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她，我现在的头有点晕，好像站在悬崖绝壁上往下看。
小柴长得胖嘟嘟的，剪头，苹果脸。应该是很阳光的一个女子呀，脸，上却常挂着不和谐的忧郁。
她成绩不好，每学期都有几门挂了。学校规定，一学期有三门挂了的，留级。有五门挂了的，退学。
小柴不多不少，总是有两门挂了。
首先是英语，必挂科目。我为什么要叽里呱啦地说英语呢？小柴问自己。我想当一个作家，能看懂汉语就行了，汉语多好啊。
珠算，也是必挂科目。我为什么要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呢？小柴问自己。我想当一个作家，会码汉字就行了。我又不想当会计。
有这两门必挂，其他科目就不能挂了。再挂，就悬了。
为了保证其他科目不挂，小柴活得很辛苦。
其实，其他科目，小柴最少还要挂两门，比如高等数学，比如语文。
她想当作家，语文怎么能挂呢？
这不怪她，怪学校。语文课，教的不是大学语文，而是应用文写作。学校是这么考虑的，财校，出去要做会计、当财务科长的，学大学语文有什么用呢？也不是出去当作家。是不是？教点实用的吧。哪个单位不需要应用文写作？比如便条、留言，比如通知、通报。
学校的想法正好跟小柴拧了。小柴真想当一个作家。可学校不能因为小柴想当作家就改上大学语文啊。
小柴很郁闷，自己找来大学语文自学。上语文课的时候，别人听应用文，她在下面学大学语文。所以语文科目就不及格，但分数不是太低，包括数学，五十来分，能往上补一补。英语和珠算，那是差得不能再差了，补不上去了。不挂说不过去啊。
其实，挂了也不算什么。在那个学校，每学期有两门挂的不少，也不算个事儿。开学来补考呗，该吃吃，该喝喝。可她性格内向，不擅言谈，跟很多人都合不到一块去。胆又小，没主见，爱盘个心思。又没个开朗的爱好，调节或释放一下。所以，她郁闷。
她一郁闷，脾气就怪，就没人答理她。我们几个老乡，私下里常常出去聚聚，喝点酒，玩玩。一开始，还带着小柴，后来谁也不愿带了。大家都玩得兴奋，只有小柴很少说话，闷闷不乐的，偶尔说几句，直呛人的肺管子，多扫兴啊，就不带她。不带她，让她知道了，她又会生气。生气就生气吧，反正不带她了。谁如果带她，背地里必定会遭到责备。有一次，我们几个出校园聚餐，正好迎面碰到了她。大家都装着没见到她，扭过头相互说话。我觉得这样不好，对她说，刚才去找你的呢，你没在，正好碰上了，一起去玩玩吧。她点头说，好吧。结果，饭没吃完，就跟一个同学吵起来，气得摔下筷子跑了。她一跑，老乡们都埋怨我，弄得很不自在。
最后一学期，到珠算协会指定的一个学校去补考珠算，我们很多人把算盘在手里摇得哗啦啦响，兴高采烈，很无畏的样子，仿佛去做一件很光荣的事。只有小柴把算盘夹在腋下，闷闷地走。
我于心不忍，过去劝她，说不要紧的，都能过，学校一般不会卡住谁不毕业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别安慰我了，我想得开，听天由命吧。
确实，都毕业了。在这一点上，学校还是很人性化的。
我回苏北，她回了江南。
回去后分在一家银行。还有一个同学叫小苏，跟她在一个单位。小苏混得不错，几年后就混成了领导。小柴呢，就惨了，一直在前台上班，很苦。跟同事关系也弄得很僵。到最后，没人愿意跟她做同事了。
小苏念及同学之情，把她调上来。怕她有压力，给她一个闲差，让她搞搞后勤，管理管理打印机、复印机什么的。
毕业后，我跟小苏还有联系。我还到小苏他们那个城市去过。小苏请我吃饭。我说，不叫一下小柴？小苏说，算了吧，还是咱们兄弟好好唠唠。
我去那个城市三次，一次都没见到小柴。
小苏说，她有精神病。
我说，怎么不治呢？应该让她多休息嘛。
小苏说，没治。谁劝她休息，让她回去治病，她就跟谁翻脸。
小苏还告诉我，她结婚了。男人没什么工作，喜欢舞文弄墨，我们当地的晚报副刊上经常有他风花雪月的东西。说来也怪，小柴跟谁都吵，横眉立目的，可到了这男人跟前，很温柔，判若两人。男人说什么，她做什么。男人有时侯发火了，她还哄着男人。真是邪了。
这男人也怪怪的，不爱跟人交往。他除了写写画画，还爱打牌，牌友就固定那么几个。他运气不好，常输。输了钱，就来找小柴。小柴二话不说，立即取钱给他。
小柴说，你们谁也读不懂他。
还说，我喜欢他，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还说，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的。
那一阵，小柴的性格有所转变，也不跟别人吵了，还主动跟别人说话。
就这样下去，也就罢了。
可在一个午后，小苏忽然打电话来，说，小柴死了，跳楼。
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大到存不下那一张很无助的脸。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小苏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唉，天知道。那天，我上班的时候，还在门口遇到她，点点头，一起上了电梯，也没什么异常。
我问，在电梯里，你们没说什么？
小苏说，没有，没话说，怕说什么惹事。她这人特敏感。结果，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客户谈事情，就听到一声巨响。我跑到窗口，一眼就见到楼下的空地上趴着一个人。我使劲眨了眨眼睛，院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人，有人喊，不好了，小柴跳楼了！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我跑到下面一看，果然是小柴。
后来呢？我问。
后来，警方来调查，排除了他杀，确定是自杀。是从十三楼的窗户上跳下去的。
我说，她有恐高症啊，在学校时，我们班组织爬山，她一个人在山下，说一到高处就晕。她怎么敢爬上窗户呢？
是啊，有一次单位组织拓展训练，高空项目她连边都沾，恐高啊。
后来呢？
后来，她的男人来了，给她办理了后事。我们赔了他30多万。按道理不应该赔这么多，可我总觉得难过。这家伙拿着支票到楼下营业厅，说，这么多钱，我也带不走啊，还是存下来吧。我们的柜员说，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存吧，我头有点晕。
男人就拎着30多万元现金走了，到银行的台阶下面，突然坐下来，抱着钱，“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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