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先驱:清末革命党人秘史-把柔术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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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德全的大智慧

    清末江苏巡抚程德全,可算是一个识时务者,在改天换地的辛亥革命风暴中,及时投向南方革命党阵营,民国成立前夕,就被顺理成章地推举为首任江苏都督。在随后的南北政治纷争中,他观风测雨,流行坎止,成了一个有名的调和派人物。所谓调和派,即在两股政治势力夹缝中,寻求生存之道的中间派。这等角色,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之。

    程德全身处动乱时代,在清朝大吏、武昌起义响应者、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长、苏省军政长官诸种身份的转换中,从容不迫,应付裕如,每每从危险旋涡中脱身而出,在复杂政局中保全自己。到1913年二次革命爆发,袁世凯与南方革命党人拔刀相向时,他又及时引退,得以善终,其看家本领,便是被他运用到了极致的政治柔术。

    边疆历练二十载

    程德全,号雪楼,四川云阳人,自幼随父在乡读书,青年时代以设塾训蒙为业,说白了,今天一个小学教员而已。光绪十六年(1890),他已满30岁,取得廪贡生资格,欲有所树立,于是出川游历,至京师入国子监。这时清廷政治日益腐败,国子监沦为科举的附庸,已没有从前那种师徒济济、研求是学的盛景,程氏遂也成为纳粟入学、追逐功名的一员,肄业后应试不中,也便断了进学的念头。在国子监就学一年,十分留意时局,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黑龙江旗人将领寿山,从此对俄国在东北活动问题,加以深入研究,这就给他带来了命运的转机。

    光绪十七年(1891),程德全经寿山介绍,赴黑龙江瑷珲、齐齐哈尔等地,先后在数名满洲大员幕府中充当文案,风雪戍边,辗转十年,直到1900年,才在已升任黑龙江将军的寿山手下得到实职,被任命为行营营务处总理,负责筹划全省边防,联络布置在讷河、嫩江一线各边防军。正是在这一年,黑土多事,俄国军队以干涉义和团起事为借口,大举进攻瑷珲,清军阵线连连失守,退至嫩江一线。程德全赶赴前敌,受命与俄军谈判,议定撤出军队及军火粮饷,和平出让省城齐齐哈尔。但因传译、沟通方面的误会,引起俄将猜疑,最终演变为一场攻城战。城将破时,寿山以身患重病、濒临垂危,不能履职尽责,在绝望中饮弹自尽。在这危急关头,程德全赶到俄营,阻止俄军大炮轰击城内,伤及无辜。他采取的办法,却让俄国人目瞪口呆:

    德全至,身当炮口,责俄将负约……俄将以寿山既殉难,强迫德全受将军印,德全峻拒之,不听,遂投嫩江自沉,俄人救之起,自是极敬服德全。寻俄将传俄皇有旨,召见德全,遂拥之赴俄。行抵呼伦贝尔,德全以将出国境,称病不行,留数月,始放归。《程德全传》,载李兴盛主编《黑龙江流寓人士传记资料辑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80页。

    程德全的这一招,以柔克刚,挡住了俄军的大炮,挽救了不少百姓生命,让粗蛮的俄国人见识了清朝官员的胆量。接着,他们又挟持程德全为人质,准备将他解往俄境赤塔,再赴莫斯科,走到海拉尔时,程氏的投嫩江欲自沉,则有些要挟老毛子的味道了。不管他动机如何,总归是通过中国人特有的谋略,既救了自己的命,也赢得了智勇双全的声名。两个多月后,他被释回到齐齐哈尔,经由地方奏请朝廷,提拔以直隶州知州用,赏戴花翎加三品衔,亦即“同知”,相当于现在的厅局级干部。

    又过两年,在与俄国人办理善后交涉中,程德全巧用柔术,故智重演,不断地加强自己在这方面的声誉,屡奏奇效。同时代人刘成禺所记另一件事,就颇有代表性:

