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淡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夏天:少女如蝴蝶

    文/陈志炜

    0

    那个夏天,Jay出了他的新专辑《七里香》,而大家嘴里还哼哼着《东风破》——琵琶弹破,一盏离愁。

    那个夏天,大家将练习纸都折了飞机,丢弃在布满桌椅的教室里;是的,那个夏天,我们毕业了。

    那个夏天,荒烟蔓草。

    1

    由于军训是下午两点才开始的,所以陈沉现在可以趴在桥上,尽情看河水东流。

    这条“大河”——用校园网上的话说是——像一条白色丝带穿过了C中学。陈沉看到这样的比喻后大笑三分钟不止,然后到教室里大肆散布,说这什么破修辞啊,这么说还不如说这条河如一把刀贯过C中学的胸腔。

    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陈沉终于明白那河贯过了谁的胸腔,带走了谁的年华。

    “我的生活怎么会这样呢?”现在的陈沉在阳光下有一种无力感,他默默思考。

    到了C中学后他一直有一种隔膜感,觉得过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开学第一天就不习惯,班主任在上面讲寝室纪律,讲夜自习,讲高中课程与初中的不同,老师洪亮的声音他渐渐听不见了,只觉得那些话仿佛耳边小虫,很是恼人。手轻轻插进书包,摸到了光滑的封面,轻轻一抽,那本书就躺在抽屉里了。这里的课桌像专门为上课看课外书的孩子设计的,一低头刚好可以清楚看见书页上的文字,而不被老师发现。他漫无目的地抚摸着蓝绿色的封面,一遍又一遍念着书名。

    《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在别人看来,陈沉一直在读一本很无聊的书,什么复调结构啊,意识流啊,既不好看又于学习无益。

    陈沉不理睬他们。他好像有两个世界,一个狂欢的,一个孤单的。比如熄灯后他会和室友们狂侃到十二点,讲讲冷笑话聊聊班里哪个女生漂亮,而一走到阳光下他就是所有人的陌生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对着寝室的墙壁吃饼干。

    现在的他就包裹在那个孤单的世界里。

    河在脚下流。陈沉发现桥身上一根生锈的铁杆顶端竟停着一只红蜻蜓,便无意识地盯了好久。河水与香樟的味道在沉默中清楚分明。

    2

    黑暗是悲伤最好的保护色。

    寝室所有的灯在同一分同一秒熄灭,陈沉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

    陈沉已洗漱完毕,早早地用毯子裹住了自己;而其他室友还在洗衣服,或坐在床沿解决夜宵。

    莫名的,不想说话,只想早些睡着。

    “叮铃——”

    电话铃响了。像是玻璃,或者什么,突然碎了。

    “喂?”

    电话是陈沉下铺接的。陈沉的床就在电话边上,所以离电话最近的便是陈沉与他的下铺了。

    “你找?哦,在,在。陈沉,电话。”

    怎么,找我的?又是我妈?

    “和我妈说,我已经睡了。”陈沉小声说。

    “不是,不是你妈妈,是个女生。”

    话筒到了陈沉手里,紫然暖暖的声音传了出来:“喂,弟弟啊,怎么啦,把我当你妈妈啦?”

    陈沉把电话机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到自己床上,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躺下:“嗯。心情不太好,不怎么想说话。”

    “啊?那我挂喽!”

    “不,不用。有什么事姐姐说吧。”

    “也没什么事哦,就是今天摸底考的试卷发下来了,姐姐作文拿了57分!60分制的,好开心!”

    陈沉心里又疼了一下,像钝器撞过。姐姐,L中学承认你的才华了,祝福你;但是,在C中学,在C中学有谁会了解我呢?我的才华有谁来承认呢!

    “弟弟怎么了?怎么不说话?Ci和箫陌怎么样?”

    “箫陌……”陈沉的潜意识过滤掉了另一个名字,“都……都还好吧……”

    然后便挂上了电话,很突兀的。

    他有意回避某个话题,或者说某个人。

    他知道紫然的电话不会再打进来了,因为学校10点钟切断电话线。10点以前的通话不挂机可以保持到10点以后,而一旦挂机,整个寝室就与世隔绝了。

    现在10点05分。

    心与世隔绝了。

    3

    电话那头紫然轻声嘀咕了一句:“他和箫陌又怎么啦?”

    4

    挂了电话后陈沉怎么也睡不着,有些后悔了,觉得至少应该先找个理由,比如“我头有点晕”再挂电话。不过现在再回去想这个问题也有些傻。

    翻来覆去,还是坐了起来。在如水夜色下,远方的霓虹很醒目,却又不甚清楚,仿佛是幻景,一碰就破碎,一挥手就消失,空洞而虚无。

    一些女孩的影子在陈沉脑中浮现出来,像是在白色窗帘后行走。

    她们在草地上跑着,无边无际地跑着。突然,一个女孩停下来,提议说:“听说海滨公园的樱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吧!”立马被一只手推了脑袋:“海滨公园好远的耶!你付钱我就去!”第三个女孩说:“如果今年你生日我可以不送礼物,那可以考虑一下。”

    风马上把声音吹散了,青草被一丝一丝吹了起来。

    她们奔跑,抚摸白雪,采摘蒲公英。她们身后都跟了一只蝴蝶。

    碧色的,半透明,像水,或风。

    紫色的,难以名状,神秘。

    红色的,若朱砂,鲜艳。

    “呀,你身后有一只蝴蝶耶!”“你也有哦!”“哇!好漂亮的!”

    “我们给她们取上名字吧!”

    “小蝶。”

    “不好听。”

    “小雪”

    “不好听。”

    “小倩。”

    “哇,拍《聊斋》啊!”

    “觉得蝴蝶还是没有名字好。”

    “对呀,自由自在的。”

    “让我们和蝴蝶一起跳舞吧!”

    突然很大的雾弥漫过来了,湿衣裳,湿草木,什么都看不见了。

    “姐姐,姐姐——”一个男孩从雾中跑出来,声音被雾气打湿,“姐姐,你们在哪儿啊!”

    男孩呼喊着,消失在了大雾中。

    不远处,蝴蝶翩跹。

    睁开眼睛,竟然已经天亮了。不知何时睡着的,手心仿佛还有花香。

    5

    作文本发了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发下来?

    陈沉觉得自己的文章不可能被“发”下来,而应该被老师当作范文读完后“拿”给他的。

    翻开本子,文末的红字: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心痛了一下,又慢慢开心起来。其实我也被承认了,是的,这是也一种承认啊!只是大家不会知道。大家知不知道没关系,至少我自己已经知道了。一个人知道就已经很幸福。

    这次作文实际是一次摸底测试。语文老师看着一班的新生不知水平的深浅,于是让大家写一篇带有描写内容的随笔。那时安妮宝贝的《清醒纪》刚出版,陈沉经常在上课时不由自主地去抚摸它的封面,然后静静微笑起来。

    这篇作文陈沉从封面上素白的花写起,慢慢写到安妮的风格,那种如花般安静盛放的感觉。

    或许是“通感”的能力太强了,一个高一学生居然懂得名写花实不写花,这确实叫人一时不能相信,所以语文老师才在陈沉的作文本上写下了这句话。不过陈沉现在已无心去细想被老师认为“抄袭”的原因了,有一种甜甜的、暖暖的东西包裹了他的心。

    老师正在诵读分数最高的作文,作文中描写了碧色的凉凉细雨,读着读着窗外也飘起了雨,也是那种碧色的凉凉细雨。夏天沉闷的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

    陈沉悄悄把手伸进了课桌,撕下一张便条纸,压在书下沙沙写了起来。

    雨下了不久就停了,泥土与蝴蝶都复生了,似乎春天拐了一个弯又回来了。

    雨后阳光普照。

    6

    这个夏天,香樟总是突兀地立在河边,一意孤行得很沉默。

    这个夏天,有碧色的凉凉的雨,而电话那头总会有女生暖暖的声音。

    这个夏天,一个少年开始追逐梦想,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只能不断飞翔,飞翔;累了就睡在风中,不顾青春的擦伤。

    这个夏天,琵琶弹破。

    7

    到达箫陌班级时,她们班一个人也没有。

    应该去上体育课了。

    教室没开灯,有些昏暗。9盏电灯,4架电风扇。一切物品都有一点灰色,整个教室安静而空旷。

    陈沉轻轻踱进了这个教室,目光不安地在桌面上游走。

    绿色的。

    陈沉看到了一个浅绿色的笔袋。嗯,就是她的了。走到桌前看了看练习本上的名字,果然没错。陈沉轻轻笑了一下。

    不能多留,放完纸条陈沉就马上离开了这里。

    回头看了一眼她桌上的纸条,陈沉觉得教室明亮了许多。

    8

    周末乘了好久的车去镇海,下雨。

    在书店转悠了半天,发现郭敬明出新书了。仔细一看,不是。只是他编制的而已,《岛》,封面很漂亮。

    拿了书出书店,雨微微扬在书外的塑料纸上,夏天的风有点冷。

    9

    陈沉总是会想,箫陌现在在干什么。嗯,下雨了,她应该坐在床上点着台灯看书。点点滴滴,绿了芭蕉。书页应该很光滑,很干净。嗯,什么样的情节让她悲伤让她笑?她一笑就是春天了。

    嗯,她一笑就是春天了。

    10

    春天。

    11

    喜欢上箫陌是在初中。那时箫陌、紫然、Ci还在同一个班,整天打打闹闹,花瓣扬起来,落下去;而陈沉是个初二才转学进来的小孩,明亮着眼睛,背着黑色大书包。

    当箫陌坐在高高的台阶尽头,看风在脚下来来往往时,陈沉就喜欢上了她。

    当箫陌将百合花瓣夹在信中,寄往好远好远的远方时,陈沉就喜欢上了她。

    他知道她属龙。

    他知道她是摩羯座的。

    他知道她有点小叛逆,喜欢和老师搞搞怪。

    他知道繁华下面,她也有一颗能感受到深刻伤痛的心。

    他知道她的发丝、她的眼神、她指间流过的沙。

    他知道她的眼泪、她的微笑、她耳畔吹过的风。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她。

    偷偷记下她的电话,却从来不打。

    默默注视她骑车的身影,然后回家。

    在初冬的某个午后,陈沉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秀美的眼廓,长长的睫毛。

    在微凉的空气里,他不由自主地叫住了她。

    然后,心中淡淡地后悔纠结起来。

    然后,呼吸变得急促。声音若刀,心跳若鼓。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黑夜般深沉的眸子。

    然后,所有的欢笑与痛苦,宁静的水蓝与纷飞的桃红,都在这一刻不可逆转地注定了。

    不可逆转地,注定。

    12

    陈沉现在的地理位置比较郁闷,倒不是太靠前了不利于做坏事,他自信自己做坏事的水平已出神入化了,郁闷是因为他三面都是女生。

    “那位男同学,你过来,和这位女生一起坐。”开学那天班主任就是这样和陈沉说的。

    高中生都是男生与男生坐在一起,女生与女生坐在一起的,偏偏这个班正好有奇数个男生,偏偏这个班又正好有奇数个女生。真是“苍天啊,大地啊”,陈沉就莫名其妙地和女生成了同桌。好在这个女生又偏偏是陈沉的初中同学,虽然几乎没说过话。

    另一方向的两位女生极其用功。陈沉发现在高中大家都拼了命在学习,而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在别人眼中是无所事事的吧——上课下课都在课桌里摊着课外书,分秒必争一目十行地看。

    “我有我自己的方向。”陈沉对自己说。

    后排的两个女生,都是大美女。左边的那一个似乎总在上课时掏出手机发短信。

    “为什么上课发短信成绩还能这么好?”陈沉心中隐隐划过这个问题。

    不过马上就被潮水般的思维淹没消失了。他还要看自己的书呢,手指轻轻翻动书页。

    13

    陈沉的下铺似乎暗恋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而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似乎早就有男朋友,不然何以每天发短信,可陈沉的下铺还是不甘心终于认了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为妹妹,而妹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应该很清楚。

    听说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最早的男朋友就是现在陈沉班级最帅的男生,而现在他们应该分手了,不然他们为什么不每天在一起?

    而陈沉班级最帅的男生似乎在追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的同桌,也就是陈沉的另一个后桌,陈沉后桌发短信的大美女知道这个会有什么感觉?

    有一首诗叫《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网。

    陈沉觉得真精辟。

    14

    吃完晚饭已经不早了,天微微暗了。

    陈沉在寝室洗完了澡又洗衣服,洗了衣服又洗袜子,洗得不知年月。

    “呀!只有十分钟了!”

    赶紧擦干手向教室跑去。晚自习迟到会死得很惨的。

    过桥时看到教导主任,无处可避,这座桥是寝室去教室的必经之路,只得硬着头皮跑过去。

    教导主任在桥头打电话,踱来踱去。

    陈沉飞快地从边上跑过去。

    “唉唉!”背后的声音。

    陈沉回头,看见教导主任在背后示意他站在一边。

    逃不了庙的,陈沉只好在边上站好。看了看手表,离上课还有5分钟,高大的教学楼近在眼前。

    教导主任旁若无人地打电话。

    5分钟后,教导主任挂掉了电话,而晚自习上课铃在挂电话的那一瞬及时地响了起来。

    一座城轰然倒塌,满校的树木掉叶子,所有的灯光成幻觉。

    铃声响完,教导主任说:“你看,迟到了吧。”

    终于明白世界是多么“卡夫卡”,真是荒诞得不可救药。

    训完话到教室,下班的老师还没来,暗自庆幸了一下。

    把语文书、数学书、作业本拿出来,堆在桌子上装作做作业的模样,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是短信女生。

    “刚刚有个女生来找过你了。”短信女生压低声音说。

    女生?箫陌?

    在课桌上寻找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一张纸条。打开,却不是箫陌的字迹,是Ci写来的。

    字迹漂亮、干净,却不是陈沉要的。

    沮丧撞击内心。

    “弟弟,黄易的《边荒传说》你有吗?能不能借一下?Ci。”

    看着纸条呆了一阵,提笔写道:“哦,在家里呢,下周拿来。”

    15

    其实和女生坐一起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节英语课后陈沉这么觉得。

    那节英语课陈沉不知怎么睡着了。也许阳光太明媚,也许生命太繁华。

    而英语老师又正好叫他了——倒不是发现他在睡觉,他睡觉的姿势实在太像一个正在用功的小孩了,叫他是因为他的名字中没有冷僻字。刚开学没多久老师人还没认全,只能拿着花名册叫人,而现在学生名字中冷僻字又太多,老师一大半不认得,又不好意思碍着脸问学生,只好挑些没有冷字的名字叫。于是陈沉成了“幸运儿”。

    “啊?”

    陈沉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

    课桌上的workbook一片空白。

    手心细汗渗出来。

    同桌突然抽走了陈沉手下的练习册,换上了自己写满答案的一本。

    看了一眼英语老师,正认真盯着书本,根本不知前一瞬这里发生了什么。

    安稳地报出答案。

    “坐下。”

    ……和女生坐挺好的。但如果是箫陌,是箫陌她会这么做吗?Ci也许会吧,在L中学的紫然也许会吧。但箫陌呢?箫陌会不会?箫陌呢!

    16

    7在了,嗯,5和3也在了,6也在了,2也在了。

    陈沉在书柜前抽出一本本杂志。

    全是《武侠版》。

    Ci要看的《边荒传说》就在这儿连载。这个杂志是半月刊,每个月出两本,陈沉追买得很执着,但终于还是漏买了几期。连载不齐,漏下的几章要从网上下载好再打印出来。

    在电脑前排版了半天,点击打印。

    打印机吱吱地工作了起来。

    记得最早买这个杂志是初三上半学期。那时陈沉每天都要在校门口等班车回家。班车一天只有一班,错过了就不会再来。错过了就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去挤运猪车一样的中巴或公交。

    陈沉在等待班车时,看到箫陌正从书店出来,手中有一本杂志。她的自行车是粉红色的,上面有白色的斑点。陈沉莫名其妙地觉得那车是蝴蝶变的。

    走进书店,买了一本与箫陌相同的杂志,回来班车已开走了,追了半天车都不停。

    后来这本杂志被Ci借走了。Ci说:“箫陌也买过这个哦!”

    “我当然知道喽!”陈沉想,“我还因此错过了下一班班车。”

    快毕业时,九把刀在《武侠版》上连载《功夫》,陈沉总会把杂志压在一叠练习纸下静静地看。

    那时周星驰正好在拍《功夫》,总会有人来问,这是不是周星驰的《功夫》?

    陈沉摇摇头:“不是的,应该不是的。”

    然后把片断的阅读感受写下来,交给箫陌。

    毕业的痛,初三的痛,所有所有的痛都只能用这部小说来冲淡了。

    到中考了这部小说还未连载完。中考休息室很大,天花板很高,复习时电风扇哗哗转着,练习纸碰撞的声音很让人心碎。陈沉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拎了书包回了原来的教室复习。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夏天。复习不进,没有心情,只好摸出《武侠版》,看《功夫》。那几页的《功夫》印坏了,字迹都好淡好淡,像要消失。陈沉看着看着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打印机终于停了下来。

    陈沉把打好的稿子整理好,夹进了资料夹。周日晚上去学校要给Ci的。

    没想到电脑上看起来这么一点点的文字,竟打印了四十多页。

    周日晚上寝室一直在放Jay的《安静》,然后整个晚上就真的一直很安静。

    用一个很神奇的录音机在放,自动倒带的那种;磁带正反面都是《安静》。不知疲倦地唱,来来回回地唱。

    Jay的声音像是唱坏了嗓子。

    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夜色在夜空上方涌来涌去……18

    收到了紫然的信。

    这个夏天蝉声渐渐消失了,陈沉静静穿过学校的竹林,穿过学校的操场,他隐隐觉得有什么断裂了。

    19

    有断痕,却看不见。

    20

    即将召开的运动会让陈沉醒悟过来:“呀!原来马上就要十月了。”

    原来夏已非夏。

    落叶都开始纷飞了。

    陈沉觉得某某冷空气已经在北极附近形成了,那种阴湿的冷似乎已经吹到了陈沉的骨头里。还只穿着素白夏装的陈沉抖动了一下。

    21

    学校规定“十一”假期高一、高二学生休息五天,高三学生休息三天。

    觉得休息多久似乎并没有初中时那么重要了,都一样了,都是身外的了。

    运动会陈沉班级的分数毫无悬念地排在了第一。

    中考体育22分的陈沉亦毫无悬念地坐在太阳下乖乖地写稿子。

    陈沉三班,箫陌五班,还是搁了些距离。

    “箫陌,帮我写个稿子吧!”

