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河和肖一达是挚交。确切地说，肖一达私下里称禹河为老师。两人都是靠笔杆子打下的江山，只是禹河出道早，文名远扬并以此进入市委宣传部，在本市站稳了脚跟，而肖一达则还是个文学青年，拿着厚厚的手稿向禹河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已是拍肩兄弟般的文友了。肖一达很有天分，加之勤奋，作品很快一发而不可收，短短两年几已与禹河齐名。禹河对肖一达欣赏有加，亲自向有关要人力荐，遂使肖一达鲤鱼跳龙门，由一名建筑工人摇身成了市委秘书。
两人由此结下了更深一层的情意。
除了工作，禹河和肖一达几乎每天都要聚聚，赋诗谈文，饮酒品茗，极是默契。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工作几经变换，二人也都以廉政务实、平易近人的口碑走到了正处级的位置上，公务繁忙，但隔三差五的小聚仍是雷打不动，话题由诗文辞赋延伸到做官为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这年，市领导班子即将换届调整。禹河和肖一达都是热门人选。而肖一达推行的富民工程恰在此时大见成效，被上面树为典型。眼看肖一达的风头已经压过了禹河，却没想到肖一达突然被打入了冷宫。
肖一达约禹河去小馆子里浅酌几杯，禹河说，我这里正好有两瓶老窖，陈酿了，咱哥儿俩喝个痛快。
肖一达说，好啊。
二人见面时，心情都有些复杂，良久无语。
禹河终于感慨，宦海浮沉，祸福只在旦夕间哪。
肖一达说，没那么严重，自问良心无愧就是。如此也好，往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写点东西了，我倒希望自己能活回过去。
禹河艰涩地笑笑，斟上酒，说，从此不提官场事，喝酒。
两人仰脖干了。
禹河又斟上。
肖一达眼圈红了，叹一声，说，只是，我总觉得有点不明不白，有时想想也别扭。
禹河良久没作声，末了说，落井下石，古来有之。
肖一达自嘲地笑笑，看，我还是不够豁达，本为一介文人，到底濡染了官场习气。
禹河说，这是情理中事，换了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好在你君子坦荡荡，群众威望是谁也夺不去的。
肖一达感动地说，还是你懂我，有你这句话，我就彻底释怀了。
二人又喝了一阵。起身时，肖一达倒无事，禹河却醉了。
不久，禹河升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又过两年，顺利地做上了市委副书记。
禹河是个好官，是个爱民如子的平民书记。为了工作，禹河废寝忘食，累出了一身病。
抽空，禹河也还是要和肖一达在一起坐坐。肖一达接连推出了几部有分量的作品，显见得散淡潇洒了，人也比过去更儒雅了几分。
肖一达说，你瘦了。
禹河盯着肖一达，良久说，换了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一样。
肖一达说，如今像你这样的官，不多了。
禹河摇摇头，一达，别这么说，我受用不起。
肖一达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禹河就仰望穹宇，沉默了。
末了，禹河说，我真怀念过去写文章的日子啊，可惜，现在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肖一达说，你哪有这个精力呀？
禹河说，不，是心，文人的心是纯粹的，宁静的。我已经没有了那种心态……
肖一达看到禹河的眼睛里，有亮亮的液体在晃。
肖一达就在心里感慨一声，到底是文人风骨啊。
秋天，肖一达的一部中篇轰动全国的时候，禹河却一病不起了。积劳成疾，生命已无可挽救，只能暂时拖延几日。
垂危时，同事、家属和肖一达围在床前。
肖一达含着泪，紧握着禹河的手。
禹河像是积蓄了全身的力量，说，一达，我要走了，临走前，我必须向你做出一生的忏悔，否则，我死不瞑目。
肖一达怔了。在场的人都愣了。病房内鸦雀无声。
禹河说，知道吗？那年，暗里打击你的人正是我。我太看重了上面的位置，而你成了我最强有力的竞争者。我无法想象失意的滋味，于是，我将你曾经写的一首打油诗递给了决定我们政治命运的人。你太愤世嫉俗，你在那首诗里点名讽刺了几位主要领导，甚至表达了送他们进监狱的愿望……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把这首博我一笑的诗送给了你最信任的人，而我却出卖了你……
肖一达形同木雕。
禹河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接着说，从我如愿以偿升职之后，我也同时开始了漫长的忏悔生涯。那真是一种无法承受的折磨啊，我的心每天都被良知撕咬着……为了减轻负罪感，我拼命工作，竭力为老百姓多办点实事……一达，原谅我吧，让我干干净净地上路……
肖一达泪流满面，重重地点点头。
禹河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肖一达庄重地站起来，向禹河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场的人，对着床上的遗体，也都深深地弯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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