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安 魂 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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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王十月

    第一乐章:合唱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那带种籽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

    李夜白静静地听着勃拉姆斯的《德语安魂曲》,心却依然无法平静。

    李夜白将两根针扎进双眼,结束光明,回到黑暗时代。他学会用心感知世界,用耳朵倾听,用回忆疗伤。他刺瞎双眼,仅凭借气息回到溪尾村。其时已是风烛残年,记忆衰退不堪,常常欲说忘言。但那桩旧事却在心底愈发清晰,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孩,那双无助的眼。李夜白知道,他再也无法回避,他要再次去到溪尾村,完成当年未竞的心愿,他渴望奇迹在他生命终了时发生。他渴望在去到另一个世界前,赎了今生的恶,让灵魂得到安息。

    上述这一切,发生在公元2200年。

    叙事者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时间,是公元2008年5月19日。

    ——距离李夜白刺盲双目尚有一百九十八年;

    ——距李夜白第一次来到溪尾村已过去十五年。

    交待完这些,让我们进入故事。在故事的开始,2008年5月19日,叙事者静立街边,长空警报呜咽,大街汽车停止,行人驻足,喇叭齐鸣,举国默哀。

    三分钟,时间仿佛停滞。

    三分钟,叙事者的内心世界,却仿佛历经三十年。

    三十年,正是叙事者的年龄,他在反思自己这一生的恶。他渴望,人们能从灾难中学会自省、忏悔,渴望这样的灾难,能重塑国民的性格。他害怕灾难过后,国民劣根依然,那将是比天灾更深重的灾难。叙事者心情沉重:电视上传来的画面让他泪流满面,而网络上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忧心忡忡。

    这些天来,北川二字,像一块巨石,压得叙事者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体验被压在废墟下的感觉——精神的废墟。深沉的负罪感,让他寝食难安。许多年来,这是叙事者的一块心病,是他人生的污点,是扎在他心口的针。当然,在有些人的眼里,那桩事可能仅是胸口的一粒朱砂痣,或者充其量是衣襟上的一滩蚊子血。他力图忘却,但终是无法做到。此次地震,加深了他的罪恶感。叙事者被人称为“打工作家”,他因此获得了不少殊荣与赞美。他很惶恐,他经历的苦难,正在成为他得以炫耀的资本和财富。他甚至因此成为了南方某个城市的道德模范候选人。可是当他内省自身的道德时,却发现,苦难遮蔽了他灵魂的黑洞,在被树成典范的同时,也被放在了火上煎烤,而他却无力举起投枪,做一个抚哭叛徒的吊客。不敢对自己举起手术刀,大声地喊出:

    不——

    其实我们这个民族,本便不是一个长于说不的民族。

    还有些事需要交待,公元2200年,即李夜白刺盲双目的年代,人们对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这一切,已然十分陌生,对于“打工”这个词的考据,已成为专门的学问——打工学。大学里养活着一批这样的学者,他们从百多年前留下来的各种资料中寻找关于打工生活的真实信息,如同一批考古学家,但这些信息让他们无所适从。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对百年前的生活,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这结论的不同,让打工学形成了两个重要的学派,一个是以子虚先生为代表的“苦难派”,一种是以乌有教授为代表的“幸福派”,这两派的学者们,经常著文相互攻讦,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学者们从留存下来的资料中寻找上世纪前人生活的蛛丝蚂迹,他们对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缺少真实的凭据。百年前的人,留下的多是被改写的历史。考据者试图从作家们的文字中了解当时人的真实生活,但作家们的文字更加荒唐,因为作家们本身的立场、偏激和狭隘,还有他们的懒惰、专断、想当然的胡编滥造与跟风,让考据者无所适从。而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叙事者,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打工仔,却立誓要为后人留下一些真实可信的文字,于是站在这个时间的节点,开始他的讲述。他虚构了一个名叫李夜白的人,来浇他内心块垒,借一次寻找,来书写他内心的地震和他试图从废墟里爬出后发出的一声呐喊:不——

    他试图让自己曾经的罪得到原谅。

    叙事者虚构道:作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商人,李夜白离开南方已经多年。南方是他的发迹之地,亦是他的伤心之所。多年来,他一直回避着南方,回避着自己的过往。地方小报的记者,对于他当年挖得的第一桶金甚感兴趣,让他说及十多年前的南方之行,他总是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小报记者们穷追猛打,于是他开始虚构自己当年的历史,开始用谎言来建构自己的过去。但这谎言让他不堪重负,他说下一个谎言,必得用更多的谎言来修补前面因说谎而留下的漏洞。而那一桩旧事,成了一枚扎在他心口的针,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刺痛他的灵魂。

    那桩旧事,与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子有关。

    此行他必得去到南方,去寻找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子。如果她还活在这世上,如今也应当是三十左右。关于北川,李夜白知之甚少,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南方台风降临,李夜白跟随着黄队长出门,他们身穿迷彩服,黄队长骑摩托车,李夜白坐在车后,手中拿着两根一米来长的钢管——百年后的学者们,对于这个细节依然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这钢管的用途。李夜白的故事,将为后来的学者,留下一处实证——他们就是这样招摇过市,吓得一些从内地涌到南方来淘金的外来者胆战心寒。

    黄队长带他上街,说明队长把他当成兄弟。更重要的,是李夜白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

    溪尾村治安队一共有十五名队员,能获得黄队长亲睐,带着上街查证的,之前只有阿宽一人。阿宽,本名陈宽,广西北流人氏。据说是黄队长的同乡。李夜白来到治安队时,阿宽还是黄队长的跟班。阿宽国字脸,五短身材,能打。不仅那些打工仔、打工妹畏之如虎,混黑道的烂仔看见他也胆寒三分,李夜白曾亲眼见陈宽一脚将人踢吐血。就是队里的兄弟们,也都害怕陈宽,他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什么同事兄弟情份,在他的词典里完全没有。他所惧者唯黄队长一人耳。阿宽跟着黄队长吃香喝辣,每次黄队长捞到一千外快,少不得分他三两百。忽然一日,不知何故,阿宽和黄队长吵了起来。其时李夜白进治安队没多久,见到队长和队副吵架,心里纳闷,为何队里十几号兄弟,没有一个去劝架?

