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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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别录

    李叔同

    宜静默。宜从容。宜谨言。宜俭约。安详是处事第一法。涵容是待人第一法。恬淡是养心第一法。以和气迎人则乖沴灭。以正气接物则妖气消。以浩气临事则疑畏释。以静气养身则梦寐恬。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

    自家有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涵育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动于欲,欲速则昏。一任乎气,气偏则戾。敬守此心则心定。敛抑其气则气平。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意粗性躁,一事无成。心平气和,千祥骈集。

    自处超然,处人蔼然。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聪明睿智,守之以愚。道德隆重,守之以重。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行,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视为故常,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学一分退让,讨一分便宜。增一分享用,减一分福泽。

    不自重者取辱。不自畏者招祸。事到快意处,须转。言到快意时,须住。

    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

    以情恕人。以理律己。缓字可以免悔。退字可以免祸。大著肚皮容物。立定脚跟做人。

    步步占先者,必有人以挤之。事事争胜者,必有人以挫之。度量如海涵春育。持身如玉洁冰清。襟抱如光风霁月。气概如乔岳泰山。以淡字交友。以齐字止谤。以刻字责己。以弱字御侮。事不可做尽,言不可道尽。处难处之事,愈宜宽。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强不知以为知,此乃大愚。本无事而生事,是谓薄福。处事大忌急躁。急躁则先自处不暇,何暇治事。论人当节取其长,曲谅其短。做事必先审其害,后计其利。何以息谤,曰无辩。何以止怨,曰不争。穷寇,不可追也。遁辞,不可攻也。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先益后损,则恩反为仇,前功尽弃。先松后紧则管束不下,反招怨怒。善用威者不轻怒。善用恩者不妄施。激之而不怒者,非有大量,必有深机。处事须留余地,责善切戒尽言。

    刘直斋云:存心养性,须要耐烦耐苦耐惊耐怕,方得纯熟。尹和清云:莫大之祸,皆起于须臾之不能忍受。不可不谨。

    刘念台云:涵养全得一缓字。凡言语动作皆是。应事接物,常觉得心中有从容闲暇时,才见涵养。

    刘念台云:易喜易怒。轻言轻动。只是一种浮气用事。此病根最不小。吕新吾云:心平气和四字,非有涵养者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

    吕新吾云:论人须带三分浑厚。非直远祸,亦以留人掩盖之路,触人悔悟之机,养人体面之余。犹天地含蓄之气也。

    凡劝人,不可遽指其过。必须先美其长。盖人喜则言易入,怒则言难入也。善化人者,心诚色温,气和词婉,容其所不及而谅其所不能,怒其所不知而体其所不欲,随事讲说,随时开导。彼乐接引之诚而喜于所好,感督责之宽而愧其不材,人非木石未有不长进者。我若嫉恶如仇,彼亦趋死若骛,虽欲自新而不可得,哀哉。

    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恶莫大于纵己之欲。祸莫大于言人之非。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风。

    盛喜中,勿许人物。盛怒中,勿答人书。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面谀之词,有识者未必悦心。背后之议,受憾者常若刻骨。临事须替别人想。论人先将自己想。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

    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虽纷若乱丝,终当就绪。待人无半毫矫伪欺诈,纵狡如山鬼,亦自现诚。

    以仁义存心。以忍让接物。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得。处世不可太分明,一切贤愚好丑要包容得。

    精明,须藏在浑厚里作用。古人得祸,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浑厚而得祸者。德盛者,其心和平,见人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欲论人者先自论。欲知人者先自知。凡为外所胜者,皆内不足。凡为邪所夺者,皆正不足。

    群居守口。独坐防心。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导友善不纳,则当止。宜体次言。学以静为本。

    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以是知克己最难。凡取人,当舍其旧而图其新。自贤人以下,皆不能无过。或早年有过,中年能改。或中年有过,晚年能改。当不追其往。而图其新可也。若追究其往日之过,并弃之其后来之善,将使人无迁善之门,而世无可用之材也。以是处心,刻亦甚矣。

    寡欲,省多少劳扰。待人当宽而有节。轻诺则寡信。只可潜修默进,不可求人知。

    凡事皆当推功让能与人,不可有一毫自得自能之意。读正书,明正理,亲正人,明正心,行正事,斯无不正矣。名节至大,不可妄交非类以坏名节。既往之非不可追,将来之非不可作。此吾之自省也。人生一日,或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虚生。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业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身埋在鸩毒中矣。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常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贤地位。

    先哲云: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此中有无穷意味,亦有无限受用。

    陈榕门云:定火工夫,不外以理制欲。理胜,则气自平矣。

    张梦复云:受得小气,则不至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张梦复云: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此余数十年阅历有得之言。其遵守之,毋忍。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湾早耳。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海。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

    泉州开元慈儿院讲录

    李叔同

    我到闽南,已有十年,来到贵院,也有好几回,每回到院,都觉得有一番进步,这是使我很喜欢的。贵院各种课程,都有可观,其最使我满意赞叹的,就是早晚两堂课诵。古语道: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诸生倘非夙有善根,怎得来这里读书,又复得闻佛法哩!今这样,真是好极了。诸生得这难得机缘,应各起欢喜心,深自庆幸才是。

    我今讲本师释迦牟尼佛在因地中为法舍身的几段故事给诸位听,现在先引《涅槃经》一段来说。释迦牟尼佛在无量劫前,当无佛法时代,曾作婆罗门,这位婆罗门,品格清高,与众不同,发心访求佛法。那时忉利天王在天宫瞧见,要试此婆罗门,有无真心,化为罗刹鬼,状极凶恶,来与婆罗门说法,但是仅说半偈(印度古代的习惯以四句为一偈)。婆罗门听了罗刹鬼所说的半偈很喜欢,要求罗刹再说后半偈,罗刹不肯。婆罗门力求,罗刹便向婆罗门道:“你要我说后半偈也可以,但你应把身上的血给我饮,身上的肉给我吃,才可许你。”婆罗门为求法故,即时答应道:“我甚愿将我身上的血肉给你。”罗刹以婆罗门既然诚恳地允许,便把后半偈说给他听。婆罗门得闻了后半偈,真觉心满意足,心中甚为欢喜,并且把这偈书写在各处,遍传到人间去。婆罗门在各处树木山岩上书写此四句偈后,为维持信用,便想应如何把自己肉血给罗刹吃呢?他就要跑上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跳跃下来,自谓可以丧了身命,便将血肉给罗刹吃。

    罗刹那时,看婆罗门不惜身命求法,心中十分感动,当婆罗门在高处舍身跃下,未坠地时,罗刹便现了天王的原形把他接住,这婆罗门因得不死。罗刹原系忉利天王所化,欲试试婆罗门的,今见婆罗门求法如此诚恳,自然是十分欢喜赞叹。若在婆罗门因志求无上正法,虽弃舍身命亦何所顾惜呢!刚才所说:婆罗门如此求法困难,不惜身命。诸位现在不要舍身,而很容易的得闻佛法,真是大可庆幸呀!

