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家训1-风操慕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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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操第六

    【原文】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亦为至矣。但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学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视而见之,耳能听而闻之;蓬生麻中,不劳翰墨。汝曹生于戎马之间,视听之所不晓,故聊记录以传示子孙。

    【译文】我看《礼经》上讲的都是圣贤人的教诲:在长辈面前怎样使用畚箕扫帚,吃饭时如何使用匙子和筷子,咳嗽、吐痰应该留意什么,如何使应答合理,如何持烛照明、以礼待客,以及如何端盆送水侍奉长辈盥洗等等,这种种事情的礼仪,都有精确的规范,说得已经非常完备了。但是此书已经残破,不再是完整的本子;而且有一些礼仪规范,书上并未记载,有些则需根据世事的变迁而作相应的调整,于是博学通达之士便自己制定了规范,递相沿袭,予以施行,所以世人就称之为士大夫风度节操。然而各个家庭的情况颇有不同之处,对这些礼仪规范的认识也各有长短。不过,基本脉络也还是知晓的。从前我在江南的时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早已耳濡目染,就像蓬蒿生长在大麻之中,用不着依靠绳墨也长得很直一样。你们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对这些礼仪规范自然是陌生的。所以我暂且将它们记录下来,用以传示子孙后代。

    【原文】《礼》云:“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竞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退。此并过事也。

    【译文】《礼记》上说:“见到容貌与自己已故父母相似的人,听到与自己已故父母相同的名字,都会担心恐慌。”这是由于心中有所感触,引发了深藏心底的忧伤。如果是在悠闲舒缓的平常地方碰到此类事,或许应该把这种情感发泄出来。如果实在回避不了的,也应当忍一忍。比如自己的叔伯、兄弟,相貌酷似已故的父亲,难道你能因此而一辈子伤心断肠、永远断绝与他们的交往吗?《礼记》又说:“读写文章时不用避讳;在宗庙祭祀时不用避讳;在国君面前说话时不避私讳。”这就使我们更加理解:在听到与已故父母相同的名字时,必须先考虑一下自己该取何种态度,而没有必要慌张地急于趋避。梁朝有个谢举,很有声誉,但他一听到别人称呼自己父母的名字必定要哭,因此遭到世人的讥笑。还有一个臧逢世,是臧严的儿子,为人努力向上,修养品行,不败坏自家门风。梁元帝担任江州刺史的时候,派他到建昌督察公事。当地郡县的民众竞相给他写信,从早到晚聚集到官署,案桌上公牍和信札堆积如山。可是这位臧逢世在处理公务时,只要见到文书中提及“严寒”二字的,他就要伤感流泪,无心审阅文牍,因此经常误事。人们对此深感惊异和不满,臧逢世终因不称职而被免职。上述二人的做法都太过分了。

    【原文】近在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译文】最近在扬都,有一位读书人忌讳“审”字,他与一位姓沈的人情同手足。姓沈的人给他写信,只署名字而不署姓氏,这就不合人之常情了。

    【原文】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代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炼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纷烟;有讳桐者,呼梧桐树为白铁树,便似戏笑耳。

    【译文】大凡要避讳的字,都一定用它的同义词来替代:齐桓公名叫小白,所以博戏中的“五白”就有了“五皓”的叫法;淮南厉王名长,于是“胫有长短”就被说成“胫有修短”。但是,还没有听说过把“布帛”说成“布皓”,把“肾肠”称作“肾修”的。梁武帝的小名叫阿练,他的子孙都把“练”说成“绢”;可是,如果把“销炼”物品说成“销绢”物品,恐怕就有悖于事义了。关于有忌讳“云”字的人把“纷纭”说成“纷烟”;忌讳“桐”字的人把“梧桐树”称作“白铁树”,就更像是在开玩笑了。

    【原文】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儿曰鲤,止在其身,自可无禁。至若卫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虮虱;长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连及,理未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儿为驴驹、豚子者,使其自称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汉有尹翁归,后汉有郑翁归,梁家亦有孔翁归,又有顾翁宠;晋代有许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当避之。

    【译文】周公给儿子取名叫禽,孔子给儿子取名叫鲤,这些名字只与被命名的人本身有关,自然无须阻止。至于像卫侯、韩公子、楚太子都取名为虮虱;司马相如又名犬子,王修名叫狗子,这就牵连涉及他们的父辈,情理上无法融通了。古人所做的一些事情,现在的人就觉得荒唐了。北方人常给儿子取名为驴驹、猪仔之类的,假如让他们这样自称,或者让他们的兄弟这样称呼,又怎么受得了呢?前汉有人叫尹翁归,后汉有人叫郑翁归,梁朝也有人叫孔翁归,还有人叫顾翁宠;晋代又有人叫许思妣、孟少孤,像这一类名字,都应当尽力回避。

    【原文】今人避讳,更急于古。凡名子者,当为孙地。吾亲识中有讳襄、讳友、讳同、讳清、讳和、讳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闻者辛苦,无憀赖矣。

    【译文】当今时代人的避讳,比古人更严格。人们在为儿子取名时,就应当设身处地为孙辈着想。我的亲朋好友中有讳“襄”字的、讳“友”字的、讳“同”字的、讳“清”字的、讳“和”字的、讳“禹”字的,情谊疏浅的人一时仓猝,很容易冒犯在座众人的忌讳,听到的人感到辛酸悲苦,弄得无所适从。

    【原文】昔司马长卿慕蔺相如,故名相如,顾元叹慕蔡邕,故名雍,而后汉有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世有庾晏婴、祖孙登,连古人姓为名字,亦鄙事也。

    【译文】从前司马长卿敬佩蔺相如,所以就改名相如;顾元叹钦慕蔡邕,因此就改名为雍。而后汉的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朝有庾晏婴、祖孙登,这些人竟然把古人连名带姓都选作自己的名字,也是一件庸俗鄙贱的事啊。

    【原文】昔刘文饶不忍骂奴为畜产,今世愚人遂以相戏,或有指名为豚犊者。有识傍观,犹欲掩耳,况当之者乎!

