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莉那时侯正站在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一脸忧容地望着杨群和马国远去的背影。他们看上去挺亲密的样子，像对兄弟。初夏的日头居然白得晃眼，薛莉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裸晒在日头下的一片龟裂的旱塬。
这当然是缘于杨群，他来得实在唐突，或者说，他根本不应该来。薛莉自认为是一个包容心很强的人，比如同事的揶揄，比如邻里的攀比，比如自己或丈夫的一帮狐朋狗友不期而至，抽烟、喝酒、下棋、聊天、唾沫星四溅，瓜子壳横飞，把自己家当垃圾场造……她都能容忍，换句话说，她都能承受。
熟人都说，薛莉好涵养。
马国心里当然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个好女人。但是……为什么这件事就让薛莉承受不了呢？马国不可能不在心里打个问号，所以当他与杨群握别时，他刻意地把目光在面前这张很硬气的乡下人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结果令他失望——他没能找到答案，甚至一点蛛丝马迹。
“老弟，有事就开口，能帮忙我一定尽力。”马国说，同时把早已备好的一百元钱递了过去，“这点路费你拿着。”
杨群憨厚地把钱推了回来：“马哥，我有钱，真的。”
“你就……没点什么事？”
“没有，我就是听说薛姐住这儿，顺道来看看。”
“啊……好，以后常来。”
杨群的离开带不走马国的疑问，反而把一个更大的题目留给了他：这事蹊跷啊！如果杨群与薛莉没有什么瓜葛的话，薛莉为何会那么反常呢？
当然不是情绪的原因，薛莉不是一个情绪型的人。事实上，在杨群未冒然登门之前，薛莉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嘴角依旧漾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一切都是从敲门声响起时开始的，就在薛莉打开门的刹那，她的脸就像突然不小心掉进了南极的冰雪，整个儿的僵硬了，麻木了，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杨群红彤彤的兴奋和热烈。
“薛姐，17年没见面了呢！”杨群由于激动，嗓音都有些发颤。
17年，正好相当于她家居楼层的数字……这其中是否有种无法言喻的宿命？薛莉面对着这个儿时的故人，似乎闻到了犁铧下新翻泥土湿漉漉的气息和打麦场上黄澄澄的焦香……但这不是她喜欢的气味，或者说，她早已把这些气味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灵魂里剔除了。……她能说什么呢？
“哦……”她说。
杨群没有在这里吃午饭。杨群是个要脸面的人。当薛莉谎称不适走进卧室的时候，杨群知趣地告辞了。薛莉听到马国挽留的声音：“吃过饭再走嘛，干吗这么急呢？”杨群说什么她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很低。关门声传来时，薛莉感到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刺痛，两颗泪无声地滑了下来。
马国的质问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是意料之中，薛莉反而轻松了一些。这是在晚餐之后，马国说：
“出去走走吧。”
他们沉默着走到了小区附近的一条河边。这时候，有一弯浅浅的新月升起来了。
“薛莉……”马国开口了。
“别说话。”薛莉打断了他，“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马国点了点头。
“有一个知青，下到了偏远的农村。后来，知青和村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再后来，他们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几年后，知青带着全家回到了家乡的城市。他们本是很恩爱的一家，可是后来，女方农村老家不断来人，来了就有事，路远还得住，连脚都不洗，临走还连吃带拿的，……知青终于忍受不了，和女方分手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解体了……”
薛莉说完，泪珠纷纷乱乱洒了一脸。
马国没吭声，轻轻地用手帕为薛莉拭泪。
“那个知青，就是我爸爸，而我……是跟妈妈长大的……”薛莉呜咽着。
“我懂了。”马国说。
马国把薛莉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能感到薛莉全身的颤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被冻坏了的孩子。良久，他在薛莉耳边低语道：
“我喜欢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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