    程德全(雪楼)以同知需次黑龙江,佐交涉使办理帝俄交涉。俄修北满铁路,火车开入中国,未知会黑龙江官吏,省吏愕然。程德全具朝衣朝冠,横卧轨道,俄火车乃停止开入,此事遍传北京。军机大臣鹿传霖曰:如此为国捐躯之臣,朝廷能不大用乎?乃单折具奏,特保大用。德全入京,特旨召见……召见后,西太后亲笔:程德全著以副都统任用。不一二月,黑龙江巡抚出缺,特旨补黑龙江巡抚矣……民元见雪楼,谈及黑龙江事,曰:不过兴之所至耳。刘成禺:《程德全横卧铁轨》,载《世载堂杂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3页。

    北满铁路旧称中东路,是从赤塔经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到达海参崴的西伯利亚铁路在中国境内的一段,建成于1903年夏天,也即程德全办理对俄交涉任期内。很快,他临事不惧、以身御难的事迹,又一次遍传京师官场,被朝野视为英雄人物。随后军机处传旨,令其入京。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末的这次召见中,慈禧太后向他询问中俄战事经过及边务善后情况,甚为详细,当即下旨,特赏道员、加副都统衔,以示表彰。按照清制,东北旗营长官历来由满人担任,这次,程德全不仅得到越级提拔,也以一名汉员而任满洲旗营首领,开了历史先河,被传为佳话。此后于1903年4月擢升齐齐哈尔副都统、1905年5月署理黑龙江将军、1907年5月署理黑龙江巡抚,连续数年,一跃成为一品大员,升官速度之快,在边疆大吏中亦属前所未有。

    至此,程德全的官运已达顶峰,之后屡仆屡起,在官场上经历了不少挫折,结果于宣统元年(1909)被满洲亲贵们排挤出东北,调任江苏巡抚。按满清官制,江苏地盘上坐镇两名一品大员,两江总督驻节南京,江苏巡抚开府苏州,既互为犄角,又两相牵制;又因南京踞拥东南半壁,地势雄胜,还设置一名江宁将军统率八旗兵,扎营于金陵城厢,以资震慑。程德全的到来,或是历史一个奇妙的安排,江苏是同盟会在长江中部的根据地,也是革命党人势力的主要集结区,在接踵而至的辛亥革命中,能否领全国风气之先,主政者的态度和选择十分重要。

    这时的程德全已年届半百,经过二十年在东北边疆的历练,积累了丰富的治事经验和过人的政治智慧,也正是借助于此,在纷繁复杂的变局中,他的柔术得以发扬光大了。

    苏省反正出奇招

    武昌新军于10月10日起义后,上海、杭州渐次响应,虎踞龙盘的南京城,因为两江总督张人骏效忠朝廷,又有江宁将军铁良、江南提督张勋这两个铁将军把门,对形势发展形成巨大阻碍。特别是当清军攻占汉口、汉阳后,武昌告急,黄兴、宋教仁等急欲谋取南京,以解湖北前线之危;坐守宁沪线上重镇苏州的程德全,对革命持如何态度,十分关键。此时的程氏就任江苏巡抚仅一年多,与著名立宪派人士张謇、应德闳、赵凤昌等过从甚密,当辛亥风暴乍起,一开始,他们联合起来,连连起草奏疏,呼吁清廷提前宣布宪法、解免亲贵内阁、下罪己诏等,以求挽救时局,然而朝廷“留中不发”,未予理睬。失望之余,名绅们转而与革命党结盟,程德全默观天下大势,各省响应革命之速,已如雷霆巨涛,于是决定另做打算。

    但是形势不等人,短短几日,程德全的谋算从最初的“视鄂胜败及他省响应与否”,以定行止,到寻求苏属“自保免祸”,一下子跨到了要不要宣布独立、倒向革命的边缘。这对一个沐浴着浩荡皇恩成长起来的朝廷大员,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程德全能把这其中的宏旨、道义处理得顺理成章,且运用手段有如行云流水,就不能不令人佩服了。

    就在程德全左右顾盼时,11月4日,传来上海光复消息,当夜,沪上民军五十余人乘火车开到苏州,与驻扎枫桥的新军四十五、四十六两标会合,准备翌日攻城。大势所迫,容不得程氏再犹豫观望下去,在这危情时刻,他没有向别省大吏一样仓皇出逃,也不想做清廷的殉葬品,而是顺水推舟,表示了合作态度。在私下会见民军代表时,他慷慨其词道:“此举我当然赞成,但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然而,到了公开场合,他采取的方式却是出人意料的。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记云:

