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昙花一现副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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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之时失踪在历史深处

    辛亥年秋,四川省响应武昌起义,最先起于渝地,主事者为同盟会重庆支部负责人张培爵、杨庶堪、谢持等,他们都是重庆府各中学堂的学监、教师一类角色;军界首先起来发难的,则是新军第十七镇一个排长,名叫夏之时,到重庆宣布独立后,做了都督府的副都督。张、杨、谢等都是民国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世人记之文章甚多,唯独夏之时此人昙花一现,踪影全无,一部民国史上,不见其人,更鲜闻其事。

    其实,早年在川东,夏之时是个名头很响的人物,民国时期不少川籍军政精英,青少年时都听说过他当年“率一排士兵攻下重庆”、“二十岁当都督”的传奇故事。只是后来他革命意志消沉,跟不上政治变迁的步子,终于被时代抛弃了。出人意料的是,到了晚年,时值国民党从大陆败退,在新旧政权易手之际,隐居家乡的夏之时,却以反革命罪遭新政府枪杀。这个人一生本来就阴影重重,到此,遂彻底失踪在历史深处了。

    赴日学武,加入革党

    夏之时字亮功,四川合江县人,家里是虎头乡大头场富户,到他出生时,已迁至县城居住,两房几十口子都是靠收田租、出租店铺过活,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庭。少时,他被送到自贡的树人两等学堂读书,以后在国民党中坐大的谢持,就是该校的国文教师。在家中四个兄弟中,夏之时行二,同学多以“夏老二”称之,以川人习俗及一般心理而言,这个称呼并非仅指排行,而是多与豪放、冲动的个性结合在一起的。再以此联系到武昌起义后,他在兵营里带头响应、大功告成而辞高官引去,及娶青楼歌女董竹君为妻等种种行为,可知他的“二”非同一般,当是一种无所顾忌的秉性,兼以阔少心态的综合呈现。

    或有问者:夏家之富,究竟几何?从董竹君在《我的一个世纪》中,记述她与夏之时结婚后,相偕回乡时,所见夏家在合江县城中住宅的排场,可窥一斑:

    此房处于合江城内热闹繁华地区文昌巷街,面积不到一亩,进出大门,坐北向南。门两侧各有店铺二间。由大门进入,第一进,中间客厅,二侧为客房各一间,客厅中堂有木刻的对联匾额等,显得极其华贵。第二进:为家人居住之地,中间有天井,四周都分为大小房间,约有七八间独间。最后一进,为大库房。这些房中所有家具、用具、摆饰、布置,一看而知为富贵豪华门第。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三联书店,1997年,第91页。

    夏之时成长在这样一个富足家庭,竟然萌生反清排满之志,以个案观之,看似奇怪,而联系时代风潮及种族思想传播渠道,实则当时做革命党、起来造反的人,大都是有钱人家子弟。将毕业时,正值清廷取消科举,兴办洋学校,国人以东渡日本深造为荣,成都也办起了东文学堂、东游预备学堂,各自招收官费保送及自费留学的士子。一时间,川中不少青年,有志于出洋开阔眼界,将来效命国家、大展抱负者,如熊克武、但懋辛等,纷纷来省投考。光绪三十年(1904),17岁的夏之时怀着强军救国的理想,也走上了这条路。为什么要去日本学军事呢?后来他的儿媳、辛亥年出任重庆都督的张培爵之女张映书这样说:

    树中(即树人中学堂)师生多喜读康有为、梁启超变法维新学说,夏亮工亦从中学得一些东西洋的政治、军事、科学等方面的知识。暑假回家,他向(在合江城内经商的)大哥说:“朝廷能变法维新,当然好,但是,我看清朝皇帝是舍不得丢掉他的皇冠的。要推翻一个专制政权,一定要像张献忠、李自成那样有兵有权。”张映书:《龙泉举义的蜀军政府副都督夏之时》,载《辛亥四川风雷》,成都出版社,1991年,第158页。

