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一片-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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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学,四喜撒开腿跑出了学校,奶林子跟屁虫似的在身后喊:“四喜,等等我,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去逮黄鳝吗?”四喜没有理会奶林子,心想,自己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这家伙还当真了,想得倒美。如若同他一起去,逮了黄鳝,总要分给他一些,再说,他也没有手电筒。这样一来,自己就亏大了。四喜一路疯跑,想甩开奶林子这个跟屁虫。远远地传来几声鸡鸣,村庄的炊烟慢腾腾地升起来了,一闪而过的绿树、水牛、田埂、水车、小桥。跑着跑着,来到清水河旁,见奶林子没能跟上来,四喜便停了下来。

    四喜捧起河水,冲了头,洗了脸,又喝了几口清凉的河水,好不爽快。绿茵茵的草儿绒毯一般,把河滩盖得严严实实。不知名的小花儿,红的、黄的、紫的,疏疏落落地开在其间,把初夏的河岸装扮得鲜活无比。四喜懒洋洋地躺下了来,耳根被草儿撩得痒酥酥的,顺手扯一截,放在嘴里,嚼一下,甜甜的,带着一股清香。抬眼,一轮圆月,白玉一般嵌在东面深蓝的天空上。夕阳仿佛累了,倚在西山顶上,露出半张羞羞答答的脸。晚霞锦缎一般披散开来,美得惊心动魄,看了让人想死到那里头去。四喜想,夜呀,你快些来吧。

    夜幕降临了。

    四喜手提竹篓,斜挂着五节大手电,把一切收拾整齐,刚出院门,家里的黑狗哼哼唧唧地跟了过来。四喜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回去,它不愿,摇头摆尾地围着四喜转悠。四喜晓得带着它去不行,黑狗不老实,弄出了响动,会把黄鳝吓跑。没法,四喜大喝一声,这才把它撵走。然后他便像风一样消逝在夜色之中。

    月光如水。

    这个时辰,田里的庄稼已经有了点儿精神,秧苗纷纷敞开了衣襟,把原本很窄的田埂掩得只剩下一条缝,每片叶尖上,都顶着一滴露珠,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一粒粒的,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让人不忍心碰下它来。响亮的蛙鸣此起彼伏,一片,又一片。栽秧人留在田里的浅浅脚窝,如今成了青蛙歌唱的舞台。脚步声过来了,它住了声,懒懒地探一探头,接着又继续肆无忌惮地唱了起来。偶有两只鹧鸪被惊着了,突然从田里扑棱棱飞起,湿湿的羽翼,溅了四喜一脸的微凉。忽然,脚下一滑,四喜打了个趔趄,手儿朝地上按过去,手上沾满了湿滑的泥土。蹲下来,在秧田洗一洗,这时候,秧苗诱人的气味便涌了过来,甜腻腻的,贪婪地吸上一大口,满心满肺都是清香。那一刻,四喜仿佛感知到了初夏田野的呼吸声。

    这时候,黄鳝从洞里钻出来觅食了。这东西鬼得很,总藏在田埂边秧苗底下,静静地卧着,等待着猎物。更有聪明的家伙,索性将大半截身留在洞里,只探出头部的一小部分,若有响动,立刻缩回去。黄鳝虽然鬼精,但在人的眼里还是个蠢物,手电光一照,它便傻了,呆愣愣地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喜的左手握着手电,右手提着竹篓,弓着腰,瞪着眼,顺着手电光一路寻去。有了,还是一条大家伙,从洞里探出半截身子来,黄褐色斑纹清晰可见。用电光锁定目标,屏住呼吸,弯腰,腾出右手伸出中指,看准了位置,猛地摁下去,夹住了,扣紧手指,迅速地提起来,顺势把它装进了竹篓里。竹篓的沿口里面有特制的倒刺,蠢物在里面吵破天也逃不掉。

    这一晚,四喜好似一只蛰伏在田野里的怪兽,闪转腾挪,把朦朦胧胧帐幔一般的月夜一次次地扯开,弥合,又扯开。

    这一晚,四喜收获颇丰,原来空空的竹篓,现在已经沉甸甸地有了分量。一条田埂又走到到尽头。四喜抬起头,竟然发现来到了鬼塘,心里一惊,头发都竖了起来。

    圆弧形的鬼塘,深不可测,看不到水生作物,只有南边一条路通向坟场。夜,渐渐地变得稠了。雾,轻纱一般浮动在深褐色的水面上。隔水望去,月光下裸露的坟场显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忽然,他发现瓜棚里有灯火闪亮,灭了,又亮了,是手电。他想,谁呢,北侉子种瓜老汉还没来,难道是灯草和老魏?不管是谁,过去看看再说。四喜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瓜棚里的人是杨宝贵和胡艳丽。

    下午,杨宝贵见了胡艳丽,他说公社赵书记明确表示让她扎根农村,具体事宜晚上见面细谈。至于为什么选择鬼塘,杨宝贵说是为了避开牛得草,若是让她撞上了定会胡搅蛮缠惹是生非,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任凭杨宝贵说得天花乱坠,胡艳丽还是看出了他别有用心。本来,她是不想赴约的。过去,为了回城,她不顾廉耻地委身于他,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连性命都差一点儿搭上了,真是愚蠢至极。如今,既然回城无望,那么就扎根农村干革命吧。经历过一次生死,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事,她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说得真好,具有深层次的哲学意义。最后,杨宝贵说:“那可是个凶地方,若害怕,你可以不去。”她笑,她想,自己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鬼吗?杨宝贵这个畜生才是自己身边纠缠不清的活鬼。她说:“去,一定去。”她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和杨宝贵做一个了断。常言道:当断必断,以绝后患。

    走近瓜棚,四喜听见了杨宝贵和胡艳丽的说话声。

    “今天,你若从了我,我保证让你去小学教书。”

    “不行。你若敢碰我,我就跳鬼塘。”

    “就算你不念旧情,难道你也不想当老师?”