    辛亥事起,程(德全)为江苏巡抚,召集全省文武官吏,议战守之策,文武官吏皆公服而入,程则便衣而出。左孝同为臬司(布政使),责程极严厉,有军官持枪而言曰:今日之事,唯响应共和能定之,全场混乱。明日宣布独立矣。刘成禺:《程德全横卧铁轨》,载《世载堂杂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3页。

    程德全在取得革命党人同情的同时,关键时刻隐身回避,无非要向外界表明:在苏州反正这台戏中,他不是主角,而是被动胁从的傀儡,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防止万一局势反复,好为自己留条后路。当天,在被公推为江苏都督后,他又致电京师内阁,一再说明苏省宣布独立是为军队所迫,且由苏、松、常、镇、太“五属士民公决”,自己正在努力劝导解散,“唯有鞠躬尽瘁而已”。推卸责任也好,请求谅解也好,程氏这么做,都是为了暂时把朝廷稳住,自己先做几天半真半假的革命党。

    其实,程德全此举,也是在朝廷和革命党之间玩平衡术,两头应付,对哪一方都不是真心的,举一例子:在宣布全省光复后,程德全电令各府县,传知各户一律悬挂白旗,以示响应,常州江防营统领恽祖祁接电后即组织军政分府,自任总司令;在这同时,同盟会先声夺人,派遣何键率领农团二百余人,也已进驻常州府中学堂待命,形成两军对峙局面。恽祖祁两次发急电请示程德全,先告以“土匪盘踞府中学堂,反对挂白旗”,后询问“可否由江防营驱匪安民,暂维现状?”程德全“知必有变,复恐多事”,小心谨慎还罢了,居然始终未予答复,弄得部下进退失据,只好“跟着感觉走”了。程氏的柔术艰深难测若此,也真令人胆寒。

    有趣的是,苏州宣布独立后,除了满街悬挂白旗,市面没有任何惊动,商家铺面照常营业,为了表示顺应时代潮流,“革命必须破坏”,程德全授意手下人干了一件有意味的事,颇能显示他的个性。他家的教读先生、扬州人钱伟卿回忆:

    苏州光复时,没有丝毫变动,仅用竹竿挑去了抚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革命必须破坏云。钱伟卿:《谈程德全二三事》,载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编辑《辛亥革命江苏地区史料》,江苏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25页。

    如此而来,江苏全省光复这样推翻清朝几百年专制的大变革,在程德全的掌控下,不开一枪、未伤一人,在一夜之间尘埃落定了。士绅们都称赞他识大体、顾全局,苏州人世居鱼米水乡,性情温婉好静,生活追求安逸平和,由此,人们对程督“保全地方为第一要义”的策略尤有好感。曾作为五属代表之一到苏州劝程德全起义的黄炎培,对程氏反正后施行的怀柔政策,留有深刻印象:

    程德全就任都督职,首先表现一特点,不杀伤一个满洲人(他省有大杀满洲平民的)。都督府发出六言告示:“照得民兵起义,同胞万众一心……旗满视同一体,大家共享太平。”通电全省各县,即日反正,别伤害满洲平民……在这里又表现一特点,我被命收取提学使樊恭煦印信,那时樊十分战栗。我受程都督谆嘱,十分亲切地向樊说:“此举出于全民公意。你如愿留苏,就留下,给生活费。愿回原籍(樊浙江人)当送回籍川资。”樊愿回籍。所属各卸职人员包括撤换的各知县,一律这样待遇。大家感觉民国比清朝大大不同。黄炎培:《八十年来》,中国文史出版社,1982年,第61-62页。

    此外,武昌起义后,各省继起响应,为了权力争夺,流血冲突屡见不鲜;江苏不仅是首个和平反正的省份,以原清朝巡抚而任革命军政府都督,程德全也是第一人。其后广西、安徽、山东竞相效仿照办,形成连锁反应之势,程氏所起到的模范带头作用,功莫大焉。这显出了他的处事谋略,的确技高一筹,也是革命党愿意借重其人、维护大局的地方。

