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一封不寄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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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老同学老丙打电话,说你和先生一行从马里兰州来到旧金山湾区,要和校友们见面。我答应了,速度之快教他惊奇。这么多年来,校友聚会我极少参加,多半是因和上班的时间冲突,工资支票打倒了叙旧的渴望。有时候,是为了躲避,和故人见面,一张张老脸上的皱纹,线条无论怎样曼妙流畅,都无法牵引彼此进入上次聚首的岁月—“上次”是什么时候?离校的1968年?当知青的1970年?进大学的1977年?害得当时和别后伤感好久。可是,我这一回,宁可装病不上班,仅仅为了看看你。

    为什么非要看你?你非朋友,非同班,“文革”时期同在一派但在不同的战斗队,顶多算半个“战友”,从来没通过片言只字的信,连纸条也没递过。离校以后各自沉入世界性的人海,从来没过交往,连托人捎口信问好也没有过。你不过是我在中学的八载寒暑(读书六年,造反两年)一起在校的上千名校友中的一个。

    可是,你是女性,你是昔年县城无人不晓的“一中第一美女”,因此,你在一个半拉子文人心间的秘密角落占着神圣的位置,长达四十多年。我去看你,为了一个最简单的愿望:看你变成什么模样。仅止于看,我不会透露任何信息,即使属于青春时代的毫无杀伤力的韵事,也不会提起。

    见面地点是东湾一家中餐馆,离旧金山三十多英里。由老丙安排,高佬当车夫,接载四位校友。午后,我开始坐卧不宁。车子到来前,我居然有过极为罕见的举措—选择衣服。幸亏老妻不在家,如果让她看到我在衣橱里盘桓,把衣裤脱了穿穿了脱,一定笑个半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本来打算扮年轻,但一想,你是同龄人,末了还是回归“管他娘”的本色—牛仔裤、夹克、球鞋,并非名牌的休闲装。

    在车上,但凡故旧聚会都当仁不让地充当搞手的老丙,拿我开玩笑:“‘文革’时,××(指你)有事没事进我们的总部睃来睃去,后来我才看出名堂,是对‘才子’有那么点儿意思。”我哈哈大笑,拍拍司机高佬的肩膀,说:“××对谁有意思我不晓得,但那年代,只你才有教女孩子暗恋的派头,记得吧?一米八三的个头,上下旧军装,腰束阔皮带,《红卫兵战歌》在礼堂演出时,你在门外维持秩序,防止老保砸场,皮带在手里晃两晃,那威风!”“说来也是,怪不得××来电话,点名要你们两位,我的名字,她提也没提。”老丙失落地叹息。

    路不长,过了海湾大桥遇上大塞车,通过瓶颈地段,天黑下来了。驾驶盘前放着卫星导航器,还是迷路,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出发时大家将此行命名为“寻春”,一语成谶,青春早已成为地平线尽头一个小小光点,要找谈何容易?最后,五条汉子把车停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请你的小姑子开车来,由她引路,才来到聚会的地点。

    这是一家卖简易英国式“鱼与薯片”和中国菜的小店,你的小姑子夫妇经营的三家店中的一家。里头灯火亮堂堂的,人到得不多。我扫视四周,几位似曾相识的女子在门口谈天。我认定你不在这一摊里,尽管无法知道你变了多少,但肯定不会变成这样。我过去和大家握手,自我介绍,知道都是“老三届”的,有两位,“文革”时是替我们“兵团”撒传单的初中生。