    丢雷老母,雷个反骨仔!黄队长指着阿宽的鼻子。马上从老子面前消失,滚出溪尾村,别让老子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一次。丢你老母。黄队长中指竖得直挺挺。

    阿宽果然离开了。后来,李夜白听兄弟们说起,知道黄队长查证时,看上了一个女仔,阿宽这小子居然色胆包天,先把那女仔上了。阿宽还在黄队长面前炫耀,说他上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处女。这让黄队长甚是恼火。黄队长说你他妈的跟老子抢食吃,你这白眼狼。阿宽离开治安队之后,没有在溪尾村混世界,却跑到了一水之隔的溪头村,纠合了一伙人专门敲榨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混得还不错。

    阿宽离开之后,在黄队长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起来。之前阿宽在时,队员们不敢做得太露骨,怕他不高兴。现在阿宽已去,留下这个空白,队友们都盯上了。李夜白开始并不明白当这队副有什好处,上街查证有什么好处。后来,他当上了黄队长的跟班。

    第一次跟黄队长出去查证,是查出租屋那些没有暂住证的,那些没有结婚证却住在一起的。抓后,罚款多少由黄队长随口说。一个晚上下来,居然能罚上千元,大多数都没有开收据。到了凌晨一点多,查完了证,黄队长便带李夜白去吃宵夜。吃完宵夜,黄队长拿一根牙签咬到嘴里,从包里摸出一百块扔给李夜白,说,兄弟,跟着黄哥好好干,一年下来你就发财了。他妈的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阿宽那反骨仔。黄队长说到阿宽,依然愤愤。

    李夜白说,黄哥,这怎么要得。我是有工资的。

    黄队长说,丢,工资,你那一点工资。

    李夜白说,不少了,一个月也有六百块呢。

    是不少了,其时是公元1997年,六百块的工资,不高也不低。对于李夜白来说,能有这份工作,算是上苍开眼。在进治安队前,他已在南方流浪一个多月,为找一份工作,每天要走数十里路,一家家厂问招不招工。然他一无技术、二无文凭,更要命的是,他不是知识份子,却偏偏生个近视眼,带副眼镜,想找份杂工苦活干,招工的一看他,断言他吃不了这苦。碰巧遇上初中时的一位老师。老师其时已在南方某政府部门公干,才帮他在溪尾村治安队觅得一份文职工作。若非如此,只怕他仍流浪街头。街头流浪,李夜白最怕的不是手中的钱花光,也不是露宿街头,而是治安员。几年之后,一个名叫孙志刚的大学生,用他的死,揭开了治安草菅人命的黑幕,这一行为才渐渐成为历史。当时的李夜白没想到人生如此充满戏剧性,如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了让打工者望而胆寒的治安员。

    刚开始,李夜白跟着黄队长,尚有些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是在犯罪。第一次拿黄队长给的一百块,晚上睡在床上,他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了。他对自己说,这钱来得不正。可是另一个他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我不要黄队长也不会交给国家。可是,拿着,又总觉得是在犯罪。思来想去,折腾了大半夜,李夜白才终于睡着。第二次跟黄队长上街,那天收获大,晚上吃完宵夜,黄队长给了他三百。李夜白说,黄队长,太多了。我只拿一百。黄队长瞪李夜白一眼,丢,给你你就拿着。

    李夜白说,一百够了。

    黄队长说,你什么意思?

    李夜白说,我没别的意思。

    黄队长说,没别的意思罗嗦那么多干鸟。

    李夜白收下黄队长扔给他的三百块,他知道,那一晚,黄队长最少私吞二千。

    每次跟黄队长出街,少则一百,多则三五百,渐渐的,李夜白胆子大了起来。他知道其实其他兄弟们组队出街时,也是在捞钱,但他们不敢捞多,最多搞一点夜宵钱。可李夜白终究是胆小之人。有一次,遇上个不怕死的,居然横着不给钱。黄队长去揪那人的衣领,反被那人一拳打在鼻梁。黄队长暴跳起来,从李夜白手中抢过钢管,一管打下去,那小子就跪在地上,第二管下去,那小子就开始求饶……

    黄队长把钢管扔给李夜白,说你也来一管。

    李夜白接过钢管,没有明白黄队长的意思。黄队长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子,说,给老子往死里打。李夜白举起钢管,手不自禁抖了起来。在黄队长的逼视下,他颤抖的手举了半天水管,终究还是打不下去。黄队长一脸不屑地说,丢!那一天,黄队长露出了对李夜白的不满,并第一次开始怀念阿宽。黄队长揉着发酸的鼻梁,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子说,要是阿宽在,你他妈今天不死也要脱层皮。

    那天的事情,让李夜白内心开始不安。那被钢管打跪在地上的小子,是夜进入李夜白的梦中。后来的几天,他都不敢单独上街,怕遇上那人。过了两天,黄队长又叫李夜白和他一起去查证,李夜白第一次提出了异议。

    李夜白说,队长,我这人没用得很,胆又小,还是在队里做我的文书吧,你带别的兄弟去。

    老子就要带你去。黄队长说,你不是胆儿小吗,练一练胆就大了。今天让你小子长长见识。

    那一晚,李夜白当真是长了见识,但也把他吓得不轻。他们没有去查那些打工仔们,而是去查卖淫的点。李夜白后来才知道,黄队长对溪尾村那些卖淫点都了然于心,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去查一下。那天,李夜白才明白了,社会上流行的一个段子,里面有一句,叫着“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的来由。黄队长敢睡,李夜白不敢。黄队长说李夜白,你小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就要说到那个台风之夜。

    那晚,黄队长要带李夜白出去。李夜白再一次提出,让黄队长带别的兄弟。李夜白说他的肚子痛。黄队长说,你是心里有毛病吧,你小子他妈的不识抬举是不是?