    当时日本人在东京设立振武、东斌两所军事学堂,分别为中国官费、自费留学生预科学习,四川军界老字辈中,胡景翼、尹昌衡、刘存厚等都是在振武毕业后,再入正规陆军学校而成为士官生的;熊克武、但懋辛及同时赴日的夏之时,因为是自费生,均入私立东斌学校,晚清著名革命党人在该校学习过的,还有陈其美、焦达峰、孙武、张百祥、陈铭枢、喻培棣等,都是家中积有财资,才得东渡求学深造的。

    次年8月,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四川省学生加入者有数十人,夏之时也是其一。在会中担任重要职务的有四川同盟会主盟人黄树中,总会执行部书记李肇甫,评议部评议员熊克武、但懋辛等。同盟会初期办报纸、搞暗杀及谋划起义,川籍会员最为活跃,黄兴组织“大森体育会”时,夏之时是首批会员,该会以强身健体之名,开展军事训练,并暗中实验炸药、购买军火,同盟会骨干中加入者甚众,但是同学、同志各种回忆文章中,却鲜有提及夏之时的,唯知这时的“夏老二”,脾气火爆,喜欢独往独来,他的未受“重用”,恐怕与这种性格有关吧。

    毕业返川后,按照同盟会授意,夏之时申请分发到新军任职,以待将来举事之备。这时已是1910年夏天,正值保路运动进入高潮,为反对清廷将粤汉川铁路“国有化”,绅商学界组织游行抗议,全省时局动荡,四川总督赵尔丰对军官的任用十分审慎,特别对留日归来的学生,则多疑为革命党,更不愿委以要职。迁延多时,夏之时被派到川滇边地勘察地形、测绘军用地图,历时数月,始归省城,仍不见差用;几经周折,方才得入军籍。夏之时晚年时曾对人谈及,当时他家里费了不少功夫,如“多次托请能向赵进言的人们为之说项;多次贿赂赵的亲信尽力举荐;请过成都的几家殷实商家连环担保”等,最后才被派到新军第十七镇八十六标(团),充当一名排长。杨诞孚:《记龙泉驿起义的夏之时》,载《内江文史资料选辑》第8辑,第13页。

    因缘际会,当上都督

    到辛亥年(1911)9月底,保路运动弥漫四川全省,已激化到民间组织与官府武装对抗的地步。清廷以川地军力空虚,特派新任粤汉川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由湖北新军两标人马护卫,入川查办。同时,赵尔丰也命本省新军严加戒备,分路堵截正向省城开进的保路同志军,其中,八十六标教练官魏楚藩被委为东路卫戍司令,率领步骑工辎各兵二百余人,驻扎在距成都城四十里的龙泉驿,夏之时的一排步兵,也在其中。夏氏随军到防不几日,川省同盟会就派人来接洽,告知湖北新军第八镇已于10月10日起义,并督促他做好准备,伺机在军中发难。

    夏之时得到命令后,便与同营几个排长秘密联络,歃血为盟,相约时机一旦成熟,共同率队反攻省城。不料,营中军士相聚密谋,事泄于官长,情势危急。于是,党人计划切断与成都通话电线,届时,由夏之时借开会之名,牵制众军官,即时宣布起事。卫戍司令魏楚藩闻讯,于11月5日前来弹压,入夜时被变兵打死,其他军官也多被监视。混乱之中,同党推夏之时为总指挥,驾驭全局,并决定行止。《夏之时传》对当时情形,有一段详细描述:

    是夜大风拔山木,(夏)之时方与同官共话,忽闻屋隅电机仓然发异声,欻而大剧,同官惊起欲出,之时挽之曰:“勿慌,风折电桅耳。”同官卒不能释,起彷徨室中,俄而两兵入,至之时前行军礼,之时颔之。两兵出,不逾时邻室枪声累累,宛转哀号,已而阗寂,之时遽起曰:“行矣。”同官震恐不能立,之时挟之而出,兵士则皆已佩枪束装以待矣。周开庆:《夏之时传》,载《四川文献》双月刊第160期。