    还有一段故事,也是《涅槃经》上说。过去无量劫时候,释迦牟尼佛,为一很穷困的人,当时有佛出世,见人皆先供养佛然后求法,己则贫穷无钱可供,他心生一计,愿以身卖钱来供佛,就到大街上去卖自己的身体。当在大街上喊卖身时,恰巧遇一病人,医生叫他每日应吃三两人肉,那病人看见有人卖身,便十分欢喜,因向贫人说:“你每日给我三两人肉吃,我可以给你五枚金钱!”这位穷人,听了这话,与那病人商洽说:“你先把五枚金钱拿来,我去买东西供养佛,求闻佛法,然后每日把我身上的肉割下给你吃。”当时病人应允,即先付金钱。这穷人供佛闻法已毕,即天天以刀割身上的三两肉给病人吃,吃到一个月,病才痊愈。当穷人每天割肉的时候,他常常念佛所说的偈,精神完全贯注在法的方面,竟如没有痛苦,而且不久他的身体也就平复无恙了。这穷人因求法之故,发心做难行的苦行有如此勇猛。诸生现今在这院里求学,早晚皆得闻佛法,不但每日无须割去若干肉,而且有衣穿,有饭吃,这岂不是很难得的好机缘吗?

    再讲一段故事,出于《贤愚经》。释迦牟尼佛在因地时候,有一次身为国王,因厌恶终其身居于国王位,没有什么好处,遂发心求闻佛法。当时来了一位婆罗门,对这国王说:“王要闻法,可能把身体挖一千个孔,点一千盏灯来供养佛吗?若能如此,便可为你说法。”那国王听婆罗门这句话,便慨然对他说:“这有何难,为要闻法,情愿舍此身命,但我现有些国事未了,容我七天,把这国事交下着落,便就实行。”到第七天,国事办完,王便欲在身上挖千个孔,点千盏灯,那时全国人民知道此事,都来劝阻。谓大王身为全国人民所依靠,今若这样牺牲,全国人民将何所赖呢?国王说:“现在你们依靠我,我为你们做依靠,不过是暂时,是靠不住的,我今求得佛法,将来成佛,当先度化你们,可为你们永远的依靠,岂不更好,请大家放心,切勿劝阻。”那时国王马上就实行起来。呼左右将身上挖了一千孔,把油盛好,灯心安好,欣然对婆罗门说:“请先说法,然后点灯。”婆罗门答应,就为他说法。国王听了,无限的满足,便把身上一千盏灯,齐点起来,那时万众惊骇呼号。国王乃发大誓愿道:“我为求法,来舍身命,愿我闻法以后,早成佛道,以大智慧光普照一切众生。”这声音一发,天地都震动了,灯光晃耀之下,诸天现前,即问国王:“你身体如此痛苦,你心里不后悔吗?”国王答:“决不后悔。”后来国王复向空中发誓言:“我这至诚求法之心,果能永久不悔,愿我此身体即刻回复原状。”话说未已,至诚所感,果然身上千个火孔,悉皆平复,并无些少创痕。刚才所说,闻法有如此艰难,诸生现在闻法则十分容易,岂不是诸生有大幸福吗!自今以后,应该发勇猛精进心,勤加修习才是!

    以前我曾居住开元寺好几次,即住在贵院的后面,早晚闻诸生念佛念经很如法,音声亦甚好听,每站在房门外听得高兴。因各种课程固好,然其他学校也是有的,独此早晚二堂课诵,是其他学校所无,而贵院所独有的,此皆是贵院诸职教员善于教导,和你们诸位努力,才有这十分美满的成绩,我希望贵院,今后能够继续精进努力,不断的进步,规模益扩大,为全国慈儿院模范,这是我最后殷勤的希望。

    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朱光潜

    弘一法师是我国当代最令我景仰的一位高士。一九三二年,我在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当教员时,有一次弘一法师到白马湖访问他在春晖中学里的一些好友,如经子渊、夏丏尊和丰子恺。我是丰子恺的好友,因而和弘一法师有一面之缘。他的清风亮节使我一见倾心,但不敢向他说一句话。他的佛法和文艺方面的造诣,我大半从子恺那里知道的。子恺转送给我不少的弘一法师练字的墨迹,其中有一幅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一段偈文,后来我任教北京大学时,萧斋斗室里悬挂的就是法师书写的这段偈文,一方面表示我对法师的景仰,同时也作为我的座右铭。时过境迁,这些纪念品都荡然无存了。

    我在北平大学任教时,校长是李麟玉,常有往来,我才知道弘一法师在家时名叫李叔同,就是李校长的叔父。李氏本是河北望族,祖辈曾在清朝做过大官。从此我才知道弘一法师原是名门子弟,结合到我见过的弘一法师在日本留学时代的一些化装演剧的照片和听到过的乐曲和歌唱的录音,都有年少翩翩的风度,我才想到弘一法师少年时有一度是红尘中人,后来出家是看破红尘的。

    弘一法师是一九四二年在福建逝世的,一位泉州朋友曾来信告诉我,弘一法师逝世时神智很清楚,提笔在片纸上写“悲欣交集”四个字便转入涅槃了。我因此想到红尘中人看破红尘而达到“悲欣交集”即功德圆满,是弘一法师生平的三部曲。我也因此看到弘一法师虽是看破红尘,却绝对不是悲观厌世。

    我自己在少年时代曾提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的形成当然不止一个原因,弘一法师替我写的《华严经》对我也是一种启发。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正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人世事业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种,弘一法师从文化思想这个根本上着眼。他持律那样谨严,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丰碑。