    五班那边的声音。

    阳光毒晒下,大地龟裂。

    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希望别人接近她。她认识的人我不认识了;我认识的人她不认识了;认识她的人我不认识了;认识我的人她不认识了。她不是她了,我不是我了。觉得是一种渐渐远去,一种危险。

    不回头,不看“那边”。

    似乎这样就能阻断庭院花落花开。

    然后就到了“十一”假期。

    运动会结束后陈沉走得很慢,让人错觉陈沉手上的椅子很重。楼梯太窄,楼梯口挤满了人,陈沉干脆放下椅子坐在楼下等人走尽了再上楼,到教室果然已经没人了。黑板上有人用很夸张的字体写着“十一快乐”。

    “是的,十一快乐。”陈沉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说。

    22

    “十一”假期的头两天陈沉确实很快乐,像猪一样快乐。席梦思的床让他睡得无比舒畅。

    在“昏睡”两天以后陈沉突然觉得该干点什么,比如写点东西。紫然在信中说,要参加新概念,于是陈沉开始思量起来。

    紫然这个想法应该是产生于她得到“L中学大才女”的称号以后,或者是她看到她亲爱的小四办了工作室,而办工作室先要出书骗钱出书,骗钱前又最好拿个奖——不管怎么说,她这个想法,这个有些疯狂的想法具象成了一张“第七届新概念报名表”寄到了陈沉手上。

    所以陈沉同学不得不思量起来。

    十月三号了,新概念十一月二十号截稿,时间不长了。

    陈沉上网了解了一下情况,加了几个同样准备参赛的朋友。

    那些人口气狂妄、放肆,仿佛志在必得。只有一个多月了,在他们看来够写十篇参赛稿。

    陈沉连发了几个“赞”、“厉害”、“祝你们好运”就下线了。没来由地讨厌他们,又苦恼自己写不出东西。

    关机,睡觉。

    睡不着,再起来,开机。

    又苦恼。

    聊天聊不出灵感,那些花边新闻又无趣得很,只好开了燃烧战车缓解内心的烦乱。

    看那战车的血一点一点,被扣掉,终于被击毁,觉得似乎真的有什么被“燃烧”了。

    是时光,“十一”假期的最后三天被一秒一秒燃尽了。

    23

    陈沉是在班刊上遇到箫陌的。

    应该说,是第一次完整地遇到了她。

    陈沉相信,文字就是人的灵魂,不接触一个人的文字,就不算完整认识一个人。

    于是,她的形象,渐渐在文字间,一点一点,一丝一缕地完美了。

    光是铅印的名字,就是一种气质!

    其实当时的陈沉,初二时背黑色大书包的陈沉,并没有对写作有很大的兴趣,但箫陌的文字,确实让他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颤动,那种颤动,让他迷恋。

    他开始写作,多年以后,他常常回忆起初中时沉浸于那些青葱文字的时光。

    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陈沉试过写长篇。他每天在自己喜爱的BBS上敲一小段文字,美其名曰“连载”。也就三五百字吧,每天。从盛夏到暮夏。终于,开学了,住宿,一周回家一次。终于,帖沉了,所谓的“连载”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陈沉知道自己心中早已埋下了一颗种子,那种子早已生出了根,与陈沉的心纠连在了一起。他有了一个秘密花园,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秘密花园。阅读、写作、思考。宁静的感动。他破釜沉舟地认为,自己的未来决计要与写作有关了,无人可改变,种子迟早会破土而出的。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他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现在每天的阅读、写作,都只为破土而出那一瞬。

    很惊艳的一瞬。

    但现在,在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面前,在一张新概念报名表面前,陈沉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平庸,没有一点点才能,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其实冬天不远了,快落雪了。

    24

    十月五日下午陈沉很早便到了教室。

    来时中巴车上人竟出奇得少,阳光很慵懒。

    推开教室门,教室空气很冷,座位上只有短信女生一个人。

    陈沉走到自己位子上,打开书包摸出《从卡夫卡到昆德拉》,静静看起来。

    “你——”

    短信女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陈沉边上,显然她的突然出声吓了陈沉一跳。

    “呃,你——”陈沉把书合上,“你不会传纸条吗?”

    “传纸条?”

    “有什么事传纸条和我说啊。”

    “传纸条多麻烦啊!”

    “那你每天——发短信不也很麻烦?!”

    “拜托,那是因为空间上有距离啊!现在这么近我干吗传纸条啊!”

    陈沉想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把话题从“传纸条”上转移掉:

    “你刚刚要问我什么?”

    “你——你认识箫陌吧!”

    25

    陈沉从教室外走进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样的文学天才——在决定参加新概念前,他自己这么认为——竟会因为语文作业的问题,被老师叫出去谈话了。一边,是莫名其妙的自卑,在新概念面前,他撕掉了自己的底牌;一边,是外界的打击,让他再一次明白,自己的底牌,真的算不上什么底牌。韩寒说,重(zhong4)创,且重(chong2)创。

    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终于知道这有多痛苦。

    “怎么了,陈沉同学?”短信女生的语气若柳絮,软绵绵,似乎没有重心,却又让人厌恶,“昨天晚上箫陌同学还夸你来着。”

    箫陌,箫陌。

    可恶,她怎么会和箫陌同寝室呢?我们是三班,箫陌是五班,为何偏偏她就和箫陌同寝室了呢?昨天的语气还有些小心翼翼,怎么今天就成了这样的呢?

    文学,箫陌。

    一半幸福。

    一半痛苦。

    26

    夜自习同桌做数学题时陈沉随口说了一句“这不是B吗”。于是,同桌便很好学地问陈沉该怎么解。说自己做了半天都是C但标准答案是B。陈沉大汗一把,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飞花摘叶均可伤人”,自己的境界真是出神入化了。翻了半天数学书,算了大半节课才搞清楚前因后果,算好答案给同桌。

    刚到C中学时数学单元考,陈沉98分,吓着了一帮同学。陈沉自己知道,这只是惯性使然。他的理科头脑向来很好,但他对理科并不感兴趣——至少对教科书上的所谓“理科”不感兴趣,他只喜欢什么芝诺悖论,各种各样的数独。

    不喜欢理科。

    然后,成绩自然就变差了。

    27

    落落年华终于在98分与59分的试卷之间令人心碎地流走了。

    28

    高中生活,才开始一个月。

    高中生活,居然已过去一个月。

    29

    日子里都是漂白粉的味道。

    这句话不知谁说的。

    陈沉觉得自己的日子里都是洗发水的味道。

    天微凉,还是每天洗澡、洗头、洗衣服。年华中收到许多来信,一封封;郭敬明和考试;紫然的信和黑板的板书;给箫陌的纸条和夹纸条用的英语书;玫瑰啊,青蛙王子啊,都似那铅笔素描的蝴蝶。

    一切一切,像是水里洗过,洗得骨节苍白。

    30

    毕业后的那个巨大的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箱。

    陈沉能想到的第一个意象就是冰箱了。

    陈弈迅的《十年》是我们的骊歌。陈沉一考完中考,便窝在家里玩起了电脑。开大大的空调,一天吃十支冰棍。心情像是冰镇的。但不是为了凉爽,而是为了形成一种暂时的忘却。

    毕业照陈沉也没去拍,像歌里唱的,渐渐熟悉的街头,陈沉都不忍心走,毕业了,那种温柔,是否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暑假里,在游泳馆碰到了老同学,彼此沉默,没有说话。

    暑假里,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般的,回到了以前常去的小书店。夏天炎热的,空荡荡的,陈沉在书店找到了新的《武侠版》。陈沉发现自己因为毕业已漏买了一期,而一直连载不完的《功夫》,在自己不知晓的时候,突然完结了。

    31

    “十一”假期后上了几天课,就月考了。

    考化学时正好是班主任——也就是化学老师——监考。

    陈沉才做了几道题就手心出汗。不断捕捉自己细若游丝的剩余才华,去冲击一道道莫名其妙的题目。

    云遮住阳光,又飘开。遮住阳光,又飘开。

    这间教室应该有些年头了,连空气都让人觉得古老。窗户在教室的左面与后面,一大排。陈沉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阳光从后面照进来。

    陈沉用铅笔与尺画出阳光在课桌上的痕迹。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窗帘的影子在课桌上晃动。

    原来年华就是一道道铅笔画出的直线,阳光芬芳。

    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你看到青春经过了吗?

    记忆:蛛网之城

    文/陈志炜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从童年的稚嫩中拔节而出。我对一切清新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好奇。生活云卷云舒,一切都是泛着缓慢的光与鲜嫩光滑的倦意的。记忆中的城市有着许多黄昏时黯淡的马路,汽车在这儿来来往往,鸟雀在灰色的天空之下嘈杂,炎热模糊了空气。奶奶家就在马路边上那行矮矮的围墙以内。我们整个居民小区,哦不,甚至炼油厂的厂区,都在这个围墙的范围之内。围住的三五层的旧照片中的居民楼。然后电线杆略显轻佻地将电线歪斜地支起来,与课本上的形象毫无相同可言。在时间的背后,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语言能够描绘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电线杆、路旁叶子细微的松树、铁皮牌子的车站、围墙,都被挤在了一条线上,居民楼楼道上昏黄的声控灯三三两两地亮着。画面有些肮脏,仿若被不洁净的手掌抚过。而我们,确确实实,在这样的画面之中生活着。云卷云舒,我对生命充满好奇。

    很多年以后,我成为了一位职业作家。这是当初谁都没有料到的。

    我自卑,我害怕,我向往彻底清白而能够救赎回灵魂的世界,我向往彻底死亡而空中飞满鸽子的世界,我希望一幕幕的时光过去,头顶是失真的苍穹,耳畔吹过安静如风的音乐。于是我在镇海炼油厂以外公交车十几分钟就能到达的地方租了一小套房子,四十几平方米,那么近,离群索居。

    那是在大学毕业后,她先到一家小型金融公司当了办公室文员,但发现生活重复而充满拘束,就把工作辞退了。她是个安静的女子,也许向来如此。但自己从不这么以为。

    她喜欢镇海的安静感,这种安静来源于童年梦境般的记忆,那种阳台种满植物的安静感;她喜欢夜里突然醒来,开了床灯发现自己饥饿无比,就穿过肮脏黑暗的楼道,在楼下的夜宵店里吃一份砂锅;她喜欢自己一个人,过平静而又莫名其妙的生活。但她是如此浮躁。搬进出租房后,生活了几周,她悲伤地感到自己仍旧无法安宁。我是一个浮躁的人,而且向来如此。

    强烈的不安感来自文字的彼端,来自那个她无法掌控的世界。据说恐惧来源于未知,所以只能看见半个世界的我们常常会被身后的语气或者神态吓得背脊冰凉。所以的所以,假若我们拥有全知的眼,或许就能不再恐惧。或者,干脆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完全的光明有时候正等同于完全的黑暗。这句话来自高中的哲学课,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全知全能,或许正等同于无知。

    而可惜的是,上帝只赐予我们一半的世界,另外一半,只开放给可悲的少数人。我向往那盛大得能杀死人的光芒,我向往陷入绝对的黑暗。但神说要有光,神把光暗分开,神给了我不完美的眼睛。

    我于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布置这间屋子来填补我的悲伤、不安,以及浮躁的内心。比如一整个架子的摇滚音乐,许多外文原版的画册。我承认自己的肤浅与愚昧,我完全不能以一个所谓正常的方式去欣赏它们,我一直错误地理解它们。但内心觉得好受许多。

    在凌晨三点我趴在床上对着笔记本电脑泛着光的屏幕,一个字都写不出的时候,就会在CD机里塞上一碟金属声四溅的片子,让自己迅速进入梦乡。

    我会梦见自己穿过最黑暗漫长的隧道,抽象地奔跑着,但肉体模糊地感到寒冷,似乎一直蜷缩着。仿佛有分裂的两个自己。甚至更多。反复地感觉到什么,反复之间思维在运转着什么,所有的都在这反复中得到休憩,所有的都在休憩中变得疲惫。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心灵的检阅,如此混浊不清。醒来后确实会感到冷,但手心很多汗。母亲曾告诉我,是因为太过劳累。我不再穿过隧道,但隧道穿过我。缓慢而且持续不断。它们将我的脑海贯穿,云层表壳的石膏被火车撞坍,没有声音地尖叫着。那么多幻觉在眼前不断被视线过滤着。我突然醒着,看到方才的枕头边电脑仍亮着屏幕,散热极差的键盘已经变得很热。

    在清醒的白天我爱好摄影。植物是最轻易就能拍好的。几乎不需要懂得什么技巧,随便哪个角度,随便逆光还是正光,哪怕因为手抖而虚化了部分,相片里的它们总是立体而生动。到楼下拍摄别户人家的四轮儿童自行车,不用过多地考虑光质,更多的是随意。想起小时候对自行车的恐惧感,以及自己一直以来的求赎。

    画册中喜爱的几页也被用相机记录下来,放大了用晾衣服时用的木夹子挂在墙上钉起来的铁丝上。为了这些铁丝我还打电话给房子的主人,主人说,钉吧,都是老房子了,再几年就拆了。于是很多奇异的放大的相片被我或夹或贴,覆盖在了墙壁上。有的上面被我抄上一两行看不懂的诗句,有的用橡皮擦白一块儿。把墙遮住一部分,感觉像是火龙果那鲜绿粉红的鳞片。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像一株热带植物了。在氧气的气息那么重的小房间里,我有着过剩的活力。喝酒灌溉自己、写诗看书编故事,除了用浮躁掩盖浮躁,我真的开始崇拜自己了。

    J问我什么时候会有男朋友,什么时候会结婚。我说你要是男的该多好,我就嫁给你。她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个歌手。不过除此之外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我时常也会去想象。但这实在不重要。

    她有我出租房的钥匙,往往我在白天睡着,又醒来,就能看见她。她抱着吉他随便拨几个调随便哼哼几句。有时候我的电脑没关,Word界面打开着,她就边弹边唱我写的文字段落。和弦声中,还真的更能感受到文字的节奏感,强的地方如雨天时水滴溅落在伞面。听出节奏不对,就跟她说,那儿,那儿再帮我加一句话。然后她会切换半天输入法,切换成五笔。她说傻子才用拼音。我说,大脑构造不同而已,思维方式不同。

    她是个很看重工具的人,我也是。比如她对吉他的极致追求,要最好的、超好的,要最最顺手的,每次弹的时候就一定得用自己的;而我的追求就是最舒服的界面,最舒服的文字处理软件,最舒服的输入法。这么说来写作真的是一个低成本的职业。我和J说了这个,我以为她会说,切。结果她说,别那么想,写作需要的是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作者会比厌恶他的读者更厌恶自己,因为文字从深处产生,作者更能感到自己的喋喋不休,以及缺乏灵气的表述。她说,我知道,就如我经常想砸掉吉他然后躺上三天三夜算了。她和我说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小孩儿有着超强的乐器天赋,在还不会弹吉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在琴弦上用手掌拍出一段旋律。许久,你知道吗,这就是乐器天赋。学吉他为什么要学指法,学吉他为什么要学和弦,学吉他为什么要识六线谱。有人那么系统那么学术地教你怎么说话么,那为什么全世界99%的人都会说话呢。许久,我们常常在亵渎工具,因为我们没有天赋。把歌曲听上三五遍你是不是基本上就能唱出来呢,那会不会有人把歌听过几遍拿着琴就能弹出来呢。不需要谱子,不需要脑海中抽象的框架,什么都打破,没有任何局限,吉他就是他的一部分。他手指之间的声音是一行穿越原野的火车,充满力量与梦想。音乐是什么呢。仅仅只是音乐吗。音乐只是形式,自由才是目的。写作是什么呢。写作是反复崩溃的过程吗。写作就是比谁都更了解自己。

    我问她,你的吉他考过级吗?她说,钢琴考过,吉他没有。因为钢琴是小学时母亲让她学的,一直学一直学,学了很多年。而吉他是后来读高中快高考时偷偷开始练的。

    我没有男朋友,J事实上也没有。她总说自己的男友就是音乐。我说光有音乐足够吗,会不会过于单薄,生活不能仅此而已。她说那还能怎样呢,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一个白领那生活会怎样丰富多彩?朝九晚五,偶尔朝酒晚舞,一辈子直接就能看到末尾,被画在了格子里。过完一辈子就犹如喝完一杯白开水。而音乐呢,就像你已经预先看到了世界尽头,但是在你的身边,竟突然出现了通往另一世界的传送门,你去不去呢。

    其实她说的这些都不能完全说服我,但她说,你不也是一样吗。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身为一个作家,我找不到任何反击她的言辞,我甚至怀疑她比我更有当作家的潜质。

    我在大二后半段的时候曾正儿八经谈过一个男朋友,短发而帅气的那种。篮球打得不错。假期我们就出去旅游,去玩儿去嗨,跑得挺远的,一次逛了好几个省。然后就分手了。

    前段时候一个我特看不顺眼的朋友把MSN的签名改了,改成了一句特有哲理的话,“当我们脱掉衣服,爱情哭了”。于是后来再见到他不断上线下线也没那么反感了。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我的男友,但我觉得之前的那种平衡,那样的默契瞬间被打破了。每个人都不是神,这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日常的一面,这我知道。但他在我身边睡着,我觉得恶心、世俗,如一头猪。也许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者虽然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完美生活,但对瑕疵的忍耐力是弱于常人的。也许适当的距离感才能使他真实存在,那么近,反而陌生、害怕。仿佛他已消失于云霄。我用脚踹他,咬他手臂,他模糊醒来,问我怎么了,然后吻我,就继续睡着。我就抢他被子,他被冻在外面这样睡了一夜。

    连续几夜我都不断地折磨他,扯他头发。我是真的不安。我对他说,能不能不要这样,不然我就去卖。他说不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第二天爬山的时候他要拉我,就被我甩开了。回来后即刻分手。

    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更多一些,自己在某些细节上无法与常人接轨,也无从去恨。一些事情,只能平缓去接受。虽然很难受。很多事情是源于儿时的记忆的,或许追求完美也是。幻想大于现实太久,幻想就成为了必须实现的现实,成为绝对。爱的缺失,会将爱神圣化。空气中一直会有一个完整的“他”存在。“他”就是神,“他”是无可替代的一切。当我遇见喜爱的男子时,“他”就会私自附身上去……我看不清,我无法看见一切。每当发现幻想与现实的差别,我一次又一次绝望。没有人能超越神,没有人是王,没有人是一切。

    母亲也问我,许久,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曾犹豫了很久,给什么什么精子银行打过电话,希望成为一位单身的母亲。我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折中的办法。但电话那头问我,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他们说,对不起,没有结婚证明的人我们是不能提供服务的。一下子很沮丧。不能在平淡的日子里幻想一个完美的父亲,幻想腹中孩子的完美父亲。不能不能。

    “他”飘荡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飘荡在地球之外,飘荡在宇宙洪荒。不能,什么都不能。

    在夏天写东西写到烦了,突然想到出去走走。和J说了,结果告诉我说她最近忙得可以,能不能再晚点儿。再晚也许就消失了兴致,当晚就去买了火车票,准备到一个水乡小镇的。火车不能直达,估计还得转好几次车。反正先买了火车票,一切出发后再说。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我仿佛舒适得回到了母体,顺着痛苦的河流,回到了没有光明的子宫。眼前还是方才排队买票的场景,排队,然后问我到哪里。他坐在售票口里面若无其事地出票、找钱。这些留在脑海里的残像杂乱无章。火车的车厢内部是明亮的,而外面是黑夜。不知为何,联想到炸弹。我将包从腿上转移到头顶的行李架上,观看火车穿过的夜间的城市。小学的时候语文课,老师总会让我们背一些好词好句,有一个词语是,万家灯火。背词语的方式是,反复抄写,然后第二天听写。