    可见,这二百多名官兵,大都是被裹挟起事的。是夜,恰逢十七镇司令部少校候差林绍泉,衔赵尔丰之命,赶赴资州迎接端方大驾,落宿在龙泉驿,听说兵变,立即到现场查看。林氏是湖北人,曾在川省高等学堂担任体操教习,士兵中有认识其人者,举枪向他射击,弹中腿部,夏之时极力保护,林得不死,乃挟之以行。起事前,义军本拟进攻成都,这时,因闻十七镇统制朱庆澜已派兵赶来,于是决议绕道川北,东下简阳,在途中寻机而动。这一路连续五日急行军,山高水长,备尝辛苦,后任蜀军政府秘书的同盟会员向楚在《蜀军革命始末》中,对他们的行军路线记述颇详:

    至简阳,与孙和浦兵遇。和浦为新军某协支队官,(夏)之时召集其步炮各一排,演说民族革命,众愿归附,增新兵百八十余人,步枪山炮随之。闻端方拥鄂军驻资州,不敢前,乃渡河取北路东下,次日驰百八十里,止施家坝,众疲甚,且惧追兵,官长逃者三人……次日兵将抵乐至三十里,闻新军管带龙光奉令率大队追且至,众益惧;入城,即集驻乐至军队宣布革命假道,士兵归附者,又三百余人……次日至分水岭,众疲,军心不固,思逃散,乃结盟维系之。闻追兵缓进,休整一日。

    转移途中,东奔西突,因清军追杀甚急,加之官长逃逸,士兵内讧,队伍溃散很多,一直到了安岳县境内,形势才有了新的转机。安岳距成都三百余里,古为巴蜀分治地界,也是成渝道上的陆路交通要冲。队伍在县城外一个小学堂休整时,得知该学堂监督王休为县议事会议长,正在谋划全县反正。夏之时在日本时,曾闻留学生中有王休其人,且也是同盟会员,乃与之会面,商议之下,决定率部再行三百里,翻大巴山,渡嘉陵江,远袭重庆,以加快张培爵等革命党人在渝举义的进程。《蜀军革命始末》接着写道:

    次日行安岳道中,有王生者以壶浆迎,且言其师王休(孟兰)奔走革命有年,今图谋安岳反正,之时即告王生转达其师:兵抵城门如闭不纳,将令攻之,王生道:(王)休正向县令劝降。未几,县令弃印逃遁,休出城迎,相见大欢……之时商之王休,休曰:“重庆诸党人密谋光复,组织已久,并通鄂军中要人,宜趋重庆待发动。”……乃拔队至潼南……由水道抵江北黄葛树……兼程进抵浮图关,天将曙,备整队入城。向楚:《蜀军革命始末》,载《巴县志选注》卷二十二,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991页。

    如此一来,这一支队伍翻山越岭,向重庆进发。在四川辛亥革命大局中,重庆府扮演的先行者角色,竟由夏之时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意旨,而尘埃落定了。

    当夏军疾行路上时,张培爵、杨庶堪等当地同盟会主干已在重庆规划多日,预备借中学堂用来军训的几十支长枪,占领府署,宣布独立,以为全川响应武昌革命之先。又派人多方串联,附近郡县会党允应者虽众,却因手中无精兵可用,正在发愁,风闻夏之时率部来投,大喜过望,迎之于北碚浮图关。夏之时带兵入重庆城后,诛杀镇守使田征葵,于11月22日在议事会会馆朝天观举行大会,宣告重庆光复,成立蜀军政府,张培爵为都督,夏之时为副都督,林绍泉为蜀军总司令。这时距武昌起义只有四十天,以全国形势来看,东南半壁风起云涌,上海、杭州、苏州已相继成立军政府;武汉前线上,民军还在与南下的北洋军苦战,中部同盟总会组织攻打南京的江浙联军,也刚刚出发。而西南地处偏远,一向较为沉寂,蜀军政府此时横空出世,不仅影响全川,也带动了滇黔两地的起义,功莫大焉。

    当此时,夏之时24岁,十几天前,他还是新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排长,因缘际会,转眼之间,却成了统领一方的蜀军政府副都督,这种天地翻覆之慨,在他内心之中激起的又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辞职引去,竟为钱财?

