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文清是同城人，准确地说，应该是邻居。他们住的两栋高楼只隔一个围墙，从她家的阳台能清楚地看见对面人家在做什么，特别是夜深人静，聊天声，孩子的哭闹声，搓麻将的哗啦声，声声入耳。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偶尔夹杂依依呀呀的楚戏。她很奇怪，在这个现代化的都市，竟然有男人像模像样地哼唱古老的楚剧，如她一样迷恋即将灭绝的地方剧种。
她猜测对面楼里唱楚戏的男人是个另类。她也是个另类，朋友这样认为，还称她书呆子，不懂风情。都什么年代了，年纪轻轻的，在一棵树上吊死。孩子爸都走了多年了，你守身如玉，谁会为你立贞洁牌坊？即使立了，有什么意义，能顶吃顶穿，还是能给你们母女好生活？这人啊，总得向前走，不为自己着想，得为孩子考虑吧，孩子缺少父爱，成长总是个缺陷。
亲朋的轮番轰炸，她有些动摇。朋友趁机为她物色了人选，说男方是熟人知根知底，丧偶一年，宽厚有责任心，爱好文学和体育，他每天在广场打球，如有心就去看看，他是2号，穿红色的运动衫。尽管她没当回事，晚饭后散步路过广场，还是放慢了脚步，球场上，2号英俊魁梧，身姿灵敏，那跳跃的一抹红让她砰然一动。接连几天，她悄悄从他身边走过，孩子玩滑滑梯，她偷偷瞅他。
第一次见面，他微笑着很阳光，亲和而温暖。他抱起她的孩子手把手教叠纸飞机，又教她放飞。他一次次把纸飞机抛向空中，孩子跑着追着，笑个不停。他还把孩子抱在膝上讲故事，他讲什么她听不见，她远远站着，看孩子依偎在他怀里甜甜地笑。那个晚上，孩子在梦里咯咯笑着叫喊，飞机，飞机，飞高点！静夜里，她的泪潸然而下。
这以后，他读她的文章，做精辟的评点；他慨叹她的命运，说她是值得珍惜的人。他说话的时候，她的孩子搂住他的脖子亲他，她恍恍惚惚的，看见孩子在闹，要听他唱歌。他清清嗓子，唱起了楚剧。在孩子的笑声里，她的脑袋“嗡”地一下，内心固守的铜墙铁壁轰然倒塌。
是的，就是这么巧，他是对面楼里那个唱楚剧的男人。
更巧的是，他对她的孩子那么好，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她想，这是缘分，是上天的垂怜。
他们有很多话题：人生、世情、文学、还有楚剧。谈完，听他唱，孩子也静静地听。
他惊奇，孩子这么小，怎么喜欢听楚剧呢？她说，可能是遗传，我喜欢，我母亲更喜欢，母亲是省楚剧团的演员，因为有个反革命父亲，下放到农村。受尽了非人的折磨，等有机会返城的时候，舍不得几个孩子。
他说，是啊，孩子是父母的一切。我们都要为孩子着想，给她完整的父爱母爱。
他给她的孩子买玩具和零食，让她坐在肩上看楚剧碟子，还开车带孩子兜风。朋友催促，现在优秀的好男人不多了，错过他你会后悔一辈子。她不急，可孩子天天要见他，老远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她一岁就没有爸爸，没有感受过父爱。
那个中秋节，孩子拉他的手，要他一起回家。他用眼睛等她表态，她不说话，孩子撒娇哀求，去嘛，就要你去，我们一起过中秋节，一起吃月饼。拗不过孩子，她默默走在前面，他抱着孩子一路高兴地讲故事，走进她的家门。
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她有些心慌意乱。用开水瓶给他倒了杯开水，径直走进厨房准备晚餐。炒青菜，煎鲜鱼，锅里噼噼啪啪。客厅里他在唱，孩子在跳，笑语阵阵。再打一个瘦肉汤，三个人就可以围在一桌，月圆人圆，和和美美，享受难得的家庭气息，多好啊！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妈妈——孩子刺耳的尖叫突然传来，她一个激灵冲出厨房，孩子哭叫着扑向她。蓦然，她看见孩子冒烟的裤腿，地上歪倒的开水瓶和汩汩流淌的开水。他站着，显然懵了。孩子跳舞，摔倒了，撞了开水瓶，他边语无伦次地解释，边弯腰去抱孩子。她一把抢过孩子，向外冲去，他跟了几步，说煤气没关又返身。她下了一层楼，房门嘭地一响，紧接着是他急促的脚步声。
他拦了的士，孩子在她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好痛，妈妈，好痛啊——她心疼得全身抖个不停。他怯怯地伸手说，我抱吧？孩子听见他说话，哭着喊爸爸，要爸爸。她把孩子搂得紧紧地，俯下脸，咬破了嘴唇一动不动。
孩子小腿中度烫伤，住院期间他小心翼翼，忙前忙后。几次他说，我真不知道开水瓶在那里，不然……。她扭过脸，强忍泪水。
出院时，他在我们面前欲言又止。她抚摸孩子小腿上的伤疤，颤声说：我母亲脸上也有一道疤，是造反派烙上的，这道伤疤，毁了母亲一生。
他垂下头，垂得很低很低。从此，她们没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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