    【译文】以前,刘文饶不忍心骂仆人为畜生,而当今有些愚昧浅陋的人却用这类字眼相互取乐,有的人还称呼别人为猪仔、牛犊。有见识的旁观者尚且听不下去想把耳朵捂住,何况那当事人呢!

    【原文】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译文】近日我在议曹与众人一起商议关于百官的俸禄问题,有一位显贵,是当今显赫,他对众人所议的百官俸禄过于优待表示不满。有一两位原齐朝的士族文学侍从,便对这位显贵说:“现在天下统一了,我们应该为后世建立一个典范,怎么能依然沿袭以前的关中旧规呢?明公如此吝啬,一定是陶朱公的大儿子吧!”说罢彼此欢笑,竟然不嫌忌这种把戏。

    【原文】昔侯霸之子孙,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称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蔡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

    【译文】很久以前,侯霸的儿子称自己的祖父为家公;陈思王曹植称自己的父亲为家父,称母亲为家母;潘尼称自己的祖父为家祖。古人的这种叫法,现在的人就觉得很可笑了。如今南北各地的风俗,提到祖父及双亲,没有人称作“家”某某的;只有那些村野鄙俗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叫法。凡是与别人说话,涉及自己的伯父,只是按照父辈排行顺序称呼,而不冠以“家”字,是因为伯父比父亲年长,不敢称“家”。凡是提及自己的姑表姊妹,已经出嫁的,就以她丈夫的姓氏称呼;没有出嫁的,就以长幼排行顺序称呼。这是说女子一经行了婚嫁之礼,就成了夫家的人,不能再称作“家”了。对于子孙,也不可以称“家”,以示对他们的忽视。蔡邕在文集中称呼他的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在文集中也有家孙的称呼,这种称呼如今都不流行了。

    古代人物【原文】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译文】凡是与人谈话,称呼对方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以及长姑,都要加个“尊”字;自叔父母以下,则在称呼前加个“贤”字,这是为了表示尊卑的区别。王羲之在书信中,称呼别人的母亲和称呼自己的母亲时一样,前面不加“尊”字,如今认为这样做是欠妥的。

    【原文】南人冬至岁首,不诣丧家;若不修书,则过节束带以申慰。北人至岁之日,重行吊礼;礼无明文,则吾不取。南人宾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译文】南方人在冬至和岁首这两个日子,不到办丧事的人家去;如果不写信的话,就等过了冬至、岁首,再穿戴整齐前去吊唁,以表示慰问。北方人在冬至、岁首这两个节日,特别重视行吊唁之礼,这种做法在礼仪上没有明文约束,因而我觉得不可取。南方人在有客到来时不去门外迎接,宾主相见时只是拱手而不欠身,送客时也仅仅离开座席而已;北方人迎送客人都到门口,宾主相见时行礼作揖,这些都是古人所遵守的,我很欣赏这种迎送的礼节。

    【原文】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觳,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仪》;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译文】以前,帝王、诸侯都自称为孤、寡、不穀,从那以后,即使是孔子这样的至圣先师,与他的门徒们谈话时也直呼自己的名字。后来虽然有人自称为臣、仆,但这样做的人大约也并不多见。江南之人不论尊卑贵贱,都各有称呼,这都记载在《书仪》中。北方人则大多以名自称,这是古代的遗风遗俗,我赞许他们直呼自己名字的做法。

    【原文】言及先人,理当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难。江南人事不获已,须言阀阅,必以文翰,罕有面论者。北人无何便尔话说,及相访问。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诸己,则当避之。名位未高,如为勋贵所逼,隐忍方便,速报取了,勿使烦重,感辱祖父。若没,言须及者,则敛容肃坐,称大门中,世父、叔父则称从兄弟门中,兄弟则称亡者子某门中,各以其尊卑轻重为容色之节,皆变于常。若与君言,虽变于色,犹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见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为兄子弟子门中者,亦未为安贴也。北土风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邺,其兄子肃访侃委曲,吾答之云:“卿从门中在梁,如此如此。”肃曰:“是我亲第七亡叔,非从也。”祖孝徵在座,先知江南风俗,乃谓之云:“贤从弟门中,何故不解?”