    重庆举义后第三天,由水道上驶成都的粤汉川铁路督办端方,在资州途中,被随行鄂军士兵所杀,其状甚惨,四川局面随之大变。又过两日,赵尔丰迫于形势,推举谘议局议长蒲殿俊为都督,宣布独立,但仍手握兵权,以观局变。为了统一全川,蜀军政府决定组织三个支队,派副都督夏之时率师西上,以平成都之乱。不料师未就道,而内讧骤起,将夏之时卷入了一场风波中。

    原来,此番讨伐编成三个支队,以林绍泉、但懋辛、向寿荫各为北、中、南三路支队长。命令下达后,林绍泉以自己是蜀军总司令,而任此下职,大为不满,吵闹不休,据张培爵在《蜀军政府始末》中的记述,当时林氏“在会议厅拔刀毁支队长关防,怀中出手枪二,以一向夏之时,一向培爵”,跋扈异常。将其逮捕后,次日开军法会审判,查知林绍泉及其同党早有谋反企图,此次借端激变,实为叛乱制造借口,因而参会者多主张杀之。张培爵是个文人,为此事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众人皆属意夏之时,期望他能够果断行事。但夏之时有自己的考虑,据但懋辛在《四川辛亥革命亲历记》中说,当林绍泉提着枪要与林之夏拼命时,他就对林的有恃无恐“深觉骇怪”,并奇怪“林是同夏之时一路来的,何以夏不予以严厉的对待而默然处之?”到参加首领会议、讨论处理办法时,“夏都督对林表示软弱”,以林绍泉自龙泉驿起义后,“襄赞军务,尚有微劳”为辞,提出将林特赦,押解鄂省原籍,但懋辛更觉不解。但懋辛:《四川辛亥革命亲历记》,载《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三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29页。接着,蹊跷的事发生了,据向楚在《重庆蜀军政府成立亲历记》中透露:“同日,夏(之时)派曾昭鲁雇一小船押林绍泉由渝起程,行至江北巴县间之野罗子之地方,林小解,昭鲁乘势推其入水淹毙,乃回重庆向夏报命”。向楚遗稿:《重庆蜀军政府成立亲历记》,载《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三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90-91页。由此看来,夏之时对林绍泉的“欲擒故纵”,必有隐情,其后他力辞军职离川,宁与此事有关乎?

    夏之时的“仁慈”一面,也令人费解,成都独立后,被赵尔丰倚为左右臂的新军协统朱庆澜,为形势所迫,只身逃到重庆,得到夏氏副手姜登选庇护,深匿不出。朱、姜是日本陆军士官生同学,姜登选日后投到张作霖帐下,与张宗昌、郭松霖等并称五虎将之一。他以朱庆澜原是新军“老首长”,且有功于川省光复为辞,请求保护这个通缉在案的前清军官离川,夏之时便做了顺水人情,不仅不予追究,还致送三百元,供其买舟东下。朱庆澜脱险后,随即出奔上海,又转道黑龙江参赞军务,若不是夏之时的“仗义”,朱氏的履历里,哪有民国五年做到广东省长这一页呢。

