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这样炼成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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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刘小灵上班时特地买了一张报纸,第一版就是小赵的文章,文章旁边是举行认捐大会的通知。

    她在地铁里迫不及待地把文章读了一遍,小赵是真够狠的。超然所在的学校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几乎把他们和人贩子等同起来。刘小灵觉得挺解气的,在地铁上就给小赵挂了个电话,表示祝贺。看样子给小赵捧臭脚的人还挺多,这小子已经有点儿麻木了。

    刘小灵到单位时晚了十几分钟,她发现有个中年女人和自己一同上的电梯,一起出的电梯。然后这女人跑到报社前台,操着南方口音,向服务生打听谁负责管理新闻热线。服务生看了刘小灵一眼,她只得自觉地走过去道:“您跟我来吧,我管这事儿。”

    中年女人上下打量她几眼:“您是?”

    “我是群工部的,专门管新闻热线和投诉。”

    “你有孩子吗?”女人狐疑地问。

    刘小灵上上下下地瞧了她几眼:“没有。”

    “没孩子,理解不了这事儿,还是找个有孩子的同志来说吧。”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您的便,反正我们报社就我一个人管这事儿。”说完,刘小灵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不到半分钟,女人在前台服务人员的劝说下来到了刘小灵的办公室,但她依然是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刘小灵把记录本、录音机都翻了出来,全部摆在女人面前。然后支着下巴,等女人开口,但过了好久这女人就是不开口,似乎在酝酿什么。刘小灵实在等不及了:“有事您现在就说,万一领导找我,我就没时间管你这事了。”

    女人忽然向门外看了看,然后悄悄地走出去,把门关上,最后郑重地坐在刘小灵对面,神秘地说:“我听出来了,你不是北京人,我这事不能跟北京人说。”

    刘小灵惊讶得半天没开口。这女人的耳朵真贼,刘小灵母亲的确是江苏人,说话多少受点儿影响。可她是北京生北京长的,自认为是百分之百的北京人,竟有些不服气。好在刘小灵不愿意再生事端,索性顺着女人的猜想道:“我老家是江苏的,有事您就说吧。”

    女人忽然拉住刘小灵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真好,我也是江苏的,我是盐城来的。你呢?”

    “常州。”刘小灵道。

    女人揪住她不放手,似乎找到了亲人:“太好了,咱们都是江苏人,咱们是老乡,你得帮帮我。这北京人太坏了,说话不算数,满嘴瞎胡说。他们就知道算计咱们外地人,简直都没法活了。”

    “您慢慢说,别着急。”刘小灵好不容易从女人的手里挣脱出来,赶紧为她倒了一杯水。刘小灵生虽然在长北京,但她一直瞧不惯有些北京大爷意气风发的德性,至于他们欺负外地人的事几乎是天天都有耳闻。没办法,除非迁都,否则北京人这毛病是改不了了。此时她对这女人产生了一些同情,心道:如果事例比较典型的话,帮帮她也是可以的。

    女人连喝了几口水,口气终于缓和下来。“我是去年来的,一年九万块钱在西城区租了个门脸,开饭馆使。哎!没想到啊,饭馆开张没两个月就赶上非典了,别说吃饭了,上厕所的人都少了,生意没法做。没办法我只好去找房东,让他给减点儿租金。房东当时答应我减掉两万,是拍着胸脯说的。最近饭馆生意有起色了,这家伙又不认帐了,非要九万不可,不给就让我走人。您说说,在北京开饭馆容易吗?平时就赚不了几个钱,今年又赶上非典,两三个月没生意。这北京人说话又不算数,我们娘俩还怎么过呀?”

    刘小灵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从江苏跑到北京来做生意,还能在乎两万块钱?于是兴趣大减:“您当时和他签合同了吗?”