    【译文】每当提到亡父的时候,按常规应当悼念亡父的恩情,这对古人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现在的人却觉得困难。江南人除非万不得已,必须谈论家世,也一定是用书信的方式,很少当面议论的。北方人则没什么缘由便想找人聊天,就会互相访问。这种事情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不可以强加于人。如果别人把这样的事强加于你,就应当尽力设法予以回避。如果自己的名声地位都不高,又遇到权贵逼迫而必须言及家世,你可以暂且忍耐,随机应变,做一些言简意赅的回答,尽快结束谈话,不要让这种谈话变得繁复,使自己的祖辈和父辈受到污辱。如果自己的祖父、父亲已经去世,在必须提及他们的时候,就要表情严肃,坐得端正,口称“大门中”;提及去世的伯父、叔父,就称“从兄弟门中”;提到已过世的兄弟,则称死者儿子“某某门中”,并且要根据他们身份的高低、地位的贵贱,来定夺自己在表情流露上应该掌握的分寸,与平时的神情都要有所不同。如果与君王谈起自己已故的长辈,虽然也要表露出神色的变化,但还是称他们为亡祖、亡伯、亡叔。我看见一些名士,也有将已故的兄、弟称作兄子“某某门中”或弟子“某某门中”,这也是未必合适的。北方地区的风俗,都不这样称呼。泰山郡有个羊侃,在梁朝初年到了南方。最近我到过邺城,羊侃哥哥的儿子羊肃来向我询问羊侃的具体情况,我回答他说:“您的从门中在梁朝的情况如何如何。”羊肃说:“他是我的亲第七亡叔,不是堂叔。”当时祖孝徵也在座,他早就知道江南的风俗,就对羊肃说:“就是指贤从弟门中,您怎么不理解呢?”

    【原文】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呼伯叔。从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对孤者前,呼为兄子弟子,颇为不忍;北土人多呼为侄。案:《尔雅》、《丧服经》、《左传》,侄虽名通男女,并是对姑之称。晋世已来,始呼叔《左传》侄;今呼为侄,于理为胜也。

    【译文】古时候的人都称呼伯父、叔父,现在的人大部分只单称伯、叔。如果伯父、叔父的子女父亲死后,那么在他们面前说话的时候,称他们的母亲为伯母、叔母,这是无法避免的。假如兄弟的儿子丧父,你在当着他们的面与别人讲话时,直称他们为兄之子或弟之子,也是很不礼貌的;北方人大多叫他们为“侄”。据考查:在《尔雅》、《丧服经》、《左传》等书中,“侄”的称呼虽说男女都可以通用,但都是相对于姑姑而言。晋代以来,才开始有叔侄的称呼;现在统称为“侄”,从情理上说是更合适的。

    【原文】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飘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译文】离别时容易相见难,因此古人很看重离别的感情。江南地区在为人饯行送别时,谈到分离就掉眼泪。梁朝有位王子侯,是梁武帝的弟弟,他在前往东边的州郡任职之前,去向梁武帝告别。梁武帝说;“我年纪大了,与你分别,非常伤心。”说完,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王子侯也显出悲伤的样子,却挤不出眼泪,只能面有愧色地红着脸离开了皇宫。他因为这件事而受到指责,舟船在停泊处飘荡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不能离开。北方的习惯,就不屑于离别的凄切,在岔道口说起别离,欢笑着分手。当然有的人天生就不爱流泪,即使悲痛得肠断欲绝,两眼依然炯炯有神。对这样的人,就不能勉强和指责他。

    【原文】凡亲属名称,皆须粉墨,不可滥也。无风教育,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与祖父母同,使人为其不喜闻也。虽质于面,皆当加外以别之;父母之世叔父,皆当加其次第以别之;父母之世叔母,皆当加其姓以别之;父母之群从世叔父母及从祖父母,皆当加其爵位若姓以别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间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识。

    古代人物【译文】只要是亲属的称谓,都必须分辨明白,不可随便滥用。那些缺乏修养的人,在祖父母去世以后,称呼外祖父、外祖母与称呼祖父、祖母相同,让人听了不开心。即使是当着外祖父、外祖母的面,也必须在称呼上加个“外”字以示区别;称呼父母亲的伯父、叔父,都应当加上他们的长幼顺序来予以区别;称呼父母亲的伯母、叔母,都应当加上她们的姓氏来予以区别;称呼父母亲的堂伯父、堂伯母、堂叔父、堂叔母以及堂祖父、堂祖母,都应当加上他们的爵位或者姓氏来予以区别。河北的人,都称外祖父、外祖母为家公、家母;江南乡间偶尔也有这种叫法。用“家”字代替了“外”字,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明白了。

    【原文】凡宗亲世数,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风俗,自兹已往,高秩者,通呼为尊,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若对他人称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虽三二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梁武帝尝问一中士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当时虽为敏对,于礼未通。

    【译文】相同宗亲的世系辈分,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的风俗习惯,是由此而延伸,对职位高的,通称为尊;同一个祖宗而辈分相同的人,即使相隔百代也还是称作兄弟;如果是对外人称呼自己宗族的人,则均称作族人。河北的士人,虽然隔了二三十代,仍然称呼从伯、从叔。梁武帝曾经问一个中原士人:“你是北方人,为什么不知道有族人的称呼?”中原士人回答说:“同宗骨肉之间的关系容易疏远,所以我不忍心用‘族’这个称呼。”这在当时虽然算得上是一种巧妙的回答,但从礼节上却是行不通的。

    【原文】吾尝问周弘让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称之?”周曰:“亦呼为丈人。”自古未见丈人之称施于妇人也。吾亲表所行,若父属者,为某姓姑;母属者,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妇,猥俗呼为丈母,士大夫谓之王母、谢母云。而《陆机集》有《与长沙顾母书》,乃其从叔母也,今所不行。

