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为兄报仇终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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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锡麒做了绅士

    光绪三十三年(1907)初夏,光复会员、安徽巡警学堂会办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朝野震动,中外咸惊,由此清廷对于革命党人的厉害,又领教了一层。出于恐惧,对徐锡麟的处置,比之此前以枭首、仗毙、枪杀等手段,对付事败被逮的史坚如、沈荩、秦力山、熊成基诸义士,也是罕有的残忍,可以说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近来搜到徐锡麟主持巡警学堂时的学生朱蕴山,回忆其师就义情景的一篇旧文,有如下一段叙述:

    徐师(指徐锡麟)达到刑场,刽子手要他下跪。他昂首拒不下跪,大声斥骂:“我不能对满虏下跪!”……刽子手一下把徐头砍下,鲜血如泉上涌,刑场上的人顿时悚然色变。刽子手手持钢刀和七寸盘,剖腹挖出心脏。我和宋玉琳、杨允中、姚向甫四人被押赴刑场“陪斩”,因此亲眼目睹徐锡麟老师慷慨赴死,从容就义的情景。朱蕴山:《我的老师徐锡麟》,载《纪念朱蕴山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

    按徐锡麟被擒后,清廷下令就地正法,代理巡抚冯煦请示行刑办法,军机处复电“援张汶祥刺马新贻案例办”,意为将徐氏挖心砍头,以祭祀恩铭;同治九年,太平天国降将张文祥刺杀他的上级、两江总督马新贻一案,就是这么处置的。又经冯煦电奏曲委,恐激民愤,才允许改为先砍头、后挖心。后来,四个陪斩的巡警学堂学生,也经电请释放出狱,押解回籍。而徐锡麟的心肝,被恩铭的几个卫兵烹而食之了。徐氏一家与清廷结下如此血海深仇,按说几个兄弟应该义无反顾投身反清事业,并且做一辈子的革命党,似乎才符合人们的想象。事实却没有这么简单,比如说,徐锡麟最爱重的二弟徐锡麒,就做了大半辈子的绅士。这一段饱含人心磨灭、世事变迁的故事,很是耐人寻味。

    徐家出事那一年

    徐家世居绍兴水乡小镇东浦,祖上周游于江浙官府,从事幕僚这一传统行当,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士绅富户,到了徐锡麒父亲徐凤鸣(字梅生)这一代,虽改行经商,却也是生员出身,且做过多年山阴县县吏,乡人呼之“梅生师爷”。这师爷之家,乡间田产值十五万,在会稽县城内开设的天生绸缎庄、泰生烛铺,为绍郡有名大号,生活殷实,人丁兴旺,看起来实在没有起来造反、与官府作对的理由。但世事往往出人所料,自长子徐锡麟(字伯荪)从日本游学归来,担任绍兴府学堂副监督,并与乡党蔡元培、陶成章订交,光绪二十一年(1905)初,又在上海虹口爱国女学校加入蔡、陶组织的光复会,情形就完全变了。

    徐锡麟加入光复会后,以“光复汉族,还我山河”,颠覆满清政府为志向,回到绍兴,不安于业,带着弟子数人游历各县,联络各地会党,交结奇才力士。徐氏兄弟共七人,已成年的徐伟、徐锡麒、徐锡骥,也都被大哥一一鼓动,成为光复会员。显然,这与其父指望几个儿子日后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念想,大异其趣。

    到两年后,徐锡麟行刺恩铭事发,消息迅速传开,徐家闻知外界有诛灭九族之说,老幼骇惧,当时徐氏兄弟中仅锡麒在乡间,噩耗传来,随即逃遁上海。其后家人多受株连,老父徐凤鸣知不能免,于是自行向县衙投案,由县令李阶荪饬交捕署,严加看管,并令立刻将徐家店铺、房屋等查封。徐锡麟的妻子王振汉,也携幼子到乡下躲了一时,随后与四弟锡骥一同亡命日本,得以幸免。几天后,二兄弟徐伟又在九江舟中落网。

    据党人回忆,徐伟本是应徐锡麟之召,搭上水江轮赴皖的,“因中途得事败之耗,过皖即未下船,溯江而上,(当局)旋即电饬九江关道截缉,该轮到浔,即将徐伟获得,归案候讯。”癸巳生:《徐锡麟皖江革命史》,载《朝报》1925年10月17日。徐伟字仲荪,与徐锡麟本是异母兄弟,被捕后为了开脱自己,伪称与其兄“素来不和”,除了供出其嫂王振汉及秋瑾、陶成章、龚味荪等,还牵连浙省绅学两界达数十人;对自家几个兄弟加入光复会一事,他却坚称“生员实在不知”,这至少转移了官府对徐锡麒、徐锡骥的注意,使他们有时间东渡日本避难。徐伟于1905年赴日本政法大学留学,这次回国探亲,适逢徐锡麟发动起义事败,乃匆忙经由上海出逃湖北,船到九江时被捕,判刑十年。辛亥革命后,徐伟获释,旋任浙江杭州戒烟局长,不久辞职,在绍兴徐公祠内成立“徐社”,1915年主持修复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后来曾在上虞春晖中学任教,与马一浮、夏尊丐等共事,组织国学研究会,以揣摩古书度过后半生,算是徐家中一个文学种子。

