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料理台打开盖子，给咖啡加进奶精。站在中央，扫视四周，选了靠近门口的小方桌。落座，把iPad放下，把纸杯和蛋糕放下，把自己放下。把桌子稍加调整，地板不平，导致细微的震动，咖啡溅出少许，把iPad和蛋糕都弄湿了。连忙起身，拿些纸巾来擦拭，这么一动，桌子更不安分，咖啡再次溅出，我不能不恼火了。我可以去找因无所事事而殷勤过度的店员来，直陈地板之弊。他们一定会一个劲地说“少来”（sorry），揩干桌面，并补回溅出的咖啡。可是，我没有行动，干吗难为这些上高中或者大一的年轻人？地板不平，他们是摆不平的。星巴克这样的大企业，一切都有规章，小至每一次炮制咖啡的程序，大至处理顾客的投诉，一如电脑，但凡能抽绎为“一般性”的玩意，都可以置入普适方案。然而，具体到某一个分店某处地板某块瓷砖，那是程式无法涵盖的“特殊性”。而况，即使店员拿来一沓纸巾或者一块纸板，垫在桌脚，一挪还是变了位置。张潮有言：“世间小不平，可以酒消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我只消举起咖啡杯。
不过，坐在星巴克用iPad写中文，于我具有莫大的诱惑力，开始吧！虽然美国出售的iPad，内存的中文输入软件比不上台式的顺当，但桌面既然动不动就发抖，顺也没大用，将就好了。按照新闻写作程式，须有三个带W和一个带H的元素：When,Where,Who和How。When（何时）：2012年7月23日，星期一。Where（何地）：加州核桃溪市靠近地铁站的“文托多”建筑群内。Who（何人）：一个退休的中国糟老头。
然而，这样交代太粗糙，光是“何地”，便可作点深层发挥。这张可供两个人面对面就座的小桌，隐藏至关重要的“背景”问题，如果我选了面窗的椅子，背后便是星巴克内部。我没有，是稍稍迟疑的结果—我不是要写星巴克吗？为什么飨对象以冷屁股呢？
此刻的坐法，“背景”便是核桃溪的市容。一条叫“崔立特”（Treat）的大马路，驰驱的车辆。稍偏一些，是一个十字路口，它的上空是形状如银色巨鸟羽翼的铁架，辐射形铁条组成的骨架，远望是类似悉尼大剧院的庞大建筑，掉头看不过是横跨马路的人行道，这现代气派无疑给城市加了分。左后方是在建楼盘。再远一些，林木葱茏，连成一片，叶丛间漏出招牌和灯柱，该是公园。如果我待长久些，便会去探幽索微。连带地，摸清这个小城的前途和钱途。我不看好这里的房地产，我所在的大楼，临街的底层都是商铺，七成依然空置，开业的只有健身房、保险公司和号称“喝咖啡，使用电脑和吃饭”三合一的新潮店面。
上面说的属表层，一如“核桃溪”不必有核桃和溪一般。我和这块土地眼下并无纠葛，却不等于没有记忆。二十年前，我来这里访友，至少五次。受到的款待自然是极为美好的，可惜细节无存，只记得一种大如小龙虾的海虾，那格外红彤彤的色地；此外，和主人路过公用游泳池时，他骄傲地展示腰间的钥匙，表示他是有免费戏水的特权的主人翁，我羡慕他在池边晒出的与海虾相仿的火红皮肤。此外，一位洋朋友，在这城市密林深处的家请我全家吃晚饭，罐头蚬汤为前菜，牛排为主食，这些印象还清晰，其他的都被岁月洗刷净尽，怪不得，那是二十五年前了。如今和这城市重新结缘，是因为女儿一家住在星巴克上面一个单位。笼统说来，这背景对我没有意义。一如游客，即使背后是自由女神像、艾菲尔铁搭，也只为“到此一游”充当注脚。如果背景是山岭，主体该是参天大树；如果背景是老屋，前面该是你耕耘的田地，身边最好有篱竹，上面爬着红艳艳的三角梅，伴你雪白的鬓发。
好在，欠缺景深，并不妨碍我揩干屏幕上的咖啡渍，开始码字。该写星巴克的内部。首先吸引我的，是咖啡的分量，在价目牌上分三种：Tall,Grande,Venti，分别为十二盎司，十六盎司和二十盎司。通俗的说法，无非是小、中、大。价钱由左到右递增。别小看这排列。有一黄色笑话，讥笑某一群体（例如A国）男人“那话儿”的尺码，只消这样排列：大码，中码，小码，A国码。三个别扭的名词，害得我每次进星巴克都发三秒钟呆。细考来列，它们正好说明星巴克创立者的初始理念：另辟蹊径。星巴克崛起之初，以面包连锁企业Dunkin'Donuts为假想敌，务必标新立异。对手卖咖啡，分小、中、大，星巴克岂能照抄？从英语拿来Tall（高杯），此“高”在价目牌的序列本来是老二，前面有Short（矮杯），比高杯更便宜，然后从意大利文借来Grande，意为“大”，至于Venti，意大利语的原意为二十，引申义为“超大”。可是，喝咖啡特别凶的美国人，不喜欢小号，Short遂被淘汰。