    “不想。告诉你,以后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我不甘心,我,想你……”

    说话间,瓜棚里传出了撕扯扭打的声音,四喜大声喝道:“杨队长搞流氓啦……”瞬间,瓜棚里安静了下来,突然,杨宝贵疯了似的从瓜棚里蹿出来,嘴里喊道:“狗日的四喜,今天,老子非弄死你不可。”四喜见凶神恶煞一般的杨宝贵向自己扑了过来,拔腿便逃。杨宝贵在身后穷追不舍,边跑边吼道:“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

    起初,四喜在坟地里转着圈跑,杨宝贵跟在身后追,后来,杨宝贵见坟就上,猛兽一般跃过坟头,从上往下疯狂地扑过去。四喜逃到了塘边,眼见杨宝贵的身子山一般压了过来,他慌不择路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狗日的,今天算你走运,再让我碰上,饶不了你。”杨宝贵站在岸上骂着,转眼,看见胡艳丽打着手电走了,他便像泄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软了。他看了看塘里凫水的四喜,恶毒地骂道:“狗日的,怎么不淹死你。”说完,他转身走了。

    四喜死了。

    第二天,几个壮实的后生把浑身缠着水草的四喜从塘里捞上来时,人们哭成一片,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村庄。由于四喜未成年又是个暴死鬼,尸首不得回家。村里几位老者让陈家人取了几件衣服,给四喜穿上,用一块门板遮着脸,就地埋在了坟场。

    陈家人悲痛欲绝,灯草后悔把老魏的手电筒给了四喜,二喜后悔自己嘴馋黄鳝,向李贤淑讨钱买电池。除了陈家,后悔的还有两个人——杨宝贵和胡艳丽。他们没有像陈家人那样把后悔的事情说出来,而是深藏在心底。

    头七那天,李贤淑和灯草从坟地上祭奠四喜回来,刚进院门,忽见三喜神态异常,独自在院子里疾走,见了李贤淑,突然说:“妈,我是四喜,我冷。”李贤淑惊愕,抄起鞋底就朝三喜脸上打了数下,嫌他胡说。他说:“打吧,你打的是我,三喜是不知道疼的。”灯草慌忙拦住了李贤淑说:“妈,你听,三喜说话的声音是四喜。”李贤淑吓得不敢打了,坐在地上便嚎啕起来:“四喜,我短命的儿呀,有什么话你就对娘说,说了快些走,别折磨你三哥。”

    听说四喜灵魂附上了三喜的身子,人们纷纷赶到陈家来看热闹,一时间,把陈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四喜借着三喜的嘴说,他在那边过得还算好,就是晚上冷,要李贤淑烧一床被子给他。他还说灯草喜欢老魏,老魏虽然胆小,但他是个好人,他要李贤淑劝陈福祥让灯草嫁给老魏算了。他讲大喜太厚道遇事不干脆,有了机会也抓不住,心里喜欢胡知青就是不敢讲出来,真是窝囊。他让李贤淑找胡知青把话挑明,成就成,不成也算断了大喜的念想。接着,他冲着人群大声地喊道:“杨队长,你过来。”

    瞬间,杨宝贵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了。

    杨宝贵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说:“三喜,你,你别装神弄鬼地搞迷信……”看得出,他心虚得很。三喜冷笑着,样子坏坏的,完全是一副四喜的表情。他说:“你干的坏事,我全知道,我在看着呢。别怕,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二喜的岳父,我会给你留些脸面的,以后还是少干坏事为好,特别是搞流氓。”

    杨宝贵的汗都流出来了。

    他说:“我知道,二喜护着你呢,他找神婆子秦老太去了,要赶我走呢。”说着,变得慌乱起来,他说:“妈,不说了,我得走了。”说着,三喜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翻个身,然后,坐了起来。三喜见了满院子的人,吃惊地问:“妈,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

    这时候,二喜推开众人领着神婆子秦老太走了过来。神婆子说:“冤死鬼走了。”

    三喜经过这一番折腾,整个人都瘫软了。

    李贤淑又是一场好哭。

    杨宝贵在一旁劝慰道:“亲家母,别哭坏了身子,依我说秋后就把二喜和大丫头的婚事办了,给老陈家冲冲喜。”听了他的话,李贤淑悲喜交加地说:“谢谢,谢谢你们老杨家。”

    这时候,胡艳丽寻着大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望着他轻声说:“大喜,我想嫁给你,行吗?”听了她的话,大喜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记:这年秋天,陈家连续办了三件喜事,大喜娶了知青胡艳丽,二喜娶了杨家大丫头,灯草嫁给了老魏。

    第二年夏天,当了小学教师的胡艳丽生了个儿子,杨家大丫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灯草也为老魏生了一个闺女。

    邱晓鸣:男,1965年出生于滁州,安徽省作协会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搭积木》《夏天》《夏日小园》《一九九八在路上》等,作品入选《安徽青年作家丛书》中篇小说卷。2000年下海办企业,2009年复出,先后发表中篇小说《东张西望》《男人的空间》《麦芒的夏天》《像狗一样奔跑》以及散文150余篇,达100万字。现为淮北启明蓄电池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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