    小时候我写作业动作极慢,抄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奶奶家的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眼神瞬间被黑暗吞没。后来我曾多次幻想过一个场景,就是夜晚很深了,一切漆黑,但是一群闪光的袋鼠轻盈地从城市的边缘跃过来。所过之处,灯火瞬间闪亮。这样穿过城市,然后远去。在一个短暂的时刻唤醒夜晚的城市,如同一次深呼吸。这就是我儿时对万家灯火的想象。

    而此时,说是一场旅行,也许更是对梦境的还原。你扮演过透明的尘埃吗,你扮演过微小的自己吗,你扮演过远去的袋鼠吗。整个城市都在沉睡,而你疲惫的内心明亮着。

    我给J发了一条短信,J,我已经在旅行的火车上了,你好好工作,别太劳累。火车让我想起很多,让我重新看见芸芸众生中自己的影子。这次旅行,我希望能够遭遇一场爱情。

    许久合上手机键盘,静静望向窗外。夜间的城市是潮汐之后的海滩。在这个时候,车厢的玻璃窗看起来有点脏。

    早上很早的时候她就到了火车的终点站,然后吃了早饭,辗转换了两趟车,终于到了所谓的水乡。在去水乡的公交车上,有人问她,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我们在网上看了,好像都很贵。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随便吧,随便,到那儿再说了。

    然后那个女生就和自己的朋友聊起来了。她听着她们说话,都是很文艺的话题,觉得挺有兴致,挺融洽,但是没有插嘴加入她们。随意听听。阳光照进公交车,皮肤变得汗涔涔,略微有些困意。

    下车之后有三轮车过来,说多少多少钱,免票带进景区。什么景区外的旧街道也可以带过去顺便看看。反正是散客,时间也随意,就上车去了。被带到一些民宅,介绍了一些历史什么。不如想象中的好,知道是车夫们谋生的手段。但那样的房子让我想起儿时的外婆家。记忆中的老宅子又被木梁支起,活生生地立在了眼前。车夫多次把车停下,介绍什么,已无心再听。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盆栽的玉树、文竹,还有储存屋檐接过来的雨水的水缸。记忆中的前堂后院,记忆中的木地板,记忆中没有扶手的台阶窄小的楼梯。我听见每天清晨单车经过弄堂的声音,午后木床因翻身而发出的嘎吱声,傍晚老太太端椅子一起乘凉的声音。炊烟升起,干净的烟火味道。我想起母亲对我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外婆家屋后就是河水,每天洗脸漱口洗菜都在这儿。河流愈流愈宽广,缓慢流向大海的方向。河与海之间的水闸,就叫作碶。当闸门打开,河水汇入海水,淡水鱼都跃出水面,渔民们一网一网地捞。很多都直接跳上了岸。碶,是我们这儿特有的叫法,这个字甚至在《辞海》中都没有提到,在电脑上亦难以打出。但随便问一个宁波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儿有没有碶,不知道我眼前的河流是否与记忆中的相通,如若相通,乘船又需要多少时间。站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后来者。

    我为何要离开家居住呢,为何要出门旅行。事实上,我哪儿都无法到达,因为这个世界突然没有了终点,一旦出发,就如若浮木,无可依凭。我的记忆中,仿若有一条大河。

    我听见母亲说,一下子十年就过去了,外婆去世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就这么大,然后用手悲伤地比画了一下。

    再到了景区。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条河流,两岸的街,附加一些检票的景点。但反复走了很多遍,如此多遍,所以关于旧式大宅的记忆也重复了如此多遍。仿佛在时间的这端与那端反复往来。

    街就如过去外婆家的西街,更像集市。而巧的是,这儿的这条街也叫西街。或许在那个时候,西街都是摆集消费的地方吧。桥头摆着臭豆腐,往里走就是好几家卖芡实糕的。许久在卖蓝印花布衣裳的店里看了很久,喜欢上一条裙子,买下了,顺带又买了一件衣服。出门时穿的就是印着深绿色抽象的植物花纹的连衣裙,很有江南的感觉。见到真正的蓝印花布衣裳,自然要买一套。(可能也不算真正的吧,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人,用板蓝根制成染料,然后印染。)许久在小饰品店徘徊,寻找过往的痕迹。

    在河边吃了晚饭,点了很久没吃的螺蛳。想起之前一个大家庭聚在一起用着晚餐的情景,长辈中的男子都是一碗黄酒,面前一堆吮完的螺蛳壳。时间又回到了从前。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才看到J的短信,问玩得怎么样。回了一句,特别文艺范儿。然后倒头就睡。窗子是开着的,古老的商运河道就在窗外寂静着。

    第二天将笔记本接上电源,准备整理一下前一日的照片,结果屏幕闪了一下,就黑了。摆弄了半天,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根本无法开机了。可能是里面短路了,烧了,连电源灯都不亮了。

    现金基本用完了,找了半天才找到银行,想取钱,才发现银行卡上回的透支还没还。只好再次给母亲发了短信,说缺钱。然后睡觉。醒来后母亲说钱已经打入,省着花。

    又游荡了几日,终于打算回去。回到出租房才发现出门前阳台的铝合金窗户忘了关,出去时曾下过雨,雨水打进来,就积在地上了。阳台上的拖把已经在雨水中沤臭了。

    许久把在水乡买的东西整理好,发现了J留给她的一张字条:

    许久,最近还是很忙,抽空过来了一趟,发现你还没回来,就写个字条留给你吧。那天你说去水乡邂逅爱情,我不知道你具体的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个念头的起因,但我了解你内心的缺失。我们都是残缺的人,所以能彼此感应。不要为自己着急,也不要为母亲着急。

    你曾经有过的傻念头,我知道,但或许你不怎么理解自己的母亲。你的母亲只是希望你安定。相夫教子,平淡如常人的生活。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激烈地妥协。

    或止步不前,或异想天开,我们都不要。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抗,什么都能做到。结果到最后,我们不断缩小缩小,变成了一小段笑话。现在,我们不是超人了,只是别再成为笑话。

    从水乡回来之后,好多天没有写作,只是不断换着SD卡,一张一张翻着在那儿拍的照片。那么多二维的图像,叠在一起,却能形成四维的时空。

    几天间想起J之前说的话,她一直以来说的话,想着想着就很悲观。是啊,我们直接就被甩到了世界尽头。直接黑暗了灯光。这里是镇海,一个介于工业与传统之间的城市。在记忆的左边,是更古老的物什,也许是百年前建造的旧宅院。而右边是看不见的空虚。许久,你在这儿租房子干什么呢?

    写作。然后呢?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怀念就无事可做了呢,还有无处不在的“他”。内心为何就不能好受一些呢。

    突然意识到自己应当买一台新的电脑。新小说原本已接近尾声,硬盘的烧毁却将其作为文字形式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只剩那一幕幕的空白与残破,沉默地在脑海中闪过。

    母亲上回打的钱已经基本花完了,因为住店,加之之前的透支。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打了很长的时间,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再买个电脑。”“之前那个呢?”父亲问。“硬盘烧坏了。”“哦,那就再买一个吧。”

    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掏钱买,因为没说给钱的事情。我知道父亲很为难,但自己真的没法买,小说也不可能就任之消失了,得赶紧重写出来。体谅却又无言地怨恨。想起高中毕业的暑假写小说的事情,因为那时也想赶个长篇,在假期间写完,但行文不如后来那么流畅,写得很慢。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写得不多,心里很急。父亲喜欢收藏,在好几个晚上占着电脑浏览与收藏相关的论坛。他不会拼音,也不会五笔,回帖的时候都是用鼠标输入法很慢地打字。我在边上很烦躁,坐立不安。父亲在晚上很晚才用完电脑,于是直接就关机了。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直等着,等着他用完。我觉得父亲是不了解我的,而且一直都是。所以一直一直怨恨。

    我在他离开座位后立即坐了上去,开机。他问你干吗,我说写小说。他就没有说话。我很难过,但是怨恨。我写到凌晨三四点才写了几百字,去洗手间的时候故意很大声,把父母吵醒。我知道这是一种报复,我不该心胸狭窄。但我不报复就会死。

    父亲瞪着我说,还不睡!我不理他。他就坐起来在电脑后面看着我。我说,你看着我怎么写,我没写完怎么睡。父亲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我如此怨恨他。我把电源直接拔掉。

    挂掉电话后,我难过了很久。我知道自己错了。一错再错。但是是谁先错的呢?生命是那么漫长的东西,我发现不了怨恨的理由,却一直怨恨着。

    每一遍怨恨父亲,我都把关于他的一切全部推翻一遍。

    我给他发短信说,可是,我现在没钱买呀。父亲就回过来一个每月开销的账单。一小笔一小笔都记着,结尾是个很大的数字。他说,体谅一下我们。

    我瞬时泣不成声。能想起的事情太多,我都来不及记下。我把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悲伤都记住了,所以我会一次比一次更难过。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好受一些,却真的无法解脱了。

    再给父亲发短信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两件你不曾知道的事情。第一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学自行车。你答应说带我去骑,结果时间到了没去。后来我一直坚持,你还是带我去了,但心里特别不舒服,骑得很快,很想摔死算了。心里已经很难过,而我骑的时候你还一直问我骑完了吗,回家了吗。我真的想死掉。后来我真的摔了,你在抽烟没看到,我就没说。再后来对自行车就一直有阴影,我甚至都不碰自行车,而且告诉弟弟不要碰。但弟弟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也不知道。第二件事,我很小的时候,过生日。在市区,你答应去吃肯德基。

    但当时肯德基很少,我们没找到。我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发火,而且很可怕。后来虽然还是找到了,但我心里特别纠结,觉得还不如不吃。吃鸡块的时候一直觉得喉咙里是酸的,是疼的。以后我每年生日都不想回家,不想和别人说话。

    父亲回过来,你想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做得不好吗。你总说我们不了解你,但你了解过我们吗。你不懂我们的压力,只知道自己,你这样很自私。

    不,我只是不好受而已,很多事情涌起来,心里不好受。

    许久,做人应当宽宏大量,不要总因一些小事而耿耿于怀。

    爸爸你还是不懂,你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体会。这已不再是小事,而是几十年、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东西。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

    发完这条短信后许久把手机的电板挖了出来,将拆成两块的手机扔进了抽屉。父亲将在电话那端不断听到“用户不在服务区”的女声提示。我凉彻心扉地难过。在我心里,这并不仅仅只是问父亲要钱,她希望有一种真实的交流。希望语言把干涩的嗓口烧疼,内心得以复苏。她希望自己哪一天能与儿时的暑假一样,与父母住在一起,她能够下楼为他们买西瓜、买菜。这样就很好。但是,很难很难。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打钱过来了。父亲和以往一样,打完钱后给许久发了一条短信:三千元已打入,请查收。许久知道父亲一定会打。心里难过了好久。她花一千元组装了一个低配置的台式机,能写小说就行。

    许久更新了自己的博客,新的博文,《我的父亲母亲》。她知道父母一定能看到。

    昨晚仍写作到极晚,但改变了习惯,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披着毯子写。让我想起儿时与弟弟一起的时光,我们总爱将毯子扎在脖子后面,变成我们的披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必须坐在书桌前写作了,至少在我写完下一部长篇并拿到足够稿费之前。因为几天前笔记本电脑的硬盘毫无征兆地烧毁了,60M的小说草稿与相关资料全部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10G大小的约两万本的电子书,和一个叫作“电影之看完就删”的文件夹,里面大半是未看的电影。于是更换成了台式机。

    前些日子出去旅游,向父母要过钱。买新电脑是近期内第二次要钱。刚辞退工作时,对父母说有十足的把握养活自己,但之后第一笔费用,租房的预付,就是向父母开口要的。记得当时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算是借,你得自立。后来出了第一本书,是按稿酬结算的,虽然断断续续卖了两万余本,但与我已无直接相关了。我用稿费在网上买了五百余本书,因为没有书架供我放书,只好弄了许多纸板箱,将书的书脊朝上,排整齐放在里面。有些书实在放不下,就堆在床上,都是常用的书。我当时出书的事情父母至今仍不知道。站在青春期的末尾,我仍心安理得地花着他们的钱,并对他们充满怨恨,这实在是一种罪恶。

    笔记本硬盘烧毁后,急需一台新的电脑用以写作,趁那些章节还鲜活的时候将它们还原出来。只好向父母求助。但旅行已花去很多,不敢明说。给父亲发短信,仿若无意地诉说了情况。父亲自然猜到了。父亲跟我说了生活的压力,我很难过。但也毫无办法。我与父亲说了童年时的种种情结,与多年前一样,他无法理解。几天后收到父亲打来的钱,更是伤痛无比。我们如同两个未曾相识相知的陌生人,站在路的两边,铁皮路牌上标示着不同的方向,但却勒索与关怀。

    我想自己真的欠父母许多,他们对我有所期望,而我已让他们等待太久了。我自由散漫了太久,不能给他们些许卑微的感动与欣喜。新的长篇原本仅仅是讲述梦想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将把它改成诉说交错的情感的,诉说整座城市,诉说完整的生命的小说。现在每天醒来我都欠自己三千字,是对自己的要求。也许硬盘的烧毁成了一件好事,至少让我从原本狭隘的空间跃出,能以一种更深刻的目光审阅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也让我更有工作时的状态,克服疲惫的勇气。

    买了电脑之后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了一下。说我电脑已经买好,千余元,台式机。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挺好,不会再趴在床上写东西了,伤眼睛。

    我的读者给我留言说,许久,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文字,突然很为你难过。也为自己的过往难过。那些东西,如生命中的核,在身体内潜伏而无法自拔。我想我能够理解你。天气渐凉,注意身体。期待你的新小说。

    许久在后面回复说,谢谢你。其实我一直是个很自卑的人,很小就是,但你们都无法看见这一面。我怨恨父母、害怕父母,又爱他们。这样的感情让我每每一想起,便翻江倒海地难过。或许在新的小说里,我终于有勇气将这一面从心底唤醒。如一面铜镜于情人离别时坠入湖水,经历许多年岁,偶然打捞出水。我怀抱铜镜,终于被多年前那无声的誓言击中,于是心怀歉疚。

    经常的,躺在镇海出租房内的木床上,看到阳台上植物懒洋洋地生长,就会想起儿时与天空有关的幻想。离开身体,虚空的灵魂变成一枚种子、一粒尘埃、透明的小精灵,游荡在天空高处。我爱恋这样飘荡的幻想,我居住于幻想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幻觉似乎与镇海那么多年的安静相一致。若使用一个长镜头,从镇海的炎热午后无人的街道开始,掠过路两旁茂盛光亮的樟树,掠过小区后植物丛中隐藏的变电所,掠过每家每户后窗外的空调箱子,不加剪辑,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便可以算是我幻想的内容了。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仅仅只是在这个城市的表层空间里,空虚而百无聊赖地游走。我只是个流离失所的幽灵。

    我竟然记得那么多年的时光,她们柔软而黑暗。并且,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在自己的细小世界里,我似乎都以严重的夜盲症患者形式出现。我的视力在黄昏渐渐来到的时候逐层剥落。如阳台向外望,那遥远的地方、那奔跑着车辆的荒凉马路边上种植着的松树一般,细微的叶片随着晚风剥落。那里皆是遥远的尘埃。我的视力散落在地上,找寻不见。在糖一样的黑暗里,黏稠的黑暗里,我舔到自己嘴唇上血一样腻的味道,我听见自己被扩大的心跳声。黑色中,所有的感觉都是如此敏锐。封闭中的自恋,病态的自我欣赏,几乎着了迷。他们告诉我,黑色是绝对的,但是光,光是最不稳定的物质。

    被目光轻触,就体无完肤。于是,我失去了视力,却依靠了另一种语言,在这样的蛛网之城中,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下来。

    影子说:“你总是居住在思维之中,居住在作为语气抑或文本而存在的城市之中。城市的形象在你眼前展开,空虚的街道与行人,甚至一个清晨的问候都是虚构。没有语言试图描述,所有语言都试图描述。因此我如此恨你。”

    在这个即将失去重力的故事的最后,我终于在自己预想的时间内将小说写完,然后很顺利地谈妥了出版社。新书的装帧简约而精美,扉页上印着献词:献给安静的植物那光滑的叶片之上,如蛛网的叶脉。

    曦子姑妈的幸福生活

    文/张旖天

    每个较为传统的家庭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女主内,男主外。在我家是如此,在曦子姑妈家也是如此。曦子姑妈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甚至到了一种旁人无法形容的地步。可以这么说,她的大脑像是一个精密的计算机,在这台计算机中也还有细致的分区,于是,姑妈就在各个分区中储存着各种琐事。反应在日常生活中,你就可以发现,她总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家里任何东西摆放的位置。如果你有东西找不到了,你只需要问一声,她一定能够清楚地告诉你答案。恰巧的是,在曦子姑妈家里,姑父又是一个糊涂的人,所以姑妈的大脑便成了姑父的好帮手。他常会问:“曦子,户口本在哪里?”

    姑妈一边干着自己的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卧室里,打开梳妆台左边的第三个抽屉,就在那里面。”

    姑父于是按照姑妈的话去找了。你知道,男人有时候总是不够细心的。

    很快,他空着手回到了姑妈面前,但是,姑妈并不会因此停下手中的活计。

    她有时一边擦着桌子上的灰尘,有时一边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就在那里的,你再回去找找。”姑父只好无奈地又重新回了一趟卧室,不过很快他又满脸沮丧地回来了。这一回,曦子姑妈不得不帮忙去找。这时,梳妆台里的东西已经被姑父翻得凌乱不堪了,抽屉里的文件被翻得到处都是,有的被直接丢在了梳妆台上,有的则被扔在了床上,总之,你已经无法在这些文件中看到户口本的踪影了。但奇怪的是,只要曦子姑妈一进来,她的眼睛就像能红外线一样锁定户口本的位置。她像猎鹰一样“嗖”地一下把它从众多的文件中拿出来,递到姑父的手上,说:“不就在这里吗?”

    不仅如此,曦子姑妈的大脑运算地极快。她年轻的时候就在单位里做会计,一做就做到了退休。退休之后,她仍然舍不得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数字。退休后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再加上年纪大了又容易早醒,这给她早起去逛农贸市场提供了一个十分便捷的条件。于是,姑妈爱上了农贸市场。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她就提着菜篮出发了。姑妈愉快地走到农贸市场,这个时候菜农们刚刚将各种蔬菜瓜果,甚至还有鸡、鸭、鹅一类运送到市场上来,整个市场都是一片装卸的热闹景象。姑妈看到这一切,血液就沸腾起来了。她轻车熟路地在市场转着,像一阵风一样,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比较着各家蔬菜的价钱,看看哪家的更便宜。整个市场有那么多菜贩,不知道为什么,曦子姑妈总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哪一家、哪一种蔬菜卖的是哪一个价钱,并且在走完整个农贸市场之后,会在脑子里迅速挑选出最便宜的那一家摊子,再到那一家去把所要的蔬菜买下。

    我曾经跟姑妈去过一次农贸市场,当然,这并不是我自愿的。那是我到曦子姑妈过暑假的时候。她一早把我拉起来,按她的话说,是“小孩子暑假的时候也应该早睡早起,不应该一味地只知道贪吃贪睡”。

    我磨蹭着仍不愿意起床,她干脆掀了我的被子,说:“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你忍心姑妈一个人提那么多东西吗?”