    【译文】我曾经问周弘让:“父母亲的中表姊妹,应该如何称呼她们?”周弘让回答说:“也把她们称呼为丈人。”自古以来没有见过把丈人的称呼用于妇人身上的。我的亲表们是这样称呼的:如果是父亲的中表姐妹,应该称她为某姓姑;如果是母亲的中表姊妹,就称她为某姓姨。中表长辈的妻子,俚俗称为丈母,而士大夫则称她们为王母、谢母等等。《陆机集》中有《与长沙顾母书》,其中的顾母就是陆机的从叔母,这种称呼在当前已经不通行了。

    【原文】齐朝士子,皆呼祖仆射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对面以相戏者。

    【译文】齐朝的士大夫们,都称仆射祖珽为“祖公”,毫不忌讳这样称呼会涉汲到对自家祖父的称呼,甚至还有人当着祖珽的面用这种称呼来取笑的。

    【原文】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吕后微时,尝字高祖为季;至汉爰种,字其叔父曰丝;王丹与侯霸子语,字霸为君房。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

    【译文】古代的人,名是用来端正礼仪,字是用来表明品德。名在死后要对之避讳,字却可以作为孙子的氏。孔子的弟子在记录孔子的言行时,都称孔子为“仲尼”;吕后微贱的时候,曾经以汉高祖刘邦的字称呼他为“季”;到汉代的爰种,也以他叔父的字称作“丝”;王丹与侯霸的儿子交谈时,也称侯霸的字“君房”。江南到现在仍然不避讳称字。北方的士大夫对名和字完全没有区别,名也称作字,字固然也称做字了。尚书王元景兄弟俩,都被称作名人,他们的父亲名云,字罗汉,他俩对父亲的名和字一概加以避讳,其他的人诸多避讳,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文】《礼·间传》云:“斩缞之哭,若往而不反;齐缞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此哀之发于声音也。”《孝经》云:“哭不偯。”皆论哭有轻重质文之声也。礼以哭有言者为号;然则哭亦有辞也。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耳;山东重丧,则唯呼苍天,期功以下,则唯呼痛深,便是号而不哭。

    【译文】《礼记·间传》说:“穿戴斩缞的丧服居丧时,一声痛哭直到气竭,好像再也回不过气来似的;穿戴齐缞的丧服居丧时,要哭得死去活来;穿戴大功丧服居丧时,要哭得一声三折,余音尚存;穿戴小功、缌麻丧服居丧时,只要体现出悲哀的神情就可以了。这就是哀痛之情通过声音表现出来的不同情形。”《孝经》说:“孝子痛失双亲,哭声不拖余音。”这些话都论述了哀哭之声有轻有重、有质朴、有文饰等等差异。丧礼中把边哭边哀诉者称作号,如此则哀哭也可以带有言辞了。江南人在居丧哀哭时,常常夹杂有哀诉的言语;北方人在服重丧时,只知呼天叫地,而在服期功以下之丧时,则只是叫呼悲痛深刻,这便是号而不哭。

    【原文】江南凡遭重丧,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则绝之;除丧,虽相遇则避之,怨其不己悯也。有故及道遥者,致书可也;无书亦如之。北俗则不尔。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识者不执手;识轻服而不识主人,则不于会所而吊,他日修名诣其家。

    【译文】在江南一带,凡遇到重丧,如果是相互认识的知心朋友,又住在同一个城邑,三日之内还未吊唁,丧家就会与他断绝来往;即使在丧期过后,丧家与他在路上碰到,也会避开他,因为心中怨恨他不怜惜自己。如果另有缘故或者路途遥远而不能前来吊唁的话,写封信表示安慰也可以;如若不写信,丧家也照样与他们恩断情绝。北方的风俗则不是这样。江南地区凡来吊唁的人,除了丧主之外,不与不相识的人握手;如果只了解披戴较轻丧服的人而不认识丧主,就不必到治丧现场吊唁,改日书写好名刺再到丧家表示慰问就行了。

    【原文】阴阳说云:“辰为水墓,又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论衡》云:“辰日不哭,哭必重丧。”今无教者,辰日有丧,不问轻重,举家静谧,不敢发声,以辞吊客。道书又曰:“晦歌朔哭,皆当有罪,天夺其算。”丧家朔望,哀感弥深,宁当惜寿,又不哭也?亦不谕。

    【译文】阴阳家说:“辰日是水墓,又是土墓,所以不能哭丧。”王充的《论衡》说:“辰日不能哭丧,要是哭丧肯定会再死人。”现在有些缺乏教养的人,辰日遇到丧事,就不分轻丧还是重丧,全家都很安静的,不敢发出哭声,并且拒绝前来吊丧的宾客。道家的书上说:“晦日唱歌,朔日哭泣,都是有罪的,上天会减少他的寿命。”丧家在朔日和望日,哀痛的情愫特别深切,难道只为了珍惜自己的生命,就不痛哭了吗?这真叫人莫名其妙。

    【原文】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译文】旁门左道的书籍说:人死之后,灵魂会在某一天回家一次。这一天,家中子孙们都逃避在外,谁都不肯待在家里;又说:用画瓦和书符的办法可以镇邪,用诅咒可以制妖;还说:出殡的时候,门前要燃火,屋外要铺灰,还要举行仪式来送走家鬼,写奏折向上天祈求断绝死者的殃祸延及家人。诸如此类的行为,都不近情理,是儒术的罪人,应当对之进行批判。

