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得到消息，郑欣偷偷哭过，那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是濒临死亡的绝望。切除乳房，连带淋巴结扫荡，毫不留情的切割，摒弃，手术能成功吗？癌细胞没转移吗？就算手术成功，能多活十几二十年，可曾经的美丽不再，爱情能保全吗？爱人能坚守吗？残缺的身体，是否它要承载残缺的人生。
从走进病房的那刻起，郑欣就打定主意不配合治疗。611病房有三张病床，郑欣是35床。35床，是她的代号。她歇斯底里地赶走老公，窝在白色的被单里，眼睛盯着天花板，不想理睬任何人。房间里的谈话还是钻入耳朵，一尖细女声说，“看，35床，好黑的一头长发！”另一沙哑女声应和，“唉，比昨天走的那个35床还要年轻……”。郑欣顿觉如芒被刺，拉起被单蒙住头。
“35床，35床”，绵软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郑欣正昏昏然。“35床，起来吃药哦！”被单被轻轻掀起，突然的光芒让郑欣很恼火，没好气地叫：“我不吃，过去！”“好，那您先起来，走走，窗外阳光正好呢！”说着，一双温暖的手来扶郑欣。“你烦不烦啊，叫你走，没听到啊？”郑欣使劲一扭。“对不起，睡久了不好，活动下对身体有好处”，依然是温言细语。是什么样的女孩这样好脾气？郑欣忍不住抬头，是个年轻护士，一身白衣，燕帽下清澈如水的眼睛，漾着宁静柔和的光。护士在微笑，而自己和她斗气，郑欣的心疼了一下。
10年前，郑欣也读的是护校，崇拜南丁格尔，立誓做个白衣天使，为医疗事业贡献一生。她谨记南丁格尔的话：“护士必须有一颗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在县医院做护士的一年多里，郑欣剪掉了长发，尽心尽力护理每一个病人。医院护士少，在门诊部值班，小孩的头皮针打不进，遭大人谩骂，小孩抓咬；调到住院部，病人的唠叨、医生的医嘱，时刻不能马虎。仅仅因为发错了一次药，郑欣被病人家属围攻，被扇了耳光不说，还要作检讨，赔偿病人的精神损失。没人问缘由，只有郑欣知道，连续加班加点，日夜连轴转，就是铁人也吃不消，何况那两种药外观相似。没人听郑欣的辩解，大家振振有辞讨要公道，一个视生命为儿戏的白衣天使，当然要为错误买单。尽管经过调解没有赔偿，但是19岁的郑欣，忍受不了各方面的指责，离开了医院，放弃了心爱的岗位。
想起过去，郑欣不忍为难护士。她抓起药，摆手说，“我自己来，你走吧！”护士笑笑，离开了。郑欣起床，走到窗口，窗外月季花红彤彤的，青绿的叶片上爬着小虫子。让药物杀死害虫吧！郑欣摊开手，药片滑入花丛。轻风拂过脸颊，像是无言的叹息。
“35床！”又是护士在喊。郑欣假装漫不经心，一杯水和药丸已经递到眼前。仍是微微的笑，“吃下，好吗？”秘密被揭开，郑欣火起，劈手推开，水杯掉在地上。护士弯腰去捡，郑欣闭眼躺在了床上。才睡了一会，床头柜上又有响动，原来是护士在插花。“您刚刚看月季，我给您采来几枝，好新鲜呢！”护士调皮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郑欣被逗笑了，伸出手。护士心领神会地送上了水和药丸。郑欣渴了口水，药丸在手心颤动几下，丢进了嘴里。护士嘴角漾起满意的微笑，说，“我是您的管床护士刘艳，做得不好，您可以说，可不能延误治疗呀！您呢，也别总闷着，没事和病友聊聊天。”
“是啊，病友如同战友，一致对抗病魔，现在科学发达，神六都升天了，小小癌细胞算啥”，邻床沙哑女音安慰说。刘护士转身向她竖起大拇指，“36床，最坚强了，您这是第四次住院吧？多和35床说说话，与癌症对抗，关键是信心、精神。”“那当然啦，有信心，14公分的恶瘤也奈何不了我！”病房里一下热闹起来，待郑欣再去看护士时，她已经不见了。
“癌症”、“恶性肿瘤”、“化疗”，这些平时敏感的字眼，像家常话一样被屡屡提起，没有一点忌讳；走廊上，光头的，戴帽的病人走来走去，个个脸色平和，没有一点恐惧。郑欣听着，看着，有种不真实的恍惚。癌症，不可怕吗？死亡，不可怕吗？
手术前一天傍晚，刘护士对郑欣进行心理疏导，“其实，生命是最可贵的，我们都要珍惜。您看34床，她的绒毛膜癌，已经肺转移了；36床的巨大恶瘤，做了四次手术；还有，你隔壁的晚期肝癌病人，日夜呻吟，痛得死去活来。都在和癌症作斗争，和他们比起来，乳腺癌疼痛的程度小，死亡的风险低，并不可怕。你要坚强，活着比什么都好！”看郑欣不语，刘护士继续说：“别总想着没有乳房就不美了，您每次赶老公走，他其实都没走，躲在走廊拐角郁闷抽烟。他求医生好好给您治疗，说你们有个女孩才8岁，他离不开您，孩子更离不开您，不为他想，也得为孩子着想啊，她是您的天使呢！”郑欣噙住泪，泪光中有美丽的天使舞动。
第二天，郑欣被刘护士扶到手术车上。握着她柔润的小手，听着她贴心的安慰，进入了手术室。醒来后第一眼，郑欣就看见了一张笑脸，燕帽下的眉毛上扬，眼珠明亮，脸色粉白，嘴角微翘，是刘护士。她在微笑，用温婉的语气说，“辛苦了，郑姐，手术很成功。您看，那是谁？”
“妈妈——”随着喊声，郑欣看见老公牵着女儿，微笑着向自己跑来。
“我的天使们！”郑欣喃喃着，泪水濡湿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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