    我强作镇静,等待着此生之中极重要也极无聊的一刻。梦的呈现和破碎,青春的复活与陨灭,方生与垂死的对撞。

    我要告诉你,你和我这辈子虽毫无瓜葛,你却是我最早的青春启蒙者。当然,完全是无意而为之。你是吹遍原野的春风,我呢,幸运地充当湖畔铁青色柳枝上爆开的万千新芽中一痕鹅黄。以下场景,我不知回味过多少次,写进作品不止三次。十七岁那年,我上高三,你上高二。早春二月,黄昏,我在校门外的橘子林旁边散步,肩上落着几星黄色花瓣。手里握着一本诗集。自从十六岁生日那天,不进“余湛记”餐馆买两碗净面(每碗八分钱)填塞辘辘饥肠而进新华书店买下浩然的短篇小说集起,我决心当作家。在暖洋洋的东风里,我的脑瓜子一定盘旋着贺敬之式“带硝烟和火焰”的诗句,不是“声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就是“砌筑反修防修的铜墙铁壁”。你和同班的女同学从山指甲丛中飘然现身,一边走一边说笑。两位水灵水灵的少女,压根儿没想到爱情,完完全全地保有处女的青涩,自自然然地焕发出初醒的青春魅力。你们都穿着短袖子春衫,她拖两根长辫子,你短发齐耳,迎风而行,衣襟飘飘。我在一百米开外,暗暗叹息一声,诗集跌在地上。该怎样形容这一刻?我倏然发现:人世间竟有如此摄人魂魄的美!美得没有界限,没有概念,啊,这姿态,这色彩,不!这包裹在轻软浅淡衣裳里头的胴体,所蕴藏的雷与电!神性的圣洁和魔鬼的魅惑。我并没有一丝和性有关联的想头(虽有过不止一次的梦遗,但荷尔蒙只提供性幻想的框架却无法填入具体内容),只有美的陶醉与咏叹!什么形容词能固定这销魂蚀骨的画面!美在懒洋洋地行进,一如柳条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来不及长胡子的脸。我哭了,为了你忽然停下来,弯腰把裤腿上沾着的草梗拔掉之际,致命的婀娜。你又扬起头,快跑几步,追上同伴。我的脚步焊在地面。后来,在知青年代,在松明的光里,读《陌上桑》,老觉得诗里描写众男人对美女罗敷的反应不算到位。那一刻,我渴望倒在铺满落英的路上死去,为了吸引你回过头来。从那时开始,少年的躯体里奔突的欲望,一似洪水进了溢洪道,汹涌依旧,但纳入同一方向—爱慕女性,具体对象就是你。唯一的偶像,绝对的机密,连每天必写的日记也不透露。

    从此,在繁重的功课和越来越成为刑罚的学毛著、争取入团一类为前途不得不做的虚伪“表现”之外,最为乐而忘返的事体,就是去看你。你在高二(1)班,课室在南院尾部,我在高三(1)班,位于前端,你在城里的家吃饭,不像我们寄宿生。所以,在食堂打饭的长队中看不到你。好在你是学习委员,我也是,学生会举办和上课有关的活动,我们一起参加。可是,我从来没勇气和你说一句话。你一视同仁地为所有暗暗爱慕你的男生们,提供了视觉的飨宴—你是代表全县参加全国联赛获得冠军的一中少年九人排球队的成员,担任“中堂”(现在称为“自由人”),差不多每天傍晚在大操场上练习。晚饭后,大家要么在课室用功,要么上街填充肚皮(一刻钟前食堂里以四两粮票、一毛三分换来的标准餐绝对不够半饱),要么坐在草地上瞎聊。我则在女排训练场旁边徘徊,不屑于仿效两三位公开宣告“将来报考北大中文系”的准才子的做派,手拿一卷正在写的剧本或者长篇小说,但肯定在不自觉地扮深沉,妄想引起你的注意。你当然没空理会。遛达到相思树后落下了通红的夕阳,天色渐暗,我才有胆量站到球场外,饥渴无比的目光追随着你,跳跃,移动,发球,救球,托球,垫球。你做鱼跃,摔倒了,流了血。你的脸蛋绯红,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出丑”。场外的男生,都为你高喊加油,一个以“反潮流”著名的顽皮小子却喝倒彩,遭一大个子的呵斥,黑着脸走开。我也溜走了,不忍心看你受苦。高中最后一年,我一边轰轰烈烈地投入学毛著高潮,一边紧张地准备考大学。你则远赴北方,参加全国少年排球锦标赛。你当然不晓得,我像唐·吉诃德在讨伐魔鬼的寂寞长途中,思念虚拟的爱人杜尔西内娅,这位天真无邪的洋游侠声称,没心上人,他等于“不结果的葡萄树,不加盐的蛋,没有灵魂的身体”。我胆怯至极,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话。直到“文革”如火如荼的高潮,我们有了第一次机缘……

    “看,××在那里呢!”老丙碰碰我的手肘,我从追忆中惊醒,定了定神。你正从厨房走出,搀着龙钟无比的老太太。老丙和我走过去,和你打招呼。你淡淡地看了我俩一眼,微微一笑,说:“来了?”我自报姓名,你没有反应。你专注地照顾老人,待老人坐进卡位,你才把右手从她腋下抽出,和我们相握。我急迫地说:“是你妈妈吧?上次我看见她,是在县城的灯光球场,你正在场上赛球,她坐在我旁边……”你轻柔地打断我,说:“这是婆婆,九十一岁了。”“啊。”我有点尴尬地走开。校友们和各自的配偶陆续来到,我初二那年的班主任进门,我加入各个谈话圈子,忙于怀旧,暂时把失望撂在一边。