    古代人物【原文】己孤,而履岁及长至之节,无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则皆泣;无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译文】父母去世以后,每当元旦及冬至这两个节日里,倘若去世的是父亲,就要拜见母亲、祖父母、伯叔父母、姑母、兄长、姐姐,拜时都要流泪;如果去世的是母亲,就要去拜见父亲、外祖父母、舅父、姨母、兄长、姐姐,也一样要痛哭:这是人之常情啊。

    【原文】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宫,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薄其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礼不死也。”

    【译文】江南的朝廷大臣去世后,他们的后辈在除去丧服之初,如果去朝觐天子和太子,都应该痛哭流涕;天子和太子也会为之动情。也颇有些肤色丰润,毫无哀痛表情的人,梁武帝鄙薄他们的为人,往往将他们贬退降谪。裴政除去丧服后,按照僧侣的礼节朝觐梁武帝,他面容瘦弱倦怠,涕泪横流。梁武帝目送着他离去,说道:“裴之礼没有死啊。”

    【原文】二亲既没,所居斋寝,子与妇弗忍入焉。北朝顿丘李构,母刘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终身锁闭,弗忍开入也。夫人,宋广州刺史纂之孙女,故构犹染江南风教。其父奖,为扬州刺史,镇寿春,遇害。构尝与王松年、祖孝徵数人同集谈宴。孝徵善画,遇有纸笔,图写为人。顷之,因割鹿尾,戏截画人以示构,而无他意。构怆然动色,便起就马而去。举座惊骇,莫测其情。祖君寻悟,方深反侧,当时罕有能感此者。吴郡陆襄,父闲被刑,襄终身布衣蔬饭,虽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厨。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啖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为奴所杀,终身不复尝酒。然礼缘人情,恩由义断,亲以噎死,亦当不可绝食也。

    【译文】父母去世以后,他们生前斋戒时居住的地方,儿子与媳妇就不忍心进去了。北朝顿丘郡的李构,在他母亲刘氏去世后,就把她生前所居住的堂屋一直关闭着,李构至死都不忍心开门进屋。刘氏是刘宋时广州刺史刘纂的孙女,所以李构仍然受到了江南风俗的感染。李构的父亲李奖,是扬州刺史,他在镇守寿春时被人杀害。李构曾经与王松年、祖孝徵等人聚在一起消遣聊天。祖孝徵擅长画画,正巧有纸笔,就画了个人。过了一会,祖孝徵就割下宴席上的鹿尾,随手开玩笑地把人像截断,拿给李构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谁知李构却哀痛得顿时大变,立即起身跃马而去。所有在座的人都惊奇不已,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祖孝徵很快就醒悟过来,这才深感惶恐不安。然而当时却很少有人能够感受到这一点。吴郡的陆襄,他的父亲陆闲被砍头,因此陆襄终身穿布衣吃蔬食,即使是姜菜,如果被刀切过,他都不忍心食用;平时在家也只用指掐手摘的蔬菜供厨房之用。江宁的姚子笃,因为母亲是被大火烧死的,所以他终身都不忍心吃火烤的肉食。豫章郡的熊康,父亲因酒醉而被奴仆所杀,所以他终身不再尝酒。然而礼节是因为人的感情需要而设立的,报答恩情也要根据事理来决定。假如双亲是因为吃饭而噎死的,子女总不见得因此就绝食吧。

    【原文】《礼经》:父之遗书,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泽,不忍读用。政为常所讲习,雠校缮写,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寻常坟典,为生什物,安可悉废之乎?既不读用,无容散佚,惟当缄保,以留后世耳。

    【译文】《礼经》上说:父亲留下来的书籍,母亲生前用过的杯子,子女感念上面存留着父母的手汗与口气,就不忍心阅读和使用。正是因为这些书籍是他们生前经常使用的,亲手校对誊写过的,或是特别喜欢的,上面留有他们使用过的气息,所以会触发思念之情。如果只是普通的书籍,以及各种生活日用品,怎么可以全都废弃不用呢?父母的遗物既然不忍阅读和使用,又不允许随意散失亡佚,那就只能保存起来,留传给后代了。

    【原文】思鲁等第四舅母,亲吴郡张建女也,有第五妹,三岁丧母。灵床上屏风,平生旧物,屋漏沾湿,出曝晒之,女子一见,伏床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荐席淹渍,精神伤怛,不能饮食。将以问医,医诊脉云:“肠断矣!”因尔便吐血,数日而亡。中外怜之,莫不悲叹。

    【译文】思鲁兄弟几个人的四舅母,是吴郡张建的女儿,她有个五妹,三岁时母亲就过世了。灵床上摆设的屏风,是她母亲生前使用的物品。因房屋漏雨,沾湿了屏风,被人拿出去晾晒,那女孩一见屏风,就伏在床上痛哭流涕。家里人见她一直哭泣,觉得奇怪,就过去抱她起身,只见垫席已被泪水浸湿。她神情悲伤,不能进食。家里人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诊脉以后说道:“她已经伤心断肠了!”女孩因此吐血,没几天就去世了。家人和外人都很怜惜她,没有不悲伤慨叹的。

    【原文】《礼》云:“忌日不乐。”正以感慕罔极,恻怆无聊,故不接外宾,不理众务耳。必能悲惨自居,何限于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奥室,不妨言笑,盛营甘美,厚供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尽无相见之理:盖不知礼意乎。

    【译文】《礼记》上写道:“忌日不宴饮作乐。”正是由于有说不尽的感伤和思慕,悲伤欲绝,郁闷不乐,所以忌日不接待客人,也不处理日常事务。如果确能做到应付自如,又何必把自己深藏起来呢?世上有的人虽然端坐于深宅之中,却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还精心准备了美味佳肴,斋食非常丰盛。可是一旦有急事仓促发生,或有至亲好友到来,却全都没有出来相见的道理,这似乎是不懂礼节吧!