    李夜白说,不是的黄哥,我不是这意思。

    黄队长说,丢你老母,要么跟老子出去,要么给老子滚。

    李夜白知道,失去这份工作,等待他的将是什么。那两个月的找工苦旅,让他懂得了,在南方,有工做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何况每天还有如此丰厚的额外收入。跟着黄队长,两个月下来,他已有了几千元的存款,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他对自己说,忍一忍吧,争取做到年底。李夜白早就算过了,做到年底,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存上三万元。三万元,可以做多少事呀。那是没找到工作前李夜白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数字。

    李夜白跟着黄队长上街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遇见了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孩子,命中注定似的。三人的命运,将在那个夜晚发生突变。而李夜白则那个夜晚开始,受到良心的谴责,并用了二百年的时间来忏悔。

    第二乐章:男低音独唱

    “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

    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

    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

    世人行动实系幻影。

    他们忙乱,真是枉然;

    积蓄财宝,不知将来有谁收取。”

    多年以后,李夜白将要踏上第一次的寻找之路。出发前的那个夜晚,叙事者和李夜白有过一次交谈。首先,李夜白对于叙事者在开篇便将他的双目刺盲表示抗议。

    你创造了我,但你无权左右我的命运。李夜白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叙事者这样回答。

    可是你终究不是我,你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而我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的故事,必定不能等同于我的故事,虽说我知道,我,李夜白,你笔下的这个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你的影子,但只能是影子,我不是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你的意思,你是要自由选择你的行为,自我把你创造出来,让你有了那些过去的经历,未来的生活,将由你自己决定。故事的发展,将由你的命运发展所决定,而不再任由我这个叙事者随意操弄。是这个意思么?

    你太有才了。李夜白说。我反对一切的操弄。我要做一个自由的人。你内心的黑洞,必得你去面对,我无法替你去面对。

    那么,你如何面对你的过去?数万人的生命在一瞬间消逝,你却无动于衷?你如何赎你的原罪?

    我没有原罪。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有。

    好,就算有,那又怎么样?李夜白说,连万科的王石都禁止员工为灾区捐款超过十元,何况我的企业规模远不如万科。

    这不能成为你的理由,你总是把精神的标高盯住最低处,你总不能看见狗吃屎你也跟着去吃屎。

    ……也许,你是对的。李夜白说。

    我肯定是对的!

    肯定?你这样说太专断。专断是人类的祸害。

    这话是你说的?

    这话是你说的!

    我何时说过?

    你刚才说过。

    刚才是你在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哈哈,你终于承认这一点了。

    叙事者和李夜白突然停止了争吵,像入定的老僧,对坐无语。时间开始一分一秒流逝。

    叙事者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时间如此宝贵。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也是近几天才懂得。叙事者必需要将他的叙述进行下去,并且要让故事按他设定的轨道发展。然而他遇到了问题,他笔下的人物提出抗议。如果由着笔下人物的性格发展,那故事将脱离他的掌握,事情将走向未知。故事。叙事者想,我不能成为故事的奴隶。到了次晨,叙事者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时,李夜白开始说话。

    我们谈判吧。李夜白说。

    谈判?

    对,谈判。

    这个提议有意思,你说说看。

    我不想去南方,不想去寻找黄队长,更不想去寻找那个叫北川的女孩,我不想让这所谓的罪恶感影响我的生意,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我的员工不能没有我。

    给出你的筹码。

    我愿为灾区捐出一个让你满意的数字。

    不是让我满意,是对得起你的灵魂。

    我的灵魂就是你的灵魂。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替身。

    可你说过,我创造出来了你,却无权左右你的灵魂。

    我说的是自由,灵魂是自由的。我只是需要自我表达的自由。

    我已给了你自由。

    我的灵魂就是你的灵魂,这是我表达的自由。因此我所言说的,正是你想说的。

    你把我绕糊涂了。叙述者说。

    我担心你把读者绕糊涂,李夜白说,你的读者原本是要读小说的。而小说,在目下的环境里,已等同于故事。你没有必要去进行灵魂的救赎,也没有必要去追问,更没有必要把故事弄得如此复杂。人生是一个虚拟的存在。你的追求在时间面前,终将变得毫无意义。我们要做有意义的事。

    那,什么是有意义事?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

    叙事者突然听见这样的对话,他以为这对话是出自他和李夜白之口。可是他根本没有张嘴。叙事者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士兵突击》里的主人公许三多咧开大嘴的傻笑。许三多的笑与李夜白的声音最后重叠在了一起。

    李夜白说,你只需要按照一个线型的时间,把我的故事讲出来就行。设计多的一些巧合,把我的命运弄得跌宕起伏,让我不断倒楣,然后给我一点似是而非的形而上,又讨好又省事。何况你只是一个打工作家,你是底层叙事中的一员。你以为像现在这样做,你就后现代了?你这是向主流谄媚。主流严重鄙视你的谄媚。你不需要这样,你只需要去贩卖底层生活的苦难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就是一个小说吗?我,李夜白,终将只存在于你的小说中。

    叙事者听了李夜白的话,喝了一口咖啡。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叙事者都要靠喝咖啡提神。他要让自己兴奋起来,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咖啡因让他的思维清醒,他试图说服李夜白:

    李夜白,你错了。你不只是存在于我的小说中,每一个我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都是生命的真实存在,你也是如此。我的生命转瞬即逝,而你,却有可能在我的文字里获得更为长久的生命。我只想为后来的人,留下一些真实的文字,让一百年后的人们能清楚我们今天的生活。

    李夜白说,你以为你的文字能存留一百年?

    叙事者说,我将让你再活二百年,让你目睹我文字的生命。

    李夜白说,你们这一代人的文字注定是速朽的。

    叙事者说,请你说话小心,你激怒了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李夜白说,我好害怕。

    叙事者说,你当然要害怕,你的命运在我的手中。

    李夜白说,你终于露出了专制的一面,每个人拥有了主宰别人命运的能力时,都有可能成为暴君、纳粹、魔鬼。你也不例外。

    叙事者说,你不要诡辩了。你有罪,你得赎罪,若不赎罪,你将受到惩罚。

    李夜白冷笑,以道德的名义么?