    倡言革命观风向

    当然,程德全以满清大吏骤然宣布倒戈,加入革命阵营,中部同盟会领导人陈其美、宋教仁等,最初对此颇为怀疑,仅给予有限的赞助。随着大局逐渐明朗,清廷已呈崩溃瓦解之势,程德全表现出的革命坚决性也令人刮目相看。11月下旬,当同盟会组织江浙联军会攻南京时,程氏不仅派出苏军刘之洁部步队四营、炮马各一队加入作战,自己还亲自赶到高资前线,抱病视师,这无疑赢得了革命党人对他的信任。他抵达前敌后,还以通电发布了一篇誓师文,语气激昂恳切,文辞铿锵有力,其中警句,为人们传颂一时:

    自武汉首倡大义,凡有血气,云合影从。盖无不知欲求政体之廓清,端赖国体之变革。无汉无满,一视同仁。唯国唯民,各求在我。将泯亲疏贵贱为一大平等,即合行省藩属为一大共和。但有切实改革之诚,并无力征经营之意。从国民多数之心理,奠华夏后此之邦基。其所以从武汉之后,而黾勉以救国亡者,如此而已……仗诸君热力,再造河山。是民国义师,咸遵纪律。《江苏都督程德全誓师文》,载《中国革命记》第六册(文牍),时事新报馆,1911年,第1-2页。

    就在江浙联军将要向南京进发时,总司令徐绍桢与镇军都督林述庆却因为意气之争,互相掣肘,两不相容。陈其美、宋教仁会商后认为,在此军戎日亟时刻,帅将不和,为兵家大忌,且于江南大局多有阻碍,不如改举程德全为海陆总司令,以徐绍桢副之,或可暂时缓和矛盾。程德全正在丹阳一带视师,得电后很快回讯,表示“自惭无军事学识,未敢承命”,此次到前方看望江浙联军,“目的专为抚慰勉励”,并无其他打算。程德全的谦让,固然使骑虎难下的徐绍桢感激万分,而同盟会领导人对程氏表现出来的信赖,说明这位昔日老官僚在革命党人眼里,是有着十足分量的。

    十余天后,南京城池被攻克,随着联军各部队入城,徐绍桢与林述庆之间矛盾也骤然升级,为争夺苏军都督位置,两人由文电交驰、往来攻讦,发展到手下军队持枪对峙、几乎火拼的地步。为防止事态扩大,宋教仁偕于右任、居正、梁乔山等专程从上海赶到南京,先与徐绍桢晤谈,请他担任援鄂军总司令,出征武汉前线;又与林述庆协商由其担任临淮北伐军总司令,进军山东事宜。在此期间,宋教仁等反复向两人说明程德全在江南具有号召力,担任江苏都督,有利于革命进行云云,并担保“倘雪楼(程德全字)督宁,一切军需上补充,必能极力担任,不使君丝毫掣肘”,一场风波才告结束。随后,程德全由同盟会派人迎接到南京,入驻旧藩署,抵达当晚,宋教仁、柏文蔚、范鸿仙、郑赞丞等人将江苏都督印信交到了他手里。在这当中,程德全置身局外,不温不火,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最终却成了得利的渔翁,时人对此多有不解者,归于程氏命顺运好,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他胸怀大智慧的一种表现呢?

    12月7日,江苏都督府成立,在报纸上宣布的新任命官员中,都督程德全以下,主持民政、财政、教育等各主要部门的张謇、张一麐、沈恩孚,一大半是旧官僚、立宪派党人及绅商,只有政务厅长宋教仁及高参顾忠琛、钮永建、陶骏保等,是同盟会出身的革命党人。对于请出程德全这样一个前清遗老,来坐革命党人浴血奋战夺来的天下,许多同盟会员也难以理解,但是稳定压倒了一切。这一下,南京局势看起来是妥帖了,真正的革命者却成了配角,屈居旧官僚们的门下,这就为日后的变局埋下了伏笔。