    于是,我就这么被姑妈拽着去了农贸市场。一路上她都在和我唠叨着早晨去农贸市场的好处,比如说早上的菜便宜新鲜啦,乡下的蔬菜健康啦等。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我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一到农贸市场,我发现,姑妈立刻与往时不一样了。她两眼放光,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食物一样。我被她那样的眼神也吓了一跳,立刻睡意全无。接下来,我立刻见识到了姑妈在农贸市场上的全部本事,我跟着她在整个市场里穿着走着,那么多的摊位,我早就晕了头了,可是,姑妈却门儿清地不时地停下来打听着价钱,她问完了也不买,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着。我恨不得打断她,说一句:“姑妈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回去好了。”

    正当我烦躁的时候,姑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来,来,我们再走一遍。”

    这一回才是作战的真正开始。姑妈有目的地到每一个摊位去,精挑细选,试图和小贩们在已经低廉的价格上再争辩出几毛来。她说:“你别小看这几毛钱,要是积攒起来,时间长了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我不屑地反驳说:“不就是几毛钱嘛,人家说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您这是抠门儿!”

    姑妈撇撇嘴说:“小孩子家不操持家事,不知道挣钱的难!”我于是也不好再和她争辩什么了。我看着那些小贩的眼神,他们的脸色总是不大好看的。每每姑妈从市场出来的时候,总是很满意,她会说:“你要好好学着,你以后也要当家的,如果这些都学不会,那不知道要被这些小贩们坑掉多少钱!”

    “我才不在乎这些一毛两毛的。”我心里暗暗想。

    总而言之,曦子姑妈就是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一个人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务活几乎也由她一个人完成。自从她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家务琐事,并且乐于在这其中寻找乐趣之后,她就渐渐少了和朋友的交往了,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姑妈就会感觉无聊。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别的老太太在退休之后都喜欢在吃了晚饭后到广场上一起去跳舞,姑父看她无聊,也鼓励她去。姑妈听了之后,懒懒地去了一回。广场上到处都是体态发福的老太太,喧天的音乐不绝于耳。姑妈在广场上转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

    姑父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来看着她问:“怎么回来了?”

    她回答:“太吵!”

    于是再也没有去过。

    姑妈的生活越发地无聊起来,于是她就开始插手家里每个人的事。先是姑父,然后是表姐。先是嫌姑父穿的T恤与裤子不搭,又说他抽烟抽得太多了,整个屋子里都是烟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着火了。姑父觉得她是更年期正盛,不和她争。于是,这就变成了姑妈的独角戏,久而久之,她也觉得没意思了。很快的,姑妈便把目标转移到了表姐刘昕身上。

    其实表姐并没有什么值得姑妈去操心的,她一路一帆风顺,一直都是家族里其他小孩的榜样。她顺利地读了重点大学,又得了一个好工作,工资收入也不少。如果实在要挑一个值得操心的话题的话,那就是表姐至今也没有找男朋友,这实在让姑妈头疼。

    姑妈一生有几大愿望,其中一大愿望就是能给表姐带小孩。她期待着能够早一点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表姐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她。看着周围的同事朋友的孩子一个个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姑妈走在街上遇到他们时,心里总不是滋味。同事们礼貌地:“哎,你们家刘昕怎么样啦?”姑妈一听,脸上的肌肉就跟抽筋似的,在某处堆在一起,不自觉地抖动了起来。她实际上是想冲同事们笑笑敷衍了事,谁知道一咧嘴,颧骨处的那块肌肉只在不停地抽搐着,使得姑妈的笑容也古怪起来。这还不如不笑。姑妈只好赶紧点点头,哼哼哈哈一番掩饰,接着落荒而逃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之后,姑妈再也受不了了,她开始私下里安排着要给表姐相亲。虽然是说相亲,但也要先过姑妈这一关。有一天,姑妈将一大堆照片放到了姑父面前,面对着一脸茫然的姑父,说:“来,挑挑,说不定里面有你未来的女婿。”

    姑父为了敷衍她,随便抽了一张照片递给姑妈:“我看这个好,浓眉大眼的,看起来精神。”

    姑妈撇了撇嘴,说:“这个一看就是个小白脸,到时候嫁过去让刘昕受苦吗?”

    姑父反驳道:“谁说浓眉大眼就一定是小白脸了,你当初嫁给我的时候不就是说我浓眉大眼看起来一身正气吗?”

    姑妈被噎在那里,气得干瞪眼,只好快快地翻看照片。结果等所有的照片都翻看完了,姑妈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找着,要不是嫌人家的鼻子长得不够高,要不然就嫌人的眼睛看起来一个大一个小。姑父不耐烦地说道:“曦子,你闺女是皇帝,这是给皇帝选妃子呢?你看这个也不好,看那个也不好,究竟怎么样才合适?”

    姑妈一边把她的老花镜往上推了推,一边又继续拿起照片重新打量:“刘胜利!你对你女儿负点责任!你好歹也是做爸爸的,怎么这么不在乎?哎,你看这个怎么样?”

    不过,姑妈的乐趣好像只止于此。她相中了某个照片的对象,却从不把照片给表姐看。姑妈乐呵呵地看着照片上那几个经过她精挑细选的男孩子,越看越欢喜,仿佛他们已经成了自己未来的女婿似的。有一个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薪水颇高,长相又是姑妈所挑选的几人当中最出众的。曦子姑妈很是满意这个“未来女婿”,无论是我,还是我妈到她家里的时候,就会拿出这张照片给我们看一看,乐滋滋地说:“我相中这个了,他条件最好,工资也高,加上刘昕的工资,养两个孩子都足够了。这年头,生一个孩子太娇惯了,等结婚以后,先生一个,等头一个长大一些再生一个,也好做个伴儿。

    等刘昕他们两个老了,小孩子照顾他们的话,也不至于太辛苦……”

    妈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打断了姑妈:“大姐,你给刘昕看过了没有?”

    姑妈有些支支吾吾了:“还,还没有。”

    “大姐,你是给刘昕找男朋友,你应该跟刘昕说一声呀。到头来刘昕不满意,不得都怨你吗?说不定刘昕早就有了打算,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姑妈听妈妈这么一说,脸色有些不好看。在她感觉里,表姐应该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也就是说,表姐可以不找男朋友,但是不可以找了男朋友而不告诉自己。可她又害怕万一被我妈说中了,那不是白费了功夫。她的心里泛起嘀咕来,这一嘀咕不要紧,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姑妈脸上的肌肉又开始抽搐了,一抖一抖的,脸上的笑容尴尬又古怪。她说:“我们家刘昕不会这样的。”可是她自己说着也感觉底气不足了,最后干脆把照片一拂算是了事。

    不过,姑妈的计划并没有因为这一点挫折而终止。她很快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既然不能为女儿亲自挑选,那么就要为她预先罗列好女婿的必备条件。姑妈开始利用她精打细算的特长,给未来的女婿列了一大张表,如果达不到条件,就别想和表姐结婚。我看过那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十条:

    一、有房(无论是自己的还是父母的,必须有一套)

    二、有车(摩托车不算)

    三、不抽烟、喝酒

    ……

    每晚睡前,姑妈都要看一看这表,好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姑父看着姑妈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扭过头去看,最后干脆把纸从姑妈的手里抽了出来,带着好笑的神情问:“你干什么?”

    姑妈一把把那张纸夺了回去,说:“什么干什么?这是给你那宝贝女儿找对象用的。你不想你女儿以后吃亏吧?不想她吃亏,就得按照我上面列的这些条件找。”

    姑父不屑一顾,说:“你这哪是挑女婿,这跟做梦就没差别。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是月光族,谁能又有车又有房的?”

    曦子姑妈白了姑父一眼,说:“一边去,我帮我女儿挑女婿,关你什么事!”可是,姑妈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了。事实好像就是丈夫说的那样。哎呀,到底生个孩子干什么呀?从小时候就开始为她操心,怕她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的学校,怕她毕业了找不到好的工作,现在又怕她找不到好的人家。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曦子姑妈越想越觉得委屈。

    “哎,你去探探刘昕口风怎么样?”姑妈试探着问姑父。

    姑父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干涉她自己的事。”

    “什么叫干涉呀?”姑妈说,“你仔细想想。她再不找对象,年纪就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就成剩女了。这年头,剩女可没有资本。你没有听说吗,我们单位赵强的女儿,当初我给她介绍多少个对象,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的,眼高还是没自信,都说不合适,结果现在好了吧,眼看着就32了,还是没结婚,天天在家吃闲饭。那天她爸爸还看见我来着,就差没抹鼻涕了。

    刘胜利你说,把老人家折腾成这样子,是不是不孝啊,是不是?”

    姑父没有说话。

    姑妈看姑父没有说话,一个人继续说道:“我们家刘昕虽然才25岁,但是我们要防患于未然。要真的等到像赵强女儿那样就晚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讲求实际,什么裸婚,有感情就不吃饭啦?以后把小孩子丢给爸妈养呀?是我的话我才不管……”

    “呼噜……”姑父的呼噜声突然打断了姑妈的话。

    “刘胜利!”姑妈气得把姑父的被子给掀了。

    姑父的眼睛蒙蒙胧眬地睁开,说:“嗯?几点了,几点了?”

    曦子姑妈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将姑父踹到床底下去。她使劲推了一把姑父,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睡!女儿的事一点也不担心!睡!”

    姑父迷迷糊糊地把被子拉了上来,囫囵个往身上一卷,很快又打起了呼噜。他睡得安稳又踏实,仿佛表姐的婚事根本用不着他来操心。姑妈没有办法,最终也只得关了灯。她在黑暗里想象着她未来女婿的模样,一定是一个英俊、善良、上进、诚实、踏实、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他的父母一定也很讲道理,刘昕嫁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她这么想着,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在黑暗中冒了出来,逐渐离她越来越近了。姑妈像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听见有人在黑暗里叫她:“妈!”她赶紧应:“哎!”心里甜甜的。突然,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远处叫道:“姥姥!”姑妈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也迅速涌了上来。她颤颤地回应:“哎!”胖娃娃向她招着手跑过来,身后跟着刘昕和一个年轻人。他们满脸笑容,看起来都很幸福。

    姑妈心想:“刘胜利,你看,我早做决定是对的吧?明天我还得接着给女儿挑!”她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小年的一元硬币

    文/张旖天

    在辽阔庞大的中国,各地的年自有各地的过法。而小年大多是免不了要送财神和和吃麻糖的。韭城的财神被贴在厨房正对着锅灶的位置上,座下与时俱进地堆着放了成捆美元和欧元的聚宝盆。身兼灶神一职的他印在写了“财神到”的塑料红纸上,在小年前后被叫花子捏在手里,沿着街面的商铺和单位就送过去了。从不还价,人们任由花子们去索,一张卖五毛、一块的有,五元、十元的也有,有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财神呢?虽然不胜其烦,嘴上还是不得不说是在“请”财神。

    中心市场从这天开始摆放高大的洋铁炉,炉上的铁锅里翻滚了花生、瓜子、板栗、榛子,炉前的小推车上刚出炉的它们散发出植物温柔的丰盈气息,不一会儿就冻住了,凝在路边烤地瓜大妈的口罩上。大妈的烤地瓜炉是用大号汽油桶改的,下放火炭上搁称,喷香的玉米和地瓜论个也论斤卖,便宜得几乎无利可图;用它们当午饭的卖糖块的将摊摆在大妈的对面,他的手推车上是十几种用小塑料筐装着的廉价水果糖,最贵的也不过十块钱一斤,叫作“阿尔丝卑”,还有蜜饯,挂着霜,闪着深褐色的冷光,是春节甜蜜的眼,单眼皮的双眼皮的,看着面前卖春联福字的、速冻海鲜的、现杀活鸡的、处理服装的……人们和穿梭其中准备年货的人们,它们如果有双耳朵,还可以听到吆喝声和打折优惠的喇叭声。小年是新生儿的胎发,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最先来到这个世界,伴着喧嚣和除旧迎新的阵痛。

    这一天,罐子站在街上,穿着不挡风的皮夹克。

    去年小年看到卖麻糖的人时,我正陪着哥们老赵在中心市场走向的一家专卖店里,那时罐子没有女朋友,放假闲下来的时候只能陪哥们上街转转。

    当然,老赵答应罐子他买完了新衣服之后要和罐子穿过市场去吃一份刀削面,要红烧肉的,多放山西陈醋和豆芽,罐子才肯在这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陪他出门。老赵是“潮人”,选衣服没半晌光景完不了,在罐子隔着橱窗看到卖麻糖的人时都要四点半了,天已经有要黑下来的兆头,但市场还没有散市的打算。卖麻糖的人正在用麻糖搭一座小山,搭成七层的麻糖是用麦芽糖熬化了做成的,厚且有形,像片薄瓦,要吃的时候用小锤轻轻砸两下,一角就落下来了。只是回家要快吃,不然它会讲话威化,黏住人牙,难以下咽。这时除了涂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庭免开尊口外,便无别的用途了—夏天卖炒冰的卖麻糖人正用麻糖堆到第十三层,摇摇欲坠,他想了想又把麻糖平摆起来,直了身子向我在的落地窗这边大声吆喝了几声。

    罐子看看他,决定买一些回家去,还有市场那边的蜜饯。

    一会儿也去下市场吧。

    一元钱的硬币,正面是一个一,背面是一朵菊花,这个符号会引起腐女们很多淫荡的联想。罐子小时候用一张田字格纸蒙在它上面,拿一根用钝了的铅笔快速地涂花田字格纸,上面就出现了浮雕形状的菊花或一个艺术体的一字。它换成半把火药枪,扣动扳机,“砰”地一声,身边就能全是火药的味道。

    除此以外,还能坐一次公交车,经过礼寺街的11路公共汽车,这辆公交车经过破破烂烂的城区,一条笔直但并不平坦的街,在一家小的理发店门口转弯开始新一趟的线路。走这趟很冷僻线路的车都不算好,有些被花花绿绿的广告所遮住的车体其实都是80年代初出厂的。有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坐车,驾驶员会在小理发店的门口停下车抽一支烟等一等顾客,和售票员—往往都是些老女人—讲几个黄段子,等着神色匆匆的旅客拎着大小包裹上车来。

    罐子这一天是在司机抽烟的时候上公交车的,他很自然地在后面倒数第二排的座位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10mg中南海,城里不让卖中南海的,不知道北京卷烟厂怎么得罪了当地烟草公司。小店的中南海很有可能买到假的。他拆开包装,刚把锡纸撕掉的时候,一个有点冷的声音走过来:“买票。”罐子朝口袋摸了摸,摸到一朵菊花,光滑细腻,但是他还是放了回去,转而又从某个口袋里面摸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一块钱纸票交到售票员手里。

    “那个硬币不能花的,一会儿这个硬币还要用大用场。”他告诉自己说。

    车很快就开了,小理发店后面是一个军队的营地,还有一所职业高中,车上很快坐满了穿着校服逃课的孩子,罐子把帽子拉低一些,前阵子来这里打过架,最好别让苦主认出来。

    罐子说,早就想和这个叫瓶子的混子好好会一会了。

    瓶子叫单平,因为打架时候总之自带一瓶白酒,慢慢喝着壮胆子,对方来了,瓶子就顺手砸过去了。据说如果这一下还打不倒对手的话,下一个动作就是用断瓶子捅过去,只是还没有人看见过他用这一招,一般的单挑的对手闻到他身上本地产精纯粮的味道之后都会败下来。

    罐子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总是生病,老妈在那边总是“我们家小孩都成了一个小药罐子了”,他就成了罐子,后来家里在体校拜了个练散打的教练为师,他练了散打身体好了起来,也被罐子哥罐子哥地叫起来了。虽然罐子无数次地厌恶发生的那一切,无休止地摆架势,无数次地出拳,现在每当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他的膀子还会隐隐作痛。

    前天的夜里,罐子他们班毕业的吃散伙饭,这顿饭一吃,大家下次见面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了。女孩子们都喝多了,三十多个人,外地的不算,大概喝了五六箱啤酒,于是乎去唱歌。在这边最大的一家KTV里。

    一枚硬币从他的包里滚了出来,滚到罐子的脚底下,他有点醉眼蒙眬,就把那个捡到了自己的包里。

    “你把我钱捡了。”

    “一块钱值什么东西!我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能砸死你知不知道?”

    “你喝多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还不还?”

    “不还,谁捡到就是谁的。”

    “好,你牛,有没有胆子单挑?”

    “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瓶子。”

    “……后天下午,体校篮球场。”

    “你真的叫瓶子?”

    “真的。”

    “我叫罐子。”

    罐子看着冬季昏暗的路灯,在口袋里抚摸着那个硬币。在这个通货膨胀的年代里,一块钱可以干什么?麻糖一毛钱两块,羊肉串三毛,划炮一块,摔炮五毛,水枪?水枪两块钱的,不够。酒心巧克力可以是一块钱买五块。

    那包烟,金五星,现在卖十七块钱,刚出的时候这里的一家店卖二十元一包,差不多一块钱一支,用两包就可以在体校这边扯来十几人来帮你打架,那些人打架很卖力气,甚至会下死手。也就是一个人几支一块钱一支的烟,就可以让人为你卖命。

    世界太他妈残酷了。

    “我哥现在在医院里。”瓶子的弟弟说,他是个很好看的小男生,一点都不像是小混混。

    “怎么?你哥平时眼睛总往天上看,结果掉到街上的下水井里了?”罐子有一点恼火,怎么这个时候那个浑蛋说不来就不来了?看来今天不好好教训这个小家伙是平不了这口恶气了。

    “我哥早上在站前广场找出租车时候,被人伤了。”小家伙看着他说。

    罐子有点茫然,难道真的是瓶子恶名太远扬结果有人比自己先下手了?

    “有两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贼在火车站出站口那边夺了个老太太的包,我哥正好从超市买完酒出来,看老太太根本追不上那两个贼。然后他就去帮着追。跑了大概几百米吧—都快到过街天桥了—贼跑不过他,我哥以前练长跑的,贼就急了,一个猛停就给我哥下了个绊,我哥就倒了,正好他的酒也掉到地上去了,一个贼就把瓶子捡起来给了我哥一下,砸到太阳穴上了,我哥当时就昏过去了。贼也没抓着。他躺了好一阵子才被胆子大的弄到医院去,现在还在昏迷呢。你看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很多人在满城找那两个贼呢!等找到的,我们不先打断他们的手的!”

