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幕后纵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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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芾煌为南北议和出生入死

    民元初冬,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的胡适,迎来了早年在上海中国公学的同学、现在是稽勋留学生的任鸿隽,异国相逢,叙谈甚欢。一年前,胡适考取清华庚子赔款保送的留美官费生,最初在康大选读农学,这时刚转入文学院;任鸿隽字叔永,四川人,入校后主修化学和物理学专业,几个月前,他的身份还是南京临时总统府秘书,对辛亥革命后南北议和、国体更迭等大事,知之甚详。所以,两人一起闲谈时,这也是经常的话题。有一次,谈到同是中国公学老同学的朱芾煌,任鸿隽乃出示随身携带出洋的一册朱氏日记。胡适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匆匆读毕,大感兴趣,当天遂有如下一条记事:

    在叔永处读《朱芾煌日记》,知南北之统一,清廷之退位,孙之逊位,袁之被选,数十万生灵之得免于涂炭,其最大之功臣,乃一无名之英雄朱芾煌也。朱君在东京闻革命军兴,乃东渡(按当作“归国”)冒险北上,往来彰德、京、津之间,三上书于项城(袁世凯),兼说其子克定,克定介绍之于唐少川(绍仪)、梁士诒诸人,许项城以总统之位。一面结客炸刺良弼、载泽。任刺良弼者彭(家珍)君,功成而死。任刺载泽者三人,其一人为税绍圣,亦旧日同学也。时汪兆铭(精卫)已在南京,函电往来,协商统一之策,卒成统一之功。朱君曾冒死至武昌报命,途中为北军所获,几死者数次。其所上袁项城书,皆痛切洞中利害,宜其动人也。此事可资他日史料,不可不记。《胡适留学日记》(上),民国元年十二月五日条,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7-108页。

    若不是胡适当年有此一段记载,而且在其成名后,他的日记备受史家重视,后人若非专门研究南北议和史事者,哪里还晓得曾有朱芾煌其人,在历史转折的关头,在政治大舞台的幕后,风尘仆仆,出生入死,扮演过纵横家的角色呢。

    因募捐结识袁克定

    朱芾煌,原名朱广德,字绂华,四川江津县白沙镇人,父亲为塾师,授学有道,故他在16岁时就考上了秀才,在当时来说这也算是个异数。光绪三十年(1904),重庆府合并东川、渝郡两家书院,开办中学堂,朱氏这时已在科考中取得江津县案首(县试或府试终场第一名),亦前往投考,自然名列榜首,被录入师范班,一年后毕业。此时西学风气渐开,富有新思想的学生都热衷于留学,朱氏也不例外,风尘仆仆去了上海,几经周折,于1906年入中国公学就读。其时他21岁,在同学中年龄稍长;胡适入学时才16岁,是同级最小的学生。中国公学是日本在明治三十七年(1905)发布中国学生取缔令后,归国留学生自己创办、提倡自治的学校,只有中等程度,因师生中有不少人是同盟会员,革命气氛很浓厚。

    从任鸿隽晚年回忆录《前尘琐记》中可知,朱芾煌也是从日本归来之一员。任氏在追述中国公学与同盟会关系时说:“当时从日本回来的学生中有多少是革命党,虽然没有调查,但川人中如朱芾煌、但懋辛,就是其中的一二。后来我加入同盟会,也是他们介绍的。”若此说果然,则朱芾煌首次赴日时间或在离开重庆,东下游学期间,此时,上海的两所新式学堂——复旦公学、中国公学均未成立,向往西学的内地学生远渡东洋,以求深造,为一时之风习。又查台湾“国史馆”珍藏的《中国同盟会初期(乙巳、丙午两年)之会员名册》,列有朱绂华其名,籍贯“江津县”,入盟时间为“丙午(按1906年)六月初九日”,主盟人为“中山”。由此可知,朱芾煌加入同盟会时间,并非一些人名辞典、包括他的后人纪念文章中所称(都说在1909年),而要提前三年,即在1906年入读中国公学之前,他已是同盟会员了。

    任鸿隽自日本回国后,入中国公学高等预科乙班,与任鸿隽同窗。任氏自述中,有如下记载:

    校中设大学预科甲乙班及普通科数班,余入校即居预科甲班。其课程为英文、数学、代数、几何、图画、音乐等。同班学友后有名于时者有胡适之(原名胡洪骍)、但懋辛、苏鉴轩(原名苏明藻)、朱经农(原名朱经)诸君,不同班而交谊特厚者有朱芾煌、邓胥功诸君,不同校而同在上海时相过从者,有傅有周君,后三人又重庆中学堂同学旧友也。《任鸿隽自述》,载《近代史资料》总105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6页。

    中国公学开办不久,困难重重,负干事之责的湖南学生姚洪业,愤于清廷吏治败坏,乃投黄浦江自尽,以期唤起国人对公学的关注。办到第二年,师生们不满于官府干预办学,又组织起来,大闹了一场风潮,结果,大多数学生退学,租赁爱尔近路庆祥里作为校舍,组建了一个新校,名为“中国新公学”,依靠社会各界资助,支撑了一年多。

    宣统元年(1909),学校经费拮据,已到难以为继地步,大家推举年龄较大、经验较多的学生,到各省劝捐,朱芾煌就是其一。胡适《四十自述》所记:“我们(新公学)派出去各省募捐的代表,如朱绂华、朱经农、薛传斌等,都有有力的介绍”,盖此之谓也。胡适:《四十自述》,亚东图书馆,1933年,第158-159页。所谓“有力的介绍”,是指这些代表赴各省时,携有熊希龄等人所写的介绍信,虽然大多数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朱芾煌却有意外的收获。胡适又说:“(朱)芾煌和其他几个出去募捐的同学虽然没有募到多大的捐款,但他们因此认识了不少的人,也增加了不少的经验。芾煌认识袁克定大概是从他为中国新公学募捐时期开始的。”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三联书店,1995年,第173页。