    转眼之间到了1912年,民国告成后,成、渝两个军政府实行合并,各就情形,提出条件,最后决议在成都建立四川省军政府,以尹昌衡为都督,张培爵为副都督,夏之时则留守重庆,暂任镇抚府总长。镇抚府的班子,政务处长张习、秘书厅长向楚、民政司长王殊、参谋总长但懋辛等,都是革命党人中的佼佼者,又以组织庞大周密,被视为同盟会据点,是很可以干一番大事的。未料,在这大局未稳、百废待兴的节骨眼上,夏之时却迭请辞职,声称要出洋留学,以图深造。此中原委,时人皆隐而不谈,即张培爵在1913年撰写的《蜀军政府始末》一文,也只是含混地提到:

    暂摄总长夏都督于成渝合并之后,提出辞职条件,要求游学,由成都政府再四文电慰留,而夏都督辞职之念坚不可挽回。乃开军政会议,以军团长胡景伊署理镇抚府总长,以期全蜀统一之敏速,行政机关之灵通。张培爵:《蜀军政府始末》,载《辛亥革命重庆纪事》重庆出版社,1986年,第331页。

    时任重庆镇抚府秘书厅长向楚,则透露另一种隐情:

    重庆设置镇抚府,由前蜀军副都督夏之时任镇抚府总长……蜀军政府既已合并于成都,重庆镇抚府实为同盟会党人的据点,因此大家都愿之时留任新职。殊王休密谓之时:“人生一世,好容易能得到雪花银三万两,你既当过都督,还应当注重生财之道。”夏大以为然,遂不经向楚拟稿,自己发电,坚请辞职留学。四川军政府赠以三万元,以筹其功,夏遂挟资离渝。向楚:《重庆蜀军政府成立亲历记》,载《辛亥革命回忆录》(三),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第96-97页。

    夏之时的离职念头,甚为迫切,3月19日《国民报》所载他致张培爵的电中,竟有“如三月卅日以前,不派总长来渝接事,则轻舟一舸,不辞而去,恐尺书片楮无由更达左右也”等句,说明他在“高人”指点下,去志已决。仅过两日,夏之时又在该报上登出辞职通告书,列举理由有三,“明者处世,适可而止,宠利居功,哲人所诫。此其当辞职者一也”;“内政外交,事事棘手,佐治偶尔失宜,不免前途贻患,纵同胞谅而宥我,而抚衷自问,又将何以为心?此其当辞职者二也”;“既生文明之世,又值韶华之年,不乘此游观中外,力图进益,则荏苒光阴,瞬焉即逝。此其当辞职者三也”。《夏之时辞职通告书》,载《国民报》1912年3月21日。行文矫情掩饰,咬文嚼字,显然有人为之捉刀,虽言之凿凿,但无一语能够释人之疑也。

    然而,向楚所说夏之时辞职仅为了钱财,果为实情乎?1985年,夏之时之子夏大正接受文史部门访谈时表示:“说夏为三万元而辞职,其理由难以服人”,并告以时人揣测的种种原因,包括“当时同盟会人内部的权宜之计”“夏对蜀军政府的妥协不满”“夏不愿与胡景伊合流”“确感重任难当”等,虽有疑似之处,也无一直抵真相。何一立:《夏之时》,载《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二辑,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社,1986年,第111页。

    夏之时没有想到,在他急于去职的时候,镇抚府总长人选胡景伊比他更着急。胡氏字文澜,重庆巴县人,日本陆军第三期士官生,在广西新军中任协统(旅长)时,武昌起义爆发,不愿附义反正,遂逃往上海,观望局势。不久,眼见革命已成燎原之势,乃向曾有旧谊的四川都督尹昌衡示好;尹氏在成渝合并后,恰对重庆党人放心不下,决意以胡接替夏留下的位置。但是,在同盟会内部,重庆镇抚府总长一职,张培爵属意由张习或谢持继任,杨庶堪等人则力举曾与汪精卫在京城谋炸摄政王载沣的黄复生,电文中有“复生海内奇杰,众望所归,文澜本吾故人,亦有时望,但不如以复生接任为宜”等语。就在革命党人各持己见之际,尹昌衡乘机发表胡景伊为镇抚府总长,胡氏来重庆接任时,带着一个机关枪营,气势汹汹,众人只好屈服了。