    徐锡麒字叔荪,徐家出事这年,他29岁,娶妻汤氏,在兄弟中行三,最得大哥信任,曾多次伴随其到各地周游。徐锡麟曾两次到日本,首次是癸卯年(1903),在绍兴府学堂日文教员平贺深造陪伴下参观大阪博览会;乙巳年(1905)夏第二次赴日本,同行者除了光复会员陶成章、陈子英、龚味荪、陈淑南等,还带了妻子王振汉及三个兄弟一起就道。此时科举已停止,江浙一带得留学风气之先,青年士子中稍有家资者,都以游学东洋为荣,徐氏兄弟也不例外。到东京后,徐锡麟最初想进日军联队实习,却为清廷驻日使馆所阻,继而欲入振武学校学军事,又因体格瘦弱未能如愿,盘桓数月,偕妻郁郁而归。

    在日本期间,徐锡麟与秋瑾有约,将来共谋举事,所以,回国不久创办了大通师范学堂,作为将来起事的据点。几个弟弟,徐伟考入日本政法大学,锡骥进了东京医专习药学,锡麒则志不在学,他头脑灵活、性好交往,是做生意的料子,到日本纯粹是逛逛风景罢了,随大哥归省后,在绍兴帮助父亲料理天生绸庄的买卖,颇为得手。

    1906年冬,徐锡麟援例捐银万元,获得道员资格,奉派到安徽候补,就是由徐锡麒陪同去的。10月中旬路经杭州时,住在西湖南屏山下的白云庵里,密会秋瑾及吕占鳌等光复会员,约定来年在皖浙二省同时举义。吕占鳌便是民国五年当上浙江督军兼省长的吕公望,他受了徐锡麟的鼓动,不久投入浙江巡抚公署卫队当兵,开始了行伍生涯。随后,徐氏兄弟两人一同乘船赴安庆报到,初到皖省时,徐父担心徐锡麟不安分于仕途、徐锡麒在外荒废时光,频繁写信谕子,光绪三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通信中“叔荪在外无事每当练习笔墨,切勿专讲应酬。凡事终须实在,勿以虚文是尚”;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九日通信中“汝妻到皖,家中无人伴送,可差叔荪回家来接。叔荪何时动身回来,务须写信通知,俾免祖母大人挂念”等语,都是对徐锡麒而言的。沈寂辑《徐锡麟之父谕子书》,载《安徽史学》1990年第3期,第67-68页。由此可知,徐锡麒在此间住了几个月,才转回绍兴,又护送嫂子王振汉偕幼子到安庆,也可见他与大哥的关系相当好,且其父对他所望甚高。

    光绪三十三年(1907)阴历五月二十八日,徐锡麟在安庆被处斩刑,几天后,省中即有密札传到绍兴府,饬令从速拘拿徐氏家属,查抄其革党谋逆证据。据时人记述,随后山阴、会稽两县令率带防兵开到,“突至郡城内水澄桥畔,徐父等居住之天生绸缎庄,及对门之泰生烛铺,前后围守,由贵太守(按绍兴知府贵福)督同入内搜查。所有信件、簿据等,概行移去,当将房屋发封,绸烛二店伙友人等,一律带县分别收押……徐道兄弟,于闻耗后,均俱遁逸。”《浙江绍兴府查抄徐锡麟家属株连学界捕戮党人始末记》,原载《越恨》,女报社编印,己酉年(1909)8月出版。

    其实,就在官兵到来之前,徐家已本能地开始行动了,近十年后,徐伟为偶在家中发现的徐锡麟手迹《明文偶钞》作跋,回忆当时情景时说:

    家中人慑清廷之淫威,风声鹤唳,一夕数惊,遍搜箧衍,凡伯兄(按指徐锡麟)片纸只字,皆付祖龙。手迹之在亲朋间者,亦惧瓜蔓祸及,复加穷索。从此伯兄遗墨几尽为祝融兄取去,其散落人间者盖亦仅矣。《〈明文偶钞〉徐仲荪跋》,原件藏杭州图书馆,转引自李华英:《徐锡麟手迹〈明文偶钞〉》,载《杭州大学学报》第16卷第1期,1986年3月。

    对于徐锡麟之死,全家人的反应不一,徐父投案后,禀称对于徐锡麟革命排满不轨诸事,实不知情,以求免责,继任安徽巡抚冯煦为了安定人心,也不欲多所株连,乃据徐凤鸣谕子书中有忠君爱国之语,下令免罪释放。几个儿子,唯独徐伟被捕。他为了自保,供出徐锡麟同党陶成章等,供词中有“此四人与锡麟交甚密,以革命为口头禅,按照革命拿办,明正典刑,决不冤枉”等语,其后绍兴绅学界被牵连达数十人,于此大有关系。

    徐锡麒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多年后,他的女儿徐学昭向来访者叙述徐锡麟被杀后,绍兴家中的混乱情形,说:

    当时在绍兴尚未得到正式通知前,五月底或六月初的一天傍晚,父亲(徐叔荪)去邮局寄东西给大伯父徐锡麟,邮局的人悄悄地告诉他安庆已经出事的情况。父亲听后焦急万分,想火速回家(东浦)报讯,可是天色已晚,又无船只,从绍兴城里到东浦的路比较难走,在大树江还要过渡,无奈只得于次日凌晨急忙赶回家中报噩耗。祖父徐梅生得悉后,悲痛欲绝,惊慌万分,真是大祸临头,有灭九族之灾。为了保全家族免受株连,他当机立断,即令全家女眷,全部打发回娘家暂住。几个叔伯们逃到海里(系南汇杭州湾一带),万一风声吃紧,准备马上逃到国外。徐学昭:《徐锡麟事败之后》,载《绍兴文史资料》第二辑,绍兴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印,1984年,第85页。

    徐学昭又说:“因考虑到大伯母娘家也有被抄家的危险,于是决定大伯母化装后,带着刚满周岁的孤儿徐学文,先到学文的奶娘家乡下澎潭躲避一下,恐日久连累他人,后由四叔父陪同逃往日本。因四叔徐锡骥是日本留学生,懂日语,路途熟悉,行动方便。”这个徐锡骥,字季荪,留日医学士,后来在上海开办大生制药公司,制售戒烟丸,获利甚丰。他当时算是处事果决,反应机敏,带着嫂子王振汉及一岁的侄子徐学文,及时逃往到了日本,躲过了这一劫。

    徐锡麒则避到了上海,在那里隐姓埋名过了两年多。直到辛亥革命爆发,才与王振汉、徐锡骥一同回到绍兴,这时,他们的祖母,因受了徐锡麟被砍头挖心的刺激,熬不过长时间的担惊受怕,已经离世了。

    为兄报仇终未果

    辛亥杭州起义,是在上海宣布光复后第二天(阳历11月5日),为了稳定局面,革命党人推举省谘议局局长、杭沪甬铁路局总理汤寿潜,出任浙江都督。这时,全省各府县纷纷宣告独立,绍兴也推倒了衙门,成立了军政分府,在光复会员的带领下,大造其反。按说绍城是徐锡麟、秋瑾的家乡,两人皆遭清廷惨杀,与清虏仇深恨大,现在是行新政、复旧仇的时候了,本地人要有些激烈的举动,才负时望。但奇怪的是,人们却推举前绍兴知府程赞清为府长,曾参与杀害秋瑾的乡绅章介眉为参议,徐锡麒虽在军政分府中担任了军事部长一职,但孤掌难鸣,占据各要职的仍是一干绅商。

    军政分府布告一出,当地舆论哗然,《越铎日报》《绍兴白话报》《民兴日报》都著文反对,几个光复会员更深为不满,集议要到省城去搬几个大牌革命党人来,带兵接管绍兴。正如鲁迅在《范爱农》一文中所描写的:

    ……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带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3-314页。

    鲁迅于1909年夏天从日本回国,先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一年,次年秋天回到家乡,担任绍兴府中学堂学监,亲身经历了辛亥革命在绍兴引起的变化。他上面所说,便是当地革命党人对乡绅掌权深为不满,于杭城收复后第三天,委派徐锡麒和光复会员陈燮枢、表侄沈锡庆等人,结伙到省,申领枪械,并敦请军政府派兵到绍兴,维持秩序,安定民心。

    陈燮枢记述他们到杭州后的情形:

    迨渡江,见都督府布告,已由童保暄易为汤寿潜。燮枢等大喜。适火车从闸口来,遂乘之,车中人寥寥,问杭垣近事,皆不得要领。抵城站,投楼厚生所设旅馆,早餐时略询一二,即雇肩舆至都督府,遇陶焕卿、孙仁杰诸人,引见汤寿潜。汤寿潜望见叔荪(按徐锡麒),即曰:“叔荪!你来正好,我欲以绍兴民团事相委,尔其勿辞。”继问及燮枢,叔荪以姓名对。汤寿潜笑谓:“小儿伟存常称道之,今幸晤面。”燮枢因言:“绍兴民团缺枪械,敢请领百支。”汤寿潜命填照予之。燮枢等至军械局门前,遇王金发、黄介清等三人,互相招呼。叔荪见季高(按王金发字季高)持手枪二,谓:“尔一人何得有二枪?”季高笑,即取一与之。燮枢因邀令同入局选取枪弹,季高答道:“予所习者手枪,此外谨谢不敏。”

    王金发也是绍兴东浦人,老光复会员,在大通学堂担任过体育教员,且是秋瑾案中被通缉的要犯,当年逃往日本时,曾得家底殷厚的徐锡麒接济,因而对徐氏颇加敬重,故以佩枪授之。在浙省举义中,王金发与蒋介石一道,被推为民军敢死队队长,率队围抚署、抛炸弹,一马当先,劳苦功高,这时正为汤寿潜“无功受禄”,做了现成都督而愤愤不平,又每天到都督府索兵索饷,朝夕催迫,闹得合署不宁。汤氏急于摆脱这个麻烦,恰好徐锡麒等来杭州请兵,于是生出一计,便是调虎离山,把王金发派到绍兴去,谅他在本乡不敢过于放肆。