    “减两万租金是他亲口说的呀。”女人大睁着眼,很是委屈。

    刘小灵合上笔记本,关掉录音机。“没凭据,不要说我们报社不能做,您就是到法院去也没理呀。”

    “可他是亲口说的。”女人叫了起来。

    “你有录音也行。”刘小灵指了指录音机。

    “谁能想到,他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啊?”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男人说话就全算数?”刘小灵几乎笑了出来。

    “我老公说话就算数,他说死就死。”女人悲愤挺起胸膛。

    “你老公去世啦?”此言出口,刘小灵不禁后悔了,问这话干嘛?又得浪费二十分钟。

    果然,女人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我老公前年得了癌症,已经晚期了。他说他不想活了,不想拖累我们娘俩,让我好好照顾孩子,完成孩子的学业。第二天他就跳河了,连尸首都没留下。这就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说话响当当。他们北京男人怎么一点儿男人样都没有啊。”说着女人激动得咳嗽了几声。

    刘小灵又开始同情她了,放缓语气道:“男人有好有坏,北京人也不全是坏人。你以后得吸取教训,以后再碰上这种事一定要签协议,白纸黑字,谁也跑不了,到法院去也有凭证。算啦,消消气,您是做生意的,不在乎这两万块钱。”

    “怎么不在乎?我儿子的学费一年就是四万多,怎么能不在乎呢?我不是做生意的,我以前是农民,为了来北京是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这才凑出开饭馆的钱。我们家没钱呀!”女人的情绪永远是升调的,开始时比较低沉,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最后往往就有点儿上不来气了。

    刘小灵挺奇怪:“你为什么卖房子卖地?江苏的农民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我去过,江苏农民全是住小楼的,条件比城里人都好。再说,要开饭馆去上海不比北京差呀,路还近呢。”

    “我儿子要上学呀?”

    “江苏的教育水平不低呀,干嘛非要跑到北京来?上海、南京就没有好学校吗?”刘小灵更摸不着头脑了。

    “咱们都是江苏人,你还不知道吗?江苏怎么能和北京比呢?我儿子是学音乐的,是拉小提琴的,不来北京学,根本就没有出路。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去美国我都得供他。”女人已经是声嘶力竭了,脖子大约粗了一圈儿。

    刘小灵没孩子,当然不能理解这种心态,特别是这两天,她对养孩子这事是越发的厌恶了。原来豆豆被慧芳扔在他们家,这孩子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一旦你不回答或回答不出,她就冲着你的耳朵一通乱叫,急不得闹不得,她和贾七一已经快烦死了。

    听说慧芳认准了豆豆有外交天赋,将来准备让她上外交学院,贾七一私下里说:行,豆豆要是当了驻美大使,美国就不用拉登糟蹋了,豆豆发表几次演说就够了,得把美国人全吵死。是啊,现在的孩子太难养活了,家长则全是贱骨头。孩子学拉小提琴就一定要来北京,他要是学英语的就必须得去美国了,那要是学天文的呢?难道还非要上太空吗?

    此时女人还在喋喋不休:“我儿子一年的开销就是六万多,学费、住宿、吃喝、乐器,买书全是钱。我们俩就指望这个饭馆呢,将将够用的。房东说话不算数,我们就亏了,明天的学费都不够了。我老公就是想让孩子安心学琴才跳河的呀,您说房东怎么就不替我们想想呢?”

    刘小灵已经不耐烦了:“又不是房东的儿子,人家凭什么替你着想?”

    “可我儿子在求学呀?”女人想当然地说。

    “他肯学吗?”

    “肯学!”

    “孩子肯学就好。”刘小灵觉得肯学也说明不了问题,于是又问道:“那他学得会吗?”

    “学……当然学得会,我儿子是天才呀,绝对是天才,我当然知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现在我儿子会拉好几十首曲子,调儿还掌握得特别准。老师都说他有出息,将来保证会成名的。你看看。”说着,女人从包里掏出五六盘磁带,然后一把抢过刘小灵的小录音机,把磁带装了进去。“我让你听听。”说完,就狠狠地按下了播放键。

    可能是录音机的质量不好,可能是刘小灵没什么音乐细胞,可能那孩子拉得太高深了,录音机放出的是吱吱哑哑的声音,像几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刘小灵支棱着耳朵听了几分钟,硬是也没听出个调儿来。最后她不得不茫然地翻开笔记本,装腔作势地问道:“你儿子多大了?”

    “十五。”

    “在哪儿个学校?”

    “是音乐学院附中的老师教的。”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学籍呢?”刘小灵觉得女人话中有话。

    “我儿子是天才,不能和那些孩子一起学,耽误了怎么办?我把教授请到家里来,专门教他。”女人自豪地说。

    刘小灵点了点头,好象有个电影里也是这个情节,这女人没准是受电影的启发才来的北京。“这样吧?我帮你反映一下,如果哪个记者有兴趣,他会和您联系的。”

    女人吧嗒着眼睛,半晌没反应过来。好久才道:“完啦?”

