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哪朝留下的习俗，老家风行定娃娃亲，媒婆为我提亲那年我才三岁。老话说选亲不如选媒，村妇女主任为媒，说的又是村长的儿子二傻，我爹娘大半辈子老实巴交，突然有了天大的面子，哪有不答应的？
定娃娃亲本来没什么，别的娃儿，亲定在外村，就我和二傻近，只隔几户人家，想避开都难。很多时候我巴不得长个后眼睛，以免二傻跟踪。他一跟着我，就有人怪里怪气喊“媳妇，媳妇”。我气得瞪眼，喊二傻滚，他傻兮兮的不走，还要赖着帮我打猪草，摘野果。我捡起地上的石子吓唬他，再不走，我砸死你！他捂住脑袋，还是傻傻地笑。我一跺脚直骂，傻瓜，有病！
二傻真的有病，说不清个顺溜话，吐个字像数萝卜，囫囵半天。有一次我在池塘洗衣，他在门口扯起嗓子喊，妮——看他一手在头上晃，一手在兜里掏，我假装没听见，扭头继续洗。过了一会，我觉得后背痒痒的，转头看见了他的胳臂，我吼道，你干嘛？他结结巴巴，给——你——摸——摸。我羞得血冲脑门，一棒椎打过去，他哇哇大叫，一个冒热气的馍馍“咚”地掉在了水里。
说实话，二傻对我再好，我一点也不稀罕。我讨厌他傻乎乎的样子，更讨厌他到处说我是他媳妇。他爹娘客客气气叫我爹娘亲家，他心安理得叫我媳妇，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像我是他家人。我不开心，可是山沟定亲如铁板钉钉，只要配了对，长大了就会成亲。我不想做二傻的媳妇，我要走出去，出山有两条路，读书和当兵。我是女娃，只能读书，我读书好，年年考第一。村小和村委会在一起，大红榜贴出来的时候，村干部最先看见，二傻爹自然也知道。张红榜，二傻高兴，他爹不高兴。他爹骂，你狗儿笑啥，你以为倒数第一也是第一，光荣，是不？
二傻拧起脖子仍然笑，不怕他爹，他哥大傻淹死后，他是独苗，爹娘什么都满足他。他爹说，哪怕你要星斗，只要能摘到，我也会去爬梯子。二傻不要星斗，他只要吃的用的，然后偷偷塞给我。我本来不想要的，可我嘴馋受不了，而那些笔呀本子我没钱买，反正他傻，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我不用被他糟蹋了可惜。读完小学，初中在镇上，有7里路，父母不要我读书，说女娃读书没有用，迟早是人家的人。二傻不干，说我是他媳妇，他读书媳妇就要陪着，硬是要他爹答应出我的学费。
上学第一天，我们5点钟往学校走，山里雾气重，远远看见前面的坟地火星忽闪忽闪，早就听说有鬼火，没想到竟拦住了去路。我吓得不行，二傻像是听见了我砰砰的心跳，抓住我的手攥得生紧。我双腿发软，几乎是他拖着我向前走。待走到坟地，见是几个挑柴的歇气吸烟，我立马醒悟过来，摆脱了二傻的手。
自那以后，我更加躲着二傻，怕他在学校说我是他媳妇，又怕同学知道我有个差生朋友。读书后，他说话顺溜多了，不着急就不结巴，偏偏有同学逗他急，看他脸红脖子粗囫囵囫囵的样子。怕同学嘲笑，他干脆极少说话。每天上学放学，我偷偷地跑，他远远地跟。
初中毕业后，我考到一中，二傻再也跟不上了。他爹说，春妮是女秀才，你不当兵落到山沟里咋整？他爹要去找人武部干部疏通，他不干，去广州当了保安。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他寄来的钱和信，我想他打工肯定是为我，就憋着股劲想考上大学。
我真的考上大学了，我们山沟闹翻了天。山沟里飞出金凤凰，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的事。我娘说我有今天多亏了二傻一家，要我去二傻家正式上门，意思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他家的媳妇。从定下娃娃亲，二傻逢年过节到我家上礼，我还是第一次去他家，二傻爹娘看见我笑眯了眼，招呼我的声音半头湾里的人都听得到，好像我给了他们多大的面子，进门塞给我一个鼓鼓的红包，说学费生活费莫担心，二傻还会寄的。
我在大学里勤工俭学，叫二傻把钱存着，不要再寄了，他不听，寄了几次我退了几次，最后他终于开窍了，明白了我的意思。以前他写信我回信草草几句，现在他不写信，我更懒得去想。不是我无情，是得面对现实，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想他迟早会看出来的。哪晓得他突然出现在我学校，黑黑的脸，憨憨的笑，我不知道怎么向同学们介绍，他像没事一样说，嘿嘿，我是妮他哥。他把一包吃的发给这个，递给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我看着都别扭。我说，哥，我带你到外面去转转。二傻一点也不傻，哎地一声答应着，和我的同学告别。
校园很大，二傻慢慢走，慢慢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我心急，又不能催，只能在心里企盼少遇见几个同学，最好一个也别遇到。一路上，二傻指指点点问我话，我嗯嗯啊啊，心思完全不能集中。我在想，快点，快点到校门口就好。
在一栋大楼下，二傻忽然站住问，妮，这是你们的教学楼吧？我说嗯。他仰起头，用手挡住阳光向上看，说，好高啊！还是你聪明，天生会读书，我早就料到你会是大城市里的人。我不说话，他又说，妮，咱俩的娃娃亲不算。我想说话可开不了口。似乎是怕我难过，他马上说，妮，你别过意不去，是我要退亲的，我先找的相好，我——会和村里人说。我的喉咙像哽住了一样，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真的，你看，这是她的照片，她知道我来看大学生妹妹，还叫我给你带钱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