    袁克定为袁世凯长子,1908年晚秋,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先后病死,袁世凯即被朝廷革斥,称疾返回河南,韬光养晦,《自题渔舟写真》诗中,有“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之句。袁克定这时的身份为荫候补道员,也随父隐居彰德,密结袁氏旧党,并主持与外界联络事宜。朱芾煌劝捐于此,而袁克定能对一个小他六七岁的学生“一见如故”,说明朱氏在结交对应方面,确有过人才干。

    中国新公学支撑到宣统元年初秋,终于解散,一班旧同学,胡适留在上海华童公学教国文,朱经农去了湖南高等实业学堂任教,任鸿隽、朱芾煌则相继再赴日本,继续求学。当时清廷与日本文部省有约,凡中国留学生考进指定高等学校者,方可领取官费,以朱芾煌的学力,下了一年多的功夫,终于取得日本中学的毕业文凭,并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成了一名官费生。在此期间,他和已经参加同盟会的四川同学喻培伦、李肇甫、熊克武、任鸿隽等,来往密切,虽然也做过偷运手枪炸弹、撰写反清文章、张贴排满布告等事,但并未显出有何出众之处。就学未久,转年秋天,国内就传来了武昌起义消息,朱芾煌与一伙同学相约回国,参加革命。道经香港赶回内地时,江南重镇中,上海已经宣布光复,杭州、苏州也接踵反正,清廷在东南的最大堡垒——南京正在江浙联军围攻中,唯独武汉前线的战事已进行了半个多月,形势对民军仍然不利。

    自袁世凯被朝廷任命为湖广总督,接替陆军大臣荫昌到前线督战后,清军发起凶猛攻势,以大炮扫荡前进,汉口、汉阳接踵失守,战时总司令黄兴指挥民军反攻失利,离汉赴沪请援,局势十分危急。就在这当儿,袁世凯又被召回北京,就任内阁总理大臣,主持剿抚,把握战和。袁氏放眼天下,已成汹汹之势,测度人心,莫不向往共和,于是深知大清王朝必然毁于这场革命,欲免祸及则急需它图。在他的操纵下,北洋军向坚守武昌的民军提出了停战言和。这是南北议和的起点,也是朱芾煌参与创造这一页历史的开始,他的才华和智慧得以因缘际会,超常发挥,正所谓集天下风云于一身,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了。

    成为袁世凯座上客

    南北议和,是清末民初政局的第一等大事,袁世凯复出后,即下令冯国璋、段祺瑞两部向民军发起进攻,于11月1日攻陷了汉口,就在这天,清廷发表袁氏出任内阁总理大臣,朝廷军政大权落入其手中,下一步局势如何演变,完全取决于他的意图。袁氏此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一方面通过南北联合改变国体,压迫朝廷退位,一方面通过展示实力,向革命党要求倒清举袁,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成为未来新政权的首领。围绕这个目标,他从一上任起便“剿抚兼施”,开始做不同方向的努力,其中包括攻下汉口、汉阳后,不再展开大战,同时让清军列炮于汉阳龟山,隔江轰击武昌城等,但最主要的手段,还是谋求与南方革命党谈判。

    袁世凯派出的第一个使者,是他的幕僚刘承恩。刘氏是湖北襄阳人,早年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时,曾担任随营武备学堂监督一职;1883年,黎元洪投考天津北洋水师学堂,刘氏作过他的保人。因为这段渊源,在武昌起义后,袁世凯就召刘承恩到河南彰德,面授机宜,命他南下武昌,向湖北军政府斡旋和平。刘氏于10月29日到汉后,两次作书致黎元洪,提出休战,均遭拒绝。其后,袁世凯又加派他的英文秘书蔡廷干为使者,由英国驻汉口领事陪同,渡江谒黎,所示开列条件中,仍有拥护君主立宪等内容,革命党人群起反对,并复信劝袁“反正来归”,刘、蔡无功而返。

    如此一来,下一回,便有了朱芾煌的出场。与朱氏前后脚从日本回到上海的吴玉章回忆:

    有一个叫朱芾煌的川籍同盟会员,在武昌起义以后,估计到袁世凯一定会得势,便跑到袁那里去进行投机。他去到彰德,看见袁世凯布衣草帽,成天在那里钓鱼,装作不问国事的样子。朱于是劝袁趁机把清朝政府的军政权力夺取过来,然后投效革命,那么革命方面一定会推袁出来统一中国;并表示他愿意为袁在革命方面进行疏通。袁听了以后,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暗地里却非常喜欢。因此,他把朱芾煌留作策士,待以上宾之礼。吴玉章:《辛亥革命前后的回忆》,载《辛亥革命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第77页。

    吴玉章的回忆中,虽对朱芾煌多有偏见,所述朱氏曾赴彰德拜见袁世凯一节,大体是事实。但是,朱芾煌在武昌起事后,自东京归国,即往来于彰德、北京、天津之间,联络袁克定、游说袁世凯,并不是个人行为,而与京津同盟会的革命策略,及袁世凯所赏识的杨度、汪精卫等人的意图,都有着密切关系。而且,朱芾煌去彰德访袁,并非贸然登门,而是携有袁克定呈其父的一封介绍信,内容是:

    友人朱芾煌君为同盟会会员,素与皙子(按即杨度)相熟。武汉失守以后,自香港来京,由皙子转介,云奉该党首领黄兴密示,欲与宫保大人面商时局机密大计。男意朱君所谈容或有裨于父亲大人运筹帷幄,请予赐见,万幸。见寒波:《袁世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98页。

    皙子便是杨度的别号,杨与袁世凯认识,早在甲午年公车上书时,十多年后他进京出任宪政编查馆提调,保荐人就是袁氏,其后两人私交颇深,关系非同一般。武昌起义爆发后,袁世凯预见自己将东山再起,于是召杨度到彰德,研究局势,并派他作为私人代表,参与南北调停。袁克定、杨度这时都在北京,让朱芾煌去洹上村见袁世凯,“面商时局机密大计”,就是他们出的主意。据有关资料,朱芾煌在与袁世凯会面后,随即奉袁的意旨,乘京汉路火车南下,到达武昌后的活动情况,见《近代中国史事日志》1911年11月29日的纪事:“袁克定密遣留学生朱芾煌(字绂华)携汪兆铭函到武昌,主南北联合,要求清帝退位,举袁世凯为总统,军政府表示同意”。郭廷以编著《近代中国史事日志》,宣统三年阴历十月初九日(1911年11月29日)条。

    那么,“汪兆铭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杨度早年留学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时,与汪兆铭(精卫)是同学,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后,为获得革命党人好感,即奏请朝廷特赦因谋刺摄政王载沣而被判死囚的汪精卫,留京试用,并在汪氏被释后亲自接见长谈,以为笼络利用。在他授意下,杨度和汪精卫发起了一个“国事共济会”,声称分别代表立宪派与革命党,要求南北即日停战,召集临时国民议会定夺国体问题,朝廷与革命军都应服从决议。此议一出,同盟会在上海出版的《民立报》,即发表社论,直斥其为“无聊之共济会”。在这个背景下,朱芾煌持着汪函出使武昌,会有如何结果呢?