    叙事者说,道德比法律有温度。

    李夜白笑,你无法说服我,但我知道,当你恼羞成怒,我的后果将很惨。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说的是前苏联,赫鲁晓夫上台后,在大会上大骂斯大林同志是一个恶魔、暴君,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残暴的刽子手。这时,台下有人扔上来一个纸团,上面写着,赫鲁晓夫同志,您在斯大林同志身边那么多年,当时您为什么不指出这一切,而要等到斯大林同志去世以后才说。赫鲁晓夫把纸团上的文字念了一片,然后大声问,这是谁写的。他连问了五声,台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赫鲁晓夫笑了起来,说,这位写字条的同志,你现在的处境和我当时的处境一样。……所以,我答应你,去南方,去寻找黄队长,去寻找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孩。只是,我和北川只见过一面,自那个台风之夜后,我不知道她去向了何方,人在何处。而黄队长,十几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就是我当年打过工的溪尾村,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我会去努力寻找。但这寻找的结果,我不乐观。何况,即便找到了,又有何用。

    叙事者说,你不是为别人去寻找,你是在为自己去寻找,为赎你自己心底的罪而去寻找。

    李夜白说,是赎你的罪。

    叙事者说,这么多年来,你当真没有罪恶感?你敢说你的财富来得都清清白白,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肮脏的东西。

    从异乡走向异乡,打工人没有家的感觉,也普遍的缺少安全感。无论是黑道上的烂仔,还是治安、警察,或是工厂里的老板、管理员,都可以轻易地把天右这样挣扎在最底层的打工人的梦想击得粉碎。然而正是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无闻地建设着这个城市。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统一。(摘自王十月《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载《作品》2001年第6期)

    胖治安抓过刘梅的身份证,插进迷彩服口袋里,对她一指,让她先站到一边去。刘梅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再哭也没有用。她像一块放在砧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切割的份了。晚上十二点,治安员们已抓了几十名三无人员。身上有钱的,交了罚款,立马就放走了。刘梅说我交罚款,你让我走好么?胖治安冷笑着说,交罚款?你使用假身份证,光交罚款就能了事么?(摘自王十月《在深圳的大街上撒野》,载《江南》2007年第5期)

    一群治安员围着两个人,一会儿让他们蹲下,一会儿让他们把手举起来。他们现在对李想和周城不感兴趣。李想却差不多患了治安员综合症,见了治安腿就发软。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发现不见了周城,回头望,见周城在看热闹。李想等了一会,见周城似乎没打算离开,想一想,把身份证,暂住证拿出来再确认了一遍,才走过去。(摘自王十月《国家订单》,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4期)

    ……

    当李夜白踏上前往南方的寻找之路后,叙事者呆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翻检过去写下的文字。他发现,他一次次在小说、在散文中写下与治安队有关的细节。以上摘取的这只是他随意翻检的结果,这样的描写还有很多。他开始反思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源。他发现,在历史的某一个时段,躲避暂住证,是打工生活中和上班、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事情,是打工生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份,就像战争年代躲避飞机的轰炸一样。

    如果哪一篇描写那一时段的打工者日常生活的作品中,没有写到治安员的身影,没有写到打工者对治安员的恐惧,那就基本可以得出结论,那些作品,是不真实的,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百年以后,“打工学”的研究者们,在研究百年前的打工生活时,总结出了许多的关键词,不同的学派,总结出不同的关键词,比如“幸福派”的关键词是围绕着“寻梦”、“机遇”之类,“苦难派”的关键词却是“挣扎”、“沉默”等等。但有一个词,同时出现在两派研究者的关键词词条里,那就是“恐惧”。百年后的学者们,已无法想象百年前那些背井离乡的打工者,行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时那种胆战心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受。就像我们这些幸运的人,无法想象那些被埋在废墟里的人生命一点一滴消逝时的感受一样。那些学者们也无法想象不足为奇,就是在一百多年前的今天,这个打工风起云涌的时代,那些同时代的书斋里的知识份子们,也同样不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睡到半夜,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然后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站住。有人在拼命地跑。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是治安队在抓三无人员。也来不及多想,爬起来就往楼上跑。很多的人跟着一起在跑。后面的手电筒在来回急切地晃动。果然是抓三无人员的,可能是治安队发现了这个烂尾楼里每天晚上睡了很多人,于是来了一次大的清扫行动。我们被包围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跟着大家往楼上逃。我的个子高,腿长,跑得快。很快就上了楼。楼顶上有一间小平顶房子,房子边有一架梯子。跑在我前面的很迅速就爬上了梯子。我跟着也爬了上去。我才上去,梯子就被先跑上去的人抽到了小房顶上,然后我们就趴在顶上不动。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爬上来的,在下面带着哭腔求我们,说老乡,把梯子放下来嘛。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把梯子放下来。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用四川口音不停地喊着老乡,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很快,治安员追到了楼顶,把他们都带走了,包括那个四川口音的女孩。他们没有向治安举报说小房顶上有人。看着他们被带到了楼下,上了一辆车,很快就被拉走了。我不知道那个四川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四川女孩的声音。我们本来是可以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我觉得我是一个无耻之徒。多年以后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现在,我被南方的媒体称之为打工作家,称之为打工者的代言人。面对这些荣誉时,我的心里就会响起那个女孩喊老乡时的声音。我曾把这一段经历写进小说中。我渴望能用文字完成一次心灵的救赎。”

    对于这一段描写,百年以后的“打工学”研究者们,分别进行了不同的诠释与猜想。

    一位学者在他的论文里写道:“这一段描写,透露出了叙事者内心的秘密。在这里,叙事者第一次提及到了救赎这个词。在在透露出另外的一条信息,在叙事者的打工生涯中,必定有某件与治安队相关联的事情,一直蚕食着叙事者的内心,他深深地为过去的罪恶感到不安。而一次次对治安反复书写,其实是他潜意识里忏悔意识的流露。他通过不断地书写,在完成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所写下的这一细节,只是生活的表象,他隐瞒了事件背后的真实,他有了救赎的意识,但却没有直面自我过去罪恶的勇气。要知道,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国民性中少有自我救赎精神。”(摘自E·品特著《打工:一个费解的词》)

    而在公元2008年,一位学者撰文称“底层写作的作家们,站在道义的立场批判社会,用手术刀在解剖着他人的灵魂,却缺少解剖自我的勇气;打工文学的作家们,热衷于呐喊与控诉,将一个阶级的声音化为愤怒的声讨,故免不了祥林嫂式的唠叨与做作,而少见自我反省的烛照与升华。他们的文字粗俗,他们的文字根本就不是文学……”

    叙事者从李夜白的转述中得知了前者的评价,又在网络上读到了后者的批评。叙事者沉入了长久的寂寞。前者的猜想,不幸就是当年的事实,而后者的批评,让叙事者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感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许多年前,漂泊在溪头村与溪尾村的往事,渐渐浮上心头。一股咸腥的海的气息,开始在他的房间里弥漫。身边的电视机里,在不断播出着地震灾区最新的人员伤亡数字和救灾工作的新进展。