    “你要是还想打架的话,我们奉陪,我哥昨天晚上说了,这场架一定要打出个名堂来,不打出个名堂来他不甘心的,他也知道你罐子的大名很久了,不过韭城这么个小地方,你们两个三年多了那天才第一次碰到,也挺不容易的。”

    “你还想打吗?我替我哥问你。”

    罐子不说话了,半晌,他把兜里的一块钱硬币拿出来丢给瓶子的弟弟:

    “你告诉你哥,这事情没完,等他好了的,我要和他单挑!”他又说,“你哥在区医院还是市医院住着?等他醒了告诉我去看他,我还想看看谁没事把一块钱往地上撒呢。”

    瓶子的弟弟没有说话,用手势向后面的一群人示意一下,人们就散了。

    罐子默默地也从人中间挤了出来,从体校的口向外走。

    已经有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了,小学应该也放学了,现在的那些小摊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超市,只是现在一块钱还能买到什么呢?还能买到五块酒心巧克力吗?

    还是一斤结了霜,感应小年芬芳的蜜饯呢?

    时囚

    文/盛之楷

    假如有一天,你抓住了时间……—题记

    你早已忘记是从何时开始讨厌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或许就在刚刚不久;或许是从前的哪一段消失了的记忆中;又或许是从命运的一开始,当你呱呱落地的时候。但你不想知道,不想去刨根问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它令你烦躁,令你不安,令你全身上下翻滚难受。而现在,你只是讨厌。

    你静静站在这间满是森白色的冷冰房间的角落,任由巨大而深沉的黑暗阴影荡漾在你的身边。你的目光冷澈,看着那扇好像离你很远的这一个房间唯一的窗户。慵懒的淡黄色阳光从窗玻璃的罅隙里折射而下,倾泻在这光滑洁白的大理瓷砖地板上。是的,你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在这满是黑暗的角落散发出一股幽幽的冷色调的光芒,显得很诡谲,又是那样的突兀。

    房间不大,却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独自站在海边的金黄色沙滩上,海燕回归,夕阳与世界共色,只剩下风声交替一阵一阵海浪声。

    又像是飘浮在失去氧气的茫茫黑暗宇宙里。一切很静很静,静得听不到任何的杂音。好像无论如何用力地呼喊都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回音。整个房间只剩下你自己有条不紊的呼吸声和墙面上高高挂起的石英钟那一声一声“嘀嗒”的单调律响声。

    突然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伴随着木门打开挤压时刺耳的呻吟声,一个身着象牙白色护士服的小护士面带惊恐地走了进来。对,面带惊恐,没有一点点和她身上那种让人微微感到安静的白颜色相配。她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后竟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把手中装着一碗饭几盘清淡的菜的盘子搁在桌上,逃也似的飞奔出房间,然后“轰—”地一下巨响,门再次合拢,再次封闭。

    一切又恢复了刚刚的宁静,只像是一颗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扑通一下泛起了一小圈涟漪,然后就再没有了动静,再没有了波澜。石子深深沉入了湖底,被只剩下水的世界包裹起来,埋葬起来。但表面,再没有任何有关的痕迹。不管这个石子究竟有多大、多沉……你紧紧皱起了眉,琥珀色的双眸一瞬间布满了浓重而黏稠的哀伤。

    她没有发现你,她没有看见你。是你自己把自己蔵了起来,谁也看不到你……是的,她害怕你,她满脸都是恐惧的表情。她没有去找你,她也不会找你,她肯定希望你就这样消失最好。没错,你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她逃跑了,她做完该做的一切就好了。你是怪物,谁也不会去找你。你是一个精神病,你是一个异类,你被所有人抛弃,被人厌恶,被关在这个透不过呼吸的牢笼。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你张了张嘴,可很快又闭了起来,你不能说话,因为你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也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你抬起了脚,一步一步走出了黑暗。阳光刺得你双眼生疼,你不高兴地伸出手挥动,想驱散开它们。但这是徒劳。你不想吃饭,虽然已经到了中午。你不饿,至少你的身体告诉你你不饿。于是你开始发呆,又一次陷入了迷茫般的沉思。你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目光逐渐暗淡,瞳孔溃散,然后变得呆滞。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声响,甚至听不见了能让你安心的秒针地走动的声音。你像是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洞吞噬,束缚在失去空气永恒的宁静之中。你突然意识到这很荒诞。

    是的,很无趣、很荒诞,并且令人恶心。你嗤笑了起来,倏地抬起手用力打翻桌子上的那盘饭菜。你带着一种俯视者的欣赏的表情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一个一个不可避免地坠落在地上。崩溅,碎裂,发出连续而又急促的毁灭的脆响。悲伤的心就被这样散了一地。而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一个空的透明的玻璃瓶从那一堆儿狼藉的地方滚了过来,滚到了你脚边。你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冷冷地盯着这个诡异的玻璃瓶子。你的记忆告诉你,刚刚那一盘里没有这个很奇怪的东西,但你大脑的思考又致使你相信它就躺在那一盘饭菜中,然后伺机滚到你的脚下。但这些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因为事实是它已经就在你的脚下了。于是你很干脆地丢掉无谓的思考,弯下腰捡起了这个瓶子。

    瓶身很凉,刺激着你手指上的皮肤。

    你手很烫,瓶子壁上漫上一层白雾。

    这是一个魔瓶,你的直觉这样告诉你。你把眼睛靠近瓶身,果然透过瓶身你可以看到一个很奇怪的被放大而且变得弯弯曲曲的房间。你高兴起来,这样抓着瓶子到处乱跑,想要把整个房间都放大一遍,变成这种新鲜的样子。

    你放下这个瓶子,才发现原来一切还是没有变。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失望!愤怒!你顿时被一股欺骗的愤怒所包围。你举起了瓶子,想也没想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于是这个安静的世界,发出一声轻脆的碎裂声。

    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默默看着这一地的碎渣,空洞的双眼又渐渐浮现出那一股莫明的哀伤。你的视线沉没在这一地的悲伤之中,渐渐失去了焦点……你怎么可以打碎它!一个危严而又恼怒的声音从房间上空盘旋而下,惊醒了你。你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双手捂着脑袋跪在了地上。你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眼角汇集点点泪水,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开始讨厌这个瓶子,厌恶这个瓶子为什么这么脆弱,厌恶那盘饭菜,厌恶送来那盘菜的护士,厌恶头顶那个不会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钟,厌恶所有,厌恶一切……对!是时间!你猛得睁开眼,双眼像一只凶残的狼终于找到那只四处逃窜的兔子所发出的那灼热刺目的光。没错,你终于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时间搞得鬼,一切一切都是时间的错,没有它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没有它所有的都会改变,没有它什么都会好了!时间罪大恶极!时间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嗖!”

    一声轻响,像是候鸟展翅划破天空,引起了天空淡淡的褶皱,又像是轻风吹动树叶互相依偎流动的响动声。很低很低,细不可觉。

    你茫然却又疑惑地眨了眨眼,因为你发现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又变回刚刚的样子,举起瓶子想要砸掉它的动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四周的一切都被笼罩起一层墨黑色的东西,它蠕动着翻滚着,令人作呕。瓶子在你手中完好无缺,可你的记忆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你,它已经碎了,被你自己毁灭,砸得满地都是,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可真实却告诉你,它依然完好,安安静静躺在你的手里,稳稳当当的那样完美无缺。你的头疼了起来,疼得你龇牙咧嘴。你果断决定不再去想如此深奥的问题了。你放下那瓶子。

    被关在瓶子里的时间,突然暴动起来,带起瓶子剧烈地抖动起来。你甚至出现了幻听,它好像怒吼着咆哮着正要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只有那个石英钟上的秒针淡定自若地走着。“嘀嗒嘀嗒”那随着指针流过的声音,却又更像是一枚致命的定时炸弹所发出的催命的声响。你惶恐不安。你满头大汗。你面无表情。你的双脚像被灌了铅汞一般颤抖着却沉重得再也不能挪动一步。有什么要发生了,又有什么要结束了。

    罢了吧,你的心底浮起一丝淡淡的声音。你缓缓闭上眼,放弃了这些无力的也无谓的挣扎。你倏地笑了,淡然的笑了。而下一刻,有一声绚烂璀璨的爆炸轰鸣带着无边无际的黑色绝望瞬间包裹住你。烟消云散。

    你再次被时间抓住了,虽然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根本就跑不过时间。这是注定了的结局,容不得任何一个人的违抗,甚至是质疑!你再次被时间吞噬,狠狠地被它重新丢回了它那巨大的泛着黑色气泡的融动的身体里面。可是你笑了,你开始笑了,你依旧笑着。哦,我懂了,你已经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了,对不对?这一刻,是你赢了。

    那黑色的深处,你模模糊糊看到了你自己。他很小,像是幼年天真的自己。他蹲在地上,慢慢舞动着双手。他手里好像举着什么东西。你看到他他看到了你,他歪起脑袋纯真的笑了。你也陪着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你终于看清,他手里的那个东西。

    一个空的瓶子,满身裂痕。但是你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很细心拼凑起不知何时碎裂,并且以为再也拼凑不起来的,你的心……第五卷    浮世

    众生相

    文/张其鑫

    【葬礼】

    火车缓缓停下,月台上竖立的木头站牌还没换,木溪镇几个字已经褪去了原有的墨迹,但却旧得很好看。

    走出站口,夏答迎了上来,接过行李,拍拍我的肩膀说:“秋伐,就差你了。”这话听起来像是等待着我去参加一个婚礼或是集会,但都不是,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祖父的葬礼。

    我瞄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新交的女朋友给我发来一条信息,铃声是《常回家看看》。我觉得回去参加葬礼好像有些别扭,就随手把铃声成了《大悲咒》。

    夏答把行李放进后备厢里,给我递来一根烟,拿出打火机为我点燃。然后递来车钥匙,揉了下水肿的眼,说:“秋伐你开吧,我想睡会。”从火车站到镇子的距离是一个小时,但我为了让夏答睡得安稳些开得很慢,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亮了。日出的红霞照射在紧合的大门上,门上还是旧年的门神。除了因南方潮湿的天气变形得更厉害的木门,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平添了一个崭新的白灯笼与两串纸钱。

    我定定神,打开车后门,拍拍夏答,说:“哥,起来了,我们进去。”

    刚踏进厅里,母亲就迎了上来,倒不像以往一样满脸带笑地说“你回来了”,只是神色平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我想大概是由于祖父的死去。

    祖父的棺材摆在厅中央,还没钉上。我走过去望了下,祖父脸上有点异常的乌青,像是中了毒一般。我想大概是我职业敏感惯了,我又细细看了眼祖父,死亡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安详。

    往棺材旁边看,凳子上窝着个人,是守夜的父亲,应该是累了,直接趴在凳子上睡着了,团成一团,越发显得佝偻。我慢慢走过去,把衣服脱下给他盖上,对着棺木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并不响的首。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进门,但并不多。母亲唤醒了父亲,示意我和夏答跪在父亲旁边。主持葬礼的是祖父的一位老友。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来宾先点香,然后主持者会宣布“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家属打理”。

    祖母在旁烧纸钱,并不大哭,只是嘴里低低念叨着一些难以耳闻的絮语。

    法师按部就班地盖上棺木,围着四周走了三圈,嘴里念起咒语,右手中指食指不停地在画着看不见的符咒。咒语停止时,法师从包里拿出四颗长钉,一下一下砸进去,声音又沉又响。我跪在地上,不知道为何觉得法师钉的不是棺木而是祖父的脑壳。

    出殡就在当晚。随着吱吱嘎嘎的鼓声的响起,棺材被抬进了大卡车上。

    鼓乐班子的人像小丑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上卡车后厢,有的坐在了棺材上方。

    我和父亲则在前方默不作声地撒纸钱。随着卡车的引擎发动,跟在后面的送葬队伍开始号啕大哭。

    最后一块盖棺砖准备盖上时,一座新坟墓就完工了。

    祖母迈着并不流畅的小碎步绕坟墓走了几圈,指着近旁的一块空地,对父亲说:“等我死了就埋这里。”

    【祖父】

    祖父是一名强盗。倒不是我曾看见他在哪个人烟稀少的路口扛一把大刀对过往的行人说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在我小的时候,祖父经常骑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带我去小县城或小镇里逛荡。谁遇到祖父都会忙不迭地向祖父打招呼,祖父总是眯着眼睛笑笑。家里经常都有客人来访,借钱的,还钱的,带礼物来讨好的都有,把祖父捧得活像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怪象,小时候我总以为强盗就是一种很受人尊敬的职业,还曾暗暗发誓长大就要学着祖父一样当一名出色的强盗,称霸一方。

    祖父被警察带走的那年,我十三岁。是在秋天中旬,恰好是我的生日。

    虽然古话说从来邪不胜正,坏人总会受到法律制裁。但我从不认为祖父是一名坏人,因为我不曾见过他调戏过某个良家妇女,哪个三岁孩童。

    胡屠夫带着警察搜我家时,祖父还悠闲地在内屋里坐着和老友对弈喝茶。对于这样的搜查,祖父早已习惯,像是妓女从良般,就算有些见不得光或者有失颜面,也不至于担心受怕。

    警察一阵翻箱倒柜后,终于还是不辜负他们的涔涔汗水,在阁楼里搜出了一把猎枪和一个很旧的瓶子。用胡屠夫的话说那瓶子是他家里祖传的价值一百万的古董,之所以在我家阁楼里出现,是因为他早上在西岸小巷里撒尿时被祖父用猎枪顶着头抢去了。一个屠夫为什么去巷子里撒尿这个问题并不滑稽,滑稽的地方在于一边撒尿一边还带着个价值百万的瓶子,我想不通,我觉得警察更应该百思不得其解才对。

    但警察只讲求人证物证,即使我跟他们说祖父早上并没挑着枪去西岸当强盗而是和我去东岸钓鱼去了,即使父亲一再强调说瓶子是祖父的一位已故老友送的,一直藏在祖父床头柜里,但警察只是留下了两个字:狡辩。

    亲手押走白发苍苍的祖父的是警察大队长王五,他离开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房子,瞄了一眼母亲。或许他觉得要是房子也是抢来的就好了,这样的话就可以有理由查封,用来当警察局。布局都想得很好,门的上方可以挂着烫金的“木溪镇警察局”的牌子,门里面镶上各种荣誉证书和锦旗。两边白墙上印刷着红色宋体字—“忠于祖国,为人民服务”。

    当然,这只是我小时候的异想天开。

    警车开走的时候,引擎声像喝了兴奋剂般变得格外刺耳,警笛声也毫不示弱地强有力伴奏。父亲缩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而夏答则躲在角落里放声大哭。

    也就是那天,邻居小胖悄悄地跟我讲了一句话,我一拳揍了过去,说了句“操你妈”。

    流言蜚语总盛行在一个家庭由盛转衰之后。祖父被判了五年,也就从那时开始,家门前一改往日访客络绎不绝的样子,忽然就变得冷清起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收到一些礼物,例如一些臭鸡蛋或是炸得四分五裂的鞭炮。

    我的同学间开始传唱一位在市里登过征婚启事的大作家新写的童谣:

    强盗强盗真可笑,抢到粮食就大叫。

    大叫累了就睡觉,一觉醒来继续叫。

    警察叔叔真好好,把那强盗抓入牢,抓入牢啊抓入牢……【父亲】

    祖父被判刑的那天晚上,父亲在里屋歇斯底里地呵斥着母亲,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幼子被欺侮的野兽。当父亲举起巴掌要向母亲扇去的时候,祖母拉住了他,并白了一眼母亲,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不守妇道。”

    祖母大字不识,小字不会。但在她自认为除了字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懂,如果谁质疑她的话,祖母都以一句“我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长”来回应。

    关于母亲有外遇且外遇的对象是胡屠夫的事就是由祖母推理得来的。她说只有这样,把母亲代入婚外情公式里计算,猎枪和瓶子在阁楼里出现的事情才会顿时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而且还能顺带说明了为什么带警察来搜查的不是街口卖菜的刘二而是胡屠夫。

    母亲蹲下来哭泣,豆大的眼泪往下冒,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来。

    父亲好像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不顾祖母的冷眼也蹲了下去,叹了口气,用衣袖一下一下擦干了母亲的眼泪。

    从小就不喜欢看悲剧,我没有看下去,独自一个人去了东岸的榕树上。

    用石头刻着那些对我唱强盗童谣的同学的名字,名字后面还加了“去死”二字。刻累了,抬头望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小树林丛里有两个人在亲嘴,男的还用手抚摸着女生的胸部。仔细看才陡然发现,是夏答和胡小语。

    胡小语的爸爸是胡屠夫。

    父亲坐牢那年,我十六岁,在他所在监狱的城市就读。坐牢的原因是因为毒品。

    他出狱那天是我接的,瘦弱的身子,小小地缩成一团,与之搭配的是近乎祖父般苍老的容颜。

    在饭馆为父亲洗尘时,我们父子俩生平第一次坐在一起喝了酒。醉酒的他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在我骑自行车的时候,别人还都在走路。在我骑摩托车的时候,他们骑起了自行车。在我开起私家车时,他们开始骑上摩托车。但在他们都开上私家车时我却连摩托车也没得骑了。如果关于因果报应什么的我也就信了,可虽然老头是强盗土匪,谈不上劫富救穷,可是,谁做的好事又多过他呢?”

    【祖母】

    祖父出狱那年,家里经济已经稍微喘过气,父亲已经戒除了毒品。夏答在小城里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而我则考上了北京一所医科大学法医系。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送我去火车站的是夏答。祖父母和父母都在家门口为我送行。那天最爱流泪的母亲倒是以微笑的姿态挥手告别,而从没掉过眼泪的祖父倒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我离开了家整整一年。祖父中风倒下,卧床不起。我这才知道离开家的那年家里过得并不好。

    回来的那天,进门看到的第一幕是祖母在为祖父换尿布。凳子上摆着一盘热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我停了脚步,站在门边,看着祖母先把祖父的衣服脱下,然后娴熟地拧干湿毛巾,把祖父赤裸的带着深纹道道的皮肤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祖父不知道是因为水过于烫还是祖母擦拭得过于用力,痛得哇哇大叫。

    祖母一边把毛巾往热水里浸一边大声呵斥:“都几岁了还叫,不怕你孙子笑话啊!”说完对着我笑着笑着就哭了。祖父已经不能说话了,一双深凹的混浊的老眼干巴巴地望着祖母,伸出干枯得如柴木的手笨拙地擦去了祖母的眼泪,又哇哇地叫着。

    我不懂他们的爱情,但却让我刻骨铭心。

    待祖母出去后,我上前握住了祖父的手,说:“爷爷,我是秋伐,您的孙子。”

    祖父呵呵地笑。顶着白发左右晃动着头颅,越发显得他像个小孩。

    我离开他房间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一句:“哦,秋伐回来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

    【夏答】

    夏答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本来是飞黄腾达的达,只是祖父去登记时忘记了那个“达”怎么写,就改成了“答”,夏答。

    最后,娶了胡小语的不是夏答。胡屠夫死在了胡小语结婚的那天晚上。

    胡屠夫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被街口卖菜的刘二发现的。那天正好刘二他老婆生了一大胖儿子,想着早点去胡屠夫那买些新鲜的猪心煮点粥给他老婆补下身子。可是当他推开门时就吓得半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老远,大叫着:

    “死人啦!死人啦!”