    【原文】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来岁社日,修感念哀甚,邻里闻之,为之罢社。今二亲丧亡,偶值伏腊分至之节,及月小晦后,忌之外,所经此日,犹应感慕,异于余辰,不预饮宴、闻声乐及行游也。

    【译文】曹魏王修的母亲是在社日当天去世的。第二年的这一天,王修深刻怀念母亲,非常悲痛。邻里乡亲听说后,为此而停止了社日的活动。现在,父母双亲去世的日子,如果恰好正碰上伏祭、腊祭、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这些节日,以及忌日前后三天、忌月晦日的前后三天,虽然都在忌日之外,可是应当对去世的父母感怀思慕,而与其他日子有所不同。在这些日子里,应该做到不参加宴饮、不欣赏音乐以及不出门玩乐。

    【原文】刘縚、缓、绥,兄弟并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为照字,惟依《尔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讳相犯,当自可避;其有同音异字,不可悉然。“到”字之下,即有昭音。吕尚之儿,如不为上;赵壹之子,傥不作一:便是下笔即妨,是书皆触也。

    【译文】刘縚、刘缓、刘绥,兄弟全是名人,他们的父亲名昭,因而他们一辈子都不写“照”字,只是依照《尔雅》,用火旁加召来取代。然而,凡是文字与人的正名相同,自然应当避讳;但如果是同音异字,就不可以完全回避了。“到”字的下半部分,就有“昭”的发音。吕尚的儿子如果不能写“上”字,赵壹的儿子如果不能写“一”字,那便会一下笔就无从下手,凡是书札全都无可回避了。

    【原文】尝有甲设宴席,请乙为宾;而旦于公庭见乙之子,问之曰:“尊侯早晚顾宅?”乙子称其父已往,时以为笑。如此比例,触类慎之,不可陷于轻脱。

    【译文】曾经有某甲安排宴会,拟请某乙前来做客。当他早上在朝堂见到某乙的儿子时,就问道:“令尊何时可以光顾寒舍?”某乙的儿子却说他父亲已经去了,一时被当作笑话。遇上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定要慎重相待,千万不可陷于鲁莽。

    【原文】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致宴享焉。自兹已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常有酒食之事耳。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梁孝元年少之时,每八月六日载诞之辰,常设斋讲;自阮修容薨殁之后,此事亦绝。

    【译文】江南地区的风俗,孩子出生下来满一周岁,就为他量做新衣服,为他梳洗打扮,如果是男孩,就用弓箭、纸笔,如果是女孩,就用剪刀、尺子、针线,再加上食物以及珍宝、玩具等等,把这些物件放在孩子的面前,观察他(她)想要抓获什么东西。以此来检验孩子将来是贪婪还是廉洁,是傻笨还是聪明,称之为“试儿”。这一天,亲戚们都相聚在一起,主人则设宴招待他们。从这以后,如果双亲还健在,每到这一天,就要举办酒宴。那些没有教养的人,虽然父母已经过世,到了这一天,依然摆设酒宴,尽兴痛饮,纵情声乐,而不知道应该有所感伤。梁元帝年轻的时候,每天八月六日生日这一天,总要举行宣讲佛法的相聚。自从他母亲阮修容去世以后,这种事也就终止了。

    【原文】人有忧疾,则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讳避,触途急切。而江东士庶,痛则称祢。祢是父之庙号,父在无容称庙,父殁何容辄呼?《仓颉篇》有倄字,《训诂》云:“痛而謼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则呼之。《声类》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随其乡俗,并可行也。

    【译文】人有了忧患疾病,就呼喊天地呼喊父母,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现在的人讲究避讳,处处比古人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江东的士大夫和平民百姓,悲痛的时候就称作“祢”。“祢”是已故父亲的庙号,父亲健在时不允许称呼庙号,父亲去世后又怎么能任意称呼他的庙号呢?《仓颉篇》有个“倄”字,《训诂》释意说:“这是悲痛时呼叫的声音,发音是羽罪反。”现在北方人感到难过时就呼叫这个声音。《声类》则将“倄”字注为于耒反,现在南方人感到困苦时也有呼叫这个音的。这两种读音按照人们各自的乡俗,都是可行的。

    【原文】梁世被系劾者,子孙弟侄,皆诣阙三日,露跣陈谢;子孙有官,自陈解职。子则草屦粗衣,蓬头垢面,周章道路,要候执事,叩头流血,申诉冤枉。若配徒隶,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门,不敢宁宅,动经旬日,官司驱遣,然后始退。江南诸宪司弹人事,事虽不重,而以教义见辱者,或被轻系而身死狱户者,皆为怨雠,子孙三世不交通矣。到洽为御史中丞,初欲弹刘孝绰,其兄溉先与刘善,苦谏不得,乃诣刘涕泣告别而去。