    北川,北川。

    叙事者的心开始隐隐作痛。那晚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南方,那个雨水丰沛的城市,梦见了那个名叫北川的四川女孩。他的梦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雨水的味道,那是南方的味道,是漂泊的味道,是青春的味道,是……

    他点开了电脑里的音乐,选择了勃拉姆斯的《德语安魂曲》,一遍一遍播放。低音大提琴奏出宁静的引子,叙事者的灵魂,却飘浮在音乐之外。

    “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

    听完安魂曲的前三个乐章,叙事者将这篇小说的标题由原先拟好的《奇迹》改为了《安魂曲》,他修改了最初的构思,他要写下那些不安的灵魂:李夜白,黄队长,北川,还有他自己,那所有不安的灵魂。

    哪怕用二百年的时间,也要让这些灵魂最终得到安妥。

    第三乐章:女高音独唱

    “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怎样安慰你们;

    你们现在也是忧愁,但我要再见你们,你们的心就喜乐了;

    这喜乐也没有人能夺去。”

    让我的呼声叫醒你的灵魂,让我的意志,时时进入你的噩梦。忏悔吧,有罪的人。

    让我的哭声惊醒每一个甜睡的孩子,每一个伟大的母亲。

    母亲,您给了我生命,让我曾经一世为人,得以享受这世上最美的亲情。

    孩子,你们是这世界的未来,是未曾被污染的灵魂。

    是什么声音,来自西南,啊,苍天!那是天在崩,地在裂,那是孩子的呼喊,那是母亲的哀鸣。

    那是我的故乡,啊,北川,我的亲人。我的泪,我的恨,我的爱,我的血,我的北川。我的大名。

    十五年来,我从不敢接近你,我不忍看母亲青丝变成白发,不忍看故园的荒草与秋林。

    我的魂不散,我的魂不宁,我不敢回到故乡,母亲,我要让你存一个渺茫的梦。

    北川,三十年前,我的那一声娇嫩的啼哭,叫醒了你的黎明?

    为什么我们都要哭着来到这世界?为什么?无知的人们,你们不知道,这世界充满了罪恶与血腥。

    父亲,您以故乡的名字为我命名。您让女儿成长为一个自在的精灵。我知道,我是您的骄傲,是你粗糙的手掌,托起了我童年的笑声。

    可是父亲,我不该让您为难,我知道,我要上大学的梦,是扎进您心底里的刺。我知道,我离开故乡,也揪走了您的心。

    可是父亲,我必需离开,逃亡。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我也要背着行李出门。

    许多年了,我一直是一个孤独的离魂,我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就像许多年前,我背着铺盖,走在城市的街头,渐渐开始习惯冷眼与嫌恶。离开故乡,我从未后悔。进入城市,我们要做平等的人。为此,失去了生命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的生命失去得太屈辱,太无情。

    现在,我是一个离魂。

    我白天蜇伏在阴暗的坟墓里。南国那冰凉的泥土,还有细叶榕往下生长的须根。我听见虫子在歌唱,一朵花开的声音。寂寞像蛇吞噬着我的记忆。一对谈情说爱的情侣在细语呢喃。他们可是穿着灰色的工衣?他们是否在流水线上萌生了爱情?我想象着他们的样子。我们离魂的白天属于人世的黑夜,我在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夜晚,我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黄队长,这么多年来,你步步高升,荣华富贵。外人看到了你表面的荣光,只有我知道你罪恶的灵魂。你坐在主席台上说的那些堂皇的大话,你自己何曾有一句相信。等着吧,我会一直纠缠着你,直到我的灵魂飘散。我会等着你,直到你受到应有的严惩。我要进入你的梦中,化为一条绞索,勒紧你的脖子。你害怕了吧。我知道,你的官做得越大,你的内心越不得安宁。不用去求神礼佛,你不敢对神说真话,也不敢对佛吐露真情。你还在家请道士,跳大神。那粘在壁上的黄纸,你以为真能镇住我心头的恨?我要进入你的梦境。看啦,你像狼一样尖叫,你从梦中惊醒,吓着了你身边的女人。

    怎么啦?女人问。

    做了个恶梦。你说。

    你一身大汗淋淋。

    我冷笑一声,在你的身上吹过一阵冷风。你打了个寒噤,对女人说你冷。

    你知道这是我在纠缠着你。可是你不敢对你的女人言明。

    作家,可怜的打工作家,你还在挑灯苦写到天明。你写吧,你怎么写,也无法让你的心安宁。

    看看你写下了些什么吧,风花、雪月、温情。

    你在回避什么?你依然是个懦夫。你假借李夜白的口为你开脱。你这个软弱的人,你的身体里没有男子的血性。面对暴力,你居然不敢向一个女子伸出双手,你居然不敢大喊一声:

    不——

    不——

    不——

    我知道,从那个台风之夜后,这一声呼喊,一直闷在你的胸腔,一直在折磨你的灵魂。

    可怜啊,我的作家,那个赫鲁晓夫的鬼话,怎么能为你的软弱与无能找到借口?

    你还是没敢真正面对你的灵魂。

    你说,你不是张志新,你不是秋瑾,你只是一个,在文字里,把你的呐喊深埋的人。

    这是什么鬼话?可怜的作家,你居然天真地以为,一次灾难,能改变我们的国民性?还是先改变你自己吧,让那些虚伪去见鬼,让你笔下的每一个字见你的本心。

    啊,你流泪了!为什么?为了灾区的死者?

