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我们一起住大楼的许多和我一样卑微的人的中间，总会有千方百计投马主任所好的积极分子。我舀水的事情很快马主任就知道了。

    马主任带头听他领导的话住进了学校，但天天都要从学校乘船到办公楼来看看我们。马主任以前上班的时候天天都板着脸，现在天天都眉开眼笑的。马主任要让我们住进学校去，我们就天天给他脸色看。马主任眉开眼笑的时候眼角吊起来，我不喜欢看。这天马主任看我的眼睛很厉害地往上吊，我就知道他已把住了我的命脉。我的脉搏是很细的，看病时医生都把不住。马主任不和别人打招呼，直接就和我握手了。马主任大声说，不等不靠，自己动手，真是个好同志！我是很少被马主任表扬的。我知道这时我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马主任一定会高兴地再次表扬我的。我不想做这种表情，因为凡是被马主任表扬的人，事后总要吃一些苦头，没受到表扬的人会在背后下小手的。我说，我只是太想家了，想得晚上老睡不着。马主任说，我都把你的事迹报到市里去了，我们单位就是缺一个你这样的典型。马主任转过头去对大家说，你们也有两只手，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拯救自己的家呢？果然马主任这么一说，大家看我的眼神立即不一样了。以前大家的眼神里带有点轻蔑，现在却是愤恨了。我有什么办法呢？马主任说的不是我想的。我怎么会成为典型呢？这是马主任说的。马主任还在说，真要命。市里正在开会，研究怎么宣传我，有电视台，有广播电台，有报社，他们快来了。

    我不知道马主任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是用什么表情送走马主任的。我只是在害怕，妻子会怎么收拾我。妻子怒发冲冠的样子肯定比马主任吊起眼睛的笑更令我胆战心惊。我不敢看妻子的脸。我不敢看一切人的脸。但是我能感受到妻子别样的目光，它没有给我锥子一样的感觉。我有些庆幸，很勇敢地看妻子一眼。妻子是呆呆傻傻的，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妻子说，真是想不到啊！这个感叹号像歌咏。我非常感激妻子，她在我最需要鼓励的时候给我鼓励。妻子说，你一定会成为典型的。我说，我不想。妻子说，我想。你成为典型，就有可能提干，提了干，一切都好了。妻子的话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所有看着我的目光都从凌厉变成柔软。瞧瞧，这些一天到晚数落我的人们，到底还是怕我的，我一旦成了他们的领导，他们就会天天说好话给我听的。我顿时对典型有了兴趣。我很快又失落了。我能当典型吗？我能提干吗？要是这样，我会天天睡不着觉的。我心理素质特差，老是杞人忧天。我没有橡皮肚子铁嘴巴，是小鸡肚肠，喉咙管就跟饮料的吸管一样细。我没有当干部的一切。

    妻子不打麻将了。妻子和我一起游回家去。妻子这时很想当我的贤内助。妻子的水性是很好的，读初中时参加游泳队，还拿过全区第一名。妻子看到我垒的“大坝”，说，你真行！这个惊喜的感叹号是绝无仅有的。我们翻越“大坝”。我们回家了。回家的感觉不好。一切都经了水，又晾干了，墙壁上的涂料一片片地翘了起来，家具你一碰它它就散了架。妻子说，我是很唯物主义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基本上是无言。我有些激动，马主任让我当怎么样的典型？典型会使我怎么样？我看见妻子很苗条。妻子的衣服在水的作用下很轻很薄很柔。衣服贴在她的身上看在我的眼里我感觉很新鲜。我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真正地在家里和妻子做爱。我用手表达了我的做爱的语言。妻子在我的手上打了一下，打断了我的这种语言。妻子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种心思！有本事就把房子弄好！等到你当了典型，我天天都由你，只要你受得住！妻子的问号和感叹号使我无法心猿意马。现在我是随便怎么也没有本事弄好房子的。但是我做了典型就又当别论了。有人会为典型做许多事情。看样子我还是当典型的好，因为这里头有太多的需要。妻子开始仔细地关照我，当记者们采访我的时候我该怎么说。我要慷慨激昂地说豪言壮语，要说马主任的直接领导和群众的热情支持。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只想和我的妻子做爱。这是家的最基本的特征，特别是在我们的经历磨难的家里。

    我和妻子其实是有许多共同点的。我们必须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美满的，因为我们都看见了，一只小船悠悠地朝我们驶来，船头上坐着的就是我天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那个美若天仙的女主持人。我的未来一定会随着美丽女神的降临熠熠生辉。我们的家庭一定会感染了她的美丽而明珠璀璨。当然女主持人的背后是马主任。我的眼光掠过他们的头顶，我看到了那幢大家栖身的办公楼所有的窗子里都缀满了脸庞，那是一幅幅缺少立体感的图案。他们一定在想我的不远的将来，他们一定想我会上报纸，会上电视台，会受到领导的亲切接见，会入党，会提干，会分新房子，会……

    当然，最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呆会儿女主持人问我的时候我该怎么说。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小船正在义无反顾地逼近。我想来想去只有四个字：我爱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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