    李叔同传

    林子青

    一

    弘一大师是我国近代新文化运动早期的活动家,中年出家后成为佛教律宗有名的高僧。他虽然逝世近四十年了,但他的名声仍为国内外人士所仰幕。

    大师的前半生以李叔同这个名字驰名于艺术教育界,是我国最初出国学习西洋绘画、音乐、话剧,并把这些艺术引进国内的先驱者之一。1880年(旧历9月20日)生于天津一个富裕的家庭。俗姓李,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名号屡改,一般以李叔同为世所知。他原籍浙江平湖,父名世珍,字筱楼,清同治四年(1865年)会试中进士,曾在吏部就职。后来在天津改营盐业,家境颇为富有。李叔同五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他有异母兄弟三人,长兄早年夭折,次兄名文熙,又名桐冈,字敬甫,是天津一个有名的中医。他行第三,小字三郎。

    李叔同的幼年也和当时很多文人一样,攻读《四书》、《孝经》、《毛诗》、《左传》、《尔雅》、《文选》等,对于书法、金石尤为爱好。他十三四岁时,篆字已经写得很好,十六七岁时曾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元礼)学填词、又从唐静岩(育厚)学书法。这个时期和他交游的有孟定生、姚品侯、王吟笙、曹幼占、周啸麟,同时友戚同辈有严范孙(修)、王仁安(守恂)、陈筱庄(宝泉)、李绍莲等。

    二

    李叔同,年十八,在母亲做主之下与俞氏结婚。越年戊戌政变,他就奉母迁居上海。这时袁希濂、许幻园(金荣)等在城南草堂组织一个“城南文社”,每月会课一次,课卷由张蒲友孝廉评阅,定其甲乙。这一年,李叔同十九岁,初入文社写作俱佳。

    许幻园爱其才华,便请他移居其城南草堂,并特辟一室,亲题“李庐”二字赠他。李叔同的《李庐印谱》、《李庐诗钟》、《二十自述诗》等就是在这里作的。这些著作已经失传,只留下几篇叙文而已。这时他与江湾蔡小香、江阴张小楼、宝山袁希濂、华亭许幻园等五人结拜金兰,号称“天涯五友”。许幻园夫人宋梦仙(贞)有《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描写五人不同的性格。其中有一首云:“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就是咏他。这个时期,李叔同又与常熟乌目山僧(宗仰)、德清汤伯迟、上海任伯年、朱梦庐、高邕之等书画名家,组织“上海书画公会”,每星期出版书画报纸,由中外日报社随报发行。这是上海书画界最初出版的报纸。李叔同(署名李漱筒)曾于该报刊登鬻书和篆刻润例。

    庚子之役以后,他自上海回津,拟赴豫探视其兄,临行填《南浦月》一阕留别海上,词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依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时因道路阻塞,未获晤见其兄,在天津住了半月,仍回上海。他将途中见闻,写成《辛丑北征泪墨》出版。他回上海以后,正好南洋公学开设特班,招考能作古文的学生二十余人,预定拔优保送经济特科。他改名李广平应考,被公学录取。南洋公学特班聘请蔡元培为教授,上课时由学生自由读书,写日记,送教授批改,每月课文一次;蔡氏又教学生读日本文法,令自译日文书籍,暗中鼓吹民权思想。1903年上海开明书店发行的《法学门径书》、《国际私法》,就是李广平在南洋公学读书时期所译的。当时同为蔡元培所赏识的有邵闻泰(力子)、洪允祥(樵舲),王莪孙、胡仁源、殷祖伊、谢沈(无量)、李广平(叔同)、黄炎培、项骧、贝寿同等,都是一时之秀,后来成为各方面的有名人物。

    1903年冬,南洋公学发生罢课风潮,全体学生相继退学。李叔同退学后,感于当时风俗颓废,民气不振,即与许幻园、黄炎培等在租界外创设“沪学会”,开办补习科,举行演说会,提倡移风易俗。当时在国内流行的《祖国歌》就是他为“沪学会补习科”撰写的。此外他又为“沪学会”编写《文野婚姻新戏剧本》,宣传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

    1905年4月,母氏王太夫人逝世,改名李哀,后又名岸。他以为幸福时期已过,决心东渡日本留学。临行前填了一阕《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词曰:

    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读来真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二十文章惊海内”,看他当时何等自负,但他感到空谈毕竟是没有用的。

    三

    李哀于1905年秋东渡日本,首先在学校补习日文,同时独力编辑《音乐小杂志》,在日本印刷后,寄回国内发行,促进了祖国新音乐的发展。又编有《国学唱歌集》一册,在国内发行,所有这些对中国新音乐史的发展都起到了启蒙作用。这时他和日本汉诗界名人槐南(森大来)、石滩(永皈周),鸣鹤(日下部东作)、种竹(本田幸)等名士时有往来,并且很受赏识。

    1906年9月,考入东京美术学校,从留学法国的名画家黑田清辉学习西洋油画。这个学校是当时日本美术的最高学府,分别用英语和日语授课。李岸初入学时,是听英语讲授的。那时候,清国人(当时日本人对中国人的称呼)学油画者甚少,所以,李岸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没有多久,就受邀接受东京《国民新闻》记者的特别采访。其访问记题为《清国人忠于洋画》,发表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10月4日的《国民新闻》,并登有他的西装照片和速写插图。

    据程清《丙午日本游记》同年10月13日访问东京美术学校时记载,该校学科分为西洋画、日本画、塑像、铸造调漆、莳绘(即泥金)木雕刻、牙雕刻、石雕刻、图案等。“西洋画科之木炭画室,中有吾国学生二人,一名李岸,一名曾延年。所画以人面模型遥列几上,诸生环绕分画其各面”。现存李叔同的木炭画少女像的照片,据丰子恺的题记,是李叔同最初学西洋画时的作品,看来也许就是那时按照这个“人面模型”所画的。

    李叔同除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油画外,又在音乐学校学习钢琴和作曲理论;同时又从戏剧家川上音二郎和藤泽浅二郎研究新剧的演技,遂与同学曾延年等组织了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1907年春节期间,为了赈济淮北的水灾,春柳社首次在赈灾游艺会上公演了法国小仲马的名剧《巴黎茶花女遗事》,李叔同(艺名息霜)饰演茶花女,引起许多人的兴趣,这是中国人出演的第一个话剧。欧阳予倩受了这次公演的刺激,也托人介绍加入了春柳社。

    第二次公演是1907年的6月,称为“春柳社演艺大会”,演的是《黑奴吁天录》。春柳社在《开丁未演艺大会的趣意》上说:“演艺之事,关系文明至巨。故本社创办伊始,特设步部研究新旧戏曲,冀为吾国艺界改良之先导。春间曾于青年会扮演助善,颇辱同人喝采;嗣后承海内外士夫交相赞助,本社值此事机,不敢放弃。兹订于六月初一初二日,借本乡座举行”丁末演艺大会“,准于每日午后一时开演《黑奴吁天录》五幕。所有内容概论及各幕扮装人名,特列左方。大雅君子,幸垂教焉。”