    可是,你流过太多的泪,你的泪已流干。因为悲伤,因为感动。我知道,我知道了,你的心里扎下了无数钢针。

    你看见了,你听到了,你想到了,那些丑恶的表演,那些被鲸吞的爱心,那些莫明其妙流出的帐篷,那些发国难财的人们,那些飘荡在灾区的人贩子……网络上到处流动着他们丑恶的嘴脸,他们的灵魂,将永不得安宁。

    人们都在计较着那许多的小。人心小得像针尖。人心在针尖上舞蹈。

    可怜的作家,可悲的人,你流泪了。你在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又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

    一个作家在你的QQ上留言,他说他只想做一个傻子,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不想知道人世那太多的恶,他不想知道,这次地震还没有把人震醒。

    不要怪他,麻木吧,麻木。

    人性在灾难面前,有了短暂的复苏,又陷入了更深的深渊。

    你们并没有被灾难惊醒。上天不过在给你们一次小小的演练,当末日的审判来临时,你们不至于如此的无能。相比这场灾难,我,一个小女子的冤魂,显得太轻,太轻。

    作家,我亲爱的作家。我知道你的悲凉。我知道,你现在对国民性的改造,已失去信心。

    你知道,贫富悬殊是人类灾祸的根源。

    你知道,提高民族的精神境界,是一个写者的责任。

    你在叫,你在喊,可是没有人听得见你的声音。

    我的灵魂在夜色中飞行。

    溪尾村,那是我永远的痛。

    我俯瞰着身下的一切,那里的工业区,灯火通明。让我落下来,落下来。我的灵魂在夜幕下的工业区穿行。

    终于到了下班的时候,许多工厂里都响起下班铃声。潮水一样,每一个厂门口,都涌出了灰色的人群。她们在谈论着今天的工钱,在指责某个领班的偏心。她们哪里知道,大批的工厂迁出了珠三角,珠三角在榨干一代人的青春后,不想为她们的后半生埋单。她们只知道,这时候,大排档里开始热气腾腾,一碗米粉,几串烧烤,一天的疲惫,在这一刻得以有了休整。电视里正在播放汶川的灾情。除非灾区有亲人,其他的人对此漠不关心。

    幸福啊,现在的打工者。我当年打工时,这么晚还出来宵夜,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现在的打工者,在深夜的大街行走不用再吊胆提心,神出鬼没的治安不再让她们失色惊魂。

    我的灵魂在一个打工者对面坐下,她的脸上写着疲倦。

    我熟悉她,她是打工作家王十月的二姐,作家在《寻亲记》中,曾写下他寻亲的过程。

    现在,她还在做车衣工,从十八岁到三十八岁,流水线流走了她全部的青春,每天车出的衣服堆积成山,二十年车出的衣裳,可以连成万里长城。她在摊上吃了一碗两元钱的汤粉。吃完宵夜,她回到出租屋。我跟随着她,因为作家的缘故,我把她当成了亲人。她回到了出租屋,不见自己的男人。男人又在打牌,她清楚,寻找到牌场。

    她对男人说,不要打了,回家去。

    男人无动于衷。

    她又说,不要打了,回家去。

    男人还是摸牌打牌,对她的请求置若惘闻。

    她这几天心情不好,米贵肉贵,房租又涨了一成。她上去推倒了男人的牌。这一下子,惹怒了男人。男人挥拳打向她的眼睛。这一拳,哪里还有夫妻情份。可怜的女人,此时唯有哭泣。她找不到倾诉的人。

    我多想对她的男人说,珍惜眼前的幸福吧,想想那些在地震中瞬间破碎的家庭。可是她男人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只是一个离魂。

    离开了她,我在那些亲嘴楼的楼道里飞行。一个酒鬼在楼道里大声喊叫。一间出租屋里,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正在吞食用身体换来的白粉。我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打工妹,也曾有着美好的梦。

    我多想对他们说,珍惜自己的生命吧,想想那些在地震中瞬间消失的生命。可是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只是一个离魂。

    我继续飞行。

    我看到太多的冷。

    我希望找到一些人间的温情。

    我需要用温暖驱散围绕着我的寒冷。

    我需要能量,让我的灵魂度过明天泥土里的凄清。

    这么多年了,我的灵魂在渐渐消散。我曾经到过奈何桥,我见过地府的阎君。我放弃了再世为人的机会,我情愿做一个在阴阳两界间飘荡的离魂。阎君抚着长须,久久沉吟,小鬼们在一边狞笑:你的选择,将让你终有一天魂飞魄散,再也没机会投胎为人。

    我说我不后悔,投胎之前的那一碗孟婆汤,让世人忘记了前生,让人不知道觉醒,让人不知道什么叫教训,依然是个糊涂人。

    我的灵魂在小巷里掠过,一只狗发现了我,发出了汪汪的叫声。

    我飘浮在一户人家的窗外。那对小夫妻,他们看上去感情很深。窗台上,晾着灰色工衣。曾经,灰色工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身份的背后写着两个字:打工。

    我的灵魂继续飘荡,那小巷里,一家诊所,又挑起了我心头的痛。

    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小诊所里,失去了生命。那个所谓的医生,他告诉我说人工流产一点也不痛,他说宫外孕不是什么大病……我轻信了他的鬼话。

    血崩,那么多的血……

    那个所谓的医生吓得坐在地上。那张窄小的病床上,躺着的那个穿着灰色工衣的女人,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的下身。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那床上的人就是我,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子。同时,我也明白,自己成了一缕冤魂。

    医生抛下我,逃之夭夭。我想去把他追上,让他还我生命。可是一阵风吹来,牛头和马面用索子锁住我,把我拉到了地府。阎王大笔一挥,生死簿上除了我的名,从此人间没有我这个人。

    不——

    不——

    不——

    我怎么叫也无用。

    我的灵魂在高唱,每一个夜晚。可是你们却听不见我的声。

    我拥有华丽的女高音,声音响彻云霄,在每一个黎明。

    可是,你们都沉睡在梦中,怎么叫也叫不醒。

    可我还是要大声歌唱,只有唱歌,才能排遣浸入到骨子里的冷。

    啊~~~啊~~~啊~~~~~~~

    可我还是要大声歌唱。

    啊~~~啊~~~啊~~~~~~~

    只有唱歌,才能排遣浸入到骨子里的冷。

    第四乐章:男女声二重唱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

    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这年的第二次台风,将在此日登陆。风雨欲来,小镇的天空已是黑云压城。中午已然若黄昏,路上少见有行人。冥冥中似有天意,十五年前那个台风之夜,李夜白跟着黄队长,在溪尾村犯下了此生难以赎回的罪。十五年后,当他重回溪尾村,欲赎回今生的恶时,又遇上台风来临。

    走下大巴,李夜白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南方的记忆于李夜白来说,是潮湿的,如同他的心情。他站在镇中心的十字街边,脑子里渐次浮上了小镇十五年前的模样。

