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租车来的,黄色的的士。从省城武汉出发时,灰蒙蒙的天,厚厚的晨霭,她有喘不上气的感觉。中途歇过两三次吧,还是坚持。到孝感地界,灰色的天幕拉高了,染上了蓝,淡蓝,浅蓝,越升越高。抵达安陆钱冲,太阳暖烘烘的,把棉花般的云朵晒得松松软软,仔细看,有白棉丝的触须,在轻舞,在飘移。
她觉得自己也要飘起来了。先是身体,越来越轻。她不明白,那么多的癌细胞争先恐后地扩散,为什么体重越来越轻?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轻得每一步像踩在云端,晃晃悠悠。再是灵魂变轻,抽丝剥茧般,一缕缕抽离。她仿佛看到生命似灰色的炊烟,一股股,一截截,晃晃荡荡,一阵风就能遣散。她害怕这种轻,害怕灰色。她喜欢黄,金色的黄,她喜欢重,坚硬的重。她在脖子上、耳垂上、手腕上、手指上、包括脚腕都戴上了黄金首饰,沉甸甸的,黄灿灿的,有光泽,有质感,有硬度。她读过红楼梦,那些晶莹剔透的美人儿,一口气咽不下去的时候,金子就帮忙解决了。金子能加重生命的轻,也能拭去生命的重。
她是肺癌晚期患者,老公劝她不戴饰品,说天气越来越凉了,金子冰冰凉凉的,对身体不好。她反唇相讥,“哦,怕被人偷去了,是吧?不就是几件首饰,比我还重要?”她想继续与老公抗衡,但医生不让戴。CT、手术、化疗等等各种检查和治疗都不适合戴首饰。她不能不听医生的,她想活下去,哪怕活久一点。她从电视上看见了钱冲的名字,无端地感到亲切,熟悉,好像自己去过无数回,好像原本就生活在那里。她坚信自己和钱冲有缘,比如她姓钱,很有钱。当然,这只是表象的联系,她更在意内心的诉求。她才四十出头,几百万的身价。为了保住贵妇人的名份,半生都在争斗:忧心、惶恐、提防、跟踪、争吵、哭闹,生活看似优越,内心动荡不安。尽管老公从没有主动和她提过离婚,她还是感到潜在的威胁。身居多处豪宅,她睡不着,进去高档酒店,她吃不下。是什么时候得病的,她没有感觉,怎么得这个绝症,更是无从查起。电视画面变换着,钱冲蓝蓝的天,蓝得宁静高远,白色的云朵,白得纯净旷达,金黄的银杏叶,黄得动人心魄。
那是生命的召唤,是无数次梦中的向往。她的心亮了,动了,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一踏进银杏谷,她像是入了皇宫。到处是黄,金色的黄,高贵的黄,富丽堂皇的黄。宫闱金碧辉煌,华盖鎏金溢彩,金色的地毯软绵绵,黄色的帷幕亮堂堂。这是大自然的恩惠,在这叫钱冲的王国里,她俨然成了骄傲的女王。站在山顶,扶着粗壮繁茂挂满银杏果的大树,她的目光扫向山谷,哪一棵是它的伴侣呢?它长在这里,另一棵一定不远,一定在彼此的视野之内。她不相信满山谷只有一棵公树,不相信一棵公树拥有成千上万的母树。科学研究说一棵公树能给无数棵“嫔妃”授粉,这是什么逻辑?连植物都如此霸气,何况人类?她想不通,也不甘心。
有风了,树叶飘飘洒洒,信手拈起一片,摊在手心。金黄的叶面,多像一把小扇。儿时,母亲唱着歌,摇着扇子,摇啊摇,她就睡着了。要是哪一天自己再也醒不来,母亲会忍受怎样的煎熬呢?她不敢想,抚摸着叶片,眼睛涩涩的。这是一枚漂亮的银杏叶,平展展的,没有一丝褶皱,周边镶了深黄的金边。明明是赴一场死亡的盛宴啊,却这般坦然,没有紧锁的双眉,没有哀怨的叹息,没有负累的沉重,彩蝶般盛装舞蹈,英雄样视死如归。难怪印度诗人泰戈尔希望“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静、美,两个简单的字,涵义多么深刻!没有静,哪来的美好?那些银杏叶挂在枝头脉脉相望,落到地上紧紧相拥。温润的叶脉饱吸天地之精华,摈弃世俗的烟尘,平心静气,与世无争,这是何等的境界!