    七点多了,食物陆续摆上桌面,都盖上锡箔。我饿了,不好意思独吃,只好从大瓶倒出半杯啤酒,浅浅地酌,听坐在对面的高中同班阿超谈当年的偷渡、劳教和出国。我心头,冷的自嘲混合着热的伤逝,从前天接到老丙的电话开始,我至少设计过两个和你见面的情景:

    现实式:“啊,你是刘××!当然认得,当年的一中才子嘛,常常在报上读你的作品呢!说定了,送我一本书!”我谦虚地否认文事上任何的成功,最后表示一定寄上一本,敬请指教。

    浪漫式:“现在才见面,晚了!你干吗不找我?2001年干吗不来波士顿?读你的怀旧作品时,老想着,这刘××,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不,有缘千里会。”你凝视我。我搓着手,把你拉到无人处,轻声说:现在不妨告诉你,你是我此生第一个梦中情人。你偷偷拧我的手,骂一声“肉麻”。我放肆大笑,惊得众人回头,以为有人发疯。

    想不到你给我的,是彻底的忘却。想起鲁迅的《风筝》,它在最后写到,成年后为了少时毁掉弟弟心爱的风筝而真诚道歉,弟弟却说:“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唉,要命的空白,在生命的最后一站。

    呵呵,我们的故事比它更为虚无。须知,“有”在前,“忘却”在后,“有”过吗,你,我?小人物的人生,是两条平行的河涌,从纱帽山下的校园到北美洲,朝全然相反的方向奔流,越离越远。

    你是聚会的主人,要准备很多菜,要和陆续驾临的旧友新知打招呼,还要照顾都已过九十岁的公公和婆婆。我狠狠嘲弄了自己晚来的自作多情之后,专心和老同学们谈笑。两位来自旧金山一中同学会的新领袖,对我格外热情,夸张地声称对我的成就“景仰备至”,我的虚荣心却没工夫发酵。我今天最要紧的功课,还是看你。

    于是,我瞅住任何空隙,听二十年前交往颇为热络的阿洪说大儿子在日本的发展也好,和新当选的同学会会长阿德谈一中百年校庆的筹办也好,哪怕是到柜台上去倒茶,眼睛也不安分地做着地毯式搜索。咳,找到了,你在人堆里谈笑自若。

    你的十九岁,立在“美的巅峰”时,我没勇气仰视。如今,在你的六十岁,我以老成练达的老花眼,圆萦怀四十年的梦。因无关功利所以纯洁,因缥缈所以好玩的梦,一生有几个?

    对不起,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茶花女》最教人撕心裂肺的章节—在一代美人消殒之后,肝肠寸断的情种阿芒,面对遗容“回放”她活时的容颜,以刻骨的思念铺陈的美,昔年在牵牛花缠绕的乡村,赚了我多少热泪。今天我何其幸运,从花甲之年倒溯你有过的国色天姿。1967年的你,是青春美的高潮,以活力为标记。我今天所从事的审美,是剥离还是添加?如果四十多个寒暑,故国风雨,异乡霜雪,把你润泽、饱满、明艳的外表一层层地销蚀,那么,我此刻以想象一一补回;如果四十多年人事的跌宕,在也许纯真也许粗俗的内心叠加世故,那么,我此刻以推理一一搬空。