    【译文】梁朝被关押论罪的官吏,他的家族都要连续三天前往朝廷谢罪,而且不能戴帽子,光着脚;如果子孙中有当官的,还要主动请求解除官职。他的儿子则穿上草鞋和粗布衣服,蓬头垢面,慌张地在道路上迎候主事官员,叩头直至流血,为父亲申诉冤枉。如果被关押的人有了定论,被发配成为服苦役的罪犯,他的儿子们就一起在官署门前搭个小草棚休息,而不敢安居家中,往往一住就是十多天,直到官府前来驱逐,才从草棚退离。江南一带的诸位御史拥有弹劾纠察官吏的权力,有的官员案情虽不严重,只是因为教义而受弹劾之辱,或者是稍微受些牵连而遭拘囚身死狱中,这些人家便与御史结下了仇恨,双方的子孙三代都不相往来。到洽当御史中丞的时候,最初想弹劾刘孝绰。他的哥哥到溉原先与刘孝绰关系友善,苦苦规劝到洽不要弹劾刘孝绰,却未能奏效,只得前往刘孝绰处,痛哭着向他告别后悄然离去。

    【原文】兵凶战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丧服以临师,将军凿凶门而出。父祖伯叔,若在军阵,贬损自居,不宜奏乐宴会及婚冠吉庆事也。若居围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饰玩,常为临深履薄之状焉。父母疾笃,医虽贱虽少,则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尝有不豫;世子方等亲拜中兵参军李猷焉。

    【译文】兵器是凶器,作战是危事,这些都不是安全之道。古代,天子身穿丧服亲临军队,将军则凿一扇凶门出发。如果某人的父亲、祖父、伯伯、叔叔在战场上,他就应该压抑自己,自我约束,不宜参加奏乐、宴饮以及婚礼、冠礼等吉庆活动。如果长辈被围困在城邑之中,晚辈就应该是面容苦涩,把装饰品和玩赏之物除掉,时时显露出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警惕戒惧神色。如果他的父母生病,需要请医生前来救助时,即使医生的地位低,或者年纪轻,也应该流着泪行礼拜见,以此求得医生的同情。梁元帝在江州的时候,曾经得过重病,他的长子萧方等就亲自拜求过中兵参军李猷。

    【原文】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终如始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

    【译文】四海异姓的朋友结拜为兄弟,这事相当困难。一定要是志同道合而又始终如一的人,才可以谈论此事。一旦约定为兄弟之后,就要让自己的儿子向他伏地下拜,称他为丈人,以表现对父亲朋友的敬意;自己对结拜兄弟的父母亲,也应该以礼对待。近来我见到一些北方人,非常轻略此事,两个人狭路相逢,立刻就结拜为兄弟,只是问问年纪看看外表,也不辨别一下是否妥当,以致竟有把父辈视为兄长,将子侄辈当成弟弟的事。

    【原文】昔者,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见者七十余人。晋文公以沐辞竖头须,致有图反之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无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为士大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也。

    【译文】以前,周公宁可在洗头时三度绾起头发停下来,吃饭时三次吐出正在咀嚼的食物,去接待来访的穷困贤士,曾经在一天之内接见了七十多人。而晋文公以正在洗头为理由,拒绝接见童仆头须,头须因此而讥诮他思维颠倒。不使宾客停留在门前,是古人所看重的礼节。那些缺少教养的人家,看门人也没有礼貌,有的看门人以主人正在睡觉、吃饭或发脾气为借口,将来访的客人拒之门外,不为客人通报,江南人以此种做法看作很可耻。黄门侍郎裴之礼,被称赞是能为人楷模的士大夫,他如果检查出家中仆人慢待宾客,就会当着客人的面杖罚这个仆人。他家的门子、僮仆在接待宾客时,进退礼仪,言行举止,无不严肃恭敬,与主人没有一点区别。

    慕贤第七

    【原文】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髀也。”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傥遭不世明达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所值名贤,未尝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少年,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墨翟悲于染丝,是之谓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无友不如己者。”颜、闵之徒,何可世得!但优于我,便足贵之。

    【译文】古人说:“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髀也。”意思是说圣贤十分难寻,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发现一个。假如碰上了世上罕有的明达君子,怎么能不攀附景仰他呢?我成长在乱世之中,在兵荒马乱中长大,无家可归,所听到的和所看到的够多了,但遇到名人贤士,未尝不心醉神迷地崇拜他。人在年轻的时候,精神性情尚未成熟,与圣贤之士亲近还可以受到其熏陶。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即使无心去仿效,但在潜移默化中,自然跟他相似。何况操守和技能,是比较容易掌握的东西呢?因此,与善人相处,就像与芷兰香草共处一室,时间久了,自己也会变得芳香了;与恶人相处,就像是进入满是鲍鱼的房间,时间久了,人也变得跟鲍鱼一样臭。墨子有感于染丝而悲叹,他说的也是一样的道理。君子结交朋友一定要谨慎啊。孔子说:“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颜回、闵损那样的贤人,我们一辈子都难遇上。但只要比我强的,那也就值得我尊敬他了。

    【原文】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借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校其长短,核其精粗,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昔虞国宫之奇,少长于君,君狎之,不纳其谏,以致亡国,不可不留心也。