研究了一阵子价目牌，想到冷落了眼前的咖啡，马上喝。啊！何其美妙的巴西货，劲道醇厚，且香味老到。喝它一如和一位道行高深的道人周旋。星巴克普遍供应这种咖啡，绝非即兴为之，是咖啡专家品尝、比较以及市场调查之后的结果。我曾在诗人纪弦戏译为“蜜儿不来”的Milbrae市的星巴克，参加一个临时拉夫的品尝会，专家端来七八只纸杯，每一只盛着不同的咖啡，有夏威夷的、法国的、哥伦比亚的、印尼的和埃塞俄比亚的，要我们这些毫无专业知识、连“发烧友”也不够格当的顾客逐一品咂，再选出前三名。专家特别推荐埃塞俄比亚产的“卡发”，说用的是传统的“包壳曝晒法”，味道特别香浓。我却品不出来。慢悠悠地喝，放下杯子，码一行字。
往下，该就“Who”（谁）做文章。先说顾客，从此角落数到彼角落，共十一名。五位在闲谈，一位在用电脑，两位独坐发呆。青年才俊占多。一位比我还老的白人，坐在双人沙发上，和同伴高声月旦两位总统候选人。老人说：“奥巴马害得我每月多花药费20多块，我向上帝祷告他只干一任。”看来他是资深共和党。还看到，他眼前的桌子上，只有一个铁做的水杯，是他散步时随身带的，这就意味着，他并没在这里消费一毛钱，然而大咧咧地坐着骂人。再细看，不止老先生，两位年轻人，面前也只有笔记本电脑，凝神于虚拟世界，不知人间何世。我敢保证，谁这般“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论多久，嚼口香糖的店员也不会走近，请他出去。站在店家的立场，顾客盈门之际，揩座位的油当然会遭冷眼；可是，里面若冷冷清清，老板情愿非消费者来充门面。而且，“和社区居民建立良好关系”一条，已列于这个跨国企业的规章，一如从前中国某一国营商店《服务公约》上一条“不打骂顾客”。
看腻了坐的，便看站的。断断续续有人进来，出去。趿着拖鞋的少妇，眼神迷离，带来慵懒的气息；一身名牌西装的青年，想必是春风得意的企业高管，在柜台前顾盼雄飞，墨西哥裔的性感女店员光顾看他，忘记找零钱；白领丽人的香奈尔5号香水没随匆忙的脚步飘散，她的高声大笑却把三位大汉的话题打乱—昨天在AT&T体育馆的棒球赛，谁打出至关紧要的全垒打。两个警察先后进来，我盯紧他们的举动，纯然为了好奇—他们享受免费待遇否？结果是：都乖乖付钱。
一位女士推门进入之前，先抱起通体雪白的贵妃狗。三位同事模样的青年男女在料理桌前，往纸杯子倒进牛奶或脱脂牛奶，倒进白糖或粗砂糖，再加搅拌。网上摩登哲人尝言，三种咖啡涵盖整个人生：加进牛奶（或巧克力）和糖的咖啡，代表附加繁多花样的花季少年；单加牛奶的咖啡，代表不复甜腻的稳重中年；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代表原汁原味的落寞晚年。天晓得它道中的比率若干？眼前的男女，同在青年和中年之交，各人加的糖和牛奶，分量就大为异趣。一位地产经纪模样的男士一手拿杯，一手拿搅拌棒，用嘴巴咬住盖子，我疑心这是新潮流。
杯子里的咖啡继续冷下去。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码了一千来字，写生一般，不移步而换形。离我不远的广告牌，牌子上推销的，该是星巴克最近主打的品牌：一种叫“奥胡”（Oahu）的夏威夷咖啡。广告的大意是：产自海拔七百英尺的卡阿达山谷地，那里，年降雨量为二十英寸，平均温度为华氏80度。手摘，湿制，是它的两大特色。和多数咖啡的“干制”不同，“湿制”是放在水里洗净，浸泡，发酵，再放在高处的石头上晾晒。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巨幅照片，咖啡豆填满画面，底部中点冒出一个裹粉红头巾的人头。画和广告牌遥相辉映，这伎俩，也许只有设在西雅图的星巴克总部里头的广告总监想得出。我忽然省及，所谓“三种咖啡道尽人生”的说法失诸牵强，这种“湿法”制作，倒见出晚年的真谛—泡水的咖啡豆，青的浮在表面，要捞出。剩下来的，都是老透了的，烘焙以后，自然能维持纯一不杂的苦涩。
四个店员是快活的，对任何人都微笑，为了能拿到最低工资。黑人小姐端出切得细碎的蓝莓甜糕，逐一插上牙签，在所有座位旁边绕行一次。我拿了一块。愤世嫉俗的老共和党拿了两块。一个白人小姐拿着抹布，把空桌子擦了一遍。我想和她说说桌子不稳的毛病，但忍住了。
门外的背景，忽然全动起来。起风了，银灰色的人行天桥振翼欲飞。夹竹桃和柠檬桉起劲地晃。视野中不存在的核桃树，在哪一处水湄？风里它摇不摇？我对这个城市发问。门外两把蓝士林布做的筒裙状太阳伞，一把在微微震动，一把做360度急速旋转，我差点站起来，问问进门时问我“要什么”的快乐妞儿：怎样才算遮阳伞的“规范动作”？转还是不转？我猜她的反应是这样的：耸肩，摊手，表示不知道。若逼她表态，她便说要查《员工手册》。
我合上iPad，离开了。文件库里多了半篇潦草的文字。
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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