    为了达到目的,由汤寿潜手下人、路局会办黄越川充当说客,先谋计于徐锡麒。锡麒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与黄越川合演了一出双簧,终使王金发就范,离开杭州,去了绍兴:

    黄越川谓:“……顷闻绍兴需兵,叔荪君于季高素有恩,何不劝季高往绍,则杭绍二地皆安矣。”叔荪韪其说。越川就旅馆挹芳菜馆宴请叔荪与季高等……经越川再三劝告,叔荪从旁怂恿,始允留驻数日。黄介清出怀中名单,云“吾侪往绍,首须惩办秋案诸人。”取而阅之,则皆绅耆而涉嫌疑者……于是交杯欢饮,季高谓“新招之兵满三百,即可随叔荪赴绍。”越川喜,走告汤公,遂以王金发为绍兴军政分府都督。陈燮枢:《绍兴光复时见闻》,载《近代史资料》总18号,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119-120页。

    上文中提到的黄介清,也是绍兴绅士,多年同情革命,有恩于王金发,与徐锡麒一样,行前,他们信誓旦旦,回绍兴后要惩办向清廷告密者,为秋瑾报仇。当王金发渡江而东时,同行者有谢震、黄介清、黄兢白、何悲夫、童德淼等人,拟分别接办总务、财政、军务等科,但是,待到了绍兴城,甫一下船,大家的勇气却减了一大半。陈燮枢在同一篇回忆文章中,还有这样一段描述:

    (王金发)借大通学堂旧址为行辕。前知府程赞清进见,谈未数语,闻系汉人投旗者,季高怒曰:“该杀!”标兵在阶下闻之曰:“带此乞丐兵,欲杀吾主太不量力。”叔荪恐偾事,急谓季高曰:“程知府到任未久,颇知恤民,今若杀之,非直无以对人民,且无以对尔师,请先杀我。”季高敛容谢,慰留程,以程赞清权绍兴府知事。陈燮枢:《辛亥绍兴光复见闻纪略》,载《浙江辛亥革命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1页。

    这一段文字,把胆小怕事、首鼠两端的徐锡麒,活脱脱地刻画出来了。据周建人在《略讲关于鲁迅的事》一文中回忆,“这姓程的是罪孽深重的官”,曾经杀掉一个参与“吃大户”、拿了一只铜脚炉的理发匠,还用粗暴的方式驱散了跪香请愿的农民,“但做推倒满清政权这题目,所以连这等恶官吏也被忽略过去了”。徐锡麒庇护程赞清,固然是为了王金发能够在绍兴站住脚,但他怯懦圆滑如此,不仅长兄徐锡麟的仇无法报了,就连绍兴府一干官员合谋杀害秋瑾的账,在事事一团和气,避免矛盾激化的舆论氛围里,势必也要一笔抹销了。

    果然,等到王金发驻跸城内卧龙山府衙,正式做了绍兴都督,徐锡麒也组织起了民团,“惩办秋案诸人”这件事终于没有办成。正如鲁迅1925年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中所说:

    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一起,她的故乡就到了一个都督,也是她的同志:王金发。他捉住了杀害她的谋主,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然而终于将那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但等到二次革命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按指时任浙督朱瑞)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2页。

    这里所说“谋主”,就是秋瑾被捕时,浙江巡抚衙门里的刑名师爷章介眉。有意思的是,此人光复后竟当上了绍兴军政分府的治安科长,王金发、徐锡麒还乡上任后,为了和平相处,仅将其撤差而已,后来章氏跑到北京,又充任袁世凯总统府文案,贻害多年。

    因不满于放过章介眉,时任绍兴师范学校监督的鲁迅,还在《越铎日报》上写了一篇时评讽刺当局,触怒了王金发,要派便衣队到报馆对付鲁迅及其他撰述员。还是徐锡麒特来通风报信,在范爱农等人的劝说下,鲁迅不得不到乡下躲了一阵,才告无事。鲁迅后来写文章,凡涉及王金发,了无好感,多缘于此。不过,徐锡麒的密报,也非善意,据当年参与越铎报馆编务的马可兴回忆,“徐锡麒后来在绍兴煊赫多年,是智谋攫取之流,因此我怀疑这场风波,是他在中间播弄的。”项义华:《人之子——鲁迅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6页。徐锡麟若果真阴险如此,那么,以后他不似革命党人的一系列所作所为,也并不令人莫名惊诧了。

    如此这般,本来要大干一场的王金发,回到绍兴后,困于种种牵制,终于一事无成。军政分府秘书谢震在民国五年撰写的《王季高君行状》说,王金发主政期间,因为捕章介眉、军士滋扰、严禁鸦片等行为,与地方结怨甚多,也不愿恋栈。而在军政分府里,因为王金发安排了同去的大批革命党人担任要职,徐锡麒仅得到民团团长虚衔,怨气很大,时时以辞职相要挟。唯足道者,是他在浙江光复后,出资以红十字会名义组织了一个军医队,随同江浙联军会攻南京,这支军医队编入浙军支队赴宁后,在战场上发挥了很大作用,徐氏代办此事,被称作有功于民国的义举。此后仅两月有余,清帝退位、南北议和,南京临时政府明令各省取消分府,于是,王金发给资遣散部下,自己则携眷到上海做寓公去了。及转年二次革命爆发,王氏欲召集旧部成立反袁军,在浙省起事,为当时的浙江都督朱瑞所忌,诱而杀之。