    警察封锁了现场,不过街坊还是围满了门口。

    胡屠夫的尸体像他所屠杀的猪一样七零八落地摆在案板中,手臂、大腿,都被一一砍下,整齐排放着,连心脏都被挖出用刀劈成了两半。

    “杀人诛心啊。”一老头说。

    一中学生在旁回嘴:“爷爷,你这是望文生义。”

    由于胡屠夫得罪的人太多了,无从查起,但警察还是第一个想到了祖父。

    当警察在我家见到了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连水也要人喂,口水还一直往下冒的祖父,终于不折腾地离开了,似乎多多少少带着些许遗憾。因为离开之前王五大队长还是像当年抓走祖父时一样望了下房子,以及瞄了一眼在旁静默着的母亲。

    胡屠夫的案子成了一宗悬案,最后因为上级压得紧直叫赶紧破案,木溪镇警察局反复思量与考证后,最终还是给出了结论—死因,自杀。

    【秋伐】

    大四那年,秋天中旬,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接到第一个电话是夏答的。我按了接听键,没听到祝福,倒听到了夏答冒出的简单的四个字:“老头死了。”

    扶着祖母从祖父坟前回到家已是晌午,我饿得找遍了全家却没找到一点食物。最后在祖父房间里发现了一大包的麦片,我把麦片倒进碗里,倒上开水。

    似乎并没有过期,麦片听话地与水相融,变成了热腾腾、黏糊糊的麦片粥。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麦片粥上漂着一层蓝,近看似乎是未完全溶解的颗粒。我也顾不上,准备把麦片送进嘴里时被祖母抢了过去,说:“你祖父的,不吉利,等下就有饭吃了。”

    我顿了顿,应声倒了,只捏了一点,放口袋里,以要上课为由当天晚上就坐上火车赶回学校。

    回学校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直奔去了化检室。那一点漂着蓝的麦片残渣化验出的结果是剧毒。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又多了一个秘密。又多了一个。

    我想立刻回宿舍去和女朋友相拥,纠缠。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能忘掉那两个我本不应该守着的秘密。可是回去的时候,宿舍被搬得只剩下一张破椅子,连女友的一根头发也找不见。我万念俱灰,拿起了解剖刀,在左手动脉处比画着一条能最快死去的线路。

    这时,手机响了,铃声是《大悲咒》。

    后来,住持为我剃发时,我还想着那两个秘密。

    再后来,为夏答超度时,我念叨着自己也不懂意思的经文,痛哭声大过诵经声。住持在一旁冷眼看着,说了一句:“七情六欲尚未断。”

    夏答是死于车祸。

    父亲把夏答葬在了祖父的旁边,也就当初祖母所说死后要葬的那个地方,而挖掘出的洞穴里,从祖父盖棺砖旁挖出了一个瓶子。

    是那个胡屠夫说的价值一百万的原本属于祖父的瓶子。

    葬礼结束,祖母拄着拐扙迈着小碎步,围着那一旧一新的坟墓转了三圈,指着两座坟墓旁边的一块空地说:“死了,我就埋在那里。”

    我有两个秘密,一个来自已入土为安的夏答,一个来自即将长眠的祖母。

    【母亲】

    夏答葬礼的当天,母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我家大门还是老样子,白灯笼留着一边,只不过另一边添了一串红灯笼,一喜一忧。

    当我抱我起名为“春新”的弟弟时,发现眼睛并不像父亲,倒像警察队长王五。

    我忽然想起,小胖在我十年前和我说的那段被我揍他的话。

    “嗨,秋伐,我早上爬上警察王五院子荔枝树上偷荔枝时,看到了你妈和王五在亲嘴还有两个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打架呢,这比功夫片好看多了,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下面会硬邦邦的。”

    蝴蝶效应

    文/孟祥磊

    单身男人的房间收拾得有条不紊,如同MUJI般简约的风格,除了满足基本需求的家具电器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客厅的墙壁上如同宾馆一样醒目地挂着一排时钟,每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男人都会小心地扫视一遍,校准偏差。然后安心地坐在卡其色的沙发上观看《新闻联播》,半个小时刚好可以把一杯热奶喝完。

    之后男人会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穿过铺着波西米亚风格地毯的长廊,带着平静而又略微友好的表情站在电梯靠左的角落里,随后走上三百七十五步半的距离走到再熟悉不过的餐厅,严格地按照营养师的一周推荐食谱就餐,除了—“先生,今天的营养套餐再加银鳕鱼西蓝花沙拉对吗?”是的,除了每日必点男人最爱的西蓝花沙拉。

    九点左右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查收邮件,浏览网页,睡觉前会在柴可夫斯基或悲情或浪漫的音乐中读上一个半小时的书,十一点一刻钟正式关灯睡觉。他每天如此,从未出过差错。这是一个生活严谨、习惯良好、标准精英男士的生活,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这就是生活吗?大房子,高档餐厅,价值不菲的衣装。

    这就是自己要的吗?高收入,高地位,毫无偏差的计划。

    1

    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只沉睡着的叫作“嘭嘭嘭”的小怪物,那叫作荷尔蒙的激素可以把它唤醒。

    延长的梅雨期,将近四十天的梅雨创下这座城市二十年来最长的梅雨纪录。虽然天空一直像是皱巴巴的抹布一样不断地渗出水来,跟美丽不沾边,那些在城市中默默无声的绿地却日渐丰盈起来。

    男人像往常一样在一杯热奶暖胃后踩着永远干净整洁的地毯,顺着走廊的右侧以每分钟116步的步速安稳地踏步向前,趁着电梯没人,男人对着半身镜微微地拨了拨头发,然后侧过身子仔细地端详,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男人才再次打扮好表情,是的,平静而又略微友好的表情走出电梯。

    时钟在他的脉搏里跳动,鞋底像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黏滞剂,周围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刺耳,你在犹豫什么?是的,他在犹豫。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在雨水里滑倒了,精致的蓝紫色小伞翻转过来倒在路灯的旁边,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女人的脸,看不清楚表情。

    世界忽然将他遗弃了,那个他熟悉的世界,时间像是突然加快了步伐,两边的人群越过他,像是高不可攀的城墙将他限制在这一人的宽度之间,女孩子的红色像是一把燃烧的烈火,要把他吞咽,而他却无法挣扎,什么也不能做。他一贯的优雅和自信荡然无存,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迈开大步越过那团火焰,他精准有素的步伐在此时变得一无是处,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伞柄,竭力地控制着不断加速的心跳。他维持着步速,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翻动,沿着习惯的路线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女孩。还好,在最后一刻女孩轻盈地拾起雨伞,消失在人群中。

    他终于可以微微地松口气,用力地调整脸上已经稍显僵硬的表情,看到熟悉餐厅的门面,他几乎要笑出来了,刚才一定是错觉,他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的指针,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当他推开店门,一股燥热感扑面而来,几近要把他扑到,好像有点站不稳。他惯常的位置被一团燃烧的火焰占据了,那个女孩安稳地坐在那里,带着那把蓝紫色的伞和沾染的泥点。男人故作镇定地收起雨伞,头脑有些发晕,随便坐在一个空位上,忍受着焦灼感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心脏。

    营养套餐吃起来味同嚼蜡,银鳕鱼跟西蓝花也调动不起他的食欲,他依然尽量表现出他良好的用餐习惯,可还是匆匆逃离了。

    为什么世界的法典没有告诉他会有这样一个女性,为什么没有人可以教给他解决这种问题的技能?所以即使心脏如同急促的鼓点一样跳动,他还是按照平常的步速和平常的表情回家。在关上家门的那一刻,他猛地关上门,蹲在地上粗粗地喘气,客厅墙壁上的一排如同审判者的姿态,清楚地显示着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回家。他该做点什么?他能做点什么?多出来的这半个小时怎么办?

    自己像是突然间变小了,空荡荡的房间像是大而庞杂的幽秘山谷,打开电视机后不停地转台,明明还是平常的音量却变成一波比一波更为震耳的雷鸣,背后已经渗透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忽然多余出来的半个小时有了比秒更为精准的计时方式,原来利落的脚步变成拖泥带水地行进。

    一切都会马上好起来的,一定是上帝打了一个盹儿,也许我喝一杯酒会好一点。男人本来只想来点干红,只是自己对于AbsolutVodka的品牌忠诚使得他只有这一种酒,虽然有一点烈,但是男人还是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男人拿着杯子站在落地窗前望向城市夜幕遮掩不住的霓虹光影,车来人往,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但他们本质上来讲对于自己都是陌生的,不是吗?每天形单影只地游弋在繁华的街道上与无数人擦肩,没有一张看得清楚的面庞。

    但是,那一团在雨中燃烧的火焰却又蓦然地在眼前浮现,连起城市随处可见的灯光,直直地扑了过来,在男人的眼睫毛前燃烧着,任凭脑海中那个男人一向信任的理性的声音怎样呼喊,都没有办法把那团火焰压下去。

    终于男人也成为了燃料,他的身体在燃烧,灰色变得更加沉闷,相比于痛感,更多的却是孤独感与无力感的结合体,他无法发声,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晚上,梦里那团火焰走近他、温暖他,才觉得好受些。

    直到男人某个周一突然没有来上班,当地的报纸报道说某高级小区的白领不堪压力在家中自杀云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口袋里的那张女人的素描被揉了又揉。公司的工作一段时间内因为少了一个部门经理而有些混乱,但是很快男人的位置就被原来一家竞争对手的人占据了,整个公司就是一架结构精密的仪器,他引起的小小故障很快就被修复,一切正常。

    2

    叫作“嘭嘭嘭”的小怪兽其实只是个纸老虎,只要心脏的温度稍高一点,几次暖流就把它淹死了。

    那一抹红色像是一个灵动的形容词一样让人为之一振,男人看了看周围的人,每个都是自信满满地踏步向前,好像没有人看到那位跌倒在地上的年轻女性,他的心中有了一点不平静,一小团微微的怒火。他转过身,拾起那把精致小巧的蓝紫色的伞,稍微俯下身子问道:“这位美女,还好吧,需要帮忙吗?”“非常感谢。”她抬起头有些羞涩地对男人说道。“高跟鞋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想着,脸上挂着微笑。

    天变亮了一些,想起自己之前对于天空抹布般的比喻,男人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依然是每分钟116步的速度,走起来肩膀却轻松了一些。如果有哪家店在放《雨中曲》就更好了,男人是这么认为的。侍者打开门,准备像往常一样把男人带到角落安静的位置,但是男人今天却指着一个靠窗的位置:

    “不,今天我坐这里。”侍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侍者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失态,很快就把位置给安排好了。

    本周推荐的营养套餐加上银鳕鱼西蓝花沙拉,男人对自己的饮食习惯一直很满意,自己的体重虽然处于健康线以下,但偏瘦的体型使自己还能感受到青春的气息,想起来可能变成大腹便便臀部肥大头顶光滑的中年男性他就不寒而栗。“欢迎光临”,餐厅的门再一次打开,蓝紫色的伞加上新换的一身黑色,远远地向男人挥手走过来,他的心率加速了,却依然把持着脸上得体的表情。

    所有的生长都是在无声无息之中进行的,一颗种子的发芽或是一场风暴的来临,男人的身体并没有对今天一系列的状况产生排斥感,眉毛放松地躺在两边休息,没有丝毫锁住的意思,如果他的注意力多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对面的女性身上,他一定会注意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拔节生长,雨后的笋般。

    原来每天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变成了两倍,一个人的习惯变成了两个人的习惯,男人的作息也因为电影、逛街、散步等原因变得有棱有角起来,大房子却并不因此更加寂寞,新增加的小摆设、小饰品反而让房间的季节变成了春天。侍者也注意到这个恋爱中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鲜活起来,时不时地带着朵花过来,时间允许的话还会跟侍者聊上几句。公司的同事们也觉得上司变得可爱起来,虽然原来人也很好却总是少那么点人气,直到六月后在男人的婚礼上大家才恍然大悟,爱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而这对新人结婚的地点也很是特别,没有选择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而是在一条街道的旁边,而且,特意挑了一个雨天。

    3

    那只“嘭嘭嘭”的小东西被一点一点驯化了,除了一些寂静的夜晚出来觅食,它一直都在安静地睡觉。

    是谁按下了快门,眼前的一切都被定格,装裱在一个刻满花纹的相框里,男人像是置身于一间安静的画廊里,感受到一种由心而起的美感。男人知道自己爱上眼前的女人了,极其强烈,身体所有的感官细胞都在发出知了般的鸣叫,大脑却是保守的统治者,肢体迟迟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

    回到小学时代的局促感,血液像是在血管内打下一个又一个结,拒绝为大脑运送氧气,男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各个器官打架,忍受着针扎的痛感。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帮助她的,周围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居然故意视而不见,难道不知道她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女性吗?男人的心里生起一股浓重的愤怒。如果上帝真的希望你们在一起的话,那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何必急于这一时,大脑用冷冰冰的声音告诉他。向前走,绕过去。身体最终执行了大脑的指令,男人变更了路线,从蓝紫色的伞旁以精准的步伐经过,很快就把她甩在身后。

    虽然没有胃口,但在刚才的战争中获胜的大脑得意扬扬地指挥着各块肌肉补充能量。男人时不时地伸着脖子望向窗外,希望可以看到看紫色的伞可以经过,引得贴心的侍者过来问他是不是有约会,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男人摇摇头,强忍着望向窗外的冲动用餐。一吃完就用几乎是冲的方式出了餐馆,他在大街上左右张望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景色。

    男人的情绪有些低沉,但还是依着惯常的方式查邮件、读书,只是走神发呆的时候,那时的场景就会无意识地浮现在眼前,晚上的梦毫无意外的是一场这样的雨,一样的街景,只是梦里的男人会向前把地上的她扶起,拾起蓝紫色的伞,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最后牵手。是个好梦,可惜只是梦。

    听说后来男人跟公司的一位女同事结了婚,两个人经常恩爱地牵着手走过长长的街道,一起到那家餐厅吃每周的营养套餐和银鳕鱼西蓝花沙拉,而且,只要是雨天,他们总是撑着一把蓝紫色的伞,男人也喜欢给太太买一条又一条的红裙子。

    追踪一把刀

    文/张其鑫

    1

    牛棚里有一把刀。

    2

    4月1号是李岳的生日。往年这个时候,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会送他生日礼物。生日对于李岳来说就和逢年过节一样。

    李岳想在生日上许下一个愿望:希望爷爷的病快点儿好。一向健朗的爷爷不久前突然病了,躺在床上连翻一下身都困难,连唤一声他的力气都没了,莫说抱着李岳全村逛了。这可累坏了瘦弱的奶奶,每天都要为他翻身擦背,还要把在床上的屎尿清理干净,每顿饭喂完还要喂药,半夜如果他痛得睡不着还要拿些适量的安眠药给他吃。安眠药和其他药物放在一起,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分得很清楚。往往一天下来,她都会气若游丝,身体久久不能动弹。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李岳的生日。在他生日这天,不但爸爸妈妈不在场,就连平时要好的胡俊都没来。本来胡俊说好要送他一个神秘礼物。被冷落的李岳很伤心,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泪。看到奶奶端着脸盆进进出出,拉着她的衣角说:“奶奶,我要蛋糕。”他的奶奶看到孙子渴望的大眼睛,呵斥了一声:“岳岳怎么这么不懂事?没看到奶奶在忙吗?”奶奶从来没大声训斥过他,吓得他立马把手缩了回去。

    李岳坐在地上,看外面的太阳从窗口跳下,又从门槛中爬走。他站起来,掀开帘子,看到奶奶正在给爷爷喂药。

    3

    李岳的妈妈那天很早就提着桶到河边洗衣服。他的妈妈叫赵兰,长得五大三粗,干起活来比两个男人还厉害。他的爸爸对刚吃完早饭的李岳说“我出去一下”。李岳没吵着跟爸爸出去,因为他知道,爸爸一定是去挑选礼物了。为了保持神秘感,爸爸一般都不让他跟。李岳的爸爸叫李文,单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文弱的人,事实上也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杀鸡宰鸭的活一般都是赵兰做。他的老婆为此经常埋怨,没有富贵命,倒一身富贵病。除了人长得周正,机灵,李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赵兰走到河边要经过胡屠夫的肉摊。胡屠夫正值壮年,老婆死去好几年。看到赵兰,总会在她屁股上停留好久,久而久之,赵兰也就知晓了个大概。每次经过的时候,故意放慢脚步,把桶放下,然后理理头发,拨弄拨弄裤腿。胡屠夫看得心痒难耐,又没有勇气靠近,只好忍住不去看,不过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盯到她消失。

    赵兰买肉的时候,是胡屠夫最开心的时候。胡屠夫会趁着拿钱的空当有意无意碰下她的手,看到对方好像没在意,就用手背不经意地来回擦几下。

    那个手感根本不像一个粗鄙的屠夫,倒像一阵掠过的清风。

    那段时间胡屠夫起得格外早,他怕错过赵兰,更怕错过赵兰那撩人心弦的手臂。赵兰的习惯是,提着衣服到河边,返回的时候顺便在他这里买上几斤肉。胡屠夫卖肉一向缺斤少两,不过对赵兰可是给足了斤两,有时还会捎带一根排骨,一只猪腰。

    胡屠夫早早就看到赵兰提着桶过来了,马上把头埋在案板,手上的刀却一直没有动静。赵兰想逗他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把桶重重地放到地上。着实把壮实的胡屠夫吓了一跳。

    “怎么了?”胡屠夫放下刀问。

    “太重了。”赵兰走近他。

    胡屠夫的气息顿时粗重起来,被赵兰压得喘不出气。赵兰拿起案板上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说:“不然你帮我提?”

