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李剑虹坐在书桌的邻近的两边。他拿出了一封信给李剑虹看，信是短短的，细小的字迹布满了一页信笺。
先生——我现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应嫁给他，因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后再想法害你。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为了使你安全，我牺牲这身子，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况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久的，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过半年！这几天我又在吐血了，心口也时常痛，不过我不曾让人家知道，我现在不再淌眼泪，也许我的眼睛已经干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有梦景才是美丽的啊！只有梦景才是值得人的留恋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记念我了，也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我是值不得人怜惜。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来累你，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寻我了。我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从那里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会记念着你。
你的永爱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剑虹读完了信又把信递给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他一面用悲苦的声音把过去的事迹毫不遗漏地叙述出来。说到后面他的眼泪也就滴下来了。他并不去揩拭它们，却叹息几声。最后他悲愤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故事道：
“这个人，他两次把我的爱人夺去了！”
他捏紧拳头，眼睛里射出强烈的憎恨的光，牙齿用力把嘴唇皮咬。
李剑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还在埋头读那封信。一种沉闷的空气窒息着他们。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和他拼一个死活！”吴仁民烦燥地说，复仇的念头咬着他的头脑，他的心。
“可怜这一个好女子，又多了一个现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了。”李剑虹叹息地说。他的面容是很严肃的，使别人看不明白这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够！我宁愿让自己粉身碎骨，不肯让他得意地活着。我不能够让她就嫁给他做妻子！”吴仁民涨红着脸大声说，像在和谁争论。
“仁民，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再去找寻她。”李剑虹用明朗的声音说，样子很庄严，就像在开始一篇演说。“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毁掉这个身子。我们应该留着它来对付那真正的敌人。那是制度，不是个人。我们的仇敌是制度。那人只是你的情敌。你没有权利为爱情牺牲掉性命，许多的朋友都期望着你。我也许误解过你，但我现在是很愿意了解你，这情形只有佩珠才知道，”他掉过头把李佩珠看了一眼，便又继续说下去：“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的——好处。我也许是个书呆子，我也许犯了许多过失，不过你们有时也误解了我。譬如你们攻击我不该庇护小川，其实我也知道小川现在改变了，但我还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恢复从前的样子。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们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一件事情来解释你们的疑惑。我是一个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真面目显露给你们看，我也希望你留着这身子来做日后的我的一个裁判者。……总之，我希望你忘掉熊智君罢，这也许对你是一个大的打击，但你应该像一个强硬汉子那样把它忍受下去。你一定知道爱情只是生活里的一个小点缀，我们没有权利来享受它。做一个革命者，一生是得不到个人的幸福的。……你还应该记着她的最后几句话，那才是她对你的真正的期望。”
吴仁民埋下头，不作声，他的心痛楚着，眼里淌了泪，各种思想在他的脑里战斗。一个凄哀的面孔似乎从云里现出来。
李佩珠站起来走去把信递还给他。她温和地，感动地对他说：“爸的话是对的，吴先生，你应该相信他。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她去得很好。她叫你不要找寻她，这是很有理由的。她的最后的话说得很不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吴先生，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的。”她微笑了。这笑容里面充满了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看她。他惊奇地发见她的眼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了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而哭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后来他就感激地说道：“是的，你们说得不错。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免得辜负她的这一番好意。”这声音就有些像叹息。但是他还禁不住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的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变得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暖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呼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没有一点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就仿佛看见她怎样苦痛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过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脸上嘴上满是血迹。他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半昏迷地把两手蒙住了脸，坐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就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东关了。外面还落着大雨。
他拭了拭眼睛，嘘了一口长气，就无力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让雨滴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是很静寂的，没有虫在叫，只有雨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洗涤他的心。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那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滴还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并不把头缩回去，却把两手紧抓着窗台，好像害怕跌倒一般。
雨渐渐地变小了，一个女人的面孔披开雨丝现出来，接着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但这些又都消灭了。他的眼前第二次出现了那一根长的鞭子，那是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前一个月里他在两个女人的包围中演着爱情的悲喜剧的时候。如今这鞭子却显得比那一次更结实，更有力了。
这是他不能够否认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的确潜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根鞭子决不是一个假象。痛苦把那无数的人团结起来，使他们把自己炼成一根鞭子，这鞭子将来有一天会打在整个的旧社会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这是可能的，而且在现今他更觉得是必需的了。他应该起来做一个舞动这鞭子的人。
“打呀！”一个激情鼓舞着他。他拂了拂额上的雨珠，用憎恨的眼光四处看，看那个沉睡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经历的一切苦痛和不义都是它所给与他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作乐，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把手死命地抓住那窗台，他觉得他已经把鞭子握在手里了，不能够放松它。他应该把它挥动起来，就先向这个大都市打下去。
于是在他的想像中这个大都市的面孔就被打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长的鞭子打下去，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亮，接着是一阵迷眼睛的烟雾，烟雾散了，那一片黑暗中的景象没有了，黑暗里的建筑也都消灭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颜色的蓝空，那里面渐渐现出了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对着他悲苦地微笑。他很清楚地认识她们，他的手不觉有些战抖起来。但就在这时候那一根结实的鞭子从上面打下来，打在这两个面孔上，面孔碎了，马上成了两块肉饼。
他的心剧烈地痛楚着，他不能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这一次并不把脸蒙着。他分明地知道那两个面孔已经碎了，而且是他亲手下的鞭子。现在已经是无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继续在鼓动他。他仿佛觉得他把全个黑暗的社会都打碎了。于是……他注意地看着远处。他不曾看见黑暗。他只看见一片蓝空。蓝空中渐次涌现了许多脸，许多笑脸，那些脸全是他所不认识的，它们完全没有一点痛苦的痕迹。在那些脸上只有快乐。它们表现着另一个未来的幸福时代，也许就是他所说的黎明的将来。
这幻象很使他感动，他仿佛就得着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突然被一阵感情占有了。他伸出两只手向那远处，好像要去拥抱那幻象。这时候他嘴里祷告般地喃喃说了几句话。话语是不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后甘愿牺牲掉一切个人的享受去追求那黎明的将来。他不再要求什么爱情的陶醉，把时间白白浪费在爱情的悲喜剧里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后的阳光照着他的上半身，看见这灿烂的阳光，他感到一身的轻快和暖热，他自由地抖动他的身子，好像就要摔去这许多天来的肩上的爱情的重压。
“我现在是完全自由了。爱情本来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权利来享受它。只怪这些日子里我被爱情迷了眼睛，白白给自己招寻了许多苦恼，”他宽慰似地嘘了一口长气，然后这样自语道。
他把头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面上是湿的，雨迹还没有被太阳完全晒干。看见这个他就不禁要想到昨夜的事情。他没有一点疑惑。他觉得这几个月来的苦恼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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