    徐锡麒的革命党生涯,也随着民国的成立而告结束。辛亥年十二月,浙江都督府派员会同徐锡骥,乘兵舰到安徽,迎接徐锡麟遗骸回归原籍;到达安庆后,由安徽巡警学堂同学会将藏于西门外同善堂的徐烈士灵柩,护送到杭州,不久葬于西湖岸边。据民国元年6月10日《越铎日报》报道,徐锡麟迁葬仪式,由浙江都督府代表陈仪主持,“徐公家属、其介弟仲荪、叔荪、季荪及其哲嗣”伴随烈士遗骸入徐公祠,政军党会及城乡学界往送者千余人,隆极一时。嗣后刻碑造像,以昭英烈,而慰父兄。又过若干年,徐氏兄弟将绍兴城内廖公祠改为“徐社”,专事纪念徐锡麟。英雄之魂,自是得归故里,徐家亲属,也由往日罪民而摇身一变,成为民国宠儿了。

    且向官场展身手

    民国鼎革后,革命党人登上政治舞台,在绍兴地面上,对徐锡麟烈士的几个兄弟,人们自然也多了几分敬意。徐氏兄弟中,除了埋头读书的、在外经商的,还有年纪尚轻的,家里出头露面的事,都靠徐锡麒四处张罗。这时的徐锡麒,家乡人称为“三大人”,几代人聚族而居,手底下又收了不少门生,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俨然是绍兴第一大名流了。举例来讲,绍兴县的参议会,就操纵在他手里,据民国绍兴第一任议长任元炳的孙子回忆,他祖父上任后,“常居于绍兴城区的笔飞弄徐叔荪家中,也是徐家的座上客”,不少要事,都是在徐府里议定的。几年后徐氏母亲高寿去世,绍兴地方官员,从道尹、县长到议长、视学,结队去东浦孙家溇徐家祖宅吊唁,可见其势力非凡。他的门生中,也有若干借势飞黄腾达的,如人称“谢老五”的谢尧佐,就是绍兴城里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喜欢替人打抱不平,常被有争议的双方请去吃“讲酒”。任在镐、任在山:《任元炳传略》,载《绍兴文史资料选辑》第十辑,政协绍兴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91年,第192页;何信恩:《稽山鉴水话饮酒》,载《黄酒之乡会稽山》,西泠印社,2008年,第73页。

    这时浙省都督已由蒋尊簋,换成了袁世凯所信任的朱瑞,正值会党活跃时期,两浙境内尤以共进会组织庞大,或据地为王,或杀富济贫,多有搅扰,朱瑞上任后,完全不顾该会在武昌起义前后,携手同盟会为反清革命所作的贡献,发布《取消共进会示》,明令各地镇压。据曾寿昌《绍兴“三大人”杀共进会我闻》、陈觉民《徐叔荪办绍兴民团》两文的叙述,身为绍兴民团局总的徐锡麒,也是主张“刑乱世、用重典”的,曾率带民团配合驻军,袭击当地共进会会所“经历厅”和“都阃府”,捕杀了会员陈阿小等十余人,遂使该会在绍兴无形中解散。这是徐锡麒在官府功劳簿上的一件显绩。

    徐锡麒此时三十多岁,不甘只在绍兴这小地方坐大,而借着哥哥徐锡麟的余荫,急欲在官场上一展身手。或许为了避嫌,他的仕途是从邻省江苏起步的。1913年5月,财政总长周学熙呈请大总统袁世凯,任命徐锡麒为江苏五属権运局局长;同年10月,徐氏托北京政府实施新政之福,又谋到了江苏淮安关监督一职。袁世凯上台后,北京外交部开始在各省设置特派交涉员,并在各通商口岸设海关监督,当时一省之内,最高长官为都督、民政长,次为划区而设的护军使、镇守使,再次为民政、财政、教育、警察等各厅厅长,以下与特派交涉员平级的,便是海关监督了,而高等审判厅长、高等检查厅长及盐运使、观察使,地位则在其后。可见袁氏政府,也是很买徐锡麒面子的。据《江苏省军政民政司法职官年表》,是年与徐锡麒在江苏同官而著名者,有教育厅长黄炎培、警察厅长王桂林、特派交涉员杨晟、金陵关监督黄瑞麟、两淮盐运使万栻绳等,皆数年后北洋政坛上风云人物。

    可是徐锡麒很不走运,上任之际,正值二次革命爆发,在孙中山、黄兴动员下,东南半壁纷纷宣布独立,讨伐袁世凯之声四起,尤其黄兴亲赴南京就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声势更大。在不明背景的情况下,徐锡麒卷入了当地一起反袁活动,事机泄露,兼以革命党人在江苏谋取独立很快失败,因而受到牵连,到次年1月便被免去淮安关监督一职,且险些羁狱问罪。辛亥革命后历任瓯海、镇江、淮安等地海关监督的冒广生,在所撰《淮关小志》中记叙其事甚详:

    徐锡麒,会稽人。其兄锡麟,以刺安徽巡抚恩铭凌迟处死。国变后,锡麒席锡麟之荫,得任淮安关监督。癸丑岁,党人图据南京倒北政府,既败。锡麒乃阴结宿迁、泗阳死士谋再举。藉官差捉船为口实,派排长高玉林带卫队保护空船北上,船头立淮关旗帜,而实以枪械子弹。窑湾人阎承兆,大侠也,实预其行。至杨庄,为捐局扣留,承兆逸。锡麒密函江北护军使蒋雁行,请枪毙玉林,而玉林供实受锡麒指使。于是,雁行乃发兵围板闸,捕锡麒以去。锡麒飞书乞援于参议院院长王家襄,家襄为政府言,乃移案于南京。是时,南京都督为张勋,将受代。锡麒至镇江,托病不行,匿西医蒋怀仁医院。及冯国璋至,乃到案,卒无事,然所费已五万金。此癸丑冬、甲寅春间事。冒广生:《淮关小志》,《淮安文献丛刻》之一,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507页。

    按癸丑为1913年、甲寅为1914年,这期间,正逢张勋、冯国璋统治江苏之交替,先是二次革命爆发后,南京宣布独立,袁世凯命张、冯各率武卫军、北洋第一军南下平叛,及金陵城被辫子军攻陷,乃兑现此前“先入城者为都督”的承诺,授张勋为都督,不久又以辫子军劣迹多端、当地士绅上书请命为由,将苏省权柄转交到北洋老同事冯国璋手中。有此一变,徐锡麒才保住了性命。出面营救他的王家襄,留日官费生,也是绍兴人,光绪末年曾任浙江全省警察总办,徐锡麟在世时与其有交谊;徐锡麒事发时,仪表轩昂、善于口辩演讲的王家襄,已由第一届参议院的一名普通议员升任议长。徐锡麒事发后,王氏虽影响力达于全国,也不得不采取下策,一面领衔在上海《大同报》(1914年第3期)上发表通电《泣求释放徐锡麒》,一面授意徐家花巨款打通关节,几经周折,才使徐锡麒渡过险关。盖徐氏案由,并非单纯反袁,而是当地卢永祥驻军与海关争利,又恰为谋反军人利用所致;给惜财而又慎命的徐锡麟戴上革命党的帽子,实在是冤枉了。

    因了朝中高官的护佑,徐锡麒很快就东山再起。袁世凯复辟前夕,更改官职并大量加封晋爵,文士给予勋位及嘉禾、文虎勋章,武人则分级加将校衔,一时甚嚣尘上,1915年1月叙任职官就达百余名。徐氏也算是赶上了时候,在《东方杂志》刊登的《四年一月份职官叙任一览表》里,他的名字夹杂在新任命的一干文武官员中,所任官职是武昌关监督,得以跻身众海关里这家最老字号之一,也表明了他的能量非同一般。按当时叙官制度,京中各部所任命的高级官员,均须觐见大总统,以示尊崇。据是年《政府公报》公布的1月25日觐见大总统人员衔名单,袁世凯当日接见新晋官员四起,首起为国史馆副馆长杨度,次起为财政部九员,分别是财政部佥事黄濬、京师税务监督何棪、左右翼税务监督吴烈、中国银行监理官梁启勋、江汉关监督丁士源、淮安关监督耿守恩、武昌关监督徐锡麒、东三省盐运使李穆、两浙盐运使姚步瀛,其余两起为陆军部四员、各省保送官十一员。《政府公报》第48册,民国六年第九百七十六号,1915年1月25日。

    这种程式化的觐见,对新官们来说固然是莫大的荣耀,但对日理万机的一国总统却何尝不是耗力费神之务;客观的史家曾有说袁世凯主政时,日理万机,为国务夙夜宵旰者,实非虚言,只是袁氏帝王思想太浓厚,没有走上正道罢了。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袁世凯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大量册封官爵,徐锡麒有缘也得到了名位。据1915年3月26日发布的大总统策令,国务院铨叙局以各部大员资格分别叙官,文官分为九秩,卿、大夫、士各有上中下三等,徐锡麒被授予“中大夫”,而且是简任官,同时颁布的国务院各部参事、司长级干部中,徐宝蘅、夏曾佑、田步蟾、王景春、林志钧、顾维钧等,才仅得“少大夫”呢。《司法公报》第三十九期,专件42页,1915年年末出版。其兄徐锡麟地下如有灵知,会有如何感慨呢?

