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风景和感觉都可以“腻”来涵盖？原由在不是“第一次”。且看中国人的“四乐”—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是“渴望已久”就是“史无前例”。甘雨下多了，便成淫雨；他乡的故知，若不恪守洋谚“朋友如鱼，在家里待上三天，就会腐烂”，天天缠着你叙旧，你迟早编造借口溜号；新婚，除非是结婚六次的好莱坞影星伊丽莎白·泰勒，一辈子只能有个把“第一次”；至于金榜题名一条，早已过时。
但凡“第一次”，都值得纪念，网上有人以“抵达美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为题目，请网友发言。请看帖子：“给家乡的亲朋好友打电话报平安。”“吃了一碗越南粉。”“出机场点了根烟。”“在法拉盛停车场旁边的馆子点了锅贴和豆浆。”“逛红灯区，买枪，赌钱……”“去阿拉巴马州政府办理社会安全卡。”“逛了纽约唐人街后大失所望，比香港差太远了。”“打电话让我哥来接。”“进赌场，未出示身份证（不够年龄），玩老虎机输了三百美元。”“买正版《花花公子》杂志。”“找赎金。”“打电话回家说到美国了，把钱付了，然后让他们放了我。”网上多游戏文字，罗列出来的“第一桩”，不一定是事实，但说是“印象最深刻的”，该不会错。
问题在于，人不可能每天都有新鲜之至的“第一次”。其后，渐渐加浓的，是“好曲不厌三天唱”，陈旧、乏味、麻木，这才是谁也难以身免的续篇。有人提出一个方子，患上老年痴呆症，以“健忘”换来众多崭新的“第一”，貌似可行。可惜，这等不治之症，你有患上的勇气，也不知去哪里申领。
以上，是我裹紧十年前为抵挡日本北海道海滨强大冷风而买的夹克，闲散地走路时所想的，当然，形诸文字前，仅仅是碎片。怎么办？莫非所有没有“第一次”的日子，都可以“无事”二字敷衍？
办法不是没有。比如，提升进取心。规定每天都读书。但凡好书，都值得读多次。王鼎钧先生的《葡萄熟了》，昨天晚间，单是两段，临睡前就琢磨好久：“自古以来，‘才’和‘用’两者有差距分歧，‘果’和‘报’也往往失之交臂。”“古人说不要用千里马驾车，今人说用千里马驾车才可以为财势添一佳话。‘用’要有‘遇’，‘遇’是前世的缘，来生的债。”“我想，张先生（指台湾音乐评论家张继高）虽然多年来光芒四射，毕竟未尽其才。我总觉得他心中有未流的泉，未放的蕾，未化蝶的蛹。我总觉得他欲行又止，欲言又止，欲取欲予又止。古人说‘君子放之则成川，聚之则成渊’，我总觉得张先生成川时少一分澎湃，成渊时少一分宁静。”这不就是白话文的《史记》，现代散文的韩潮苏海吗？我满足地进入黑甜乡，一如儿时抱着滴露的荔枝走出果园。
还有吗？该是提升好奇心。人和万物都有许多层，你剥得越多越接近真相。今天路过第43街，细细看了一人家门前的堆积物。昨天从对街看过来，以为是待送上垃圾车的，孰料这高高低低的雪白一片，是精心布置的园林。主调是海滩，堆垒的礁石上，布满贝壳。各色各样的“海的耳朵”，贴在大地上，美得纯粹。我惊叹连连，抚摸着贝壳，不愿离开。临走前抬头，二楼没有射出灯光，可见主人不在。他或者她运用灵感排列的贝壳阵，难道只给阴云密布的老天看？美总在等待发现者，美的创造者总在等待欣赏者。昨晚，在影子被暮色全部吞没前，我踱进一块少有的广大的草坪，有如行进在草原上。只有两个和狗嬉戏的男女。今天，我隔着栅栏看进去，多了五六个玩棒球的少年。昨晚的冷清教我的背脊发凉，此刻我有在上面打滚的冲动。
只要你对揭开奥秘怀着童稚般的热忱，便发现并不起眼的人间，有的是新奇。黄色的满天星上，栖息着的黄莺儿，个体差异很大，是一公一母吗？掠过松树顶的巨大翅膀，是老鹰的还是乌鸦的？浣熊从树洞里跃出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停步注视它，它晃了晃大花脸般的头部，对我“尿也不尿”，从它的眼看我，我是什么呢？路过奥特街，公共图书馆的灯还亮，走进去，翻了一会中文书，有这么多本我没读过的。好极了！我的退休生涯，须以“求知”为招牌。尚未领略的哲学，尚未解读的诗篇，就是灵魂的美食。
最后，是要从事一点创造性的活计。创造，并非买菜、做饭，而是此前和此后均没有的事情。倘文思沉滞，哪就作日记吧。不愿记流水账吗？可以远望太平洋，蹙额苦想，从事明显或隐蔽的构思。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就是在没有“第一次”的日子的指南。没有自新，灵魂被剥去许多层之后，可能是“空城计”。
2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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