    说实话,胡屠夫胆子不大,在赵兰这么明显的暗示下居然退缩了。他说:

    “我……我还要卖肉。”赵兰一听,大为光火,把手上那块肉狠狠砸在了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孬种!”然后提着桶就走了。

    4

    李岳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爸爸,就去问奶奶。他的奶奶可能是太累了,靠在床沿睡着了。他的爷爷也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岳拿着一张毯子盖在奶奶的身上。看到桌上放着爷爷吃的钙片,吞了吞口水,放进了自己口袋。

    胡俊到他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了,看到李岳一个人坐在地上,问他怎么了。李岳委屈地说:“我没有收到一份礼物,爸爸现在还没回来,妈妈也不知去哪儿了?爷爷奶奶在里面睡觉。”胡俊从背后拿出一张弹弓,说:

    “我送你一个礼物。”李岳看到弹弓,破涕为笑,然后掏出那盒钙片,说:“给你吃。”胡俊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药片,迟疑地问:“苦吗?”李岳擦了一把眼泪,说:“甜着呢。”门外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只留下它放的浓厚的屁还留在天空。胡俊听到鸟叫,说:“不然我们去打鸟?”李岳说:“我还要等爸爸妈妈呢?”胡俊说:“我听别人说,生日要到晚上十二点之后才算完,我们在这之前赶回来啊。”李岳想想也对,和胡俊手拉着手出去了。

    他们走到河边,看到很多人围在一起。李岳拨开人群,看到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很乱,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旁边放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一件件散在岸边。胡屠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李岳挣脱胡俊的手哭着跑回家。

    李文回到家没有看到儿子,怎么找也没找到。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

    他慌乱的神色引起了母亲的担忧。李文支吾着说:“没事。”过了一会儿,李岳也回来了,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妈妈在河边。”奶奶问:“你妈妈在河边怎么了?”李岳回答说:“妈妈在河边不动了。”

    李岳和奶奶往河边走,李文跟在后面,眼珠溜溜地转。

    5

    李文本想到商店为儿子挑选一个礼物,突然看到老婆在猪肉摊前停下了脚步。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悄悄跟了上去。他绕过胡屠夫,来到河边,看到老婆气鼓鼓的,好像在跟谁生气,嘴里一直嘟囔囊着:“哼,我还以为你是条汉子,原来和李文一样,都是孬种。”

    李文没想到自己在老婆的心中就是这副形象,平时大气都不敢出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生气了。本想质问下她,不过他恼怒的火气冲昏了他的头脑,一不小心把她推到了河里。看到平时能吃会做的老婆在水里无助的样子,李文心软了。站在岸边伸出手,对着河里说:“把手给我。”赵兰拼命挣扎,努力往前爬。李文看到老婆那肥壮的身躯,害怕了,害怕她把自己也拖到河里去,把手缩回了。赵兰两手抓空,随即沉在河里,没动静了。

    胡屠夫越想越不对劲,自己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每次杀猪自己都毫无惧色。他很不服气,他决定找赵兰理论,顺便证明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孬种。他关上肉摊,往河边走去。来到河里的时候没看到赵兰,只看到岸边那散落一地的衣服。他四周寻找赵兰,很快在河面看到了漂浮的她。

    李文感到很害怕,撞到了牵牛回家的王老栓,王老栓少了一只眼睛,看什么都不真切。李文看着王老栓,突然有了主意,他说:“怎么这么早回家?

    河岸边的青草长得很旺。”王老栓嘴里念叨:“不早了,不早了,摸黑了。”李文用力往牛背上擂了一拳,牛顿时发出哞哞的响声。和牛相依为命的王老栓拍着牛背,说:“好好,我们再去吃一顿。”然后就转身往河边走。

    6

    胡屠夫看到王老栓,说:“你要为我做证。”

    王老栓说:“我放我的牛,做什么证啊。”

    胡屠夫说:“赵兰淹死了。”然后用手指给他看,王老栓把牛绳放到地上,睁着一只眼睛往河里看,什么都没看到。胡屠夫把王老栓的牛绳解下,一头系在树干上,一头绑在自己身上,往河中心走去。其实河并不深,连他的胸部都不到。不过胡屠夫和躺在河里的赵兰一样,都是旱鸭子。把赵兰抱上岸后,王老栓看真切了,马上咋呼开了:“死人啦,人死啦。”连牛都不顾地跑了。等众人聚到这里的时候,正看到胡屠夫不要脸地亲赵兰。胡屠夫慌忙解释,我这是人工呼吸。大家不信。人群中有人提议,用牛背把赵兰肚中的水颠出来。王老栓这时自告奋勇,说:“用我的牛。”然后伸手就去牵,不过牛并不在身旁,已经不知去向了。

    李文他们很快赶到了,看到赵兰马上从眼里挤出眼泪,然后问王老栓:

    “你说,你是不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王老栓虽然愚笨,不过关键时刻却一点都不含糊,他慌忙解释,说:“是胡屠夫第一个出现的,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还说什么要我为他作证。”看到大家没说话,又说:“他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吗要我做证?”他的这句话马上在四周炸开了锅,本来和胡屠夫站在一旁的人都自动走开了,拿“原来你就是凶手”的眼神看着他。李文没想到有心栽的花没在王老栓身上开放,却在胡屠夫身上插上了无心之柳,也和众人一起把目光锁定了他。李岳看到自己好朋友的爸爸杀了自己的妈妈,从兜里掏出弹弓,扔到了河里,然后去找胡俊,要回那盒钙片。

    李岳迈着小腿跑到胡俊家里,敲了很久的门都没反应,然后看到窗户没关,叫了几声,还是没答应。他跳了进去,看到胡俊睡在地上,李岳用手摇了摇他,没醒,然后看到那盒钙片就放在旁边。捡起来一看,空了,都被胡俊吃光了。李岳的眼泪马上就流了下来。

    7

    胡屠夫百口莫辩,甩下一句,我懒得和你说。说罢就要走。李文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地拽住他,不让他走,嘴里一直说“你就是杀人凶手”。胡屠夫看到众人一副欲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势,感到很害怕,马上挣脱李文的双手跑了。

    众人赶紧追了上去,李文在最后面,声音最大:“别让这个杀人凶手跑了。”胡屠夫跑到自己肉摊前,眼看进退维谷,快被追上了,情急之中操起那把平时杀猪的刀,对着后面穷追不舍的人群说:“谁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谁。”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杀人凶手,他说的话当然没假,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胡屠夫看到众人不敢动了,赶紧跑到房里,看到儿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本想叫醒他,转念一想,他们应该不敢对孩子怎么样。匆匆拾了些衣被走了。

    李文大叫:“大家赶紧追啊,别让他跑了。”

    胡屠夫知道那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的,自己也跑不了多远,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会儿。然后看到王老栓的那头牛,火气顿时就上来了,跟在那头牛后面。那头牛吃饱了,肚子像挂着两个战鼓,走路一摇一晃的。

    那头牛走进了王老栓的牛棚里,用尾巴鞭打着四周的蚊蝇,嘴里一直在反刍着食物。胡屠夫对准牛脖子,一刀下去,血立马就溅了一地。然后他把刀放到一边,像平时杀完猪一样,坐在一边休息起来。

    他用这把刀证明了自己不是孬种。

    上膛的枪

    文/张其鑫

    “你这杆枪用过没?”

    方纳友又在擦那杆猎枪了。

    这杆猎枪颇有年头,在方纳友最辉煌的时候,不管天上地下还是水里,他的子弹都去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他自豪的是,他用这杆枪赶走过一个曾令大伙闻风丧胆的强盗头子。

    那个强盗头子每次作案的时候都会纠集一大帮小强盗。奇怪的是,每次那帮小强盗都是陪衬的,重头戏都由他这个强盗头子压轴。换句话说,作案的时候他先让那些跟班在他四周几米处站着,手里拿着手电筒,然后自己大模大样地走到米铺前,把门敲得震天响。

    米铺老板刚宽衣解带,钻进媳妇的热被窝,受到外来干扰,当然一肚子怒火。

    “打烊了,不卖了。”

    敲门声还是没有中断。

    米铺老板对这种不识相的顾客非常讨厌,常常恨之入骨,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这些人往往是大户,得罪不起。

    强盗头见敲了这么久还没反应,失去了耐心。从身上摸出刀片,准备掀掉里面的插销。

    米铺老板走了一半看到门自动开了,露出一个英俊的脑袋,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这个英俊的脑袋开口说话了:“爹!”

    米铺老板一看是自己儿子,喜出望外,说:“你怎么回来了?”

    米铺老板的儿子本来今天说好不回家的,在同学家过夜。

    “我听说今晚那伙强盗又要行动了,不放心,回来看看。”他儿子说。

    米铺老板一听,脸马上变绿了,他非常清楚那伙强盗,每次都纠集一大帮人,不管什么东西看到就抢,好多人的老婆女儿都被抢了。他那可怜的闺女他已经四五年没见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儿子扶了扶眼镜,说:“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

    米铺老板不敢大晚上的还敞开大门,马上把儿子拉了进来,然后探出脑袋往左右看看,把门关紧了。儿子问他爹要不要今晚把那杠枪拿出来,以防万一。

    “那杆枪是你爷爷留下来的,都没用过,你爷爷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他儿子不解,说:“今晚的情况难道不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要知道,一动那杆枪就必须见血。”

    虽然如此,米铺老板的担心还是在心里打转。反倒是他的儿子镇定自若,坐在椅子上翻起了书,两腿并拢。他老爹看着刚燃起的蜡烛,好像那跳跃的火光就是强盗头子,赶紧把它吹灭了。

    他儿子突然毫无预警地从椅子上跳起,从后门消失了,在黑暗中也没碰到桌椅板凳什么的。没过多久,门又响了。他老爹唤了几声他儿子的小名,没答应,慌了,两腿忍不住哆嗦。

    “谁……谁啊?”

    强盗头子没想到自己坚硬的拳头对这家米铺大门没有一点作用,擂了这么多拳还是没什么反应,改用脚踢。

    米铺老板耳闻敲门声越来越大,一动不敢动,他的脚完全软了,像两只软柿子一样,除了等着让人家捏,别无他法。他那言不由衷的儿子此时早就没影了,他此刻就像踩在棉花上,一颗不踏实的心在上面左摇右晃。

    “妈的,看来不把这门给撬了,是进不去的。”强盗头子啐了一口唾沫。

    在这个用人之际,强盗头子还是很照顾他那些兄弟,不让他们插手,宁可自己辛苦点。他再次从腰间摸出那把平常当作腰带的刀片,往门缝插进去,然后往上一挑,随着门插落地的声音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米铺老板眼看一把明晃晃的刀伸进来,除了发抖的两腿,似乎忘记做什么了。然后,一个英俊的脑袋又露了出来:“爹。”

    米铺老板的儿子手里捏着一把刀,对他那个还没缓过神来的爹说:“我们即使把门插严实也没用。”

    他老爹此时早已泣不成声,说:“我……我还以为强盗来了。”

    他儿子没去理他老爹那满脸的鼻涕眼泪,说:“所以我们必须得从里面搬东西把门给堵住。”

    说罢,他把之前刚坐过的椅子搬过来,然后又抬着一张桌子,发现桌子放在椅子上不合适,又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吃力地跳上去,发现桌子有些倾斜。说:“爹,这些东西还不够,我再去搬些别的来。”

    又把他老爹一个人留在那了。

    米铺老板这时不敢再把蜡烛给吹灭了,赶紧跑到火光处,火光比强盗头子亲切多了。由于内心紧张,他把两手来回搓,最后居然把手放到火光中烤。他儿子搬着一根大木柴,满头大汗,说:“爹,你冷吗?”

    他爹说:“我不冷,我害怕。”

    他儿子把木柴从椅子脚中间穿过去,椅子好像扛着一根扁担。然后他再把两个桶各放一边,两边重量相似,倒也平衡。

    他爹看着儿子,他儿子没看爹,正在想要不要往里加水。然后对他爹说:

    “我再进去舀点水出来。”

    他爹看到儿子没拿桶,家里就这两个桶,还挂在那根木柴上。准备提醒他,门又响了。

    强盗头子肩上的米袋已经有几袋了,可是他还不过瘾,他还要再抢几袋,即使那些兄弟不分,家里的那几个婆娘的饭量也够大的。正好,前面那家还有灯光。

    他把米袋放到地上,往四周看了看,嗯,那些兄弟都很敬业,没有出声,只拿着发光的手电筒,照在自己的脚下和门板上。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米铺老板这时不害怕了。如果不是桌椅板凳都被儿子挡在门后了,他也会学着儿子的样子,放心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定还会美美地给自己来上一杯茶,然后跷着二郎腿嘴里哼唱几句。管他敲门声有多大。

    强盗头子这次不想再像前几次一样,先礼后兵,他这次要先兵又兵,也就是说他要把自己斯文的一面揣起来,拿出自己满腔的怒气。“妈的,这么晚了还让老子出来抢劫,你说老子容易吗?”每当他失去耐心的时候,嘴里就会无端多出很多话。

    他把刀像上几次一样从腰里摸出来,门却不卖他面子,没有像上几次一样,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吱呀一声把他迎进去。他怒了,用手推,无动于衷,没有动静。

    米铺老板看到门插虽然掉在了地上,门却没有打开,乐了,儿子真聪明,这招果然有用。

    强盗头子见门推不开,有点急了,脸上都冒汗了,本来他想找过另外一家,不过他怕传出去有损自己声誉。他的汗一直在流,怎么擦都止不住,他把头仰起,看到上面有个窗户,不大却刚好能通过。

    米铺老板等着他儿子从后门进来,对他说:“爹,有用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经过大半夜的折腾,他的眼皮早就在打架了。也不知婆娘睡着没?

    强盗头子人不高,够不到上面的窗沿,他看到地上的那几袋米,突然有想法了,让那些米当自己的垫脚石,他顺利钻进去了。

    米铺老板看到头上的窗户居然开了,又把心丢到了棉花堆里。千防万防,没想到忘了这点。他儿子从窗户探出脑袋,眼镜都戴歪了,说:“爹,这个窗户不行,要封住。”

    说完就跳了下来,他爹拉着他说:“我看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们要防患于未然,这是书上说的。”他儿子笃定地说。

    “可不可以别折腾了?”他老爹近乎喊叫。

    他儿子指了指里面,说:“如果你对那些米无所谓的话,大可放心去睡。”

    米铺老板全靠那些米过活,一听这句话,马上强打起十二分精神,说:

    “为了这些米,拼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钉子。”

    强盗头子从米铺窗口出来的时候,累得把舌头都伸出来了。“妈的,这不是人干的活,现在的人是越来越精了,居然把门都给堵上。”本来他想从大门光明正大出来,不过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段时间,看到那些手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弱,从兜里摸出电池,往他那些弟兄走去。

    米铺老板觉得今晚那个强盗头子指定不会来了,你看,天都快亮了。再说,这些东西到天亮之后还是得清理。不过他不想扫儿子的兴,站在那儿盯着一动不动。

    他儿子全身上下都鼓鼓的,里面装满了钉子,走起路来清脆悦耳,手里拿着一把锤子,绕过他老爹,爬到桌上,把窗户不一会儿就给钉严实了。

    那些光亮很快就恢复了,强盗头子重新把那三袋大米扛在肩上,左肩一袋,右肩两袋,右肩比左肩重很多,左肩轻飘飘的,走路都不稳当,他决定再抢一袋,这样就不会亏欠左肩。

    他今夜的运气似乎出奇的好,前面又有一家倒霉蛋还亮着光。

    米铺老板笑着说:“这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他儿子没笑,还在思考,嘴里说:“对,飞不进来。”

    然后他们就往里屋走去,趁着还没天亮,能再睡一觉。

    不过他们忘了关后门。这书上可没教。

    强盗头子这次不用手和脚敲门,也不把刀掏出来,直接踩在米上。打不开,窗户也被关严实了。

    米铺老板和他儿子听到严实的声响,相视一笑,安心睡大觉去了。

    强盗头子敲了一会儿,彻底没力气了,赶紧坐下来休息会儿,嘴里骂骂咧咧。他很不服气,不抢够四袋,他非但对不起自己的肩膀,也会对不住自己的婆娘。他那些哥们还真沉得住气,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想去抢大哥的风头。

    他放弃了,为了照顾到两边肩膀,他把三袋米装成两袋,把那个空下来的米袋系在头上,就像一个西北汉子一样。经过米铺老板后门的时候,看到一只猫从里面跳了出来。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门缝能让这么一只猫轻松从里面钻出来。他试探地用手一推,久违的吱呀欢迎声又在他耳边响起了,他内心窃喜不已。

    米铺老板还想和他婆娘温存,他婆娘睡眼惺忪,一脸不情愿。突然听到房里有响声,赶紧从床上跳起。她婆娘已经把裤子脱到脚上了,看到这个样子,大骂道:“妈的,以后要搞就认真点。”

    他儿子拿着那杆猎枪,没穿上衣就跑了出来,捂着上身,对他爹说:“我早有准备。”

    他老爹吓得浑身打颤,说:“使不得,使不得。”

    他儿子没搭理,拿着那杆枪,像个技术娴熟的老猎人,警觉地慢慢往前挪。

    隐约看到一个人在往自己肩上放大米,头上还系着一块白头巾。然后用猎枪指着他的头,说:“不许动。”

    强盗头子冷笑一身,他听得出这是一个后生牛犊的声音,所以并没有感到害怕,慢慢转过身子,等到他看到眼前的那杆长长的猎枪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你……你不要乱来。”

    “把那些米放下!”他儿子喝道。

    强盗头子把其中一袋米放下了。

    还有其他三袋一起放下。他儿子尽量把声量放大,假装声色俱厉。

    强盗头子急了,赶忙澄清,说:“这三袋不是你们的。”

    此时,米铺老板充分发挥了他作为商人的智慧,他说:“进了我的店铺就是我的了。”

    他还在作困兽斗,说:“我外面还有一帮兄弟呢。”

    “我……我用枪指着他们的头,他们还敢乱动?”他儿子也在害怕。

    强盗头子感到再不把其他三袋米放下,吃枪子就在所难免了。很不情愿地把一袋、两袋、三袋大米都放到了地上。然后说:“这下总可以了吧。”

    米铺老板说:“还有头巾。”

    米铺老板的儿子还有顾忌,说:“我现在放你走,你就不会报复?”

    强盗头子说:“不会。”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我怕吃枪子。”

    “那你那些弟兄呢?”“我只有一个人。”

    他儿子不信,说:“如果单单你一个,我们都不怕,关键是你有一大帮拿着手电筒的手下。现在你说,你只有一个人,你认为我会信吗?”

