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结也梗在母亲心里，眼睛红肿着，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摇头。只念叨村里谁长东西开了刀，谁得癌症走了，说着说着掉眼泪。我说重阳节到了，带您出去玩玩？没想到母亲答应得很爽快，提出要去就去武汉，不玩，只检查下身体。一家人才知道母亲肚子上有个包，怠慢不得。
出门时母亲穿了一身新衣，还提了包衣服，我问这好的天，带那么多衣服做什么。母亲说，不管检查啥结果，想照几张相。原来母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用照片留住亲人的记忆，而家里的相册相框那么多，竟然没有她像样的相片。
检查异常顺利，母亲的包块是脂肪纤维瘤，因为小，医生建议观察。母亲心里的石头落下地，急乎乎地要回家说嫌在城里每一分钟都要花钱。好友特地从汉阳赶来，说刚买了好相机，不管怎样，玩下照了相再走。母亲点头，乐呵呵地说客套话。
去哪里呢？母亲从山里出来，最好看看水。好友说去江滩吧，芦苇正茂。母亲犹豫，说江滩以前去的多。我补充解释，江滩是我结婚的地方，也是一家人散步最多的场所，换个地。好友说，那就去东湖！母亲说，东湖好，适合老年人，以前我大伯就在那里疗养。
东湖好，天气也善解人意，多云不阴不晒。母亲坐车到处望，下车走得欢。到达东湖大门，挺直腰板，双手并立，中规中矩地照了第一张照片，仿佛特地是来东湖站岗的。朋友指着导游图说，武汉东湖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景区面积73平方公里，有4个景区，时间有限，我们只能看一个景点听涛区。
好好，娃呐，给你添麻烦了，让你请假陪着我。母亲的客套话里掩饰不住欢喜。
进门有游车，母亲不坐，说走走看看可以照相。路边的名贵树种很多，在高大的树干上靠靠，在繁茂的枝桠下庇荫，在黄绿相间的落叶里行走，每一个瞬间都是精彩的回放。母亲的表情先是呆板的，拍着拍着，笑容自然了，手脚放开了。譬如湖边的杨柳，那么软，那么柔，她像割稻一样抓一大把两手擎着，如荡秋千。朋友说，干妈，您莫想着我在拍你，好好看景色。母亲去看湖，说好大呐，望不到边。我就想起很多词语，像烟波浩渺、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又想起几句诗，如“江天一色无纤尘”、“水光潋滟晴方好”。母亲顾不上我在想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用最简单的词语惊叹，看啰，好多藕叶。母亲说的藕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叶，或者是“荷叶罗裙一色裁”的荷叶，农村吃的是藕，直观地称藕叶。藕叶在枯萎，枫叶正红火，秋菊正绽放，母亲在说笑间留影，渐渐入镜了，谁也看不出她是年过六旬的农村老太。
挽着母亲的手，湖畔杨柳依依，湖心汽艇疾驰，走过石板路，登上石拱桥，再在满眼的秋色里踏进青草地，暖暖的心霎时慵懒起来。母亲坐下换了件外衣，我趴在她腿上，捻一根青草在嘴里咀嚼，如品琼浆。阳光、青草、母亲，现世安稳，时光柔软，母亲微笑，我痴迷。
一直为生活所累，心事重重，脚步匆匆。若不是母亲生病，哪里想到陪她坐在湖心亭，醉卧青草地？在静谧的时刻，闻闻青草的味道，顿悟春晖的恩泽；听听落叶的低语，回报母亲的深情。仿佛应验了人生的轮回，儿时的我做梦都想生病，巴望忙碌的母亲陪我片刻。如今，年迈的母亲又何尝不希望子女们慢下脚步，瞅瞅她日渐衰老的容颜。
时光留不住，只能捕捉瞬间的欢笑。母亲说，今天我把一生的相都照了。
我庆幸母亲没有大病，我还有机会为她留影。但岁月无情，每过一个九九重阳，母亲就向暮年迈近一步，她的有生之年越来越少。照片只是个念想，心里有她，把自己留在母亲身边，陪劳碌的老人走一走坐一坐，这才是我们做儿女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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