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病了。

    人见跛子在村里有气无力地挪动，大海上一叶扁舟样，就知跛子是快要跛回老家去了。

    也好。有人说，跛了一世，窝囊了一世，谁瞧得起他？不如两腿一蹬，再不受这份洋罪。说此话的人，便拖出长长一声叹息。

    跛子一脸灰黑，双目混浊、暗淡，口里的喘息滞重而急促。42岁的跛子，在这世上跛了四十余年，跛出一路漫漫的落寞孤凄：父母早亡，兄妹全无，无妻无子，孑身一人地把单调猥琐的日子踩得蜡黄纤瘦，终成了一截风前昏烛，摇曳飘忽，扑闪欲熄。

    是想最后将这乡情乡景再浏览一遍，给破碎的梦境涂上一抹家园的颜色，才悄然离去？无人知晓，却见跛子就这么艰难地踩着一路喘息奔了后山的方向，身上一成不变的灰蓝长褂给村人扑了满眼的迷茫。

    后山被当地人称作锯齿山，山陡峭壁立，若一粒锯齿刺破逸云，直耸到天外去了。方圆到过山顶的人寥寥无几，山势过于峭拔，一纤险径旁便是万丈渊壑，谁敢冒此生命之险？故多是登到半腰，放牧闲情而已。

    却不知这个生时无多的跛子去后山做甚？

    于是，有人想，定是耐不得一生的卑微，站在高处，意欲让村人在他诀别人世之前郑重地瞧他一眼，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毕竟也是个人嘛。”这人说，微眯着双目。

    众人觉得有理，竟皆不屑地一笑：“跛子就是跛子，登到天上又能怎样？况且身染重疾，走到山脚便不错了。即便如此，谁又将他往眼里夹？认命吧。”

    跛子竟一去不回。村人照例地日出而作，月升而息，没了跛子，竟无人在意，甚而记忆里也未留下跛子的一丝印痕。这世上还有个跛子吗？

    然而，终是有人记得跛子，那是个孩子，极瘦弱，大眼睛里总蓄着两汪湿润。孩子曾陪跛子在山脚牧羊，还听跛子讲故事。孩子觉得跛子的故事极精彩，像漫山的野菊郁香诱人。

    孩子逢人即问：“跛子呢？跛子大伯不见了。”

    这已是半月之后。

    于是，才有人想起当日见跛子奔了后山的情形，便找，好歹是条人命，若死了，薄葬了也好，总不能抛尸荒野，让狼虫食肉侵皮。这也算村人最终对他献出的一片乡情。

    然而，竟遍寻不见。

    这可怜的跛子，去了哪儿呢？

    几日后，村中一在外求学的后生归来，不知从哪儿搞了个望远镜，闻悉跛子的事，便与几个村人一道去了锯齿山，坡坡田田地遥望，皆无。懊丧时，冷不丁仰望山顶，却陡见一片影子在岩崖上随风舞动。

    不可能！村人说，语气像钉子把自己的判断钉得劈啪直响。

    没准儿真是跛子呢……后生猜疑。

    后生终是求学之人，遇事爱弄个水落石出，不管是不是跛子，今次也要登上山顶将那片影子搞个明白。几个村人望山胆寒，力劝后生，后生不听，独自攀了上去。

    后生整整攀了半天，才到了山顶，几次险些坠下悬崖，多亏了几根老藤。手、膝都磨破了，涔涔地流出一些血，又结成了暗红的血痂。夕阳斜挂，橘辉浩荡。后生奔了那片舞动的影子过去，倏然呆愣住了——

    那是跛子的灰蓝长褂，夕晖中，若一面旗帜挂在野荆之上，猎猎招展。

    旁侧，横卧着一具尸体。

    良久，后生向尸体跪下了，满眼的泪光中，是跛子轩昂而立的身影和那面夕阳漂染的火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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