    十五年前,李夜白尚是个青葱少年,从故乡来到南方。其时的小镇才刚刚开始开发,镇上的古老民居随处可见,沟港河岔密布,一条清澈的小溪绕镇东去。在李夜白的记忆里,溪尾村离镇中心尚远,地处偏僻,也没有几家工厂,零星散落在山坳里。坐巴士到得镇上,便没有了公车,若步行前往溪尾村,得半个小时。摩托佬们盘踞在十字路口,见有人下车,忽地一下就冲到你面前,靓仔靓女叫得亲热。路两边,很多绿得发蓝的细叶榕,根须从树上垂到地面,高大的大王椰间杂其间,或有数株木棉,把一树红花烧得如焰。经过一座小石桥,桥的年龄颇为古老。李夜白记得桥头有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面刻着两个大字:棠溪。两边的石柱上,有一幅对联。对联的内容,李夜白已记不真切,只依稀记得有“一树紫棠”、“数顷梅花”的字样,让人对那时的溪尾、溪头二村,生出几许诗意的联想。过牌坊,两条路,一往左,一往右。往左去溪尾,往右去溪头。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李夜白再次来到这南方小镇。从公汽下来他还以为下错了地方。一问行人,说,是某某镇。千真万确,他是到了。他努力寻找记忆中小镇的样子,但举目皆是高楼。李夜白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溪尾村的方向,奈何实在分不清东西南北。叫了一辆摩的,问,去溪尾村多少钱。

    溪尾村那么大,到溪尾哪里。

    李夜白想了想,说,德基玩具厂。

    德基玩具厂?在哪个工业区?

    李夜白说,就是溪尾村工业区。

    溪尾村有十几个工业区。

    那……去溪尾村治安队。李夜白说。

    十元。

    李夜白坐上摩的。“日”的一声,摩托车拐进一条巷子,又拐进另一条巷子。不一会功夫,摩托佬说,往前走过这条巷子,治安队到了。

    李夜白说,你送我到治安队门口。

    丢,找死啊,现在禁摩了。

    李夜白哑然失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治安队的威慑力还在。他一下子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亲切而又备觉沉重。走到治安队门口的这一段路,感觉有些漫长。那个台风之夜的事,瞬间涌上心头。治安队员,此乃他一生的痛。在治安队门口徘徊良久,他才走进去询问。

    黄队长?这里没有黄队长。

    十五年前,他在这里当治安队长。

    十五年前,我不知道,十五年前我才五岁呢。

    李夜白在治安队问了几个人,没人知道黄队长。李夜白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记忆里寻找棠溪的方位。走过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水沟,他再一次迷失了方向,于是向几位穿着灰色工衣的打工妹打听。

    棠溪?

    对,棠溪。

    打工妹们看着李夜白,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李夜白一脸纳闷。

    呶,这不就是你说的棠溪么?

    李夜白怎么也无法把这条散发着恶臭的水沟,与当年清可见底游鱼历历的棠溪联系在一起。

    牌坊,石桥,也不见了影踪。

    李夜白寻到了溪尾村的村部,希望能找到当年他打过工的德基玩具厂。倒还是有人记得,说那家玩具厂早在八年前就失火烧得精光,烧死了十几个打工妹。

    多年以前的那个台风之夜,改变了李夜白的命运。第二天,他不辞而别,离开了溪尾村。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子的那双大眼,一直在他脑子里晃动。他不敢再在治安队呆下去,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滑进更深的深渊。经过数日找工,李夜白终于在溪头村的德基玩具厂找到了一份工作——调色师。进厂后,李夜白每天都呆在工厂里。他不敢出门。他害怕遇见黄队长。他知道,他的不辞而别,一定让黄队长相当不爽。他也知道,被黄队长撞见了会是什么后果。

    那个台风之夜,黄队长曾冷笑着对他说,李夜白,你小子不会出卖我吧。

    李夜白说,怎么会呢黄哥。

    黄队长用力拍了一下李夜白的肩膀,说,谅你也不敢!

    谅你也不敢!好长一段时间,李夜白耳边都在回响黄队长的冷笑声。

    走出村部,天空中开始洒下零星细雨。台风的前沿已抵达小镇,天越发的黑,路上的车都亮起了灯。李夜白呆了半晌,就近找了家宾馆住下。刚安顿下来,狂风卷着暴雨覆盖了小镇。李夜白伫立窗前,看着窗外模糊的黄点,那是一幢建筑的灯火。街上的车辆,倾刻间变成了船,在水中漂浮。风在尖啸,恍惚间,李夜白隐隐听到了那个叫北川的女子的呐喊:

    不——

    不——

    不——

    然而,风声淹没了她的呐喊。绝望的眼泪,化作了倾盆大雨。

    故地重游,李夜白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他开始明白叙事者让他回到溪尾村的用意了。十几年来,他努力挣钱,把公司的规模扩大再扩大。他以为他是一个不错的企业家,他以一几之力,养活了数百名员工。他为人亲和,绝不像他从前遇到的老板那样,把打工者当牛马。他把自己的生命之弦拉得紧紧的,不让它有一丝松懈。此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之所以会这样,其实是在逃避,逃避作下的恶:那个台风之夜,面对那个叫北川的女子绝望的呼救,他竟然无动于衷!此前,他从来不敢真实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当年,他曾为自己的懦弱找了一个堂皇的借口:他别无选择,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想活下去的凡人。如今,穿越岁月,回首往昔时,他发现了自己的残忍:当时他其实还是有得选择的,最起码可以去报警。

    狂风拍打着窗子,暴雨将天地连成了一片。

    李夜白长叹一声,他不知道这次的寻找从何找起。

    黄队长不知去向,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子,更是不知所终,要想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想到此处,李夜白心中越发怅然。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求得内心的安宁。比如找到了北川,他可以帮助她达成心愿,让她获得事业上的成功,作为当年他麻木的补偿……

    我是谁?

    你是大和尚。

    大和尚不是我,只是装我的房子。我还是不明白我是谁。

    你死去了,死去的是你的房子。你并没有死,你还是你。

    很多年了,北川的离魂昼伏夜出。她心中的恨在渐渐消退,就像她的魂魄在渐渐消散一样。她感觉越来越疲惫,力不从心。很多时候,当她蜇伏在冰凉的泥土里,怀想着外面的世界时,不止一次有过放弃的念头。她知道,只要她的精神一涣散,随时都可能化成一缕风,飘散在茫茫宇宙中,再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意识。当然,也就没有了“我”。这世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她甚至开始怀疑她这样坚守的意义。

    我这样做有用吗?这一切,还与我有关吗?我是谁?