    这又与汪精卫在南北和谈中扮演的角色,直接相关。同盟会在北方的重心为京津保支部,该会主持人为汪精卫、李石曾,李石曾是已故清廷军机大臣、吏部尚书李鸿藻之子,因而得以与袁世凯密切接触。汪氏出狱后,即成为袁世凯的座上客,一面与袁克定结交为换帖兄弟,以为转圜,一面与重心已移到上海的同盟会总部函电交驰,磋商议和活动。他虽然仍是个坚定的革命党人,但对清廷未使他“引刀成一快”,不免有感恩心理,这期间,京津支部布置刺杀袁世凯及度支部大臣载泽、陆军部大臣良弼等清廷中有力人物,更使他陷入左右为难境地。这种妥协心态,势必影响到朱芾煌南下的使命,朱氏与袁克定有旧,又受了袁世凯重托,他本人是老同盟会员,其妹夫何鲁也是京津保同盟会成员,此度北上又南下,四出奔走,参与和谈密议,身后最大的推手,不仅汪精卫其人,也包括在汉阳失守后退到上海坐镇、总揽全局的黄兴,种种复杂关系,汇集于他一人身上,足见每逢历史关头,个人作用之至关重要了。

    这时,朱芾煌的使者身份,既作为汪精卫的私人代表,协调湖北民军行动,又奉了袁克定旨意,与北洋军秘密接洽,颇有两面间谍的意味。这么一来,他首次到了两军对垒的武汉前线,就不免碰壁。时任湖北军政府总稽查处稽查员的范腾霄,对朱芾煌初到武昌情形,印象十分深刻:

    适都督府哄传拿获汉奸朱芾煌,将置之法。余往视之,朱略通日语,似曾相识。细讯之,为汪精卫自北京所遣,且持有函,大意谓,汪已与袁项城商妥,命其来武昌交涉,彼此暂时俱按兵不动,候袁迫清廷退位云云。余以大势衡之,事实当不虚谬,函为汪亲笔无疑,即朱亦系志士。当请黎(元洪)释之,且待以宾礼,人心为之稍定。然仍严戒备,未敢高枕卧也。范腾霄:《黎元洪葛店之行和我奉命购枪械的经过》,载《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42页。

    范腾霄所忆,便是11月29日发生的事。这时,冯国璋率领的北洋第一军在攻破汉口,并纵火烧城后,又进据汉阳,为挽救危局,民军方面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派战时总司令黄兴鼓轮东下,急赴上海请兵。武昌城岌岌可危,形势一下紧张起来,和议话题由此浮出水面。据都督府顾问李国镛记述,就在武昌人心惶惶时,黎元洪不顾众人反对,坚意退走葛店,行前曾开会讨论朱芾煌所携汪精卫函中的停战条件,“佥谓如袁公实行南北联合,推到满清政府,我等愿举袁公为大总统”,可见黎元洪与朱芾煌见了面,且对北方提出的条件颇为心动。

    这是革命党人落入袁世凯圈套之始。袁氏的计策是先以军事行动占据上风,再以谈判来迫取革命党人的承认,其后南北联合倒清举袁,则就易如反掌了。不幸的是,朱芾煌在纷飞战火中所积极奔走者,正是袁氏处心积虑欲要谋取的。李国镛对朱氏此间活动,还有如下一段记述:

    朱(芾煌)君云,南北方谋联合,非往租界先定停战约不可。都督(黎元洪)命镛(按李国镛自称)与马君伯援同往,渡江至俄领事府,约北军派员来会,不至……越数时,北军尚无停战电。朱君即往见军统冯国璋,自称为袁公派来联合南北两军代表。冯军统惧为朱君所卖,当用专车押送北京。朱君上车后,致函俄领事府,转交镛云:其瑝(按芾煌之误)至北京,两日即有停战电至,三日即可返鄂。《李国镛自述》1912年铅印本,载《近代史资料》总25号,1961年,第50页。

    朱芾煌过江谒见冯国璋而被拒一事,李国镛述之简略,《近代中国史事日志》十月初十日(1911年11月30日)纪事可为对照,亦嫌不足:“军政府派李国镛、马伯援、夏维松,与朱芾煌在汉口俄领事馆商停战,约清军派员来会,不至。朱往见冯国璋,被拘。(袁克定得报,即电函国璋营救芾煌,押送北京后获释。)临行致书俄领馆转李国镛,谓到京后,两日即有停战电函。”实际上,要说朱芾煌在南北议和时期的出生入死,这是最大的一次历险。

    险些被冯国璋所杀

    11月30日,与朱芾煌从武昌方面渡江北来,同往汉口俄领事馆商议停战事宜的湖北军政府代表,除了李国镛,还有马伯援、夏维松两人,都是黎元洪的顾问。不知何故,本来由俄国领事出面约请的清军代表,却久候不至,众人不免面面相觑。这时候,朱芾煌以自己身负重任,关系南北安危大计,不愿失去这次机会,于是提出独自去会冯国璋,在当时两军对垒情形下,这是要一定胆量的。果然,走出租界,途中就被冯军前哨截获,疑为间谍,如临大敌。若不是从他身上搜出所藏“钦差大臣袁”的龙票(即护照),以其身份难辨真伪,暂时拘禁,在这交战正紧的当儿,他早就没命了。此一节大事,不能不详加钩沉。好在时人也留下一段相关回忆,便是冯国璋第一军参谋长张联棻的纪事:

    当武汉战局紧张的时候,我正在司令部计划军事,忽由汉口租界过来一人,名叫朱芾煌,手持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的一张通行护照,声称要见冯总统(按冯国璋时任第一军总统),有要事相商……我一面派人把他监视起来,一面报告了冯总统。冯国璋和我商议对付之策,决定据情电报袁世凯请示。袁世凯接了电报,随即回电,电文大意是:“此人不是好人,专门在外破坏你我兄弟名誉,请你就地正法。但克定刻不在京。”冯国璋看了袁的回电,便说:“杀了吧。”我细读袁世凯的电报后一句话,似有隐情,便说此人不可杀。冯国璋再拿电报一看,才看出电报尾子上,还有“但克定刻不在京”一句话,他问我这事如何办,我建议向北京打电报询明袁克定现在何处。这个电报打出去后,得北京张士铨回电,说袁克定现在彰德。再打电报给彰德袁克定,袁克定回了电报,电文是:“我与朱芾煌生死相共,如他死,我亦不能生。”冯国璋看了袁克定的电报,才知道朱芾煌此人是如此的重要,和我研究结果,派出宪兵一连,乘火车一辆,将朱芾煌押送到彰德,交与了袁克定。张联棻:《记辛亥武汉之战》,载《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六集,中华书局,1963年,第382页。

    至此,冯国璋才恍悟袁氏父子一起耍的把戏。原来,在攻打汉口、汉阳的战斗中,北京方面时而下令猛攻,时而传旨收兵,背后还有这么多的政治名堂。在袁世凯操纵中的南北议和,都严格限定在幕后,悄悄进行交易,此时朱芾煌贸然行事,被露出了马脚,当然不能承认。所以机密一旦外泄,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袁世凯宁可让冯国璋杀了朱芾煌,也不能暴露他正在与南方革命党讨价还价的实情。同时,袁世凯又一贯其深藏不露、若隐若现的行事风格,“但克定刻不在京”云云,便是出给冯国璋的一道字谜,让他去猜自己的心思。幸亏张联棻从中看出了隐情,这其中若有闪失,或稍一忽略,则朱芾煌性命定然不保矣。

    朱芾煌以一个老同盟会员,为袁家父子的私利奔走卖命,虽属可悲,但他的“雇主”也并非无情寡义,还是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当他被冯军拘禁、命悬一线之际,袁克定及时地从彰德打来营救电报,其后仍不放心,当天又派人乘京汉火车到汉口,捎来一信,将解救朱芾煌一事坐实。此信内容为何?直到1959年3月,胡适为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收藏的袁克定致冯国璋手札所作跋文发表,真相才得以大白。信曰:

    华甫(按冯国璋字华甫)大哥爵帅大人:朱君芾煌,系弟擅专派赴武昌,良以海军背叛,我军四面受敌,英人有意干涉,恐肇瓜分,是以不得不思权宜之计,以定大乱。今早有电,谅达记室。朱君生还,如弟之脱死也。此上,敬请勋安。弟定顿首。《袁克定致冯国璋函》,原载台湾《中国现代史丛刊》第一册,1960年出版;引自《近代史资料》总45号,1981年,第224页。

    信使抵汉,朱芾煌立即被释放,送上北返火车,直到驶出湖北地界,他才松了一口气。回想险情,不禁心惊肉跳。其实,他这次衔命到武昌,身上除了携带袁克定发给的护照、汪精卫致黎元洪函,还有一件袁世凯本人写给黄兴的密信,内容无非是与黄兴沟通拉拢。此前不久,黄兴在武汉指挥民军与北洋军交战时,曾致函袁世凯,呼吁他拥护共和,并以中国之拿破仑、华盛顿相期许;袁氏的复信,字面上对此不置可否,但心底里却是为之旌动的。但朱芾煌到武昌之际,汉阳刚刚失守,黄兴已于三天前鼓轮赴沪,此信无从交达,所以一直带在身边。当他被押返彰德后,即由袁克定陪同,一起赴京谒见袁世凯。甫一接谈,袁氏最为关心的便是这封信的下落。后来,朱芾煌大约也向京津同盟会报告过此事,故同人对此印象颇深:

    (朱芾煌)解送回京后,袁(世凯)一见面即问其密信事,朱答称于被捕的当晚即将密信扯碎咀嚼,咽入腹内了。因而袁大为赏识,认朱颇有才干。朱继又向袁献策,称与近在天津的汪精卫有旧,愿代袁与汪秘密拉拢,经朱从中活动,袁汪关系一拍即合。汪即决定到南京向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力主和议……且在南下后竟函电阻止炸袁,因此激起了许多同志的愤慨,坚持照原拟计划行事。税西恒、何鲁、唐午元:《记京津同盟会二三事》,载《辛亥革命回忆录》第六集,第55页。

    朱芾煌回京向袁世凯复命时,全国局势进一步发生变化,到12月2日,由中部同盟会总会组织的江浙联军攻陷了南京,加上粤闽湘赣等省陆续光复,东南半壁眼看就成为革命党的天下。袁世凯睹此情形,默察大势,与南方和谈之念更加迫切,遂于南京易手后,正式委派唐绍仪为议和代表,先到汉口、后转上海,与南方议和代表伍廷芳会谈。按袁氏的想法,南北和谈的一切,都要围绕拥戴他为国家统领来进行,因此,为了稳妥起见,他双管齐下,同时授意加派保定陆军学堂总办廖宇春(少游),作为第二军统领段祺瑞的私人代表,与黄兴的代表、江浙联军总参谋顾忠琛交换条约,以确保军队方面宣布倒清之后,全体拥袁。

    从12月中旬起,廖宇春奔走于南北,前后有一个月时间,在上海英租界、京师皇城根等处,与南方军界代表频频见面,交换议和条件。在此期间,廖氏撰有日记,后以《新中国武装解决和平记》为名出版,其中不乏有关朱芾煌活动的记录。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按阳历1912年1月15日)一条:

    二十七日。由芸台(按袁克定字芸台)介绍,访朱君芾煌于西河沿中西旅馆,畅谈良久。朱君性沉毅,能识大体,不念旧恶。此次受民军委托,与内阁秘密交涉,于两方面疏通之力最大。谈次叙及大树(按指冯国璋)之事,余颇曲为剖白。朱君曰:吾曩在武昌,与民军订推袁之说,过汉口,往见冯,几为所害。芸台力电营救获免,否则久为泉下人矣。廖少游:《新中国武装解决和平记》,载《辛亥革命资料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381页。

    朱芾煌与廖宇春的接触,是与南北和谈大局并行的其中一条线。在此前一个月,即辛亥年12月18日,由清廷议和总代表唐绍仪及随行者约一百人组成的使团,已入驻上海公共租界戈登路行辕,与南方革命军总代表伍廷芳领衔的班子,在南京路市政厅开始谈判。期间几多曲折,一言难尽,在桌面上,南方提出的条件是:只要袁世凯赞成共和并促成清帝退位,革命党人愿以大总统职位作为回报;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与袁世凯有私交者奔走其间,在幕后传递消息,疏通意见,朱芾煌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若是他能够预见到,南北和谈终以革命党人的妥协、独裁者的上台而结束,还会勇于搭上自己的性命,或者甘冒这种不名誉之风险吗?历史的悲剧就在于此,在特殊时期和许多关键时刻,创造历史的人除了做牺牲者,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中山签发一号委任状

    就在南北议和紧锣密鼓进行同时,南京临时政府已告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宣布开国改元,但朱芾煌的使命还未结束。据任鸿隽《前尘琐记》,当各省代表会议选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后,聚集在上海的同盟会干部便纷纷赴宁,筹组临时政府,当时总统府秘书长已内定为胡汉民,任鸿隽与几个川籍同盟会员都是秘书处人选,任氏乃同“朱芾煌、黄复生、雷铁厓、吴玉章、李伯申、熊斐然一班人,搭了中山先生赴南京花车到南京,这是一九一二年阳历元旦的前一天,即辛亥年十一月十二日”任鸿隽:《前尘琐记》,载《科学救国之梦—任鸿隽文存》,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709页。

    这时候,朱芾煌也有了正式的身份,元月5日,孙中山为他签发的委任状,正文是:“令委任朱芾煌为总统府秘书员此状”。台湾党史会出版的《革命人物志》中有关朱芾煌一节,考证说:

    芾煌所奉到的委任状,是国父就任临时大总统后的第一号委任状,芾煌认为这是他毕生所获最大荣誉,常常引以告人。周开庆:《朱芾煌》,载《革命人物志》第十五集,台北:中央供应社,1976年,第59页。

    当朱芾煌晋谒孙中山,报告在北方的工作时,颇得嘉许,他被任命为总统府秘书,却并未留在秘书处内具体办事,孙中山嘱咐他仍速返北京,继续策动袁世凯反正。这时,正式的南北议和代表还在上海开会磋商,议题重心是优待清室条件,及孙中山向袁世凯禅让临时大总统。朱芾煌负有秘密使命,作业重心仍在北方,即听命于汪精卫,通过袁克定的关系,传递孙中山、黄兴等人的意见,向袁世凯施加压力。从廖宇春日记中可看出,他这个幕后纵横家身上,担当的是天下的安危:

    本日(按十二月初六日,阳历1912年1月25日)有朱君芾煌,交来孙中山一电,内言:皇室推翻之后,袁内阁须发表实行共和意见,文(按孙中山自称)即向参议院辞职,再由参议院选举袁内阁为临时大总统。其清政府当与皇室同时取消,袁内阁即来南京政府就任,且须遵照参议院所定宪法履行,誓不违背云云。语极强硬,但取消北政府,而南政府并不取消,大有绌北伸南之势,盖欲以袁氏为傀儡也。廖少游:《新中国武装解决和平记》,第384页。

    孙、黄的策略是,清廷宣布退位后,即由袁世凯声明赞成共和,遵守承诺,孙中山同时辞职引退,并向临时参议院荐袁氏为继任大总统,但条件是:临时政府地点设于南京,不能更改;袁世凯必须亲到南京受任;临时政府颁布的一切法制章程(即约法),袁氏必须遵行。这个策略要达到的目标是:早日促成南北统一,巩固民国根基,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然而,袁世凯何等老奸巨猾,他岂能看不出,革命党人设计一个内阁制政府,并坚持要他来南京就职,目的是既达成全国和平统一,又牵制、监督大总统的权力,最后只让他做一个空头国家元首?以袁氏重权在握,自视甚高,大总统虽是其所夙愿,但他毕竟是不甘做革命党傀儡的。此后数月间政治风云,都围绕着这一关键点弥漫展开。

    随着南北和谈进程加快,孙中山审时度势,力排众议,让位于袁世凯的口风进一步松动,引起同盟会内部大哗。不少革命党人坚决反对向北方妥协,并通过各种方式表达愤怒与不满,1月16日,京津同盟会组织刺客在京师东华门丁字街,以炸弹袭击正在朝见回府的袁世凯车队,致使卫队死伤十人,便是极端的一例。在这种情况下,朱芾煌作为调和使者,数月来效命南北,奔走诸事,党人皆知,因而不免受到攻击和指责。特别是在议和活动中充当南方政府主脑的汪精卫,已被袁世凯软化,并通过发起组织宪政共济会,为袁氏上台制造空气,更为党人所不容。朱芾煌既为汪精卫下属,党议沸腾,众目所指,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恰在此时,廖宇春也受袁世凯委托,组织共和宪政统一会,旨在“调和双方意见,化敌为友、以维大局”,并特邀朱芾煌联名共同发起。朱氏婉言拒之,且有如下一段表白:

    朱君曰:此事颇关紧要,但鄙意破坏既将告终,即仆义务已尽,至建设之举,自有人才,非仆所敢希望。仆但求作一共和闲人,优游盛世,于愿已足。且仆近因调停和议,頓处嫌疑地位,颇受南方攻击,谓为变心,实则仆为大局计划,不得不委曲求全,区区此心,惟天可表。倘再联名,更贻口实,君系解人,谅能恕我。廖少游:《新中国武装解决和平记》,第396页。