    又从《政府公报》逐月公布的官员考核成绩中,可以看出,在武昌关两年多里,徐锡麒做的还不坏。以民国五年(1916)为例,上半年度该关税收的比较数为八万四千三百元,实收数为七万九千八百一十四元二角五分三厘,虽然计亏一成以上,但财政部鉴于“川湘战事发生商务停滞运输顿渐税收大受影响”,考评结果是“准作为特别事故应请免议”;转到民国六年(1917),徐氏的成绩单令人刮目相看:下半年第三结,“计亏不及一成应请免议”,下半年第四结,盈利两千八百多元,“应请毋庸议叙”。《政府公报》民国七年第四百六十八号,1916年5月1日;民国八年第九百三十号,1917年8月27日。在同道中,这已是很好的业绩了。

    由《中国近代海关高级职员年表》可知,1917年12月至1919年3月,徐锡麒又在浙江境内三大海关之一瓯海关担任监督兼温州交涉员。据《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一号,职官任免令,1918年1月15日出版。这不止是一省官员中的肥缺,因当时北洋政府的收入,主要依赖海关税收,所以海关高级干部都由北京管控,同官的宁波交涉员孙宝喧、财政厅长张厚璟、盐运使袁思永,都是如此。徐锡麒在任期间,因盈收二成以上,在该部季度考核缮单中,屡有“记功一次”的记录,可见他确是个经商的材料。这中间,徐氏因父亲徐凤鸣去世,呈报丁忧,请准给假治丧,呈文递交财政部长曹汝霖后,居然要由大总统黎元洪批准,足见海关监督地位之重要。徐父死后,葬于鉴湖南岸之花井村,由黎元洪题写墓碑,柱联中还有“山蕴川葆此地笃生忠烈士”、“英材看后起其令子为天下雄”等五花八门的语句,这再次表明,徐家的荣耀及徐锡麒的发达,实际上是靠了烈士徐锡麟的杀身成仁换来的,思兹念兹,令人陡生沧然也。

    另据《徐宝蘅日记》1919年4月30日载“徐锡麒商财政部位置”等内容,这期间,徐氏还曾通过在北洋政府中充当策士的徐宝蘅,问津于京师衙门,可见官瘾不小。徐宝蘅字季湘,浙江杭州人,清末曾官至学部主事、军机处章京,入民国又得任北京政府国务院秘书、铨叙局局长等职,甚具活动能量,但不知何故,其事未成。

    烈士兄弟变绅士

    徐锡麒在绍兴煊赫多年,又在官场上打拼了几个回合,积累资本巨万,聚合人脉亦广,无缘更上一层楼,便急流勇退,归隐林泉了。绍兴师爷的道统家风就是如此,他们总是甘居幕后,但又善于把握自己人生的核心问题,即用足够的钱财维护高水准的生活。徐氏免官后,在家乡购买土地,扩建园林,居然把蔡元培的老宅也顶下来了,据时人记述:“蔡家的故居是笔飞弄九号门牌,六扇大门,五开间三进,民国十五年左右出卖与徐叔荪(名锡麒,是徐锡麟的三弟),这足以说明蔡先生虽是历任教育总长、大学校长、研究院院长等要职,还是两袖清风。”林文铮述、陈觉民记:《蔡孑民先生二三事》,载《浙江辛亥革命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页。后来,徐锡麒在上海置办了不少产业,其中创办于清咸丰二年、经营宁绍风味食品的邵万生南货店,就由他接盘经营多年,在南京东路上,以销售南北土产、山珍海味、参燕补品等,有名于港台及南洋。

    徐锡麒在绍兴家乡的作为,从当年邑人的一段记述中,可见一端:

    徐锡麒,字叔荪,曾官瓯海关、武昌关监督,休士后,息影桑梓。绍兴于孙卢战事暨民国十六年国军驱孙之役,迭遭败军滋扰,叔荪出任艰巨,创设清乡局以资保卫,地方卒赖以安全,阖邑民众德之,因为清乡纪念亭于龙山麓。匡甫:《徐锡麟烈士补正》,载《越国春秋》,1934年5月出版。

    这一段文字固然是为徐锡麒论功摆好,文中所说1924年秋江苏督军孙传芳与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了争夺地盘而火拼,及1927年春北伐军与孙传芳作战时,绍兴因为有徐锡麒这个大人物驻在,斡旋于交战各方,从而免受兵火之灾,也是事实。同在1927年年初,当蒋介石指挥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时,常年居住在上海的徐锡麟,经商之余也未曾忘怀政治,当北伐军兵临长江、剑指南京,江浙绅商惊恐万状,为了自保,乃由章太炎领衔,徐锡麒等副之,联合旅居上海的数十浙省名人,向时任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进策,并推选郭之江担任浙江省长,维持地方治安。这个举动还招来了作家周作人的一阵冷嘲热讽。

    章、徐等人致孙传芳电文如下:

    南京孙联帅勋鉴:大军南指,赤焰渐衰。顾此惊扰之余,群情浮动。民政方面,急需得人主持,方可绥靖。郭厅长之江,熟谙民情,兼孚舆望,且于旅浙军队向多感情。如能仰邀特任,安辑闾里,勤谋更始。非唯浙局之福,抑亦东南之幸。除公推叶子布君趋前面陈外,谨此奉达,伏维裁夺。章炳麟、徐锡麒、邬卓然、何炳松等三十二人叩。《致孙传芳公推浙长电》,载上海《新闻报》1927年1月18日。