    当她变成离魂后,曾一次次这样追问。我还是那个名叫北川的打工妹吗?是。又不是。她的离魂进入到一位大和尚的梦中,她向大和尚求法,希望指点迷津。

    不动心。大和尚最后对她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说话。

    她无奈地逸出大和尚的梦。

    不动心。她做不到。不动心。我便不再存在,我便不是我。

    她放不下。她有太多的执著。十多年来,她觉得累。那种累,像一阵狂风,随时会把她的信念给吹散。她的魂魄,全依赖着一种信念凝聚着。而每一次台风降临,都会再一次激起她坚持下去的信念。台风补充着她的能量。台风降临的时候,白天会变成黑夜,她的离魂能得以解放出来。她像闪电一样在风雨中奔跑,尖叫。

    李夜白一来到小镇,她的离魂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那是一种遥远的,但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她知道,她的坚持快要有结果了。她为此欣喜,也为此流泪。她循着气息,找到了李夜白居住的酒店。她在李夜白的窗外尖叫,然而李夜白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李夜白说,然而李夜白望着窗外在出神。

    台风还在刮。李夜白离开酒店,走在暴雨中。他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但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在指引他。街上的雨水已没过了膝盖,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在雨水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像在划船。也不知走了多久,风渐渐小了,雨也渐渐停息,街上的积水慢慢退去,街上倒处是被吹折的树枝和东倒西歪的广告牌。

    月亮居然出现在了天上。半弯月,夜便显得益发的清冷。

    李夜白继续往前走,一座牌坊出现在了他面前,高大的青石,沉静而肃穆。就着月光,他分明看清了,那牌坊上写着两个大字:棠溪。字刻得很深,笔力遒劲。两边的对联果然还在“一溪明月……”“数顷梅花……”。这不正是当年的棠溪么?白天明明来寻过,却不是这般光景。还有这对联,记得不是一溪明月,而是“一树紫棠”。

    李夜白没去细想,漫步到了石桥中间。溪流静静,不是一溪明月又是什么?正在纳闷,听得有人声幽幽传来,问,先生您是来找北川的么?

    李夜白循声望去,只见牌坊下走来一名打工妹,身着灰色工衣,戴着口罩,胸前别着一枚厂牌。

    李夜白说,正是。您怎知道我是来找北川的?您知道北川在哪儿么?

    先生请跟我来。

    那打工妹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往一林间小道走去。

    李夜白跟在那打工妹身后,一路尾随。再与她搭话,她不理不睬。这样走了数里,路到了尽头,前面已是小镇的一座山。打工妹往山上走去。李夜白跟着前行。不一会,便到山腰,回首小镇,一城灯火已远。

    先生,请前来。打工妹道。

    李夜白走到打工妹面前,说,您不是说带我去见北川么,怎么却走到这荒郊野外?

    打工妹凄然一笑,指着一处土堆,道,此处便是北川安身之所。

    难道,北川她,已死去?李夜白心下一惊。

    先生可还记得那个台风之夜?

    记得,我是一个懦夫,我有罪。李夜白黯然,一脸愧色。

    打工妹说,那一晚后,北川本想寻死的,可一想到还未报父母养育之深恩,便把泪吞进肚里,坚强地活下来。后来,她在溪尾村找了一家厂,当普工。然而,一个多月后,她发现身体起了变化,于是她走向了一间小诊所……

    打工妹说完北川的故事,不再言语。

    李夜白骇然问道,你是何人?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打工妹没有回答李夜白的问话,却说,我告诉你一组号码,你一定要牢记。说着打工妹报出了一组数字。李夜白复叙了一遍,刚说已记住,那女子便不见了。

    李夜白叫了一声你别走,猛地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情景,均历历在目,仿佛一切皆真。走到窗边,窗外狂风暴雨依然。他隐约听见风雨中有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李夜白觉得这梦古怪,回忆梦中那组数字,也还真切,似是电话号码。李夜白拿起电话,拨出了这一组数字。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低哑的男声,是本地方言:

    雷好,扪宾位。

    请问您是?

    我是黄德。

    李夜白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手脚冰凉。电话那端传来了几声喂喂的问话和一句丢雷老母的骂声。

    根据那个电话,李夜白用了两天时间,找到了黄德的家。并了解到,如今的黄德,早已不是当年的治安队队长,而是步步高升,权倾一方,炙手可热。得知这些,李夜白长叹一声,凭着梦中的记忆,找到了北川的墓地。他将北川的墓地重修了一下,并立了一方石碑,上刻“打工妹北川之墓”。

    李夜白跪在北川的墓前,忏悔自己的恶:对不起,北川,我不能完成你的心愿了。我知道,你希望我站出来指控黄德,将他绳之以法。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我现在站出来指正他,也是空口无凭……再说了,我的公司里还有许多的事情,在催着我回去处理。回去后,会加倍对我的工人好,我会把我所赚得的钱,尽可能用来做慈善事……

    李夜白在北川的墓前烧了一些纸钱。然后离开了南方。

    李夜白不知道,他这几天打给黄德家的电话,已引起黄德的注意。黄德很快查到了李夜白入住的酒店,并查出打电话的人名叫李夜白。黄德在脑子里搜寻了好半天,才想起李夜白是谁。他大吃一惊,马上指示人马赶到酒店。彼时,李夜白已坐上回程的飞机。黄德的人马扑了个空。这让黄德心惊肉跳。他突然想到了北川的墓地。当年,北川死于黑诊所,黄德参与了协助破案。他认出了北川,也得知了北川的死因。他也怀疑,北川是因他而怀孕。当时他们无法联系到北川的家人,他便将北川的骨灰掩埋在了山坡上。

    黄德来到墓地,发现了新刻的石碑。这让他更加惶恐。他认为,这个名叫李夜白的打工仔,一定会来敲榨他一笔。但是他等了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李夜白终没出现。李夜白若再出现,黄德相信,凭他的手眼,把这个李夜白弄死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李夜白一直不出现,反倒让黄德觉得,有一柄利剑高悬在他头顶,随时都有可能砍向他。自此,他开始变得多疑,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他们都是李夜白派出来的眼线。而每天晚上,他都要做噩梦,梦见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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