    角度真好!你站在门内过道的一侧,而我,聊天的对手转移了阵地,我独自喝没加糖的咖啡。你的个子依然超过一米六,比当年在球场扣球时矮了一点。头发不密,短短的,黑得不大自然,不消说是日本染发剂的成果,肤色白皙,隐然有老年斑。眼睛周围,斑点和皱纹残忍地围困着两汪清澈的秋水。这眼睛,大得不可思议,无意间的流眄依旧闪着十九岁的风韵。两道剑眉,在不失光洁的前额上,有如飞雁的翅膀。昔年在城里,若干老成人物怀疑你有西洋血统,就为了你的五官轮廓鲜明,美得直截了当。不高不矮的鼻子,近端处稍凹陷,使线条顿变柔和,具有东方的委婉。整齐的牙齿如贝,毫无赘肉的下颌,如果加上青春的胭脂红,我怎能不叹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你笑了,小心地笑,仍旧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至于你的颈项,便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迹,修长,洁白,象牙一般,一条皱纹也没有,这一完美部分,也有害处,使得眼角的老态更为昭彰。至于你的身段,在和同班女生跳集体舞不敢握手、只好各握小竹子一端的年代,我们这些男生是不敢直看的,即使被恩准“随便看”,也没有成年人欣赏女性体态的经验。今天才看出些许彼时城里人戏称你“混血”的端倪—性感。细腰,丰臀,长腿。岁月没有使你像绝大多数老年女性一般臃肿,你比从前瘦削,原先膨胀的部位瘪下去了,因之显出飘逸。遗憾的是,生命力随着“肉”的消减,也衰微了。你说话太细柔,少气没力的。“文革”中,两派对垒,你担任红旗派的联络员,在城里的各个单位中串联,策反“老保”,背着书包在街上疾走,何其英姿飒爽。

    恕我直言,无与伦比的娇艳,元气淋漓的生机,一直对你呵护有加的老天爷已经收回去,你成了好看的老太婆,不复具有带摧毁性的诱惑力。这也好,这把年纪,需要的是皎洁的月亮而不需要虚张声势的伟哥。

    丰盛的饭吃过了,知道蒸角子是你亲手做的,我吃了四五只,味道真好。你终于和我及老丙坐到一起来。刚才的见面连客套也算不上,现在补回来了。你沉吟一阵,正确地念出我的原名,手指头上下点着:“记起来了,你是写文章不错的那位,‘文革’时和伍老师他们在一起。”老丙说:“那我,你认出来吗?”你摇摇头。老丙失望地说:“造反最起劲那阵子,‘人弹’(那时教师组成的“红核弹”战斗队和高三(1)班学生组成的“延安人”兵团并在一起,我和伍老师以这两个名字写了大批叫“老保”咬牙切齿的大字报,对方便把我们蔑称为“人弹”)的总部设在物理教研室,你不是常常来吗?”你摇摇头,低声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狠狠白了老丙一眼,妈的刚才在车上,你说××那时对我“有意思”,原来是虚构的!

    我紧接着提示:“我上一次见到你,是1967年夏天,你当‘一中红旗’的联络员,成功地策动汽车站的保守派倒戈,归顺旗派。记得那天傍晚,我独自在台西路闲逛,你背着书包兴冲冲跑过来,拉我赶到汽车站的办公室,让我替‘全无敌兵团’写《反戈一击宣言》,我就那一次和你在一起,以后,似乎再也没见过面。”你又摇摇头,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又陷进失望,悠悠四十年,我多少次回味这唯一的“亲密接触”。我靠高二时老师打上最高分九十六分的作文和“文革”中写大字报换来的文名,受到你突如其来的青睐,这一事实,点燃了我在沦落蓬蒿的年代多少狂妄的想头!你又说,武斗爆发后,便在家里躲着,没有回到学校。声调本来已过分柔和,毫无表情的陈述,更让人激昂不起来。

    我喝着冰凉的咖啡,继续聊天。你简略告及这些年的经历。70年代结的婚,丈夫是大学毕业后到本县化肥厂任技术员的同乡男子(三十多年前我见过,英俊魁梧,这一搭配,教好些和我一样暗恋你的男人,松了口气,不会骂“鲜花插在牛粪上”)。80年代的移民潮中,你和丈夫远走南美,在委内瑞拉开杂货店,那国度治安不靖,谋生艰难。好在两年后,移居美国,在马里兰州安家。你的小姑子告诉我,你夫妻在那里开的是改衣店,你坐镇家里踏缝纫机,先生到各家购物中心的成衣店去,把顾客要求修改的衣服领回来。这种生意的运作我大略了解,靠一个人的手工活,应了家乡的土话:“浅水养田螺”,刚够维持生活。粗粗看来,你三十多年的婚姻,平稳安宁,没有绯闻,没有高潮也没有低谷,东方传统中的天成佳偶。

    也许,你从来没有过如火如荼的恋爱,此生唯一的婚姻,是主宰你一切的权威—你十八岁那年参加球赛时当啦啦队的母亲撮合的,维新型的盲婚,幸亏你下对了赌注。结婚后忙于谋生,养儿育女,感情之事并非当务之急。如此这般,就到了流速平缓的晚景,你可以放心地对自己和丈夫说:我们尽可放心地白头偕老。这包票,是命运打的,你再也没有生命力去折腾。我也没有。