    春柳社第二次演出《黑奴吁天录》,李息霜扮演美国贵妇爱美柳夫人,曾得到日本戏剧家土肥春曙和伊原青青园的好评(见日本明治四十年(1907年)《早稻田文学》七月号《清国人之学生剧》)。

    四

    李叔同在日本留学六年,1910年毕业回国。先应老友天津高等工业学堂校长周啸麟之聘,在该校担任图案教员。辛亥革命以后,他填了《满江红》一阕,表达其怀抱。词曰: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1913年春,上海《太平洋报》创刊,李叔同被聘为编辑,主编副刊画报,曼殊的著名小说《断鸿零雁记》就是在他主编的《太平洋画报》发表的。这一年三月,他初次加入南社,并为南社的《第六次雅集通讯录》设计图案并题签。同时在老友杨白民的城东女学,教授文学和音乐。这时他又与《太平洋报》同事柳亚子,胡朴安等创立“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这年秋天《太平洋报》以负债停办。李叔同遂应老友经亨颐之聘,到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担任图画和音乐教员,改名李息,号息翁。1915年,应南京高等师范校长江谦之聘,兼任该校图画音乐教员,假日组织“于社”,借佛寺陈列古书字画金石,提倡艺术,不遗余力。

    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初任教时写过《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西洋乐器种类概况》、《石膏模型用法》等发表于“浙师校友会”1913年发行的《白阳》杂志诞生号,并且手自书写,介绍西洋文学艺术各方面的知识。他教的图画,采用过石膏像和人体写生,在国内艺术教育上是一个创举。在音乐方面,他利用西洋名曲作了许多名歌,同时又自己作歌作曲,向学生灌输新音乐的思想。如果学生中有图画音乐天才的,他会特别给以鼓励和培养。如后来以漫画成名的丰子恺、以音乐成名的刘质平,他们都是李叔同一手培养起来的。此校设有手工图画专修科,课余还组织校友会,分运动和文艺两部,文艺部发行杂志。1914年5月著名教育家黄炎培到杭州师范参观时,曾加以赞扬说:“其专修科的成绩范视前两江师范专修科为尤高。主其事者为吾友美术专家李君叔同(哀)也。”

    (见1914年商务出版《黄炎培考察教育日记》第一集)这个时期,李叔同除从事西洋艺术教育,成立洋画研究会外,对于祖国传统的书法金石也是极力提倡的。他在学校里组织金石篆刻研究会,名为“乐石社”,提倡金五石篆刻,被推为社长,撰有《乐石社简章》、《乐石社社友小传》,南社著名诗人,姚鹤雏撰有《乐石社记》介绍此社的宗旨及李息霜的艺术成就。这时浙江一师的师生中会篆刻的人很多,校长经亨颐别号“石禅”、教员夏尊都是篆刻好手。同时李叔同和西泠印社社长金五石大家吴昌硕、叶舟等又是好友,因而和夏尊等一同加入西泠印社。后来他将出家,因此把一生收藏的印章都赠送给了西泠印社,该社社长叶舟为他在社中石壁上凿了一个“印藏”收藏并加题记,以留纪念。近年从这个“印藏”取出拓印,共成四幅,其中多是陈师曾,经亨颐,夏尊等知名人士和他的许多学生所刻的。他自己刻的也有几方在内。

    李叔同在杭州期间,与其交往比较密切的同事有夏丏尊、美丹书、堵申甫;校外经常来往的有马一浮、林同庄、周佚生等。马一浮早已研究佛学,是一位有名的居士,对他的影响特别大。但他这时只看一些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做学尚谈不到。有一次,夏丏尊看到一本日文杂志上有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迎、耶稣,都曾断食。说断食能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列举实行的方法。李叔同听后决心实践一下,便利用1916年寒假,到西湖虎跑寺去实行。经过十七天的断食体验,他取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同时对寺院的清静生活有了一定好感,这可说是他出家的近因。他断食后写“灵化”二字赠其学生朱稣典;将断食的日记赠堵申甫,又将断食期间所临的各种碑刻赠夏尊。从此以后,他虽仍在学校授课,但已茹素读经,供奉佛像了。

    过了新年,即1917年,他就时常到虎跑寺去习静听法。这年旧历正月初八日,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忽然发心在虎跑寺出家,恰好李叔同也在那里,他目击当时的一切,大受感动,也皈依三宝,拜虎跑退居了悟老和尚为皈依师。演音的名,弘一的号,就是那时取的。从此马一浮常借佛书给他阅览,前后借给长水大师《起信论笔削记》、《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宝华传戒正范》等。他也常到虎跑寺去请问佛法。是年九月,他写了“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一联,呈法轮禅师,自称“婴居上总翁”以此作为纪念。

    五

    1918年旧历7月13日,李叔同结束了学校的教务,决心至虎跑寺从皈依师了悟老和尚披剃出家,正式名为演音,号弘一。出家后,别署很多,常见的有一音、弘裔、昙肪、论月、月臂、僧胤、慧幢、亡言、善梦等,晚年自号“晚晴老人”、“二一老人”等。他出家以前,将生平所作油画,赠予北京美专学校,笔砚碑帖赠予书家周承德,书画临摹法书赠予夏尊和堵申甫,衣服书籍等赠予丰子恺、刘质平等,玩好小品赠了陈师曾,当时陈还为他这次割爱画了一张画。

    同年9月,他到杭州灵隐寺受足戒,从此成为一个“比丘”。他受戒以后,看了马一浮居士送他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宝华传戒正范》,觉得按照戒律规定实不得戒。他是事事认真的人,因此发愿研习戒律,这是他后来发愿弘扬律学的因缘。

    弘一大师受戒之后,先到嘉兴精严寺访问范古农居士,在精严寺阅藏数月,又到西湖玉泉寺安居,专研律部。他因杭州师友故旧酬酢太多,而且慕名的人又不断来访。1920年夏,假得弘教律藏三侠,决定到浙江新城贝山闭关,埋头研习。这时在玉泉寺同住的程中和居士即出家名弘伞,和他同到贝山护关。因为贝山环境不能安居,越年正月重返杭州玉泉寺,披阅《四分律》和唐代道宣、宋代元照的律学著述。

