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放学，背着书包跟牛小路一起回家。牛小路，就是牛五家的小儿子，我们俩一个班。还没到村口，就听见村里如“爆豆”一样的争吵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我和小路本来有说有笑的，一听到声音呢，就低着头，顶着那种很难听的声音，各自贴着墙根闪回自己的家了。
我到家里，就摊开作业本，写起来。过了一会儿，声音似乎小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就见我母亲一头冲进屋，端起桌上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又跑出去了。争吵的声音，又如爆豆一样地响起。
我母亲常说，二品呀，你可得认真学呀，我们家被人欺负够了。说着，母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揩了揩泪，接着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呀，考上大学，离开这鬼地方，就不受这份罪了。
跟牛五家的战争，我家总是占不了上风。为什么呢？因为双方力量悬殊。牛五家两口子都加入战局，按我母亲的话来说，叫“像两条狗冲过来”。而我家呢？只有母亲一个人奋勇抗击。我的父亲，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学老师，从一开始，就对这场战争持反对意见。甚至，还会帮牛五家说话。
有一次，母亲吵得正激烈时，父亲下班回来了。牛五的老婆拦住父亲说，胡老师呀，你就不能管管你老婆吗？太不讲理了！
父亲的脸上流淌着很和谐的笑。父亲说，是啊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读书少，认死理，你们千万别跟她计较。牛五老婆立即蹿过来，对着看热闹的人群嚷嚷开了，你们听见没有，她男人都说她不讲理！我父亲见这阵势，赶紧一低头，回自己的屋了。那边，我母亲对着牛五老婆破口大骂，你妈妈的，哄我男人，算什么本事，我男人是公家人，跟你一般见识么！
背地里，父亲经常劝母亲，让一让，不就过去了吗？母亲说，人活着，就为争这一口气，没这口气，还有啥活头！母亲就开始数落父亲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那么冲锋陷阵的，你却打退堂鼓。
那时，大家都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我母亲也听过几段。母亲就拿《岳飞传》说事。母亲说，人都要学岳飞，精忠报国，不能学秦桧，卖国求荣。如果一个国家都像你这样，早灭亡了。
母亲说着，扬起脸，眼睛流露出的是力挽狂澜保家卫国的豪情。我父亲呢？仍然笑呵呵的。他这一点真好，总是那么笑呵呵的。父亲说，我反正不去吵，全村那么多孩子都是我学生，我跳上跳下、骂三骂四的，我还怎么去教育学生呀？父亲说着，开始摊开本子，备课了。
母亲对父亲彻底失望了，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说，好好读书啊，考上大学，为妈争口气，要是实在考不上呢，也要早日娶一个厉害的媳妇，帮我吵架呀。
后来呢，我就离开了响水河村，到县城上了高中，我耳根子清净了，再也听不到我母亲和牛五家的争吵了。但是呢，我知道，两家还在争吵着。再后来呢，我就真的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县城上班。我的争气无形中给母亲增加了底气，她叉着腰对牛五家吵：老天爷睁眼，一肚子数，知道谁好谁坏，我家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你家的呢！
去年，可能是秋天吧，我的母亲来城里，对我说，这下好了，清净了。我说，怎么了呢？母亲说，牛五和他的毒娘们都走了，同一天。母亲说，他们都得了同一种癌病，已经半年了。那天半夜，两人都疼得受不了，就打开一瓶农药，一人一半，喝到肚里了。第二天下午，才被人发现，那样子真恶啊，拧着眉毛，瞪着眼睛，青着脸，歪着嘴，仿佛正跟谁吵架似的。一屋子的人看着，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们张罗后：事。
我说，大路他们弟兄五个呢？
母亲说，什么呀？二路前年就得病死了，小路因为抢劫坐牢了，另外几个都在外面混，父母病了半年，他们离得远远的，从来不作兴张望一眼。那天，你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送终。又过了一天，大路三路四路才陆续到了，到了可到了，你推我让，谁也不出头，你父亲又看不下去了，果断拿出章程来，让他们每家都出钱，才联系了火葬厂。火葬厂的车子来了，就要将老两口往车上抬，这时，你父亲突然一声大喝：孝子何在！你父亲的这声大喝，跟炸雷一样，将众人都镇住了。要知道你父亲一贯是眯眯带笑的呀。大路兄弟转过身，你父亲又大喝，跪下！大路兄弟都木木地跪下。你父亲说，你们父母养你们这么大，你们从未尽过孝心，现在人死了，魂还没走，你们也该赔赔罪，磕头！大路兄弟低下头，“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在父亲的指挥下，亲自将他父母抬上灵车。母亲叹了一口气，说，牛五两口子，争强好胜一辈子，怎料到死后会那么冷清，几个儿子又是那么不成器呢！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还有你父亲，一直总是面面瓜瓜地笑，可那天却威风八面，火气爆爆的，你说，他有这本事，怎一直不帮我吵架呢？唉，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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