    我不能不趁这机会告诉你,我彼时一次精疲力竭的单思。1970年,我未满二十二岁,离开一中,“上山下乡”已一年多。我被抽调去当民办教师。这年开展教育革命,其中一项新花样,叫“乡村小学办高中”。由于我好歹有正规高中的学历,被选为高中班教师。开学前,在县“教革办”开的进修班受训半年。我进城去,入住师范学校的宿舍。报到后,去拜访恩师伍老师,闲谈时他说起你,说你也下放到老家去了。两人赞美了你的美丽以后,他以半玩笑的口吻说:“要不要我来当媒人?她可能听我的话呢!”我正色道:“她怎么会看上我?我连自己也养不活!”两人大笑一通,不了了之。可是,无心之言把我害惨了,一连几天失眠,老想着这桩事。待全班学员徒步40公里,到山区的联安农场支援春耕时,我的痴狂到了顶峰。那是二月。山里的地气早动,远近坡地的龙眼树林开花了,茸茸地黄着,枝头仿佛栖息着亿万只刚刚出壳的小鸡雏。布谷在葵棚不远处啼叫。我的少年心事啊,从来没这般急迫。

    该不该追你?瘦高的同龄青年,单眼皮,小眼睛,背微驼,正曳尾于泥涂,和你一样是水深火热中的知青。家境一般,凭当年经商的底子,略强于一般农户,也远远比不上侨眷。什么值得你爱?死了心吧,呆子!可是,在唧唧的虫声中,透过葵叶的缝隙望着玲珑的星辰,我重复着《巴黎圣母院》那丑陋情种的经典情话:“我爱你,与你何涉?”不接受是你的事,我有表示的权利!我一夜又一夜地打情书的腹稿,在心里写了一首又一首海涅体情诗。然而,满腹宏论,一腔诗意,不过是早晨的露水,次日满眼红丝地爬起床上工去,浪漫的憧憬一一在阳光下蒸发。到从农场撤回城里时,妄念完全消失。就这样,70年代开始之际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严酷的现实收拾干净。

    对照我这因不可救药的诗人习性而来的荒唐,以你平和温婉的脾气,你不会有过这样害处远远多于益处的折腾。再说,以你的思维能力和学历,你不会陷进天人交战的困境。你是好心地的普通人,你没有以绝色为资本,在世间演出有如历代倾国倾城女子所参与的剧目,大起大落,瞬息荣枯,所谓“宛转蛾眉马前死”,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所谓“不许人间见白头”,种种荡气回肠的传奇,诚然流传千古,美人自己却把附丽于“平淡日子”的千般好处,如和谐,宁静,从容,团圆,白头相守的满足,儿女灯前的欣慰,都赔进去了。你并不富裕,数十年来夫妻联手拼搏,最伟大的成果是儿女已长大成材。你抱着儿子的儿子和女儿的女儿,让大家看时,脸上充满了慈祥。我从你的面庞,看到美的全部,从开始到尾声,终结之前的坚持。至此,我可以下迟来的结论:“文革”期间,对立一派将你这位活跃在县城的许多机关和单位,做“革命串联”,策反了“老保”许多小组织的旗派联络员恨之入骨,不但把你个名字改为“王光美”(即所谓“中国赫鲁晓夫,头号走资派刘少奇”的“臭婆娘”),还散布谣言,说你和“一中红旗”的司令有一腿。传言虽毫无事实根据,但引起一批包括我在内的暗恋者的强烈反弹,矛头不是指向无辜的你,而是指向城府奇深的旗派司令。回首漫长的人生,你为人妇,为人母,如此循规蹈矩,在接吻成莫大禁忌的禁欲主义之下,怎么可能出轨?你太平凡,太老实,你有一副万中无一的好皮囊,却没有翻江倒海的手段。这,实在是上苍最大的眷顾啊!

    一段一厢情愿的相思,一曲青春的虚无之歌,就是这般开始和结束。我写出来,不是向你献媚,而是给自己留下纪念。从诗出发,我以当过半拉子罗密欧为傲,尽管你不是朱丽叶。从生命的燃烧着眼,我庆幸有过“人面桃花”的旖旎想象,尽管没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实情。

    夜已深,众校友陆续握别。我再次握着你温软的小手。你说,我们明年在波士顿再来一次和2001年一样的联欢会。我说我会去,为了又一次看你。看岁月怎样改造你,看你怎样把这辈子平稳地过下去。

    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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