    1921年3月,由吴壁华、周益由二居士介绍,到温州庆福寺闭关安居,从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著作,并亲自以工楷书写,历时四载,始告完成。出版后部分寄赠日本,很受日本佛教学者的重视。此后几年间,他出游各地,曾访普陀参礼印光法师,又到过衢州莲花寺写经,为参加金光明法会一度到庐山大林寺;不久又回杭州,在招贤寺整理华严疏钞,继在常寂光寺闭关。后来为了商量《护生画集》的出版,也到过上海江湾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这时叶圣陶先生写了一篇散文《两法师》(介绍弘一与印光),发表于《民锋》杂志,后来收入叶氏《未厌居习作》,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并作为活叶文选,为中学生所爱,于是名闻全国。

    1918年冬,弘一大师为了《护生画集》的事又到了上海。偶然遇到旧友尤惜明与谢国梁(后来尤氏出家名演本,谢氏出家名寂云),二居士将赴暹罗(今泰国)弘法,在沪候轮,大师一时高兴,便参加了他们的商行弘法团。船到厦门,受到陈嘉庚胞弟陈敬贤居士的接待,被介绍到南普陀寺居住。他在这里认识了性愿、芝峰、大醒、寄尘等诸法师,被恳切地挽留,后来尤、谢两居士乘船继续南行,而弘一大师就独自留在厦门了。这是他初次和闽南结下的因缘。不久,由于性愿法师的介绍,他就到泉州南安小雪峰寺去过年。这一年冬天,夏丏尊、经亨颐、刘质平、丰子恺等,募款为他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盖了一座精舍,命名“晚晴山房”。后来又成立“晚晴护法会”,在经济上支持他请经和研究的费用。他后来从日本请来古版佛经一万余卷,就是这个晚晴护法会施助的。

    1729年春,他由苏慧纯居士陪同,自泉州经福州至温州。在福州候船时,他和苏居士游了鼓山涌泉寺,在寺里发现工部未入大藏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叹为稀有,故发愿印刷一子五部,并拟以十二部赠予日本各大学。在他晚年的十四年间(1928年一1942年),最初几年虽然常到江浙的上海、温州、绍兴、杭州、慈溪、镇海等各地云游;但自1937年以后,除了应倓虚法师之请到青岛湛山寺讲律、小住数月之外,整个晚年都是在闽南度过的。他经常往来于泉厦之间,随缘居住。在厦门他先后在南普陀、太平岩、妙释寺、万寿岩、日光岩、万石岩和中岩等处。

    抗战初期,李叔同一度到过漳州、住过南山寺、瑞竹岩和七宝寺。他与泉州特别有缘,曾住过承天寺、开元寺、百原庵、草庵、福林寺、南安小雪峰、慧泉、灵应寺、惠安净峰寺、灵瑞山、安海澄停院、水春蓬壶普济寺等处。前后亲近他学律的有性常、义俊、瑞今、广洽、广究、昙昕、传贯、圆拙、仁开、克定、善契、妙莲等十余人。1942年秋病革,书二偈与诗友告别,偈云: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同年10月13日(旧历九月初四日)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享年六十三岁。弥留之际,还写了“悲欣交集”四字,一面欣庆自己的解脱,一面悲悯众生的苦恼。这末后一句,真有说不尽的“香光庄严”。灭后遗骨分葬于泉州清源山弥陀岩和杭州虎跑寺,这两处都分别为他建了灵塔。

    六

    由一个浊世公子、留学生、艺术教育家、最后成为律宗高僧的弘一大师,早年才华横溢,在艺术各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其为人可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典型!他虽避世绝俗,而无处不近人情。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是他的多才多艺和认真的精神。他一生做人确是认真而严肃的。他要求自己学一样就要像一样,做什么就要像什么。古人有云:“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他既出家做了和尚,就要像个和尚。在佛教许多宗派中,律宗是最重修持的一宗,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他不但深入研究,而且实践躬行。马一浮有诗挽他:“苦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读此可谓如见其人了。

    弘一大师的佛学思想体系,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也就是说,他研究的是华严,修持弘扬的是律行,崇信的是净土法门。他对晋唐诸译的华严经都有精深的研究,曾著有《华严集联三百》一书,可以窥见其用心之一斑。

    弘一法师在湛山

    火头僧

    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一一也可说是“花枝春满”吧一一海滨一隅的青岛,因了气候偏于春长的缘故,还时时有一种寒气袭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离不开袷衣,这时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点,弘一律师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虚法师,急忙带着道俗二众,预先到码头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体大众,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一齐在肃立恭候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鸣都的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的,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的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位下来的,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来岁一一其实五十八岁了,细长的身材,穿着身半旧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自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颏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急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

    他老随行来的弟子: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子,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着小半下东西麻绳扎紧着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那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其余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一一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自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

    记得月余以后的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着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我站在一旁不远处,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一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

    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大地,空气格外新鲜,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着清脆婉转悦人的歌,大海的水,平静得像面大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着机会偷偷溜达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一一黄鞋草鞋一一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一一全是他老亲手收拾一一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律己”。他老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着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能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又说,“何以息谤?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得越深。譬如一张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它了,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它干净,一个劲地去擦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一定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对于“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上,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

    第二次讲律课本是《随机羯磨》。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我们初学戒律的,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言简而赅,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但他老有手编的“别录”做辅助,提纲絜领,一目了然,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假使你只要肯专注意地去看去听,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据他老说,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只讲了十几课便停讲,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才把全部讲完,接着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他老一一弘公一一后来虽未继讲,但凡关于书中难题,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他老是无不很喜欢很敏捷的答复。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四分戒本》两部律,能够常年循环演讲,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一一也可说是家常便饭,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吗!不但本寺是这样,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阴下的,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数目很多的僧众,都是一体律仪化,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信笔给绘幅“海上之弘一律师”图,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特来拜访他老,他老接见了。同时市长某公,是陪着朱老同来的,也要借着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他老急忙向朱老小声和蔼地说:“你就说我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要请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复,写的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天气由炎热的夏天,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们大众,个个都抱着十二分热诚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向来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谁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我们在无法挽留的状况下,只有预备做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了。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以戒为师”四字外,其余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他老一一接受,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蕅益大师警训,总数约有数百份。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一无一阿一弥一陀一佛。”

    临上船的一天,我们还是照着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的一部手写经典,笑容满面地低声向梦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梦师喜不自胜地携回展视,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字体大约数分,异常工整遒劲,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厚累约有四十多页。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印章。

    现在他老上品上生了!我作为远在北方的晚辈,起初听到噩耗,还在半信半疑,后来看到《觉有情》半月刊,把事情都证实了,才不禁一阵心酸。哎!当代大德一个个相继逝去,人间仿佛渐渐失去明灯!