    “完了。”

    “那记者几时找我?”

    “得看看记者是不是感兴趣了。”刘小灵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

    “咱们可是老乡,都是江苏人,你可得帮我。”女人又要拉刘小灵的手。

    刘小灵赶紧把手缩起来:“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反映。”

    “记者要是不感兴趣呢?”

    “我尽量给你反映。”

    十分钟后,女人恋恋不舍地走出办公室,刘小灵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太阳穴里跟装着几只磕头虫似的,突突直跳。

    她无奈地趴在桌子上,头都抬不起来了。不知不觉中刘小灵进入了半迷糊状态,脑子里有无数个奇怪的念头,蚊子似的,嗡嗡做响。

    记得她和贾七一刚结婚的时候,贾七一给她猜过一个谜语。有一种病,是男人和女人结婚后才会得的病。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女人痛苦不堪,男人焦躁不宁。发病以后,男人为了治病,拼命去挣钱,却总也治不好。女人天天和病呆在一起,生怕它向不利于自己和男人的方向发展,然而这病会长成什么样,连医生都说不清楚。最后病终于被养大了,养壮了,终于离他们而去,而男人和女人也老得快死了。

    刘小灵当时就猜中了,这病就是孩子,孩子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瘟疫。他们生他,耗尽了精力,养他,熬白了头发,思念他,把自己想进了骨灰盒。可人们能得到什么呢?无非是动物繁衍后代的本能。

    自此刘小灵和贾七一做出郑重决定,这辈子绝不让孩子与自己发生关联,防病于无形。

    刘小灵胡思乱想了半个钟头,前台忽然来了电话,据说是有人来投诉了。刘小灵只得无精打采地晃到前台,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与前台的服务生说着什么,样子颇为恼怒。

    服务生看见刘小灵,似乎见了救星,大声道:“这位就是我们报社主管投诉的,您找她就行了。”

    中年男人忽然摇了摇头:“她太年轻了,我还是见你们社领导吧。”

    刘小灵冷笑一声,这种人他见多了,动不动就要见报社领导,他们以为报社领导是卖茶鸡蛋的老太太呢。刘小灵抱着胳膊道:“一般来说社领导上午不来,您是见不到的,除非你在我们这儿吃中午饭。”

    中年男人拧着眉毛道:“可您也就刚毕业吧?”

    刘小灵心里挺高兴,立刻对这人产生了好感,微笑道:“年轻也不一定就是缺点啊,叶剑英同志二十六岁就做了将军,我比他还大三岁呢。”

    “这么说您都快三十啦,保养得真好。可您还是太年轻了。”中年男人苦笑一声:“所以我怕你不能做主。”

    “做不了主,我自然会找我们领导。”刘小灵转身走向自己办公室,不搭理他了。

    中年男人悻悻地在后面跟着,等刘小灵坐下,他从包里拿出两张报纸,摊在桌子上。然后立刻变了副嘴脸,凶恶地说:“这是贵报昨天和今天的报纸,你们太不负责任了!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对新闻工作者神圣称号的玷污,你们这是制造社会混乱,是要混淆视听……”

    刘小灵最看不惯这种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家伙,她狠狠敲了下的水杯,“铛”的一声,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当时就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了。刘小灵截住他的话头:“您最好把话说清楚,别脏水清水一块儿倒。”

    中年男人被弄了个烧鸡大窝脖,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可笑的是他的喉结在脖子上下滚动,如一只不安分的小耗子。

    刘小灵找出纸笔,冷冷地问:“姓名?”

    中年男人:“张建国。”

    “年龄?”

    “四十二。”

    “曾用名?”

    张建国忽然觉得不对,他哈哈了两声:“这是怎么话说的?您是要查户口啊还是审犯人呢?”

    “没有曾用名就算了,性别?啊,是男的,那您的工作单位?”刘小灵一点儿都不客气。

    “315学校的校长?”张建国特地把“校长”两个字说得很响。

    刘小灵的手哆嗦了一下,心道:早知道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她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投诉?”

