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童年的记忆在电梯里迅速地重放了一遍。就在一到十七层的距离之内,杨群的眼前打开了一幅幅童话般的画面:有阳光,有鸟鸣,有无边无垠的庄稼,有绵亘起伏的山野,有河水的鲜腥,有野花的幽香,有浑厚的牛哞和缠绵的羊咩,有蝴蝶的翩飞,蜻蜒的曼舞,蚂蚱的嬉戏……
当然,最重要的是薛莉。
此刻,杨群正站在通向记忆和重逢的电梯上,即将敲开一扇半空中的门——那扇门里,住着一个叫薛莉的女人。
蝴蝶的翅膀在薛莉的小手上张合,像是一个舞动着的花瓣。置身于春天的田野,在阳光、风和水的浸淫中,杨群觉得薛莉更像是一只轻盈曼妙的蝴蝶。她在杨群的心中几乎像蝉翼一样透明。这是儿时的薛莉,而17年后的薛莉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杨群在回忆和设想之中几乎浑然不觉地来到了那扇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手在靠近门铃的地方悬浮着。这一摁就摁开了17个春秋啊。一段漫长的岁月就要在手指的轻轻一摁中瞬间打开了。
女人在门缝中出现时,杨群差点没认出来,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对不起,找错门了……”但是那双眼睛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没错,那两泓清眸中有阳光、风和水,有蝴蝶的翅膀和野花的缤纷……只是这双眼睛掩藏在高级化妆品的脂粉和首饰的光环中,被漂亮和雍容包围了。
“你找谁?”女人问。
“请问……你是薛莉吗?”杨群已经预感到了女人的震惊。
“是的……你是……”困惑写满了脸上的每个角落。
“我是杨群,老给你捉蝴蝶的小羊羔呀!”杨群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他的声带就像是河水上被鸭子搅乱的波纹。
“哦……是吗?”薛莉显然是记起来了,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她甚至还迟疑了一下,才闪开身来:“进来吧。”
杨群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就感到了蝴蝶的飞舞——不同的是,蝴蝶正在向一个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飞去,那地方肯定不是历史。杨群感到了阳光在秋风中枯萎的苍凉。
“你从哪儿知道我的消息的?”薛莉说。
“是这样……”杨群从实招来。
“我的住处呢?你怎么找到的?”
“我打听着寻来的……”
杨群发现薛莉的问题一直集中在这里,他有一种被围困的感觉。他想摆脱,但他摆脱不掉。他有一堆关于17年前的话题要说,但他发现这些话题像那只神秘的蝴蝶一样飞远了。他还想问一问薛莉目前的生活,后来他想没必要了,看看室内的摆设就知道她过得不错,而他的闯入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入侵者——历史对现实的冒犯显得唐突而无礼。他只拥有17年前的明澈和烂漫,现在,他越界了。
“不打扰了,我还有点事……”他起身告辞。那一刻,他看到了薛莉眼中真实的轻松——他的离去就是她的解放。
下楼时,他的眼睛有些潮湿。
乡下人杨群那时想,他将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叫薛莉的女人,这个在17年前的那个秋天随父进城的女人。17年来,他的目光始终被当年那个蝴蝶一样的背影牵着,但是,17年后,那个长大了的背影明显地昭示了她对乡下人的排斥,后来他才明刍,这些年,一个又一个乡下人造访过她,从她这里拿走他们所想要的东西——城市人薛莉由对乡下人的同情、鄙夷演化为了厌恶和恐惧。杨群想,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蝶舞清风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两年以后,杨群看到薛莉出现在了一个大型超市里。他那时很想去和她打个招呼,但他最终放弃了。这样大家都很平静。他有什么理由去打破这份平静呢?
与薛莉再次见面是在八个月之后。薛莉的妈妈要做一个大手术,需要一笔昂贵的费用。薛莉的丈夫这时生意上正好蚀了本,两人正一筹莫展时,杨群来了。杨群说:“别发愁,钱我已经交上了。”薛莉一下子愣在地上,似乎被一个神话激懵了。
“杨群,这钱……”良久,薛莉问。
“放心,钱是我干干净净挣的。”杨群说,他朝附近的一座大楼指了指,“那座超市的掌柜,就是我……”
薛莉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送杨群下楼时,薛莉终于歉疚地说:“上次我对你那么冷淡,你不恨我吧?”
“哪能呢……”杨群憨厚地笑笑。
“谢谢你,小羊羔!”薛莉的眼睛红了。
杨群的鼻子也酸了,他看到17年的岁月织成了一条素洁的纱带,把17年前与17年后连在了一起,他看到那只飞远的蝴蝶又飞回来了……
杨群动情地说:“谢什么呢?其实,咱乡下人,也在变呢……”他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但他分明地看到,那双清清的眸子中无边无际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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