    李叔同先生

    曹聚仁

    “五四”前后中年人的寂寞、苦闷,我们年轻人是不大了解的。“五四”狂潮中,记得有一天晚上,沈仲九先生亲切地告诉我们:“弘一法师若是到了现在,也不会出家了。”可是李叔同先生的出家,我们只当作一种谈助,他心底的谜,我们是猜不透的。

    在我们教师中,李叔同先生最不会使我们忘记。他从来没有怒容,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样吩咐我们。我曾经早晨三点钟起床练习弹琴,因为一节进行曲不曾弹熟,他就这样旋转着我们的意向。同学中也有愿意跟他到天边的,也有立志以艺术作终身事业的,他给每个人以深刻的影响。伺候他的茶房,先意承志,如奉慈亲。想明道先生“绿满窗前草不除”的融和境界,大抵若此。

    “我们的李先生”,能绘画,能弹琴作曲,字也写得很好,旧体诗词造诣极深,在东京曾在春柳社演过茶花女:这样艺术全才,人总以为是个风流蕴藉的人。谁知他性情孤僻,律已极严,在外和朋友交际的事,从来没有,狷介得和白鹤一样。

    他来杭州第一师范担任艺术教师,已是中年了,长斋礼佛,焚香诵经,已经过居士的生活。民国六年,他忽然到西湖某寺去静修,绝食十四天,神色依然温润。其明年四月,他乃削发入山,与俗世远隔了。我们偶而在玉泉寺遇到他,合十以外,亦无他语。有时走过西泠印社,看见崖上的“印藏”,指以相告,曰:“这是我们李先生的。”那时彼此虽觉得失了敬爱的导师的寂寞,可也没有别的人生感触。后来“五四”大潮流来了,大家欢呼于狂涛之上。李先生的影子渐渐地淡了,远了。

    近来忽然从镜子里照见我自己的灵魂,“五四”的狂热日淡,厌世之念日深,不禁重复唤起李先生的影子来了。友人缘缘堂主和弘一法师过往最密,他差不多走完了李先生那一段路程,将以削发为其终结了。我乃重新来省察李先生当时的心境。李先生之于人,不以辩解,微笑之中,每蕴至理;我乃求之于其灵魂所寄托的歌曲。在我们熟练的歌曲中,《落花》、《月》、《晚钟》三歌正代表他心灵的三个境界。《落花》代表第一境界: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忆春风之日暄,芳菲菲以争妍;既垂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这是他中年后对生命无常的感触,那时期他是非常苦闷的,艺术虽是心灵寄托的深谷,而他还觉得没有着落似的。不久他静悟到另一境界,那便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他既作此超现实的想望,把心灵寄托于彼岸。顺理成章,必然地走到《晚钟》的境界: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绵绵灵响彻心弦,幻幻幽思凝冥杳。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仰天衢兮瞻慈云,若现忽若隐!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神之恩,大无外!

    弘一法师出家后,刻苦修行,治梵典勤且笃,和太虚法师那些吹法螺的上人又不相同。他在和尚队中,该是十分孤独寂寞的吧!

    相传弘一法师近来衰病日侵,他对于生命的究竟当有了更深切的了悟,惟这涅槃境方是真解脱,我们祝福他!

    两法师

    叶圣陶

    在到功德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也可以说带着渴望,不过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望并不一样。

    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国初年;那时上海有一种《太平洋报》,其艺术副刊由李先生主编,我对于所载他的书画篆刻都中意。以后数年,听人说李先生已出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时,在西泠印社石壁上见李先生的“印藏”。去年子恺先生刊印《子恺漫画》。丏尊先生给他作序文,说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详明一点;就从这时起,知道李先生现称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恺先生询间关于弘一法师的种种。承他详细见告。十分感兴趣之余,自然来了见一见的愿望,便向子恺先生说起了。“好的,待有机缘,我同你去见他。”子恺先生的声调永远是这样朴素而真挚的。以后遇见子恺先生,就常常告诉我弘一法师的近况。记得有一次给我看弘一法师的来信,中间有“叶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觉惭愧,虽然“居士”不是什么特别的尊称。

    前此一星期,饭后去上工,劈面来三辆人力车。最先是个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恺先生,他惊喜似的向我颠头。我也颠头,心里便闪电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人力车夫跑得很快,第三辆车一霎往后时,我见坐着的果然是个和尚,清癯的脸,颌下有稀疏的长髯。我的感情有点激动,“他来了!”这样想着,屡屡回头望那越去越远的车篷的后影。

    第二天,便接到子恺先生的信,约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会见。

    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应是怎样,他的言论应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因此,在带着渴望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里,更掺着一些惝怳的分子。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导引进那房间时,近十位先到的恬静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里眸子放出晶莹的光。丏尊先生给我介绍之后,教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便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谈,见这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在这难得的会晤顷,似应有好些抒情的话同他谈,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开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者,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随后又来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师问几时来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话。他的回答总是一句短语;可是殷勤极了。有如倾诉整个心愿。因为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十一点钟就开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音乐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豇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里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乱吞胡咽。

    “这碟子是谷油吧?"以为他要酱油,某君想把酱油碟子移到他面前。”不,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果然,这位日本人道谢了。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爱谈人生问题,著有《人生哲学》,席间他请弘一法师谈一点关于人生的意见。

    “惭愧,”弘一法师虔敬地回答,“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以学佛的人对于人生问题没有研究,依通常的见解,至少是一句笑话。那末,他有研究而不肯说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挚的神情,见得这样想时就是罪过。

    他的确没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察这东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师,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没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问他像他这样的生活,觉得达到了怎样一种境界,或者比较落实一点。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觉健康,哀乐的当时也不能描状哀乐;境界又岂是说得出的。我就把这意思遣开,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以及眼边细密的皱纹,出神久之。

    饭后,他说约定了去见印光法师,谁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师这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见过他的文钞,是现代净土宗的大师,自然也想见一见。同去者计七八人。

    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便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了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

    惭愧,我这年轻人常常落在他的背后。我在他背后这样想: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的,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这背后却是极严谨的戒律。丏尊先生告我,他尝叹息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的持律极严的。他念佛,他过午不食,都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非由“外铄”的程度,人便只觉他一切纯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一部分内之故。这也是一种生活法,宗教家艺术家大概采用。并不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的人,除庸众外,不是贪狠专制的野心家,便是社会革命家。

    他与我们差不多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如我,没有他的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过他那样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为有点了解他,而且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