    与章太炎、徐锡麟联衔的另外两人,邬卓然,浙江奉化人,时任浙江省烟酒公卖局驻沪办事处处长;何炳松,浙江金华人,时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也都是海上名流。大概此电出后,周作人见了已十分不满,过了几天,看到日文报上刊载的一条消息,说是上海淞沪戒严司令部密探在法租界抓捕一名“逆党”时,于混乱中开枪,误将其妻子打伤;同日该报上,恰恰又登了章、徐等人的通电,于是联想到了徐锡麒的哥哥徐锡麟。周作人同其兄鲁迅一样,都是善于冷嘲热讽的,不久就在《语丝》上撰文,除了讽刺章太炎是“第一名浙绅”,对徐锡麒尤其不客气,用语尖酸刻薄,并且别有一番沉痛的意味:

    ……同日报上又见许多“浙绅”呈荐省长的电文,具名的第二名乃是徐锡麒,第一名自然是章太炎。我不禁想起十九年前在安徽被杀的徐锡麟烈士来。他是被杀了,而且心肝还被恩铭的卫兵吃了去(据说后来改葬时查出肋骨断了好几根),他的妻并没有受伤,而他的弟却做了浙绅了。我想到,凡革命党有妻是一件不幸的事,而有兄弟也是别一种不幸。周作人:《革命党之妻》,载《语丝》第117期,1927年2月5日刊。

    周作人如此无情地攻击徐锡麒,当有悲叹其兄徐锡麟献身革命,而遗风在后人身上荡然无存的悲怀所在。但是,徐锡麒怡然做着绅士,在上海的洋房里度其优游岁月。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张静江被任命为浙江省长,上任后,即修建从杭州到绍兴的萧绍公路,该路竣工后,便交给徐锡麒等组成商办公司,享专营权三十年。徐氏由此发了大财,后来还投资续建了从绍兴到新昌、嵊县,再延伸到曹娥江畔百官镇对岸的乡间公路,与杭州至宁波的铁路相衔接,营利无算。浙江大规模兴建公路时,成立全省道路建设协会,徐锡麒列名为参谋,同时担任此职的还有周凤岐、王桂林、徐泽恂等人,都是浙省军政界大佬。

    岁月荏苒,到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时期,局势动乱,已经年逾花甲的徐锡麒隐居十里洋场的深巷中,仍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从1943年起,他担任上海棉花业同业联合会监事,参与控制棉花、纱厂、弹花、飞花等产业,和童吕青、荣尔仁、曹启明、冯隽生等行业巨头平起平坐。抗战胜利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婿,以接收大员的身份从重庆乘飞机到沪,不仅保护了自家的绸庄、南货店等生意,还以所挟巨资投入金融市场,赚了大钱。据张生元《我眷恋的邵万生南货店》,载《上海滩》1999年第7期。徐锡麒的次子,名学禹、字鼎臣,曾在德国留学,攻读电机学,1934年曾任上海电话局长,在这次接收上海后,又随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赴闽,出任省政府顾问。当年徐锡麟遗骸归葬西湖徐公祠,陈仪作为浙江都督府代表担任公祭人;陈氏也是绍兴东浦镇人,1902年入日本士官学校炮兵科,第一批光复会员,所谓陈、徐两家世交,便由此而来。

    徐锡麒晚年一直住在上海,直到1953年病死。在此之前,徐伟于1948年、徐锡骥于1951年已相继离世,徐伟是有骨气的,1941年绍兴沦陷后,他因拒绝为日本人做翻译,被断口粮,以糠充饥,噎食而亡。徐家到此走完了轰轰烈烈的时代,后代从此也静默无闻。倒是徐锡麟就义那年才一岁的儿子徐学文这一支,还有些光宗耀祖的故事。徐学文成年后考入上海光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赴德国留学,攻读制药,获得博士学位,还娶了一个德国妻子带回来,取中文名徐曼丽;1945年陈仪转任台湾行政长官,徐学文也随同去台,在台北任某化工厂厂长,以生产樟脑闻名。1991年病逝于台北荣民总医院,享年86岁。

    徐学文的女儿徐乃锦,嫁给蒋孝文,成了蒋经国的儿媳妇。蒋孝文是蒋经国长子,尽管家庭对他管束十分严格,长大后依然成了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上中学时有天半夜,将家中吉普车开出去,险些闹出人命;1960年其父送他到美国加州伯克莱分校念商学,又因开车超速被法庭判刑三天,后经台“驻美代表”出面交涉,以罚款了事。留学回来与徐乃锦结婚,蒋家本意安排他从政,未料他又染上酗酒恶习,一次酒后驾车出车祸,将门牙全部撞断。1970年终因饮酒过量而昏迷,脑部损害,智力相当于四、五岁孩子。徐乃锦于1983年担任台北市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长,蒋孝文1989年去世之前,一直缠绵病榻,全赖她悉心照料。根据《台湾往事》载《蒋孝严:蒋家门外的日子》,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

    徐学文死时,作家李敖曾写文章发感慨说:“徐锡麟万万没有想到:孙中山接收了他鲜血换来的革命成果,蒋介石的子孙接收了他的子孙。”《由徐学文之死想到徐锡麟之死》,载《李敖生死书》,中国友谊出版社,2006年,第13页。用语虽俏皮冷酷,却道出了世事的机窍与苍凉。不过,这时知堂老人也已长逝,如果徐乃锦与蒋孝文的故事让他知道了,不知还要写出什么风凉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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