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尖叫-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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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简单也要忙得过来嘛,你看你,一天下来,连顿好饭都吃不上,你妈要是还在,不知有多心疼呢。这样吧,我也不说待多久,妹夫不是要明年才能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妹夫要是接受我这个人呢,我就继续待下去。我在一天,就像你妈以前对你那样服侍你一天,她怎么对你的我知道。

    小小差一点就动心了,但良芝姐不该提到妹夫明年才能回来的话,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转眼就是春天,紧接着就是夏天,就是她一直对外宣称的他回来的日子,到那时她怎么自圆其说?偏偏这人又是良芝姐,她知道,老家人全都知道了。不行。

    良芝姐,你没跟杨阿姨合租了?

    良芝姐上前一步,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抽了两下,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下。

    她回家了,说话不算话的死女人,说是她儿子知道她搬到外面去住,非常不高兴,要回来主持公道,她就忙不迭地回去了,下贱女人,连儿子也怕。

    眼泪的确是最好的濯眼之物,良芝姐的眼睛霎时亮了,不经意间向她一瞟,仿佛年轻时候的良芝姐在小小眼前一晃而过。

    但是,这样好不好,我帮你去另外租一间房子,我还没告诉你,我老公要提前回来了,他的项目结束了,所以……他说他尽量赶回来过春节。

    良芝姐擦眼泪的手拿开了: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小断不会相信一个人眼里的亮光会在瞬间消失得那么彻底,两只瞳孔上仿佛抹上了一层灰。

    那就算了吧,唉!良芝姐灰暗着瞳孔。

    小小真心诚意地感到抱歉,再次提到帮她租房的事。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租。良芝姐吸了下鼻子,撩了下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妹子,没想到连你也瞧不起我。

    良芝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算我说错了,不是瞧不起我,是不看好我,这你承认吧?你一点都不看好我。

    不,我听你的意思是,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瞧不起你,唯独我不该瞧不起你。我没理解错吧?

    良芝姐微微一笑:小小,你别瞒我了,不会有人从国外回来,不会有人回来跟你们过春节,你根本就没有丈夫。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你家里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就像有人在她头上敲了一棒,头上并不疼,双腿却软软地快要趴下去了,但小小还是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冷笑一声说:我们家没这传统,我们家的墙上只挂死人的照片。

    得了,你家里一股寡气,没一丝男人的气息,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我们差不多是一类人,你却假装不是。还有,杨阿姨也看出来了,她说从你搬进这个小区她就看出来了,房子装修期间,都是你一个人忙进忙出,没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她还说她蛮佩服你呢……

    小小望着椅子腿,慢条斯理地说:良芝姐,你看,现在是冬天,冬天天气短,你不如现在就抓紧时间去忙你的,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你可以把行李暂时寄存在楼下门房,你说是我的客人,他会帮你照看几个小时的。

    我如今还怕什么天气短!跟我一起退休的人,已经有两个不在了。一个正在洗澡,赤身裸体往地上一倒,再没醒过来。还有一个突然得了癌症,从发现到死只有一年半。小小你不知道,我不服啊,离婚时都说你得要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了依靠,那天你都看到了,浩宇我靠得住不?

    谁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比较靠谱。

    理是这个理,就是心里发慌,空落落的,想抓根稻草都没得抓,半夜里睡不着,想想前面,会出一身冷汗。小小,我没得路走了。

    别想太多了,你不是来这里做保姆的吗?住家保姆是不需要另租房子的,你甚至可以住在别墅里,如果你运气好,碰上一个住别墅的东家的话。如果你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还能碰上一个丈夫,那你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老来交好运的例子不是没有。

    小小注意到,良芝姐听着听着,眼神慢慢有了变化,好像她的话是一把扇子,扇走了她眼里那层厚厚的灰烬,露出了里面一闪一闪的火星。

    良芝姐走后,小小突然发现,女儿已经醒了,正睁大眼睛坐在床上听外面的谈话。

    谁呀妈妈?

    一个梦游者。

    什么是梦游者?

    又叫痴心妄想者。

    什么叫痴心妄想者呀?

    一个在大白天还想做梦的人。

    那不是我们吗?

    为什么?