自己呢,这些年与“小三”斗,与老公斗,争金钱,争地位,忘了看望住在农村里的父母和公公婆婆,忘了亲近寄宿在学校的孩子,忘了歇下来享受生活。越怕失去,越想抓住,紧紧拽住。活得真累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手里空空如也,那片银杏叶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遗落。地上的落叶太多了,分不清哪一片才是。疲惫袭来,她斜倚着苍劲挺拔的银杏树,仰望着,思考着。蓝天变成了浩瀚的海洋,银杏树是海底长出的一丛丛珊瑚,流动的人,走动的猪、牛、狗就像是在海底游动的生物。动荡的“海”因为辽阔而平静,因为包容而色彩斑斓。为什么要争斗呢?钱、权、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虚无。高贵也好,贫贱也罢,死亡的结果,都是一把灰烬。至于爱情,也不是想留就留的,就算留住了人,心越走越远,咫尺天涯,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叶间穿过,搭起的一座绚丽的时光隧道。过去是回不去了,栽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失去了才懂得珍贵。佛教视银杏为圣树,它的超凡脱俗,是经过了千百年的修炼。英国有句话:一夜之间可以造就一个百万富翁,但是要培养一个贵族却要三代人的努力。她出身贫民百姓人家,也没受高等教育,当然做不了贵族,她只想为子女创造条件,就算子女当不了贵族,孙辈总可以吧!她想得那么长远,做得那样义无反顾,她把弦拉得满满的,忽然一天,“嘣”的一下,她听到碎裂的声音。
碎裂,来自骨头的碎裂。感觉到虐心,看不见裂纹。树是有纹路的,一圈一个年轮。500年,1000年,5000年,记录的符号跳过风风雨雨,跳过酷暑严寒,活过的苦难忽略不计,走过的曲折一笔带过,活在当下,只管当下。活着,即是存在。银杏存在着,被无数人仰望,被无数人歌颂。植物“活化石”,公孙树,白果树,鸭脚树,一个名字一种寓意,一种寓意一份宠爱。自己一直被母亲喊为英儿,被老公换做英子,被孩子叫着妈妈,一个称谓一个身份,一个身份一种责任。如今,躯体虽然存在,却病入膏肓。尽责是不可能了,能做的仅仅是如何像一片叶子安静地离去。在这世上,谁离开谁不能生活呢,关键是不能被自己打败。当同类相继灭绝的时候,银杏树不是独自挺过来了吗?两亿多年的凄风苦雨,捶打出它虬劲雄伟的躯干;四面朝阳,才萌发出错落有致的枝桠;一心向上,才成长为宝塔般的威严,即便是一片银杏叶,也不因飘零就破碎枯萎,就黯淡消沉,就在秋风中自怨自艾。一株银杏就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参透了禅机,悟透了人生。
佛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谁的一生,无苦?谁的一生,无痛?但面对苦痛的姿势,不应只有哀怨一种,还有超脱苦痛后的飞翔,还有释然后的安详与静美。眼前,这些在空中上下飞舞的银杏叶,不正是如此吗?它们把最后的凋零,变成一次绝美的飞翔。把自己交给风,交给大地。以凛然的气势陨落,赴死;以无畏的姿态飞翔,舞蹈,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痛苦,只有美,泰然的美,大义的美,极致的美。这美让她的心亮堂、温暖,灵魂也随着银杏叶腾挪飞舞。她似乎听到来自银杏谷若隐若现的梵音,迎着太阳,嘴角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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