    哪一种生活法好呢?这是愚笨的无意义的问题。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别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却常常这么想。友人某君曾说他不曾遇见一个人,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人对调的,这是踌躇满志的话。人本来应当如此,否则浮漂浪荡,岂不像没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说尤紧要的是同时得承认别人也未必愿意与我对调。这就与夸妄的人不同了;有这么一承认,非但不菲薄别人,且能致相当的尊敬。彼此因观感而化移的事是有的。虽说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坚壁;所谓圣贤者转移了什么事什么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板着面孔专事菲薄别人的人决不能转移了谁。

    到新闸太平寺,有人家借这里治丧事,乐工以为吊客来了,预备吹打起来。及见我们中间有一个和尚,而且问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误会,说道,“他们都是佛教里的”。

    寺役去通报时,弘一法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来(他平时穿的,袖子同我们的长衫袖一样),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间异样地静穆。我是喜欢四处看望的,见寺役走进去的沿街那房间里,有个躯体硕大的和尚刚洗了脸,背部略微佝着,我想这一定就是。果然,弘一法师头一个跨进去时,便对这和尚屈膝拜伏,动作严谨且安详。我心里肃然。有些人以为弘一法师当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这样可知完全不对。

    印光法师的皮肤呈褐色,肌理颇粗,表示他是北方人;头顶几乎全秃,发着亮光;脑额很阔;浓眉底下一双眼睛这时虽不戴眼镜,却同戴了眼镜从眼镜上面射出眼光来的样子看人;嘴唇略微皱瘪: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正是绝好的对比,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而一个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弘一法师合掌恳请了,“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曾经看了禅宗的语录的,今来见法师,请有所开示,慈悲。慈悲。”

    对于这“慈悲,慈悲”,感到深长的趣味。“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印光法师的声音带有神秘味。我想这话里或者就藏着机锋吧。没有人答应。弘一法师便指石岑先生,说这位居士看了语录的。

    石岑先生因说也不专看那几种语录,只曾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这就开了印光法师的话源。他说学佛须要实益,徒然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有道理;他说人眼前最紧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他说某先生只说自己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应该。他说来声色有点严厉,间以呵喝。我想这触动他旧有的忿念了。虽然不很清楚佛家所谓“我执”“法执”的涵蕴是怎样,恐怕这样就有点近似。这使我未能满意。

    弘一法师再作第二次恳请,希望于儒说佛法会通之点给我们开示。印光法师说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过儒家说这是人的天职,人若不守天职就没有办法。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深奥得多。行善便有福,行恶便吃苦:人谁愿意吃苦呢?一一他的话语很多,有零星的插话,有应验的故事,从其间可以窥见他的信仰与欢喜。他显然以传道者自任,故遇有机缘,不惮尽力宣传;宣传家必有所执持又有所排抵,他自己也不免。弘一法师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在佛徒中间,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极了,从他的文钞里,见有许多的信徒恳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净土的导引者。这想来由于他有很深的造诣,不过我们不清楚。但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一般信徒觉得那个“佛”太渺远了,虽然一心皈依,总未免感得空虚;而印光法师却是眼睛看得见的,认他就是现世的“佛”,虔诚崇奉,亲接謦欬,这才觉得著实,满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说,印光法师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来装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师第三次“慈悲,慈悲”地请求时,是说这里有言经义的书,可让居士们“请”几部回去。这“请”字又有特别的味道。

    房间的右角里,装订作坊似的,线装和平装的书堆着不少,不禁想起外间纷纷飞散的那些宣传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黄智海演述的《阿弥陀经白话解释》、大圆居士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口义》、李荣祥编的《印光法师嘉言录》三种。中间《阿弥陀经白话解释》最好,详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师又屈膝拜伏,辞别。印光法师颠着头,从不大敏捷的动作上显露他的老态。待我们都辞别了走出房间时,弘一法师伸出两手,郑重而轻捷地把两扇门拉上了。随即脱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门内的包车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来。

    弘一法师就要回到江湾子恺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便向他告别。这位带有通常所谓仙气的和尚,将使我永远怀念了。

    我们三个在电车站等车,滑稽地使用着“读后感”三个字,互诉对于这两位法师的感念。就是这一点,已足证我们不能为宗教家了,我想。

    忆弘一大师

    钱君匋

    一九二三年,我在上海艺术师范学校读书,主持校务的丰子恺、刘质平两先生都是弘一法师的入室弟子,他俩终生尊敬弘一上人。我初习书法,临摹北碑,最爱《龙门二十品》,子恺师曾对我说:“清末民初,中国出了几位大书家。”他评论沈寐叟、李瑞清、曾农髯、于右任诸家之后,接着说:“最超脱,以无态而备万态要算李息翁。”丰先生自己的收藏品中,有好多帖墨宝是弘公亲笔,我曾到他家里多次观摩,可惜欣赏水平不高,修养不足,对弘公的书法,仅仅知道是好,好在何处,为什么好,并不了然。在我的心目中,弘公这位太老师一定是个超凡入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清高拔俗,艰苦卓绝,但未必可亲。

    毕业后,我进了开明书店,编辑美术音乐书籍,并画书衣。这时夏丏尊先生已到上海,主持缉编工作。为了纪念弘公出家十周年,便将弘公赠他的一些临古法书,汇集成《李息翁临古法书》出版。

    一天早晨,我刚刚进店,夏老已经坐在我的对面,这位长者质朴持重,讷于言而敏于行,是我们年轻人当然的师表。

    “君匋!弘一大师法书集子天把就要付印,我写了一篇后记,可惜字很蹩脚,你代我抄一下制版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字也太嫩了……”我有点犹豫。“先写出试试看嘛,如果写出来你自己真不满意,我就丑媳妇见公婆!一言为定。”他是个忙人,没有闲工夫摆龙门阵,说完便匆匆而去。这天下午和晚上,我把后记抄了两遍,第二天见了夏老,请他过目。“你很用功啊!”他一下看完,摘下眼镜连声称赞。“夏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觉得我抄的东西不能用。”

    “为什么?”