    朱芾煌身负特殊使命,苦衷甚多,且不为同人谅解,固是事实;然而,自古以来,扮演折冲樽俎的角色,又有谁摆脱得了世人的误会呢?“区区此心,惟天可表”,说明朱氏对此是了然于胸的。在这期间,朱芾煌、李石曾作为南京代表,驻京与袁世凯内阁秘密交涉,他们和南京总统府及设在上海大马路的同盟会总机关部,每天都有函电往来,如向孙中山报告京城报界议论同盟会“巨债”事、与汪精卫商讨清帝退位条件等,均存《孙中山藏档》中。当南北两方为清帝退位诏的文字表达,而函电交驰,争论不休时,他与李石曾联名向汪精卫拍发急报,报告与袁世凯等人交涉情况,说明既已为南方力争最大利益,又要考虑袁氏的想法,措辞之间,颇见他们左右为难的窘境:

    已向袁(世凯)、梁(士诒)尽力交涉,舌战良久,彼已将民军诸条,一切认可。惟退位事,字样改为“以权位公诸天下”。又清帝退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数字,须改为“大清皇帝尊号延续如旧”等字。芾(按朱芾煌自称)思此数字,名异实同,似不妨少为退就,为彼留对付清后之地步。据梁云:若民军能照此答复,必能即刻宣布共和。袁覆电驳议虽多,均为手续周圆起见,但一切驳还,自无不允之理。《李石曾朱芾煌致汪精卫电》(1912年2月9日),载《孙中山藏档选编-辛亥革命前后》,中华书局,1986年,第122页。

    就在朱芾煌等人为退位诏中数字之易,而绞尽脑汁,与袁世凯亲信、时任清邮传部大臣梁士诒争论时,袁世凯的种种盘算,也在付诸实现中。就在袁氏授意北洋诸将领通电拥护共和之后,2月12日,朝廷被迫颁布诏书,接受优待条件,宣布清帝逊位,清政告终。袁氏且在已经南方认可的诏稿中,加了一个伏笔:“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意在把自己将来的地位坐实。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朱芾煌在京城忙活了半天,名为同盟会争取权益,其结果不过是为袁世凯做嫁衣罢了。

    满清权位取消三天后,孙中山应诺辞职,南京参议院正式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随后派蔡元培、汪精卫率领迎袁使团北上,促请其赴南京就职。但因为京津兵变的发生,恰好贻于袁世凯不能南下的口实,遂于3月10日,坚持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定都南京,本来是孙中山让位于袁世凯的底线,也终于被袁搅黄了。令人诧异的是,对于请袁往南京组织政府之论,朱芾煌、李石曾在上引致汪精卫电中,除报告“此间中外舆论均不赞成”,且表示“弟等亦以为有所不可”,并嘱汪精卫“设法转圜,以免枝节”。在次日致汪电报中,他们还转达了法国驻华公使马士理及伦敦《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里循,向孙中山的进言:如以北京为都城有困难,“仍以由南京政府委托代表到津组织政府为最适宜之办法”《李石曾朱芾煌致汪精卫电》(1912年2月10日),前引书,第124页。

    朱、李向孙中山传递北方舆论导向,并出此下策,本意是要早日促成南北统一,却再次落入了袁世凯圈套,这都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吧。

    袁世凯上台后,南北方的对立因此结束,南方革命党人却逐渐感到大失所望。此后共和名存实亡,辛亥革命果实损失殆尽,种种巨大祸患,皆种因于南北议和时,革命党轻信袁世凯,而做出的错误选择。孙中山之妥协退让,具体执行人更有若干,朱芾煌不幸为其中之一,后来能不长时间悔恨交加于内心乎?

    袁氏派他回川宣慰

    然而,在当时,同人对朱芾煌最大的误会,便是以为他不辞辛苦地投入南北议和,又这么真诚、卖命地替袁世凯辩护,一定看到了在这场对峙中,北方势力众、胜算大,预先捞取资本、日后投袁为靠山的。但事实上朱氏并没有这么去做,人们遂对他产生了新的不解。袁世凯上台后,对于为他出过力的人,加官晋爵者甚多,尤其尽量笼络羁縻同盟会中有力人物,进京后或给予各种名义,或担任各种要职,实则就近控制与监视,朱芾煌却不在此列,亦一怪事。

    在辛亥革命中,四川成都、重庆各自成立了军政府,各自发号施令,矛盾迭出。眼下,为了两地权力的合并,又争执不休,急需有资望的人赴川调和慰问,袁世凯委派了朱芾煌和吴玉章,给予四川宣慰使头衔,让他们一同返回家乡,调解党人之间的纠纷,促进实现川省的统一。据吴玉章回忆,出发前,袁世凯交给朱芾煌一大笔钱,任由他们支用。朱芾煌与吴玉章商量如何开销这笔钱时,提出两人每月各六十元,“同行的人还可以酌量少一些”。朱氏志不在做官,已使吴玉章不解,且又不贪钱,更使他感到诧异。因有以下感慨:

    说也奇怪,朱居然跟我一样,既没有争着做官,也没有争着要钱。我本来对朱的投靠袁氏,内心不取;现在见他这样,又觉得他之投袁,原是去争取袁氏赞助共和的,似乎也可以原谅。其实,我那时对朱的本质还是没有认识清楚。后来事实证明:他是一个野心并不太大的道地的投机分子。他没有投到袁的门下,知道袁也不过是利用他与革命党拉拉关系而已,因此对袁也不存奢望,只趁机会讨了一个夔关监督来当,弄了一批钱,然后便由官而绅,到北京城里买了一大片空地,修了许多房子,做起房东来了。吴玉章:《辛亥革命前后的回忆》,载《辛亥革命亲历记》,第85-86页。

    吴玉章对朱芾煌的评价,是否公正之论,读者自可明察,但朱氏为人谦逊,处事低调,既是与其多有接触的袁世凯身边北方官僚,亦有赞叹者,如廖宇春日记就有“朱君出死入生于议和时代,而事成口不言功,令人心折”的感叹,也可反证胡适在读朱芾煌日记后,称他为促成南北统一“一无名之英雄”,是十分准确的。