    又经几番曲折,四川军政府准予夏之时辞职,赠学费三万元,以酬其勋。3月21日,辞职通告发表时,夏之时已“一舸东下,去蜀逾遥”,因他离职而留下的权力空间,却为胡景伊提供了广阔的政治舞台。仅过几个月,在镇抚府撤销后,胡氏即投靠袁世凯,在北京政府的支持下,先后挤走了尹昌衡、张培爵,成为在川省一手遮天的人物,同盟会党人遭受宰割的日子,也从此开始了。

    隐身沪上,密谋反袁

    夏之时引退后,先回老家合江,盘桓了一些时日,又返重庆拜会老朋友,花去不少时间,及至收拾停当,船抵上海,恰逢1913年春宋教仁被刺案发生,准备就道时,已是二次革命爆发前夜了。南北分裂迫在眉睫,赴日留学之议,遂成泡影。许多同盟会骨干,此时聚集沪上,一部分人对宋案主张法律解决,大部分人要求孙中山下动员令,向袁世凯兴师问罪。以夏之时的脾性,当然是呼吁武力相见的。不久,他谒见孙中山,被委以策动川东独立反袁重任。还未动身回渝,赣宁湘鄂皖等地,频传革命党人失败消息,熊克武、杨庶堪组织的四川讨袁军也被迫解散。随后,袁世凯明令通缉各省重要革命党人,夏之时也名列其中,悬赏恰恰正是三万大洋。他逃入虹口日租界,在日本人开设的胜田旅馆躲藏起来,与董竹君相识,并演出一幕英雄救美人故事,便在此时。

    董竹君,1900年出生于上海洋泾浜,父亲是洋车夫、母亲是洗衣妇,迫于生计,她12岁就沦为卖唱女,在五马路青楼里做“清倌人”(只卖唱不卖身)。讨袁之役败后,孙中山、黄兴等亡命东瀛,紧接着,数百名国民党重要干部,也陆续东渡日本,也有不少负有使命或未及出逃的革命党人,云集上海公共租界,作为避难藏身之地,住在日租界的夏之时便是其中之一。为隐蔽安全计,党人们密谋议事,多在长三堂子里,借着打茶围、摆花酒之名进行,据董竹君所见,常出入于此的革命党,就有陕人井勿幕、湘人柳聘农、川人陈宽等。

    夏之时也常来堂子里,有时是“打茶围”,与人接谈片刻,随即离去;有时还摆花酒,与一些人交头接耳地密议,深夜不散。董氏正值豆蔻之年,聪明伶俐,又长得如花似玉,是众人的追逐对象,每天堂子里的水牌上都写满了她的局票,堂差多得应付不过来,但她独对这位穿灰色长袍、黑缎马褂的“夏爷”有好感,当得知年轻英俊的夏之时辛亥革命时率部起义,声震川东,曾做过重庆副都督,更为倾慕钟情。夏之时也因困守租界,寂寞难耐,加上在家乡的妻子刚刚病死,急欲寻一内助,一来二去,两人发生感情,竟至谈婚论嫁起来了。这也是夏之时与那些只想拿姑娘来耍耍的客人的不同。

    董竹君身处青楼,急欲跳出火坑,已等不及“夏爷”为她筹钱赎身,次年春天的一个深夜里,她设法终于从堂子出逃,投奔夏之时寄身的松田洋行,获得了自由。许多年后,董竹君回忆:

    从堂子火坑逃出来到结婚,前后共两星期。这段时间里,夏之时和我都不敢出去,所以没有办法去看双亲,心里很是不安。那是1914年(民国三年)春末,我十五岁,丈夫二十七岁。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前引书,第61页。

