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的话-老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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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先生是医生。中医。

    中医这行当,是越老越吃香,越有名气。如果你年轻,长相凡俗,挂起中医的牌子,往往会门前冷落。如果你岁数长点,鹤发、银须,气色超俗。你就吃香了,往名老中医上靠了。

    于先生头发不白,墨黑墨黑的;颏下也无须,光光溜溜。看起来不过五十,但他确实是名老中医。他擅长治疗男女不孕不育。有多少夫妇,愁眉苦脸地来,喜笑颜开地去。

    小城里的人都叫他神仙。

    他今年六十一了,刚从中医院退下来。

    他说,中医院这帮头头,都是白吃的,不会算账。如果能反聘我,只需一屋,一桌,一椅,一脉枕,能顶半个楼用呀。他们看病,开个单子,查这查那的。我不,伸出手腕来,一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说,是啊。

    于先生退休后,在家里腾出一间屋来,打了一套中药橱,一桌,一椅,一脉枕,就算开张了。

    于奶,也就是于先生的老伴,常常坐在门前夸于先生。老头子可能耐了,县长都找他看病呀,你知道吗?县长肾虚。晚上,车子来接。看完了,再给送回来,抓了几副药,让秘书带回去。

    再看县长在电视上露脸的时候,心里就免不了嘀咕:别看他冲气活现的,肾虚。

    于奶还说,老头子经常被请出去参加研讨会,见过大世面。

    这个错不了。我看到于先生办公桌的台板下,确实压着许多大幅照片。好家伙,上百号人的集体照。脑袋挨着脑袋,其中就挤着于先生的脑袋。

    那时的于先生大概五十出头,风华正茂。在全国各地的医学杂志上发表论文,又是单位的外科主任,公款报销。

    国内的一些中医学校经常邀他去讲课。他还收到过美国的邀请函,让他去讲学。

    于先生拿着邀请函,去找院长。院长说,好事呀,我们大力支持,但是,得请示局长。卫生局长说,好事呀,我们大力支持,但要通过县长。分管教科文卫的县长也说,好事呀,要大力支持,弘扬中医文化,得往市里面报。

    往上报了,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于先生拿出美国的邀请函来,让我看。都是英文,我看不懂。

    于先生说,我也看不懂。当时请一个英语老师翻译的。他肾有点虚,常找我看看。

    我在心里长叹,怎么这么多人肾虚呀!

    于先生的生活并不顺。怎么说呢?老伴身体不太好,身上带着几种病,轮流上阵,弄得她很焦躁,焦躁了就朝于先生发火,于是,弄得于先生也很焦躁、疲倦。

    于先生每天都得买菜,做饭,洗衣服。于奶就搬条凳子,坐着,看,有一搭没一搭的,唠上两句。

    于先生心里不太高兴,但脸上还得笑眯眯的,跟她说话。

    于先生说,我都花甲之年了,好歹也是名老中医呀,拿着不菲的退休金,又坐堂看病,另挣一份钱,也该享受了。怎么能让这些杂事荒废光阴呢?

    我说,可以找个小保姆呀。

    于先生说,找了,被她气跑了,她嫌人家做事不利索。

    没办法,于先生只得亲自上阵了。往往正向桶里放水,或操着铲子在锅里拨弄的时候,来病人了。于先生只得放下活儿,擦擦手,看病。

    正号着脉,那边水放满了,或者锅底糊了,赶紧跑过去,关水,或往锅里加水。

    忙个不亦乐乎。

    于先生有点灰心,觉得这跟自己的身份很不匹配。

    于先生就常跟我发牢骚,未了,长叹一声,命呀!

    就在于先生灰心的时候,他收到一封南方女人的来信。信中说,她在那个城市开了一所中医院,想反聘于先生到医院任职。落款:陈玉娣。

    于先生记起来,这个陈玉娣曾跟他在一次研讨会上见过面。女人很活泛,围着于先生问这问那。那几天,于先生心情愉快,一下子觉得年轻了十岁。

    于先生拿着信,交给我看,征询我的意见。

    我说,可以去吧。可是,应该问问老伴和儿女的意见。

    于先生摇摇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说,我正要到那个城市出差,可以到这个医院去看看。他说好,我等你回来。半个月后,我回来了。来见于先生,到了那座熟悉的院子,觉得气氛有点异样。我问,于先生呢?

    于奶说,没了。半个月前就没了。

    原来,在我向他告辞的当天晚上,于先生召开了家庭会议。参加会议的有:老伴和三个孩子。

    于先生拿出了信,让老伴和三个孩子传阅。

    于先生说,出去,一来可以一门心思发展自己的事业,二来可以多挣点钱,补贴补贴你们。

    老伴还没说话,孩子们就嚷嚷开了:你走了,母亲由谁照顾?再说,你现在收入已经很高了,这么大岁数,何必再出去受苦呢?

    于先生沉默了。

    晚上,孩子们觉得挺对不住老父的,就买了菜,来安慰他。

    于先生说,喝点酒吧。

    就喝酒。

    他低下头,不管孩子们说什么,只是喝酒。就喝多了。跑到卫生闾,一阵狂呕。

    孩子们把父亲服侍好了,睡了,才各自回家。

    那一夜,于先生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他说有点闷,就走出来。刚到院子里,就倒了下去。

    再也没起来。

    ……我站在院子里,怅然若失。

    一个男人,扶着他的大肚子女人走过来,笑嘻嘻地问,于先生在家吗?

    见此情景,更觉心酸。

    这次去南方,我确实找到了那个叫陈玉娣的女人。陈玉娣说,医院刚刚办起来,缺少医生。她就找出参加研讨会的通讯录,一下子发出几十封信。如果于先生能来就来,不来,也就算了。

    我把于先生的事儿讲给小杨医生听。小杨医生是小城最年轻的中医。

    小杨医生摇了摇他的大脑袋,说,一个中医,能医治别人的病,却不能医治自己的心,悲哀呀!

    那时候,我和小杨医生正站在菜市场里,周围一片嘈杂声把我们挤得很孤独。

    半天没说话,我们都转过身去,高声跟一个菜贩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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