    据当地报纸报道,朱芾煌、吴玉章这次回川宣慰,于7月22日抵达成都,军政府都督、议长郊迎十里,由北门入城后,因“吾川与中央接洽,以此为第一次”,“凡各街面,一律结彩欢迎”,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款待,成为川省家喻户晓之人物。《宣慰使入城》,载《中华国民报》1912年7月23日。在此期间,并为排解省内军政纠纷,贡献良多,自不待言。他们还做了一件名垂史册的事,便是与吴稚晖、李石曾、张继等人在京发起“留法俭学会”后,乘这次回乡之便,又组织了四川留法学会,动员四川学生加入。这是中国学生赴法留学的开端。

    7月29日,省议会组织慰问使欢迎会,朱芾煌在演讲中,对此事的背景述之颇详:

    民国初成,人民程度甚低,政府可以一日推到,人民程度不能一日造成,以教育未甚发达,即中、小学教育亦颇为难得,不如赶紧派人到外国留学。但留学于日,不如于法。而法之费甚重。鄙人与法人订约,创立一留法俭学会。凡入会者,到彼留学,自当减费。其所以要留法者,因法国首创革命,受损甚多,其组织颇为完善;再,中国有大实业家李先生(按指李石曾),现在法国开豆腐公司,能代留学生租房供给等事,每年仅费五百余元。但恐法语不通,颇多阻碍,因在京设一学校,专司法语,能容一千余人。已经大总统捐金一千元,提倡创办,务望听演讲诸君,广为演说。《欢迎吴玉章、朱芾煌慰问使讲演纪略》,载《四川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页。

    朱芾煌与法国人订约,开办留法俭学会,凭借的是他与袁克定的厚交,及法国驻华公使马士理密切关系,因他在此前已有留学日本经历,尤其稔知法兰西革命历史,故对留法情有独钟,无意之中,开拓了一页厚重的史篇。以个人之力创造历史,此可谓影响深远的一例。后来,朱芾煌与黄复生等川籍革命党人,在北京创办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先后为该校募资数万元,其中,除了袁世凯慷慨解囊,其他政府高官也多有助益。几年之间,四川学生陆续赴法国留学者达五百人,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中共领导人的邓小平、陈毅、聂荣臻、赵世炎、刘伯坚等。

    有趣的是,借此次回川组织留法学会之机,朱芾煌将他的两个妹夫何鲁、胡鄂军,三个同胞兄弟朱广儒、朱广相、朱广才都送出了国,连带之多,既廉洁如朱氏者,也未能免俗也。其中,何鲁入读法国里昂大学,1919年毕业时是中国获得科学硕士学位之第一人,回国后执掌中央大学数学系、重庆大学校务多年,严济慈、钱三强、华罗庚等,皆出其门。朱芾煌的三个兄弟,广才(9岁)、广儒(12岁)都取得了官费,因两人年尚幼小,先入圣太田中学,毕业后分别考进巴黎路桥大学和国立矿业大学,及学成归国,都在北平中法大学任教;广相则考入巴黎医学院,8年期满毕业,后来成为一名医学教授。

    朱芾煌完成宣慰使命,回到北京,已是1913年初春,此时国事纷纭,党派政见歧出,他不愿意卷入政治漩涡,也选择了出国游历之路。这时,在北京已成立了冯自由为局长的临时稽勋局,以“酬勋”名义,选派有功于民国人员及勋人子弟,享受全额公款,赴东西洋各国留学,除了南京总统府秘书处十多个年轻人,还有一班不愿到北京政府为袁世凯谋事的同盟干部,也纷纷要求出洋深造。又因名额经费限制,须由相当资望的保人推荐,方能申请留学,史称“稽勋留学生”的这几十名民国第一批稽勋留学生,大部分都经孙中山、黎元洪推荐,最后由袁世凯亲自批准,才顺利成行的。

    朱芾煌也不例外,他本来完全能够以袁世凯的关系,走高层路线,一语成事,却采取了低调方式,按部就班地由四川省民政长张培爵向副总统黎元洪举荐,再上报于袁氏,始获批准。黎在给袁的电报中称:

    顷张民政长培爵电称:前同盟会蜀人朱芾煌,于南北统一之际,奔走调和,屡濒危难,其劳不减于精卫、石曾,恬退自甘,不希勋赏。近欲游历欧美,籍增学识,可否资助游资,俾宏造就等语。查该员起义之初,曾经通款来鄂,艰苦卓绝,诚属不可多得之才。载《黎副总统政书》,上海廉益书局,1913年1月。

    张培爵表扬朱芾煌在南北议和中“屡濒危难,其劳不减于(汪)精卫、(李)石曾”,黎元洪证明他“通款来鄂,艰苦卓绝”,均非饰语,而是袁世凯亲与深知的内情,所以很快下了一个条子,将朱芾煌列入了稽勋学生名单。朱氏的名字在《政府公报》二年(1913)三月七日第二百九十九号、七月二日第四百一十五号,所开列的第一期、第二期出洋留学生名单中,均有出现,且都注明“赴英留学”,想来他于第一期未能成行,赴英时间应在1913年的夏秋。

    留洋归来遁入佛门

    1913年干支次序为癸丑,在民国历史上是不祥的一年。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才几个月,这年初春,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在上海北火车站被刺,数日后不治身亡。这一事件成为南北再次交恶的导火索,以后几个月里,国民党四大都督胡汉民、李烈钧、柏文蔚、谭延闿,先后被袁世凯免职,北京方面不经国会批准认可,径向西方五大银团借款三千五百万磅,用于充实军备,显然,这一切都是在为与国民党彻底决裂所做的准备。如此一来,孙中山下野后,修建20万里铁路的实业救国梦被击碎了,黄兴在留守南京期间殚精竭虑,为和平建国所做的种种努力也统统白费了。