    “你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是他的知己、畏友、诤友,出一本书也不容易,您的字也厚重而有书卷气,比我写的老辣,内涵的更要高一层,不如存真为宜。我是斗胆直言,表示对二老的敬重,抄了两遍是表示不是偷懒推辞。”

    “好,爽快!我自己抄。你这两份抄件我们各自保存一份,作为纪念吧!”我的字没有发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否则,我会长期为狗尾续貂而惭愧。书印出之前,我拜读全稿,开始认识到这部东西的分量。他写《张迁碑》,雅拙韶秀,气宇雍容;写《石鼓文》,匀停舒展,缓带轻裘于百万军中,有儒将风流;写《天发神谶碑》,变险为平,内涵蕴藉。一九六三年,广洽法师集资辑印太师墨宝,我作书衣,移用印花布纹样,布函,素净幽雅,下册便选用这本临古法书。这也是一段艺术因缘。

    “一·二八”淞沪抗战结束之后,开明书店编辑所同人迁兆丰路,继续工作,意气奋发,章锡琛先生自己也带头这样做。一天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上楼来,我埋头看稿,没有理会,只听章先生迎上前去:“弘公大师!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到的?”

    我抬头一看,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因为面形清瘦,神情持重,虽然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体也衬托得很高很高,目光清澈,那是净化后的秋水澄潭,一眼到底,毫无矫饰。上唇下巴有些胡髭,异常地率真可亲。五十出头,并不能算老,我见到他的虔敬,不亚于见到祖父一样,一阵清凉之气从我脊梁上向全身扩散开来,人世间一切俗套伪饰,在一刹那间都卸净了。

    “居士好!”他的嗓音低而沉厚。等到大师入座,我亲自奉上清茶,他招呼我坐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长者,松柏精神,鸾鹤风度,真人本色,怎能看出这位是腰缠万贯贵公子,落拓风流艺术家呢?我知道自己是晚辈,不敢多言,垂手恭听。

    “丏尊居士好么?他家里怎么样?”他两眼睁得圆圆的,多么关切!“很好!”章先生说。“阿弥陀佛!我一直放心不下,才来看他的,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他双手合十,欣慰地点点头。“等一会儿就来,我叫人去请他。”

    “不用,不用,小僧先来问一下,问清楚了当然是自己走着去,告辞了。”“不!让我叫辆车送您老人家去。”

    他淡然一笑,大口喝着茶。屋里沉静了,许多问题,关于人生,艺术,教育,宗教……一齐集中在喉头,原想请教,现在都在他淡然一笑中得到了答复。何用文字?光落言诠?无声的人格坦现,一种荒漠饮甘泉的甜意,袭我心脾。

    我正要倒水,他摇摇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好让他自己动手。喝完,他以沉重的脚步去了,我和章先生送到门外,仍然都没有讲出一句话来。郁达夫兄的佳句“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真是神来之笔!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夏丏尊请弘一法师吃饭,邀叶圣陶、丰子恺、刘质平、周予同、章锡琛……和我,到海门路夏寓作陪。大家都知道弘公过午不食,都到得很及时。到了今天,这些同席者只剩下我和叶圣陶二人,叶老年已九十开外,我也到了八十,其余诸位已全部作古了。

    几样素菜,干净爽目,我悄悄注意,弘公只吃两样:白菜、萝卜,别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并不相强,没有拘束。

    席间谈到对联,弘公说:“南普陀天王殿前当中两根石柱上,有陈石遗老先生写的一副:’分派洛迦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文有气魄,字也老健可观,不可多得。但大醒法师以为后三字不若易为’诵浮图‘更有画意,可见联语难作。我写的华严集联,只末一字讲平仄,不在声律上讲究,没有闲空推敲啊!”

    夏丏尊先生回忆了西湖之夜,白马湖晚晴山房之夜等许多往事,弘公垂下眼睑,他沉浸于回忆之中,尽力平静。

    餐毕,弘公退入夏寓的客房,我们大家都依依不舍,异常黯然,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这样的俗人。弘公这样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总以为他老人家应当吃得好一些,把身体搞好,多活几年,多留下一些艺术品,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异常平淡地说:“历经百劫,故人犹健,茫茫人世,不必苛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善自珍重,阿弥陀佛!”

    弘公的言行,在我心版刻上了永不磨灭的形象。大师谢世后十年十二月初冬,叶圣陶、马一浮、广洽法师、子恺师、章锡琛和我等筹资建成了骨灰塔,马一浮题了塔名,恺师写了修塔记,主持工程者黄鸣祥。马一浮老人有礼塔诗:

    扶律谈常尽一生,涅槃无相更无名。昔年亲见披衣地,此日空余绕塔行。石上流泉皆法雨,岩前雨滴是希声。老夫共饱伊蒲馔,多愧人天献食情。

    我也写了一律:

    法雨漫山竹径寒,初成莲塔起高峦。今朝湖畔行嘉礼,昔日淞滨叩净安。艺事中西皆圣手,诗才南北领骚坛。盛年阐律云游去,妙觉庄严上界宽。

    礼塔之后,去浙江美术学院看望潘天寿先生,他正在上课,便坐在门房里等候。看门的老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床头摆满野花,当中安放着弘公在海滨拍的照片,背景是咆哮的巨浪,不知是在厦门或是青岛所拍。天风扬起海青的广袖和衣裾,慈眉善目,智慧深邃,背面是二十年后才认识的忘年好友柯文辉题的《鹊踏枝》。字很稚弱,词却不似少年手笔:

    画印诗书文烂漫,曲寄深情,剧苑天葩放,举世昂头惊坦荡,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银汉灿,梦里桑枝,莲瓣镜中绽。一代风流归逸淡,墨香犹把新苗灌。

    老门房是弘公的老同事。十分健谈,说到潘天寿请假回家结婚的窘态,绘形绘声,自己一点也不笑。他最佩服弘公,尊称“李老夫子”。每天还烧一支伽南香。他说:“老夫子寒暑假回上海,都把铺盖放在我屋里,每次回来,都送我三块袁大头,一年十二块,能买三床被子呢!这照片是老夫子亲自送我的。后边的字是一个半大孩子来找借宿时写上的,诸乐三先生说很好,我不懂。供花是新派,烧香是老派,我经过学习,不信菩萨了。可是不给老夫子烧一根,一天就像少吃一餐饭一样,烧惯了啊。世上难找那样好的老夫子。哪位工友没得过他老人家的帮助,我和闻玉(送弘公去出家的工人)去看他,他剃了光头,在院子里提水浇花。叫我们’居士‘,自称’小僧‘,要我们坐,他亲自送茶水。留我们吃素饭,菜里没有油,那么苦,我和闻玉都哭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简直是活菩萨,真神谁见过呢?”

    深悔当时没有将这张珍贵照片借到照相馆去复制几帧广赠亲友。“文革”后多次打听,已杳如黄鹤,我连老人的名字也忘记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弘公人格的感召力。

    人民对他的怀念之情,便是真正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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