    你刚才说,让我们再睡一觉。

    半年后,有天晚上,浩宇突然打来电话,问起良芝姐的情况。

    小小矜持地说:她很忙,我们很少、很少联系。

    事实是,自从那天拎着两个大编织袋进门,紧接着又拎着两个大编织袋出门之后,她们俩再也没联系过。

    浩宇在那边叹了一口气。他一叹气,小小眼前就按下开关似的浮现出浩宇的样子,英俊而疲倦的面容,油腻腻的黑头发,以及山羊般温顺而湿润的大眼睛。

    我还是得找到她才行啊。

    不会还是为了房子的事吧?你不是可以去办过户了吗?补充协议也都签好了。

    浩宇在那边一副要哭的腔调:我老婆不同意,她说签这种协议,必须有她在场才行,就因为她没有参与,所以她不承认那个补充协议,过户的事只好一直拖着。

    小小笑了一下,笑得很明亮:浩宇啊,我看你已经被你身边两个女人彻底整趴下了。

    女人怎么都这么难缠啊,我快要崩溃了。

    小小还是笑:实在觉得女人难缠,你去跟男人结婚啊。

    还真是!……唉,看来,我又要过来一趟了。

    放下电话,小小一阵紧张,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一听到浩宇的声音,觉得一切似乎就在昨天。

    原载《花城》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朱燕玲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作品曾列入2005、2006、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学》奖,2012-2013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2007年《中篇小说选刊》奖,2007年《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创作谈:我爱简单的小说

    姚鄂梅

    我偏爱一切简单的东西,小说、诗歌、绘画、音乐,简简单单,一如看上去的样子,听上去的样子,但实际上,它们并不肤浅,简单下面,有着深刻的微妙,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我承认我是个偏执的读者,一旦碰上喜爱的作品,绝不见异思迁。这样的偏爱之一便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我习惯每年都把这本书拿出来读一遍,每一幕,每一段,甚至每一个句子,简简单单,平平实实,绝无炫技的嫌疑,却处处闪耀着光辉,段段堪称经典。有了《包法利夫人》,我甚至排斥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

    另一个偏爱就是卡尔维诺,他的作品我几乎全都喜欢,尤其喜欢他的长篇。福楼拜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偶尔才抬起头来看一眼教堂的尖顶,小镇边缘的树林,即使心生感慨,也要对着壁炉、对着炉台上的某个小物件,似乎没有了某个实在的东西,想象力就无处生根。卡尔维诺则一直行走在想象的原野上,他在四季轮回的现实之上另外建造了一个现实,那是属于卡尔维诺的现实世界。那种义无反顾的想象,在别人的笔下,只是灵光一闪,妙手偶得,但卡尔维诺则以神奇的才能,无限制地延伸着他的想象力。他以天才的耐性,反反复复向我们讲述着我们永远看不到的事物,又绝不故弄玄虚。

    当然还有艾萨克·辛格,感觉他永远不会苦于寻找题材,随手抓住一个行色匆匆的犹太人,就能自然而然饶有兴味地铺开一篇小说,他就像个能说会道的故事讲述者,一开口就能牢牢抓住听者的心,并且天生具有让听者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本领。作为一个从战争和死亡中侥幸脱身的犹太人,却很少见他正面控诉战争,我想他更关注那些小人物的灵魂,对灵魂的关注令他那些流畅至极简单至极的小说具备了永生的气质。

    高尔基在谈到契诃夫时曾说,契诃夫能够在陈腐的晦暗大海里揭示其悲剧性的幽默。他何以能够?恐怕连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而且只能这样,就像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在别人眼里竟是那个样子、跟他如此不同。由此可见,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的区别,主要还是眼力的区别,用悲伤的眼睛去看不知悲伤的事物(福楼拜),用纯真的眼睛去看世故的事物(卡尔维诺),用怜悯的眼光去看疯狂的事情(艾萨克·辛格)。

    我想起每个孩子都被问起过的那个古老的问题: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孩子一般都会陷入纠结,只有老实一点的孩子才会脱口说出他(她)喜欢的那一个。这个老实其实就是态度,他(她)认为只要大声说出自己的态度就可以了。作家的眼力,大概就相当于孩子面对那个古老问题的态度,有了态度,就等于黑暗的隧道前方有了一抹光亮,一切就能简单而从容地推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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