    适逢二次革命新败,大批京师密探正在上海布置罗网,抓捕革命党人,落网被杀者甚多,夏之时决定带着董竹君逃离租界,潜往日本。一起安排赴日避难的,还有一干党人,等到船票后从各自住所悄然集中于杨树浦码头,直到轮船出了吴淞口,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同船乘客还有宋庆龄,孙中山流亡日本不久,宋庆龄也于1913年冬到东京,做过几个月孙的英文秘书,两人这时已发生恋情;回国后,孙中山正式向她求婚,因家庭反对,这次宋氏又从上海私奔东京,好事经历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期间,孙中山在东京已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要把讨袁之役进行到底。当时,不少同盟会老干部不赞成在誓约上打手模,并向孙中山个人宣誓,夏之时则毫不犹豫地加入新党,成为骨干分子,董竹君入读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一家人在郊区代代木住了下来。

    这时候,在东京聚集着反袁革命党不下一两百人,夏之时以名孚众望,被孙中山委任为中华革命军重庆全权筹备委员,整天在家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各路革命党人。夏之时也常带着董竹君去同志家里应酬、串门,党人们虽口中大谈革命,但是,对于娶妻生子这样的私己之事,仍持保守观念。他们大多了解董竹君的身世,言谈举止中,对夏的这位新太太颇不满意。董竹君在自传里说:

    这些人家的男女都瞧不起我,尤其是太太们,一见我进去,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把嘴一撇,根本不理睬我,把我冷落在一边,有时还嘲弄几句。有些人喝了一些酒,如福建人方声涛就故意叫我“如夫人”,意思是我只配做姨太太。他们在背后常常冷嘲热讽,议论我这个卖唱出身的人,怎会把书念得好?还是个正太太!……当时唯有赵铁桥夫妇不蔑视我,常有往来。同上,第64页。

    由此可见,夏之时娶了个青楼卖唱女子,不仅为同志所病,就连方声涛这样思想先进的著名革命党人,也难以理解,该顶着多大的精神压力。这也正是他不同寻常的地方。因而,他常常鼓励董竹君用功读书,自己争口气,也不给他丢脸。岂料,聪明、要强的董竹君志向远大,经过几年在学校的熏陶,再加上自己的努力修炼,思想境界反而超越了夏之时,当她要争取自己的自立地位时,两个人针锋相对,时常争论不休,夏之时的守旧落伍,只能处于下风了。

    几起几落,命运多舛

    袁世凯称帝后,流亡日本的革命党人陆续回国,组织护国讨袁之役,夏之时也于1916年夏初奉命返川,招集旧部,响应向川南进击的蔡锷护国军。袁氏病死后,1917年护法战争兴起,西南护法联军抚军长唐继尧与夏之时在辛亥革命中有旧谊,鉴于夏氏在重庆的影响,委以四川靖国招讨军总司令兼川东宣抚使,与护法军四川总司令熊克武、四川招讨军总司令石青阳、四川援鄂总司令黄复生,遥相呼应,皆为川省革命党人之中有力者。夏之时到赤水赴命后,唐继尧即拨给贵州游击军两营,交其节制指挥,旬月之间,夏军攻占川南数县,进驻合江,正在候命北伐时,形势发生了变化。

    当护法战争进入尾声,出任四川都督的熊克武,本是辛亥举义时蜀军一个师长,这时决计统一整编川军,乃电邀夏之时率部西上,会师成都,共商大计。未料,夏之时率所部三千余人行进到成都大面铺,即被缴械收编,夏氏本人也被免除了军职,改任“建昌道尹”,他赌气未就,于是寓居成都赋闲。

    此后几年,川省军阀混战,政局风云变幻,夏之时也不甘寂寞,参与其中。1920年,吕超受孙中山委派,就任川滇黔联军副总司令兼四川总司令时,曾邀夏氏出任四川护法川西总司令等职,不到三个月,熊克武、杨森、刘存厚联合攻打成都,护法军败绩,夏之时携全家从东胜街司令部翻墙出逃,避难于城内太平桥法国医院,才躲过一劫。中间又几起几落,他终于变得心灰意懒起来,家庭变故因之而起。

