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等你,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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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号,千万个不见诸经传的日子中的一个,若硬要记下这天的独特处,勉强搜得出三点:一是我休息,暂时得以优游林下;二是下雨,旧金山的初夏5月,在闻名天下的雾与阴冷之外,居然有雨,颇算突兀,早上临窗一望,街道湿了,是江南常见的“细雨鱼儿出”那一种,滋润,优容;三呢,是每月给外州一贷款公司付房屋“抵押贷款”期限的前一天。“抵押”二字,可不只含着“阴险的暗示”,明天15号下午二时前,如果那公司收不到我的支票,我就得额外付滞纳金。再耽搁下去,房子会给它收回去,那就重新变为“无壳蜗牛”了。意外得雨,本是美事,我可以精心调制一杯哥伦比亚的浓咖啡,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静静地看后院。小草该青翠些了;灯笼花该剔透地点亮了;塔似的枞树,梢头绿星星般的新芽,该各自擎起轻盈的雨珠,还没想得准该怎样炫耀,便不胜重负,坠到鹅卵石铺的小路去了;如果够幽静的话,我能听到雨滴触地时的叹息。也可以看被房屋、电线杆和树割得七零八落的天,那片单调的灰色,没有飞机和喷射云,也是可爱的空白,让人寄托遐思。悔不该,尘心未断,竟忍不住给贷款公司拨了个800排头的免费咨询电话,查查我的支票已如期到达否。录音响过,是电脑自动据我报的贷款账号查账户,然后,响起天知道是真人还是电脑模拟的答话:“没有收到。”我紧张起来,不放下话筒,等来一个接线生,才找到延误的原因—我把支票寄到这公司的旧地址去了。接线生说,还来得及补救,可在两法中择一:要么到“联邦快递”公司去邮寄支票,明天上午可寄达,要么到“西联银行”电汇,十分钟内可办妥,不过要现款云。我驾车出门,一头栽进雨网中。楼头看雨是超逸的境界,雨中走路是幽微的境界。雨中驾车呢,倘是无所事事,光为看雨,那凄清便带着动感了:小小的“本田”牌轿车,何不看作一条奇特的“雨巷”?看,一个人,局促在铁皮围成的,阔不过五尺的空间里,雨拨例行公事似的,把车窗上黏着的雨珠抹掉;车顶,权当是一把湖南出产的特大号油纸伞吧;从两旁滴答而下的雨,权当是来自江南小巷,一长溜青砖壁顶端,那些长了绿苔的瓦檐。车子,是随你走遍天涯的巷子啊—“便携式”的,有如无所不包的手提电脑一般,你不必劳动脚步便可吃遍风景的处所。就那么默默地行驶着,收音机没有开,紧闭的车窗使市声和雨声变得遥远。一个人,左手把着方向盘,适性任情的姿势。热气在里头慢慢地漫开,四侧玻璃罩上了雾气,可别把排气扇开动,那点朦胧,正可虚拟为雨的氛围哟!只是,我是有事要办的,丝毫不惊天动地的事,即便对自家,也不见得如何急迫和重大—赶在期限之前去汇一张支票或现款,免得受罚。然而,我遵照虽未载入《颜氏家训》或《朱子治家格言》,但约定俗成的“好家长”“好丈夫”守则,郑重其事地去办了,据说这就是现代人不可缺少的“责任感”。忽然之间,在正儿八经的“责任”之旁,幽幽地冒出戴望舒的名诗《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结婚多年,早已在柴米夫妻的格局中安居乐业,路上的姑娘丁香不丁香,与我无关。而且,这诗只是早年的爱物,它的滥情,如今已不惯,何况平白用上那么多形容词,“冷漠”啦,“凄清”啦,“惆怅”啦,除却以音韵缠绵见长,也犯了现代诗之忌。只是,那种少年的愁滋味,甜甜地在心头滴答不停,很像初恋了。

    初恋不能没有雨啊!二十一岁,在乡里当着又穷又苦的知青,每到墟期,游魂似的踱到小镇去,就为了在巷子里,见见在七八里路外,也是当着知青的小情人。她款款地来了,雨帘中,就她一件碎格子的红衣裳!有时候,她失约了,我痴痴地站在小镇大路口,那一株老也长不大的榕树下,望着雨网,听任疏叶间漏下的雨,从被柴担压肿了的,搭着披肩布的瘦削肩头,淋到被山上荆棘刺得伤痕处处的腿肚上,光脚上。那是饥饿的年代,被禁锢的青春,自然不晓得,在遥远的海峡对岸,余光中作了一首诗《等你,在雨中》:“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是的,“等”,是永恒的诱惑。只是,我能等来什么呢?