    “为什么?”张校长忽然叫了一声,这回刘小灵被吓了一哆嗦。“为什么?你们的报纸写了什么你会不知道?你们调查过事情的真相吗?你们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敢点我们学校的名字,你们就不怕老百姓戳你们的脊梁骨啊?”

    刘小灵愤愤地把笔记本摔在桌子上:“有话好好说,那么大嗓门有用吗。您去过肉联厂吗?嗓门大要是能把人吓住,猪都死不了。您不是校长吗?应该有涵养,教育工作者都跟您似的动不动就发脾气,孩子们得几个死啊?怪不得总有报道说,学生被老师打死了呢,您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

    “我们学校从来没打死过学生。”张校长几乎有点惊恐了。

    “死了就晚了,死了您就没资格坐在这儿和我说话了。有话就慢慢说,我们的报纸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万一我们出了错,我们会仔细核实的。”不知怎么,刘小灵嘴上硬,可心里却在不住地打鼓,她预感到大事不妙,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张校长忽然意识到,这女人的灵牙利齿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于是换了个推心置腹的态度,诚恳地说:“好吧,咱们谁也别急,慢慢说。”

    “这就对了,您请。”刘小灵也假装笑了笑。

    “昨天我们就看见你们的报纸了,主要是看到关于超然那篇文章。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我们学校也有一个叫超然的学生,估计就是你们报纸上说的那个孩子。我本来想今天找你们核实一下,可今天倒好,你们的记者把我们学校的名字捅到报纸上去了。《狠心学校踢走花季少年》,原来我们就是那家狠心学校啊?太过分了吧?”

    刘小灵点点头。“这事我知道,有不对的地方吗?”

    “不对,就没对的地方!”张校长摊开报纸,推到刘小灵眼前,指头在报纸上叮叮当当地敲打。“您看看,你们是怎么说的。由于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被学校无情地赶出大门。”

    刘小灵也点点头:“怎么了,有问题?”

    “问题大了,这不现在的学校,这是旧社会的私塾啊。不对,一般的私塾都干不出这种事来,万恶的旧社会都没这么可恶。啊?别说我们没这么想过,就是真这么想了,我们敢吗?外地的事咱不敢说,可咱这儿是北京,你们知道教育局对失学率的问题有多重视吗?一看你们就没在教育口呆过。一个学校流失一个学生,是挺严重的问题哩。”张校长说这翻话时,几乎就没有停顿,说到最后脸都憋紫了。

    “可问题是,超然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事情已经发生了,超然已经失学一年了。”刘小灵不动声色。

    “可他为什么不上学你们搞清楚了吗?啊?你们是不是让那个孩子骗了?”张校长脸上忽然出现了滑稽的表情,他使了半天劲才没使自己笑出来。

    “超然还不到十二岁呢。”刘小灵冷冷地道。

    “你呀,保证没有孩子。我女儿六岁的时候,我老婆怀疑我有外遇,他们娘俩合着伙跟踪我,把我骗得一愣一愣的。我当了半辈子老师,可从没想到六岁的孩子说瞎话,而且能说得就那么恰倒好处,简直是天衣无缝了。”张校长嘿嘿了两声。

    “那她们抓住您了吗?”

    “跟这事没关系。”张校长又恢复了威严。“我是想告诉你,六岁就能骗了我,十二岁的孩子骗了你,一点儿都不新鲜。”

    “我不相信,我和记者都采访过超然母子。”

    “是,她们的状况肯定挺可怜的。超然家里有困难,他奶奶死时欠了不少债,他父母离婚了,他妈有病,他自己也有心肌炎,这些事我们全知道。所以学校一直没向他要过杂费,包括其他费用。”

    “什么?”刘小灵终于有点儿坐不住了,一瞬间她的胃似乎被人掏空了,整个身体几乎要陷进座位里。

    “不仅没要过杂费,连他的书本费都是学校老师垫付的。我们有单据呀,他父母一离婚,超然就转到我们学校了,两年书本费的单据我们都存着呢。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学校免费给他提供午餐,他白吃了我们两年了。平时的笔啊本啊旧衣服呀,那就算不过来了。您自己看。”张校长把一堆单据推到刘小灵面前。此时他终于找到了校长的感觉,居高临下地望着刘小灵,眼睛里全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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