    这时的董竹君,经过在日本数年的西化教育,已成长为一位眼界开阔、性格坚强的新女性,不甘心只做官太太,随夫回川后,开办女子织袜厂、黄包车公司,追求经济上独立自主。夏之时在仕途上迭遭坎坷,心境性情随之愤嫉乖张,同时染上赌博、吸鸦片等恶习,解甲之后在成都创办锦江公学,自任董事长,不久迁到上海闲居。两人志向各异,貌合神离,遂有渐行渐远之势。这时,夏之时最好的朋友中,一个是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收夏之时长女为干女儿),一个是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其子安国拜夏之时为干爸爸),往来密切,情同手足;董竹君则热衷社会活动,支持学生运动、同情共产党,因政治关系,数度被捕入狱,如此夫妻,能不决裂乎?到1929年,他们已育有四子一女,协议分居五年,其间,川中的几个党国大佬,国民党中执委谢持、四川省长杨庶堪、四川省议会议长李伯申等,先后到上海从中调解,但破镜难以重圆,两人终于离异。据董竹君在自传中谈到,后来夏之时为了报复,曾两次企图谋害她,其中一次,是在1932年“九一八”事变不久,董竹君因参加政治活动而被捕入狱,夏之时授意川军军长范绍曾下此狠手,因杨虎不同意而作罢,新中国成立后董、范、杨几个人在北京会面,仍忆及此事云云。但这时夏之时墓木已拱,既有隐情,也无从辩白了。

    抗战爆发后,夏之时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从成都返回老家合江,1939年迎娶唐则吾为妻,育有一女。这时他已戒了鸦片,以研究佛学及文物古玩为乐,曾任合江县银行董事长、法王寺佛学院院董,自诩修身俭行,不问政事。董竹君在上海创办锦江川菜馆、锦江茶室,南京、上海政要商界人物常出没于此,由此声名大振,新中国成立后,易名锦江饭店,为沪上著名涉外酒店之一。董竹君连任七届全国政协委员,1997年病逝于北京。夏之时则命运多舛,回乡隐居后,时任合江县县长杨诞孚与他多有交往,曾回忆夏氏晚年居乡时情形:

    夏之时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在家写大字,既不沾烟酒,又不打牌下棋,由于对日本的感情深厚,他的住宅也仿照日式建筑,大门额首题嵌有“四毋草堂”四字,可能有自励自高之意。那时他已六十多岁,但精神矍铄,躯干挺直,还保持着当年当军人时的英姿……龙泉驿起义是他生平最得意的革命杰作,每谈到简阳,他都眉飞色舞,娓娓不倦。他还请画师画了龙泉驿起义图一幅,以资纪念。杨诞孚:《夏之时晚年生活点滴》,载《简阳文史资料选辑》第12辑,第31页。

    此时的夏之时,虽以退处林泉、闲云野鹤自鸣,但对外界的喧嚣仍不免留恋,1945年年初,他托国民党元老张继谋任四川参议会参政员职务,张氏曾致信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称夏氏“辛亥首义龙泉驿,厥功殊伟”,请为之助,不知为何,仍然落选。合江解放初期,夏之时以地方知名人士,一度担任县治安委员会委员,当时新旧势力交替纠结,都想抬他出来做领袖,他周旋其间,尤其与县自卫总队的头子纠缠不清,不意这次对局势又做了错误的判断。吕超路经合江时,曾劝他暂离乡间,去重庆迎接故交刘伯承,以求保全生命财产。夏之时不听,遂在接踵而来的镇反运动中被逮捕,1950年10月,以“组织策划土匪暴乱”的罪名被枪决,时年63岁。他的两个兄弟及一个侄子,也同案被杀,长子夏述禹流落街头,儿媳张映书被判无期徒刑。直到1987年,夏之时得到平反昭雪,恢复了辛亥革命元勋的荣誉,其遗骨被迁于成都磨盘山公墓功勋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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