    袁世凯既已下了挑战书,孙、黄手里无权无兵,也得应战,到7月中旬,在党内同志的争论与吵闹声中,旨在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从江西到南京,到上海、两湖、粤闽,再到四川,混乱无序地拉开了帷幕。结果,由于国民党内部不团结、指挥不统一,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袁世凯通过武力镇压、收买分化等手段,扑灭了这场暴动。之后,通缉令急下,侦骑四出,抓捕革命党人,孙中山、黄兴等亡命日本,陆续东渡的国民党主要干部达一百余人。

    朱芾煌在二次革命中做了什么?迄无资料表明他亲身投入了讨袁之役,但在此期间,他曾资助患难中的党人,却是事实。是年8月,四川国民党支部领导人杨庶堪、熊克武在重庆起兵,宣布独立反袁,失败后转道上海,逃避东京,而接踵到沪的家眷两手空空,无法就道。幸得朱芾煌慷慨馈赠,他们的父母妻儿才逃脱袁氏侦探的魔爪。杨庶堪曾作长诗记此经过,其中一节是:

    独作异方客,魂梦飞寝闱。踰月得沪书,余家出巫夔。继已抵歇浦,候馆初旅羁。褛裂乏赀装,闻之泪频揩。我时不得归,为避弋者伺。迎养遂颇决,东京歌南陔。矫矫朱公叔,慷慨赠我财。牋供年千金,吾贫可胜医。以此媚老亲,毛檄堪同嗤。悠悠薄俗间,岂复见此才。杨庶堪:《癸丑违难纪事二百韵》,载彭伯通编《重庆题咏录》,重庆出版社,1985年,第381页。

    朱芾煌亲手参与缔造的大好共和,转瞬之间变作一团乱局,他心中的愤懑失望,可想而知。这年秋末,他踏上了赴欧洲旅途,同行者为四川同乡林启庸,林氏就学于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工学院,获得土木工程和机械工程学士,回国后曾任成都市政府工务局局长。朱芾煌到英国后是否进入大学,其情不详,仅知他此行是“带职游历”,并未安心于学,不久转道法国考察,到1914年年底就归国了。

    这时的朱芾煌,既不过于靠近袁世凯,也不再谈革命,与各派人物都保持着若即若离关系,正如吴玉章所言,只讨个小官回到家乡,做了夔关监督。夔关设于康熙时,地处川东奉节,鸦片战争前是中国最大的商税关口,古书有“货之出荆襄,达吴粤,与夫诸货之入蜀者,无不道经三峡,途出夔门”的记载,由此在四川省官场上,历来以监管夔关为肥缺,民初情形亦复如此。查《四川省军政民政司法职官年表》,朱芾煌任此一职,自1913年10月21日至1914年10月5日,这一职务与省民政长所掌各司厅长官并列,相当于今之厅局级而已,但收入之高,连一省都督、民政长也难望其项背,或许朱芾煌看上的就是这一点。此后,他又历任山东临清关、河北张家口关监督,达数年之久,既得衣食保障,又游离于政治中心,过着一种与众人不同的隐逸生活。

    到1921年,朱芾煌才38岁,连清闲的官也不愿做了,选择了从这个纷纭搅扰的社会中退出,去寻找新的人生坐标。也许朱氏天生就是一个策士,不过这时,他是和整个世界在周旋,尽管他未必成功,但他的智慧尽显于此。

    朱芾煌退入了心中的佛,从1922年起隐居北京,潜心研究佛学及诸子百家,此后整整二十年,全在此界中云游。最大的成就,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完成了《法相辞典》和《老子记述》两本书,前者系将玄奘所译有关法相唯识的经论数十种,撷取其中释经必需的重要名句,及显了易解者汇集而成,“皆录原文,不加诠释”,全书达260余万言,后世列为中国学术名著;后者六万余字,为阐述后人对老子若干误解之作,自称研求古今释典垂十五年,以一月之力完成,两书均由商务印书馆印行。

    这种归集“无量大珍宝藏”的作业,这种述记老子“玄之又玄”的修行,对朱芾煌来说有何意义呢?从他为《法相辞典》所写自序中,可见一斑:

    虽愧未能备摄一切,然诸欲学菩萨乘教者,欲习律者,欲修定者,欲求慧者,欲为现世宣说正法者,欲利后人诠释经论者;若诸利根自修法随法行者,若诸钝根恐忘教义教诫者,若诸始业希入法门者,若诸夙学抉择宗要者,取材于此,一切无不沛然有余。引自周开庆:《朱芾煌》,前引书,第64页。

    这足可表明,在朱芾煌的心目中,他于佛教、国学等学术上的造诣,已远远超过了在革命时代的事功。但世人是否这么认为呢?话头回到前面提到的《胡适留学日记》,到了1954年,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将所藏辛亥秋月袁克定给冯国璋的手札,交由胡适考据,胡氏读后感慨万千,手撰一篇短文,除了记述朱芾煌有功于辛亥革命的史事,还特别提到朱氏对于袁世凯的态度:

    最可惜的是我当时没有时间把朱君的日记抄存一个副本。这本日记后来仍由任叔永(鸿隽)君带回国去还给朱君了。我是民国六年回国的,在北京时常见着朱君,常劝他把这一段很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故事写出来。但朱君那时正研究佛教的经典,没有写个人传记的兴趣。况且因为袁世凯后来背叛了中华民国,背叛了民主政体,朱君很懊悔他当年冒大险劝说袁家父子的一番苦心,竟成了一桩贻患于国家的罪状!胡适:《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的〈毅军函札〉中的袁克定给冯国璋的手札》,载《胡适全集》第1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59页。

    胡适所说自己回国劝说朱芾煌写个人自传时,袁世凯复辟帝制不得人心,暴亡已一年多,凡与袁氏有关系者,都免不了反思己身,痛心疾首。朱芾煌与袁氏的一段渊源,当年牵动国家命运,如今更关乎民国前途,因而他的感受中,比起旁人,势必就多了一层悲哀和泣叹。尽管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如此的坦然和淡定,但他作为创造民国历史的深度参与者,又怎能逃避自己内心的审判呢?朱芾煌后于1942年病逝于北京,得年58岁,葬于八大处灵光寺旁。如此看来,他的退入佛境,与其说是一种逃避和解脱,不如看作他对喧嚣尘世的最后告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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