    但是,到了苏督大印拿到手里,程德全反而不急于上任了。他第一次去南京组织都督府时,因为林述庆与徐绍桢的纷争,颓然打道回沪;第二次在陈其美、汤寿潜陪同下到宁,又因南京城内军队林立、秩序混乱,政令难出督署大门,在愤愤中无功而返。所以,当这次任命令公布后,已伤了自尊并看出其中所伏危机的程德全,索性拱手道谢,称病不出了。然而,苏省光复之后,政务繁忙,百废待兴,江苏省议会只好推举庄蕴宽代理都督,暂时照应一切。

    当然,程德全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他占据了都督位置,表面上不理政事,但仍在“病中”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到12月下旬全国十八行省宣告独立,数过大半时,他马上精神抖擞起来,即联合东南各军政府发出公电,“恳请孙中山先生迅速回国,组织临时政府,以一事权”,表现出十足诚意。不久孙中山抵达上海,与程氏见面时,对他带动江南脱离清廷、热诚赞助革命,给予高度评价。

    及南京临时政府组成,孙中山以江苏为东南半壁革命中心、程德全经验宏富德高望重,任命他为内务部长,此一职位是内阁中的首席,显然,这也是革命党人与旧官僚势力妥协的结果。但是,程德全受命后,仍在上海租界卧病,迟迟未去南京就职。1月5日午后,孙中山在总统府主持各部总长委任典礼,九名总长中独缺司法部伍廷芳、内务部程德全,伍氏未能到场的原因,是领衔在上海议和,无法脱身;程氏不克来宁,却仅仅因为“有病”,实难让人理解。更有意味的是,在这期间,程德全与章太炎等人组建了中华民国联合会,作为继续从事政治活动的一个铺垫。此时,清廷尚未宣布退位,南北议和正在紧张进行中,莫非他神机妙算,在观测风向之后,料定再过两个多月,孙中山必定要让位于袁世凯?

    风雨飘摇稳坐船

    果不出所料,袁世凯于1912年3月末在北京接任临时大总统,十余天后,即下令程德全复任江苏都督。为什么作这样选择?袁氏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向孙中山示好,另一方面,袁、程都曾是前清大员,惺惺相惜的同时,或许袁氏认为他们在心理上能有更多的默契吧。南方革命党阵营中,被袁世凯顺理成章安下一个楔子,由此也演绎出一连串变局。这时,黄兴正在为南京留守府裁撤军队、筹集粮款等事而焦头烂额,心灰意懒,袁世凯还是心怀顾忌,特别电嘱程德全留心察访黄兴的活动,希望及早结束留守府,解除自己的这块心病。

    留守府本是袁世凯为了安抚南方革命党人而设置的临时机构,管辖南京地面及南方各军的裁撤整编,程德全接任苏督后,最初将都督府行辕设在苏州,虽也有心早日接受南京事权,统一政令,但为了避免与革命党发生冲突,并且看到黄兴政治态度消极,对自己并不构成长期威胁,于是仍以惯常的柔术与之周旋,劝慰黄兴从容办理结束,勿要操之过急,遗留后患。当袁世凯急不可耐地再次来电查询南京状况,并准备派陆军部次长蒋作宾赴宁接收留守府时,程德全复电说:

    南京留守府本非常设机关,克强(按黄兴字克强)亦有三个月告竣之说。德全在宁亲见克强办事情形,实系处处力求收束,并无积极思想。即使三个月不能完竣,大抵五月为期,断无不了之局……但虑蒋君一到,留守即将各事立刻交出,失之太骤,非事势所宜。可否密谕蒋次长,于抵宁之日宣布钧意,以此番来宁专为抚慰赞助起见,并非交接。闻克强与蒋君至好,必乐引为己助,似此则一面可以促事实之进行,一面可以释军心之猜虑。两三月后事竣取消,大局宁帖,可操左券。《程德全致袁世凯电》(1912年5月23日),原存《江苏都督府往来密电》,转引自朱宗震《孤独集》,上海书店,2001年,第40-41页。