小情人早已消逝,哀乐中年,妻子在下城的时装公司里上着班,熟习的爱,不是等不等的问题,而是如何使细水长流变为波澜起伏,如何常爱常新的问题。可是,我仍旧向往等候的情调啊!不等一个具体的人也好,就让我从太实际、太琐屑的庸常日子中造一些幻景吧,让我等一个飘忽如雨的梦吧,不必马上付诸现实,只要使我煞有介事地等就行。不要预测。等谁,等到什么时候,都不是非弄清不可的。一如小草在雨前的沉默,一如云在风起前的宁静,一如没有约会的处女黄昏对窗前小花的低语。天下之至美,乃是没有了结的期待,尤其是以雨为背景的期待。可是,我正在行动,渺小的。“等待”中那种蕴藉的诗意,丝毫也没有。我先去银行,凭私人支票提了一千两百美元。因了天雨,顾客稀少,脸孔古典的柜台小姐,用与我一般不地道的英语,耐心到近乎唠叨地解释:由银行直接电汇给我的贷款公司,如何简便快捷。我一问手续费,竟要三十美元,连忙婉谢。她见为银行拉生意不成,垂下头叹气。看着她涂了睫毛膏的眼睛布上乌云,我居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戴望舒诗里的姑娘:“太息般的目光,丁香般的惆怅”。唉,对不起了,姑娘。“等”是诗,你的银行却是平实如白描的散文。我给罚款的话,也就五十来块罢了,你扣掉三十,外加十块钱做取消原来支票的手续费,那我在雨中奔走半天,才值十块钱多一点?太不值了。看来,如果我不等什么,还相当精明呢。我走进雨中。从夹克口袋深处,搜出几个硬币。在街旁电话亭,先拨411查号,查到“西联银行”的电话,又拨了一个800排头的免费电话,问附近有没有该银行的分行,好去电汇现款的。答曰有,不过不是支行,而是代理处。驾车前去,原来是一家阿拉伯人开的杂货店。进去,店主问我:“汇多少?”“一千两百美元。”“汇费八十美元,干不干?”居然超出罚款近三十美元,当然不干。马上溜回雨中。午后的大街寂寥,大而无当地摆着空架子。路面滚过车子黏滞的轮胎。车子,这活动的雨巷,倒是干爽的。何其想念家乡的雨啊,穿一双雨靴,在村路上缓缓走着,和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那里有布谷鸟,有蛙,有雷电,有红蹼的鹅操着叽里咕噜的外语,一窝蜂地开进被雨水捣浑的池塘。我们也许会期待天晴,为了看彩虹。这里,只有雨,没有雨中的等待。哦,如果,如果,“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走来”……那该是什么景象?“你”是谁?初恋的那位?妻子?梦中的那位?在巴士站惊鸿一瞥的那位?在书中风情万种的那位?在银幕的那位?在卡拉OK激光影碟里搔首的那位?在相书的那位?在照相馆橱窗的那位?终竟是子虚乌有的那位。唯其空,才耐得住我的等待,才和我在雨中的等待相称啊!不过,我必须履行我的责任。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到“联邦快递”公司去寄快邮。又是电话亭,又是拨411查号。再打800的咨询电话,找附近的代办处,接线生说,要到下城去才行,我记下地址,驱车前去。雨小了,居然透出几线暧昧的阳光。“联邦快递”位于哈里逊街,一找就找到了,就是没有地方停车。转了一圈,又一圈,街旁停着的车子,没一辆有挪动的意思。我敢冒个险,把车停在货车装卸的专用地段吗?甚至在禁止停车的红线区吗?不,罚单动辄是百儿八十块,加上拖车费120块,太划不来。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地,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了心间:管他娘去,由贷款公司罚吧,我不行动了!随即,我决然地打道回家。雨细而匀,使人想起秦观的名句:“无边丝雨细如愁”。我居然生起残忍的快感,为了即将损失一笔钱:数目不惊人,却是明知故犯,迹近烧钞票的愚行!然而我解脱了,从“行动”“责任”中解脱,从过分精细和准确的算计中解脱,我可以全身心地进到雨中,去等候。在雨拨例行公事地擦拭着的车窗前,在滔滔的汽车的流水旁,隐隐地,也分明地—“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你”是谁?我不管,反正不是贷款公司所扣的滞纳金,据说数额为52块6毛6分。

    19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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