    强盗头子什么都没说,带着他们走到外面,说:“不要怕。”

    然后他在四周找到许多手电筒,说:“我的弟兄就是它们。”

    这些手电筒放到一起,向四周发射出刺人眼球的光亮,那是之前曾令无数人谈虎色变的强盗。

    米铺老板和他儿子都乐了,把他放了。看他落荒而逃的样子,真不像个强盗头子。

    方纳友把枪来回擦了好几遍,说:“我这杆枪就没用过。”

    六人世

    文/江修

    1

    A是个幻想主义。幻想主义理所应当有着常人不能适应的怪癖,比如随时随地陷入自己的幻想,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神情。

    她对自己的宠物和家具有着特别的称呼,好像是在名字中赋予了它们存在于她理想生活中的资格,比如她把自己的那把胡桃木的椅子叫作骑士的坐骑,再比如她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英国短尾猫叫作王子。这之间其实并没有联系。

    她看了太多的漫画和不切实际的动画片,以至于过早地挂上了很高度数的眼镜,这让她和自己梦想中的公主形象大相径庭,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把心形的美少女贴纸贴满墙壁和门框。

    她模仿校园言情小说来规划自己的生活,上学的路上为了有一段邂逅总是按时光顾一家固定的甜点屋,即使那家的黑森林蛋糕吃起来像过期的中药,她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当她获得公主式的爱情的那一天,她的王子不会因为她的一口蛀牙而退却,毕竟男生不是她家的短耳猫,很乐意为她舔去唇齿间残留的饴糖碎屑。

    A的声音介乎于变声前的男孩子和具有低音歌唱家天赋的中年妇女之间,这么形容只是为了说明她的声音只是比中性甜美那么一点点。如果正常的说话可能我会觉得她很有广播员的资质,可是她是幻想主义的A,并且是无可救药的少女幻想主义。所以当她张口的时候你听到的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尽可以想象一个面容猥琐的大叔发嗲的情形,当然这有些夸张了,她绵长而发颤的尾音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于是A终于变了副哀戚的样子,她的剧本可能换成了一场爱情悲剧,那个不存在的人变成了她苦苦等待的人,她把忧愁贴在眉毛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A有一个记事本,几乎所有她遇到过的男生都会为他们细细安排一段相遇的情景,她总是幻想自己拒绝了那些她看不起的男生们,然后在女生们嫉妒和羡慕的目光中高傲地和她认为最优秀的男生在一起。事实上,从未有人对她抱有幻想,哪怕真的是最没资格的男生。

    A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看起来像神志不清,其实她是想装的迷离。她的头总是低着以至于她驼背的厉害,其实她在幻想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让她羞涩得躲避。她总是穿着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裙子和绷得过紧的铅笔裤,她自动忽略了自己身材一点儿也不好的事实,甚至她开始涂抹白得吓人的粉底,毫不在意她的脖子和耳根真实的肤色让她看起来像戴了一张面具。

    A是幻想中的公主,现实中的怪物。

    一天她从教室外回来看到记录着自己幻想的记事本被粗暴而马虎地塞在了抽屉里,她从零碎的讨论声中得知她的秘密被依次传阅并加以嘲笑。他们打量她的目光并不躲闪,大声地声讨她那些令人作呕的细节,说她做作并缺乏自知之明。她终于看明白那些男孩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并不是自己假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告白。而是一种看笑话似的嘲讽。

    A的幻想主义最后终于崩溃掉了,她耳边全都是喋喋不休的议论,像针尖一样指向自己。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她的敌人,包括那只被她叫作王子的猫咪,似乎除了食物,它看她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轻蔑。

    A仍旧是幻想主义,但现在的幻想似乎变了味道,她认为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有敌意,于是她变成了被害妄想症的患者。

    2

    B是个不折不扣的被害妄想症患者,和A不同的是,B自始至终都是,没有从任何虚假的主义过渡而来。B的病因并是不由于外界迫害,当然这个名词用在A身上也不合适。B曾经热衷于恐怖电影,晚上在舍友均匀的睡眠呼吸声中,她的午夜电影当就开播了。

    但B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穿任何衣服,不知道是从哪本杂志上看来的健康睡眠方法,于是毫不犹豫地贯彻实施了。她睡觉很安稳,从来不踢被子,但入睡之前总是细心地掖好被子,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

    她每夜都坚持不屑地去研究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或电影,但也总是把自己吓得胆战心惊。她十分厌烦却又勤勉地去换被冷汗浸湿的床单。她有一套奇怪的逻辑,为了节约时间,总是把洗床单的事情放在晚上,她在水池边放着一盏红色的小台灯,在晕黄的光下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各种影子错落重叠在身后,藏匿在阴影里面,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把她瞬间拖进死亡。她不断地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情节里面,她开始害怕每一件事情。

    当然我不会重复地去讲相仿的故事。B的被害妄想症和A的不同之处在于B的妄想对象不是身边的人,而是身边的事物。她觉得那些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事物最让人捉摸不透,你不可能根据它的外表来判断这个东西是不是具有思想,比如你看到一棵灌木的时候依照日常生活中的知识,你知道它是具有生命的物体,但是你无法通过它的语言行为来猜出它的情绪,所以她惧怕这些东西。

    她走路总是小心翼翼,害怕踩到各种昆虫而遭到报复,她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因为毁掉了白蚁巢穴的人被蚁群活生生地啃食成白骨。她喝水的时候总要闻水中有没有奇怪的味道,包括来自她鼻腔的错觉都会让她义无反顾地倒掉整整一杯水而口渴一天,因为她看过了饮用水中重金属元素含量超标的报道。她违规地将自己床边的护栏加高了许多,她透过监狱一般的栏杆心满意足地审视着她惊讶的舍友们,她曾经听过上一届的某个学姐因为从上铺不慎摔落而导致残疾的传闻,她周密地把自己保护起来,甚至她睡觉不再脱衣服以便于即刻逃跑。

    B可以做一个哲学家,或者是一个生物学家,因为生命在她眼里显得异常脆弱。她认为任何时候自己都会被外界的不可抗拒因素迫害致死,她变得异常珍惜自己活着的时间,她的每分每秒都在设法保护自己。她远离尖锐的桌角,她下楼的时候一定要抓扶手,她不肯坐电梯,不愿意和陌生的人交谈。

    B开始怀疑一切事物的安全性,所以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比任何侦探还要敏感的怀疑论者。

    3

    我一直觉得B和C如果能在一起的话她们一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可是她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代沟,我是说C已经不是和年轻的女生能说得来的年纪了,她甚至憎恨那些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不仅仅是一个女人随着年龄的衰老本能地去嫉妒,更重要的是C最近有些疑神疑鬼。

    C的丈夫是职场的小员工,买的是二十五年贷款的房子,家里只有一辆电动自行车,还有一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C的丈夫长相平庸,没有任何优点,或许说他的平庸温和是他最大的优点,唯唯诺诺,既管不住自己儿子也害怕自己的老婆。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格魅力的人,不论什么褒义的词语放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过分抬举。

    C像大多数的家庭主妇一样,总是会抱怨为什么当初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在同学会上比一比就会觉得脸上无光,她最常用的抱怨是如果她当初嫁给了另一名追她的人,她现在就是局长夫人了,住着别墅开着宝马还不用上班养活家。

    但最近这个在她口中一无是处的男人也有了外遇的迹象,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她检查他的通讯记录、领口、口袋、指甲、脖子,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她觉得一定是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也许对方比自己更加细心,刻意不留下口红和头发的痕迹。她一定是还没有完全抓住他的心所以不敢向她公然挑衅。于是C像审讯犯人一样在丈夫出门前总要弄清他的行踪,扣光他手里的每一分钱。他对她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在单位中被嘲笑是妻管严以及长期的忍受,终于让他有了爆发的一天。他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她倒在地上错愕地看着他,更加坚定了她认为他有外遇的想法。

    C开始暗中盘算,她怀疑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在那些细节之下隐藏的都是他的不忠。她史无前例地给了儿子一大笔零花钱,在他不及格的卷子上签字,不再辱骂他。这让自从她更年期以后就和她疏远的儿子受宠若惊。C安排他跟踪自己的丈夫,并且取出积蓄买了一台便宜的相机。当然他的儿子也不负所望,专门挑那些容易被误会的暧昧场面拍进去,他似乎很有摄影的天赋,总是能找到最好的光线和角度,让正常的工作交谈看起来像是谈情说爱。

    她整日对他冷嘲热讽,她持续陷入怒火中烧和醋意大发的状态中。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她不是爱他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在完全收回他的心之后她将又对他置若罔闻,甚至对他的态度还不如对邻居的一直京巴狗亲切。

    C不算是精明的女人,但是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毫不含糊。她开始热衷于邻里之间的八卦,时不时地把话题扯到自己丈夫身上好打探关于他的那些小秘密。她知道这些女人从不会顾及她的面子,巴不得当着她的面数落出她家的丑闻。

    终于在她的重压之下丈夫毫不犹豫地顺着她的意思出轨了。在她发现他衬衣上突然多出来的女人头发时怅然若失。但她又有那么一丝成就感。但她在仔细想想之后又发现这么下去如果离婚的话自己不仅会失去房子,甚至连自己孩子的抚养权都拿不到。C几乎是在瞬间转变了角色,她开始讨好并且恭维自己的丈夫,做他喜欢的菜,甚至不介意他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她。

    没错,这次改变的不是C而是她的丈夫。他变成了大男子主义,言行粗暴自信满满。他很满意自己变得和公司里那些同事一样意气风发,虽然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4

    既然讲完了C的故事,就不得不说说D。他们之间从未谋面,唯一的交集就是C偶尔能从自己丈夫口中听到D的名字,然后再抛诸脑后,下一次听到的时候又会觉得像是一个陌生人。D是她丈夫的同事,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一起去喝酒然后谈论一些只有男人才会热衷的话题。但D同时也是她丈夫一直所羡慕的对象,在他眼中,D的身上有他向往的标准。

    D是个很粗犷的男人,包括了男人应有气魄,比如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九十千克。这让他看起来极具威慑力。但他又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他的衬衣每天都会洗得很干净,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青茬。这种异常成熟却有些狂野的魅力让他得到不少女同事的青睐,她们总幻想着他健硕的身躯是多么的值得依靠。我可没说过D是正人君子,他时常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保持暧昧的关系,把她们当作一种消遣。他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但他毫不愧疚且振振有词,凭什么要把所有有精力的时间赔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反正年老之后有的是时间在她身边。

    D有着大多数男人的缺点,他酗酒,但是酒量很浅。D爱惹是生非,但被激怒的人往往又畏惧于他魁梧的身形而选择缄默。但当着两者凑巧放在一起的时候,就是D出糗的时候。D的大男子主义有他自己的一套说辞,他极其注重脸面。所以每当在应酬上有人故意说他不能再喝的时候他就执意把酒杯斟满。他装作豪情万丈的样子举杯向每一个人敬酒,直到最后把自己灌醉。往往有D出席的应酬最后谈的生意都是失败的,喝醉的D在所有人面前胡言乱语,或者脱掉衣服就地躺下,任凭如何踢打就是不愿起身。别人在看了他的笑话之后又觉得他不够稳重,于是被拉入了应酬的黑名单。作为一个标准的男人是不愿意过着这样被排挤的生活的,所以他结识了一堆酒肉朋友,他大手笔的请他们吃饭喝酒丝毫不输于应酬的排场,但又出于这样的原因总是在他们面前盛气凌人。

    所以D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宿醉之后身上会分文不剩,身上会多出大片的瘀青,甚至自己为什么会躺在马路边的花坛里。他不愿仔细琢磨朋友对他的解释,但他又不甘心,他只好把一肚子的怒火转向了他孱弱的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人是比妻子更好的发泄对象了。他每月挣钱养着这个女人,不用她上班,只是在家做做平凡的家务,他认为她帮自己承担一些痛苦理所应当,所以他把怒火转化成痛苦施加给他。

    邻居总是津津乐道他家中传出来的杯盘碎裂的声音以及她妻子求救似的哭喊。他似乎很满意这种行为带来的威慑力,比如邻里交谈时别人总是对他抱着谦逊的态度,再比如他在家可以呼风唤雨,有求必应。他总觉得妻子脸上的伤痕是他荣誉的勋章,他这样的心理都是源于他自身作为一个男人不可抛弃的自尊。光鲜的外表是给别人看的,至于背后有多狼藉,则是分内的事情,没有人会专门跑去听他的妻子怎么哭诉他的暴行,况且他知道她不敢。

    像煽风点火一样,一旦有了一个苗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但D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会有超过界限的那一天。他不屑地看着那张离婚协议书然后大打出手,他想一定会和平时一样闹完之后妻子又沉默地流着眼泪乖乖地给他做晚饭。但毕竟是女人也会有选择拼得鱼死网破的那一天。妻子付出了左眼失明和右手骨折的代价和他离婚并把他送进监狱,当他想求助某些人的时候却发现没有谁选择留在自己身边。D的大男子主义最终被孤立在了众叛亲离的后半生,他想到这里痛哭流涕。

    5

    E和以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在讲了各种各样的人之后突然想到了他。E未婚,但是有一个固定并且长久在一起的恋人。E是典型的早恋反面教材,高中的时候和漂亮的女同桌上课手牵手被恰值更年期人老珠黄的女班主任看到,这直接导致了日后一系列悲剧的发生。最毒妇人心,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没少栽在女人手上。特别是年老色衰而又小肚鸡肠的女人最可怕,她们往往用尽一切手段来宣泄自己几乎同等于弃妇的心情。

    E是个好学生,E中规中矩。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待人接物谦和温顺。

    但是E是个极其闷骚的男人。所谓闷骚就是在别人面前闷,在自己人面前骚。

    当然自己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小女友。

    小女友当然没有错,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定要强加一个理由就是小女友在成绩为标准的地方卡死了。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E说,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干吗现在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将来的机会还很多嘛。E就在心里嘀咕,能上吊的树固然多,但也不能是歪瓜裂枣的,死还有尊严呢,再怎么说也要牡丹花下,就是她不是朵花也好过其他歪脖子树。但E肯定不敢当面这么把心里想法说出来,于是他一边是是对对地迎合着,一边盘算着今晚和小女友去哪儿玩。

    学习好的人不见得都有口才,但是逻辑也不会差。就算是编个莫名其妙的借口也会有理有据。E对自己的小女友说,你看啊,我们在一起招人嫉妒了,我要保护你的安全远离那些流言蜚语啊,保护你的名声啊,所以以后在学校你别和我说话啊,我们私下没人的时候玩。所谓私下没人的时候也是见不得人的时候。小女友不愿意了,说你怎么这么窝囊啊。有人嫉妒我你就去帮我对付他啊。女人的直觉往往出乎意料的准确,特别是偶然那么一句话也能预知到下面的事情,这是先见之明的体现。比如小女友骂E,你真窝囊。

    显然E不是蛇蝎心肠的对手,姜还是老的辣呢,从小学时到就沿袭的找家长告状到现在还是被沿用着,一来二去总有被抓住的时候,况且E再小心翼翼也有骚的不是场合。一家人在办公室里和老师会面,听她添油加醋的说如何败坏道德甚至扯到伤害其他人的心理健康。这个念头没有多少人心理健康,伤害某个人的心倒是真的,最见不得别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怨妇最受伤。

    于是小女友接到了E父亲的一通电话,一顿数落,小女友当即就委屈地哭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电话是E主动提供的,介于认错态度良好可以少挨骂,E不惜连小女友家里的电话都供了出来。E知道小女友家里单亲好欺负,也不敢反驳什么,任由自己的父亲把小女友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

    但小女友可不是好欺负的主儿,哭是哭了,该闹还是要闹,一个巴掌抽到E脸上,说你当时就怎么不知道给你爸说是你追的我啊,是你成天骚扰的我啊!E说我说了,人家可不信啊。但E实际上在打电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地把自己怎么勾搭的小女友都描述成了人家怎么勾搭的他。小女友又说,你不知道我家不好你们一群男人还来欺负我和我妈。E说他迫于淫威阻拦不下啊,E确实是迫于淫威,E怎么想都觉得孤儿寡母好欺负,总比自己担着挨骂强。

    但E唯一没考虑到的是挑拨离间是女人的天性,何况还是心狠手辣的女人。班主任把小女友叫去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并且教育你不能和这么窝囊的人在一起。

    E被打得流了满脸鼻血的时候才记起来站在小女友旁边并且把他好生修理了一顿的男人是谁,E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窝囊,上次在街上小女友被人调戏的时候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跑了好远害怕挨打,回头又解释说自己是去叫朋友帮忙。现在那个调戏小女友的男人成了小女友的男朋友,她踩着自己的脸说,你真窝囊,然后指着身边为自己出头的人说,看看,你比真的男人差远了。

    6

    很早之前的相亲模式就是广泛撒网,重点培养。比如在多个婚介所投放自己的简介,热情度堪比应聘工作的时候。谈恋爱也不例外,如果是抱着最终找到一个良人在一起生活的心态的话,这个方法也不错。但关键是既要和多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关系,又要彼此间不相互影响产生矛盾。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得比F好。

    E曾经也是F的重点培养对象,是不过F在看了E的狼狈之相后,立马选择了放弃。此后不仅没有再当着小女友的面对着E撒娇,也更没有像之前那样在E的身边故意把领口拉得很低。现在的F懒得和E说一句话,甚至连正眼瞧都不愿意。在此之前F还信誓旦旦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什么秘密都会告诉你。

    F的秘密也确实多,因为她是个极其不安分的女人。不安分的女人背后总有一堆故事在做铺垫,要么让你觉得她的身世迷离凄苦,要么让你觉得她迫不得已楚楚可怜。当然这一套不止是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同样有效。多一点的恩惠和谄媚就会让女人乖乖闭嘴不去说关于你的闲话,只要消除掉嫉妒,不论是谁都可以拉过来当自己的同盟。这个世界上当真没有绝对的敌人,F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F的漂亮不可置否,看过她的男生都会称赞上几句然后找个借口搭讪把电话要来。但公主王子配是童话里面才会有的事,现实往往和梦想背道而驰,来要电话的男生良莠不齐,而她自己的心上人和一个身高一米五,脸上有雀斑的女生在一起,远远看起来极不登对。F的电话簿里确实有不少男生的电话,关系亲密的却不是理想中的那几个人。她想越是好看的男生审美就和正常越有偏差,但仅仅是这样她又怎么会甘心。

    很多人说F和她的好朋友像双胞胎一样,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朋友圈。只不过从正面看的时候反差过于巨大,F乐于在人们在这种品头论足间流露出对她的赞美。她不能缺少这种比照,同时也不能忍受用来和她进行比对的人哪点比她好,所以折中的办法就是两个人变得一样。但是这种平衡并没有维持多久。起因是她中意的男人先对她朋友表了白。

    F不会忍受这样的事情存在,恰巧朋友也并没有想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意思。但表白的过程是大家有目共睹不可更改的。之前告诉别人的,那个男生其实是在追自己,总是找朋友的原因是为了多打探一些自己的消息的谎言也不攻自破。所以F冥思苦想了一个借口。她巧妙地告诉别人,他只是在玩国王大冒险的游戏,恰好赌输了所以才要随便找个女生表白。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注意事情的主角已经站在她身后,于是在一群人莫测的目光中她慢慢地回头然后把目光僵止在两个彼此牵着的手中。事实上是两个人没有真的在一起,只不过再秘密的话一旦说出去也会有变成传言的那一天。他们只是适时的、小小的反击一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朋友。F的故事被人津津乐道添油加醋。男生们看F的目光已经不是恋慕而是玩弄。而F自己还不知道,或许也只是为了面子装作不知道。

    7

    如果单独讲出来的话,这些人的故事听起来不仅突兀而且荒谬。可是这个世界的复杂不是人为可以推算出来的,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尽相同。

    如果去不刻意地提他们,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混在人群间平庸莫辩。他们不是人性的代表,因为他们还不够特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数以千计的疯狂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这六个人只是稍稍偏离了所谓的正常的生活方式,所有人都在这个标准的两边行走,兢兢业业的人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A可以是我讨厌并让我觉得幸灾乐祸的同学。

    B可以是我敬而远之的陌生人。

    C可以聒噪但热衷于向我们述说的邻居。

    D可以是我的父亲。

    E可是曾经我的某一个没出息的恋人。

    F也可以是我嫉妒却假意讨好的朋友。

    他们只是身边的人而已。我想我和他们一样有那么一些特质是和生活格格不入的。但因为具备这些,而与他们共同归为一类。

    也许从来不曾分类,应当一同称谓“我们”才对。

    六人世,仅仅是这样而已。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