    程德全的这一番运作,显然更具有长远的政治眼光,到6月中旬,坐镇金陵却缺饷缺粮,随时面临军队哗变的黄兴,还是选择了通电辞职,将南京政务及数万部队,一体交由江苏都督府接收。这正是袁世凯所企望的,于是随即通令批准,并命程德全当天赶赴南京到任,并将都督府移驻金陵,加紧整顿江苏地面上机关林立、政出多门的问题,以期把革命党人在南方最大的根据地,在短时间内彻底分化瓦解掉。黄兴辞职后,各种政治势力争斗表面化,江苏政局势必大变,此为前奏也。

    果然,江苏的革命党人们早就不满于孙中山、黄兴向北方让权,眼下对袁世凯的安排更不买账。在这之前,同盟会员柳成烈、朱葆诚等就在苏州组织了一个“洗程会”,密谋由上海都督府预备一批军火,装上小火轮运到苏州,再以辛亥革命时成立的先锋营为核心,带动当地军队发难,驱除程德全,拥立上海都督陈其美为江苏都督。这下子,机会到了,党人们决定冒险一试。

    在这同时,甫迁南京的程德全也接到密报,他当机立断,即返苏州震慑,于驻军起事前夜,抓捕了为首的蒯氏兄弟及先锋营两名军官,并成立军法会,自任审判长,经快速审判后,几名主事者立予枪决,先锋营也被缴械遣散。令人刮目相看的,是程德全处理此案的方法:从事发到善后,自始至终未事张扬,在局面平息后,为了避免株连,且安定人心,他还命令将搜获的文件、名册等,在众目之下即行烧毁,也是机关算尽了。更有意思的是,陈其美在上海风闻党人事败,佯向程德全询问结果,以探虚实,程氏答复之老练、冷静,为常人所非能者:

    敝处本不知柳成烈踪迹,蒯案也未闻及。特闻。《程德全复陈其美电》,载《申报》1912年6月6日。

    程德全处理此案的坚决态度,与事后表现出来的克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此行事风格,显然是不愿意将事态进一步扩大化,所谓柔术,点到为止。这一闷棍打在了革命党人的要害上,也让心存侥幸者不敢再轻视程氏其人。不久,扬州都督徐宝山、江北都督蒋雁行相继取消军政分府,在江苏地盘上的陈其美孤掌难鸣,乃于7月底交卸上海都督一职,至此,程氏的都督地位难以动摇了。他正式上任后,做事宽严有度,且有魄力,对人友好平和,因而获得了各方面支持。很快,革命党人也松了口气,这位不动声色的老官僚,虽非同盟会的坚定支持者,但也不像是袁世凯的同路人,而是一个地道的中间派。

    在《致大总统及地方议会宣告就任》一电中,程德全表示,江苏政局统一后,自己的政治主张,“首宜以恢复秩序为唯一之方针”,在当时南北政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他极力主张调和,为此宣布脱离共和党,试图超越党派冲突,便于沟通南北,调解政党之争。在接收南京留守府、上海都督府过程中,在整编江苏军队、处理宋教仁被刺案等问题上,他都能够大度处之,公平对待各方,对已经处于弱势的革命党人,也比较同情。尤其1913年2月宋案发生后,程德全亲往上海主持调查,并应黄兴要求,通电公布表明国务院总理赵秉钧为暗杀主谋等证据,力争在法律范围内求得解决,结果虽告失败,但他的一片苦心,仍令不少革命党人信服和感动。

    柔术用尽万念空

    到1913年初夏,宋教仁被刺案法律解决,仍然无望,袁世凯向五国银团大借款得手后,又派北洋军南下,步步进逼,孙中山不甘于不战而屈,乃动员南方各省起兵讨袁。当革命党内部为斗争策略吵作一团时,程德全在一封密电中如此劝慰道:

    吾辈一举一动,当在法律范围之中,倘过于激切,酿成暴举,转贻反对者以口实,夫大多数人民反对,未有不败亡者也……总之,政治不良,革政治之命可也,若酿成政治分裂之祸,因以革民国之命则不可。国民党惨淡经营,得有今日,诚非易易,更须稳立脚步,求政治上之最后胜利,切不可激于忿愤,为孤注之一掷。《程德全致李烈钧电》(1913年5月8日),载《江苏都督府往来密电》。

