冷。我在卑尔根-贝尔森营地待了几个月,因为尸体需要埋葬,生病的人也需要照顾。指挥官决定将每一幢建筑都烧毁、夷为平地,以对抗流行疾病。当我闭上眼睛,仍能看到死者绿色和黑色的皮肤。但活死人更让我害怕,他们失去了灵魂,如同行尸走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活着。
我驻扎在那里时,知道了很多事情。囚犯一运到,卫兵就把他们所有的财物都拿走。每个囚犯都穿制服,都有了新的身份。他们再也听不到父母给他们起的名字。他们只知道纹在前臂上的数字文身。他们没日没夜地艰苦劳作——从制鞋到造炮弹。他们从未离开,再也没见过家人。政府的政策是摧毁他们的灵魂,当他们再也不能为帝国所用时,再毁灭他们的身体。这是体制上的种族灭绝。
那些幸存下来的人,眼里只剩下茫然。他们想要生活,但已没精力去做了。他们被命运所主宰,或是上帝,或是当时掌管集中营的人。我们试图给他们提供食物,但他们的身体却拒绝进食。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出一个他们身体能接受的方案。这期间,他们继续死亡。
“你在想什么?”霍布斯的声音又在我旁边响起。尽管有风,我还是能闻到他的气味。
“没什么。”我撒了个谎。
“他们把这叫作魔毯行动,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他们会把我们都送回家,把我们塞到床上,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是他说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我转身看着他,说道:“就像一个噩梦。”
“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老头儿?”
我耸了耸肩。
“关于玛丽,我说了谎。我回家时,不会有人在等我。我已经一年多没收到她的信了。我不是傻瓜,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厌倦等我。”他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懒得擦掉它们。
“我很同情你。”
“我知道,你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睡觉,想到退役我就坐立不安。我想留在军队里,但他们不再需要我了。他们正在遣散。”
“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我说。
“什么,不需要我吗?”
“遣散。战争结束了。”
“总有另一场战争。我只是希望它来得更快。那我就不必跟家乡的笨驴说谎话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没有人喜欢看到最好朋友的脑袋像南瓜一样在身旁爆裂,他的脑浆和血淋淋的碎片都洒在你身上。或者当你穿越敌人防线时,身体被炮弹炸开。”
我看到霍布斯努力控制自己。他又喝了一大口,开始哭起来,全身颤抖。我搂着他,试图安慰他的痛苦。我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已经太久了。
我们孤零零站在甲板上,月亮发出微光,船一直向前航行。我想让他回去睡觉,或者至少远离栏杆。
“霍布斯,你有什么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对不起,老头儿。我只喝酒。”他一定是喝了一阵子,已开始东倒西歪了。
“等一下,我去找个三明治。我总在紧急情况下备用一个。”我说道。这是真的,是我保持身体强壮的习惯。“一个好的三明治就像手榴弹一样有用,”我补充道。我想看到他微笑。
他向我挥了挥手。我认为他没事了,便消失在下面的船舱里,找到了我的小床。我从背包里拿出三明治,回到甲板上,霍布斯坐在栏杆上。
“霍布斯!我给你带三明治来了。”
他转身对我笑了笑。“谢谢,老头儿。你是个好人。”说完,他就从栏杆上立起来,站在外侧最低的栏杆上。他立正站着,向夜空敬礼,随后掉了下去。
“霍布斯!”我尖叫着向栏杆跑去。什么也没看见,连一点水花也没有。黑暗无处不在。
我感到身体的颤抖,它来自我最好朋友格其斯的记忆冲击。就好像我不能再把痛苦留在心里了,我再也感受不到记忆里肉体的疼痛。但当我抓住栏杆时,潮水般涌来的影像让我汗流浃背,颤抖不已。船还在继续无情地航行,我的头发被吹平紧贴头皮。我知道必须报告霍布斯的死亡。但我滑落到甲板上,开始哭起来。
我在泣血,这些年来,我的眼泪从伤口和瘀青中流出。皮带,拳头,还有其他东西。我看到那个红脸修女打我,看到尼古拉斯教友把格其斯赶出房间。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哭的时候,欧·弗莱厄蒂神父紧紧抱着我。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对我做了什么,很多次的第一次。我的耻辱,是在我第一次流着血被送回时;我的得意,是因为我受伤了,欧·弗莱厄蒂神父准许我一个星期不用工作。
接下来的几年没有好转。
我感到夜晚的空气划过我的皮肤,栏杆顶着我的后背。甲板的寒冷慢慢透过裤子,我能感觉到坚硬钢板的层层油漆。这让我想起过去几年里,有多少钢铁被炸得四分五裂。没有什么是稳定的。我需要报告霍布斯的死亡。我需要哭泣,需要哀悼那些伤痛的岁月,那种永不消失的痛苦。
我得到东西比别人更容易,那天晚上之后,欧·弗莱厄蒂神父不允许他们打我。我成了他的宠物。他以自己的方式训练我。也许是我应得的,这造就了今天的我。但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如果格其斯在附近,我可以和他谈谈。我现在才知道,在我之前,他是某人的宠物。
“振作起来,老头儿。”我大喊道。
“现在,站起来。”我做到了。
“找到指挥官,报告霍布斯的死亡。赶紧。”
我止住眼泪,封闭自己的过去。我就是这样活着的,我将继续活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