    【译文】世上的人大部分没有见识,对传闻的人和事十分相信,对自己亲眼看见的却不相信;对远方的人十分重视,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常常忽略。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如果当中有人成了贤达之士,往往就对他轻狎怠慢,缺少敬意。如果是异乡别县的人,只凭听到了他们一点点的名声,就争着去认识一下,以致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如饥似渴地去仰慕。比较两个人的长短,核对两者的优劣,或许远方的圣人不如自己身边的贤士。因此鲁国的人不把孔子视为圣人,而称之为“东家丘”。从前虞国的宫之奇,与国君一块长大,国君与他较为亲近,因而不肯受他的劝告,以致亡了国。这个教训我们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原文】用其言,弃其身,古人所耻。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显称之,不可窃人之美,以为己力;虽轻虽贱者,必归功焉。窃人之财,刑辟之所处;窃人之美,鬼神之所责。

    【译文】听从别人的言语,嫌弃这个人本身,古人认为这是非常耻辱的。凡是一句话,或一个举措,取自于他人的,都应该公开弘扬,不能够掠人之美,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即使是地位低下之人,身份卑微之士,也要把功劳归功于他。盗窃他人的物品,会受到刑律的处罚;盗窃别人的功绩,会遭到鬼神的斥责。

    【原文】梁孝元前在荆州,有丁觇者,洪亭民耳,颇善属文,殊工草隶;孝元书记,一皆使之。军府轻贱,多未之重,耻令子弟以为楷法,时云:“丁君十纸,不敌王褒数字。”吾雅爱其手迹,常所宝持。孝元尝遣典签惠编送文章示萧祭酒,祭酒问云:“君王比赐书翰,及写诗笔,殊为佳手,姓名为谁?那得都无声问?”编以实答。子云叹曰:“此人后生无比,遂不为世所称,亦是奇事。”于是闻者少复刮目。稍仕至尚书仪曹郎,末为晋安王侍读,随王东下。及西台陷殁,简牍湮散,丁亦寻卒于扬州;前所轻者,后思一纸,不可得矣。

    【译文】梁孝元帝在荆州时,曾经有一位叫丁觇的人,是洪亭那个地方的人。他很会写东西,尤其擅长草书和隶书。孝元帝的文书抄写,全都是由他负责。军府中的人看不起他,耻于让自己的子弟去临习他的书法。当时有这样的说法:“丁觇写满字的十张纸,抵不上王褒的几个字。”我非常喜欢丁觇的书法墨宝,常常把它们收藏起来。孝元帝曾经派典签惠编把文章送给祭酒萧子云看。萧子云问:“君王近来常有书信赐给我,里面的诗歌文章、书法都非常漂亮,实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才,那人姓甚名谁?”惠编据实回答。子云十分动情地说:“这个人在年轻人中无以伦比,竟然不被世人所称道,实在是一件怪事。”别的人听了子云这样的评价以后,才改变对丁觇的认识。后来,丁觇也渐渐官至尚书仪曹郎,后来担任晋安王的伴读,追随着晋安王顺江东下。等到后来江陵陷落的时候,那些文书竹简礼札都丢失了,丁觇不久也死于扬州。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想再得到他的只字片纸,也是不可复得了。

    【原文】侯景初入建业,台门虽闭,公私草扰,各不自全。太子左卫率羊侃坐东掖门,部分经略,一宿皆办,遂得百余日抗拒凶逆。于时,城内四万许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许由,让于天下;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亦已悬矣。

    【译文】侯景刚进入建业城的时候,城门紧紧地关闭,即使这样,城内的官吏和百姓一片狼藉,人人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危。这时,太子左卫率(官名)羊侃坐镇东掖门,他在那里部署策划防守事务,一夜之间就办完了应办的事。因此,才坚持一百多天的时间来抵御凶恶的侯景之乱。当时,城里面有四万多人,王公大臣、朝中命官不下一百多人,但就凭着羊侃一个人平复了局势,其间的相差竟到了如此地步。古人说:“巢父、许由,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市道小人,却为一钱之利争执不休。”这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

    【原文】齐文宣帝即位数年,便沉湎纵恣,略无纲纪;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内外静谧,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无异议,终天保之朝。遵彦后为孝昭所戮,刑政于是衰矣。斛律明月,齐朝折冲之臣,无罪被诛,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关中至今誉之。此人用兵,岂止万夫之望而已也!国之存亡,系其生死。

    【译文】齐文宣帝登上皇位没几年,就沉溺于酒色,放纵恣肆,目无章纪。但他总算还能把政事授权尚书令杨遵彦应付,所以朝廷内外倒也平静,朝野上下安然,人人各得其所,没有引起什么动乱,最终保全了天保王朝。后来杨遵彦被孝昭帝所杀,国家的刑政法律也因此而废弛了。斛律明月是齐朝安邦制敌的将帅,可他却无罪被杀,军队将士因而人心涣散,这使北周萌发了吞并北齐的念头。而关中的人民,至今仍对斛律明月赞不绝口。这个人用兵打仗,又岂止是千军万马众望所归!他的生死存亡可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大计。

    【原文】张延隽之为晋州行台左丞,匡维主将,镇抚疆场,储积器用,爱活黎民,稳若敌国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迁之;既代之后,公私扰乱,周师一举,此镇先平。齐亡之迹,启于是矣。

    【译文】张延隽在任晋州行台左丞时,严加管理扶持主将,镇守边疆国界,储积物资,爱惜黎民百姓,使晋州坚稳威重可与一国相匹敌。而一些无耻小人因为不能随心所欲便大力排挤他;后来,张延隽被取代了,晋州上下一片危机,北周一举兵,晋州就被扫平了。齐朝大势已去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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