    其语谆谆,可谓开诚布公,苦口良言,无异于将他在官场上多年练就的柔术,和盘托出,捐献给革命党人。可是孙中山不信这一套,兼以革命党阵线号令不一,遂致二次革命之败。程德全既拥护中央,又同情革命党人,那么他的所谓调和,也仅止于劝说革命党人放弃武力讨袁的主张,最终只能是一厢情愿而已。到7月12日,已被袁世凯撤职的江西都督李烈钧在湖口宣布起义,紧接着,黄兴也潜赴南京,成立江苏讨袁军总司令部,并策动驻宁陆军第八师包围都督府,逼迫程德全一同举义。担任讨袁军兵站总监的赵正平,是7月15日早晨陪同黄兴到督署劝程的随员之一,他回忆:

    ……尚在睡梦中的苏督程雪楼先生惊骇异常,我急忙上前安慰说:“请都督安心,克强先生就要来了,即要同都督商量。”他说:“克强先生到了么?请他快来罢!”话声未绝,克强不改他温蔼大量的态度,踱进来了,背后跟着各高级将领。大家坐下,克强先生说明讨袁的大义,请求协助。当时有若干高级将领,从第八师长起,纷纷下跪,语极诚恳。程氏遂一改其惊异的颜色,留住章行严(也同克强同来)先生来起草讨袁独立的檄告,而推请克强先生出任讨袁军总司令。赵正平:《癸丑讨袁》,载《民初政争与二次革命》(下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83-584页。

    面对黄兴的敦促,与第八师高级军官们的跪请,程德全口中默然,不知所云,算是一种屈从的表示;几日后,他便重演故智,以身体多病为由,要求到上海就医。黄兴低估了这位三朝元老以柔克刚的本领,竟慷慨大度,允其起行。哪知程德全脱出旋涡,安然返沪后,连连发表通电,说明南京宣布独立,是“事势所迫,有触即发”,“德全苦支两日,旧病剧发,刻难耆拄,本日来沪调治”,表示不再是问政务。在他授意下,一同赴沪的民政长应德闳也发了一个简短的通电,表明:“苏省民政机关,业由德闳率同各司长,移交都督府”。《程德全应德闳由宁赴沪通电》(1913年7月17日),载1913年7月18日《时报》。话里的意思是,革命党人举义讨袁,地方政府无力干预,南京城里,任凭黄兴一伙人去闹吧,横竖都看中央如何处置。

    袁世凯对程德全的态度很是恼火,去电责备他说:“该都督有治军守土之责,似此称病去职,何以对江苏人民?”并要他“选择得力军警,严守要隘,迅图恢复”。程德全当然不愿再踏入多事的南京,为了应付北京的问责,他委派江苏第一师师长杜淮川为代理都督,自己则不紧不慢,一面在上海遥控指挥,一面向袁世凯发电报解释,声明本都督系被讨袁军胁迫入伙,此前江苏独立一切文电,都是“假用德全名义号召”,并劝告黄兴“取消讨袁名义,投戈释甲,痛自引咎,以谢天下”。他很清楚,事态至此,自己既失去了袁世凯的信任,也与黄兴形成反目之势,种种苦心,都成竹篮打水,在这进退失据之际,只得做下台走路的打算了。

    南京的战事,在黄兴负气出走后,又经国民党《民权报》主笔何海鸣发动第二次独立,讨袁革命官兵紧闭城门,与北军鏖战了二十余天,金陵城才被冯国璋、张勋部攻破。这期间,江苏绅商各界仍呼吁程德全前往南京善后,程氏未予回应,在南京陷落之际,他选择了知趣而退,向袁世凯请疚辞职。9月3日,即南京被北洋军占领次日,袁世凯下令免去程德全江苏都督职务,由张勋接任,程氏的政治生命也由此结束了。

    其后,程德全蛰居上海租界卡德路寓所,谢绝见客,以求自保。自武昌起义后,他在两股强大政治势力之间寻求生存之道的梦想,也以失败告终了。退出政界后,他万念俱灰,于1926年出家,先赴常州天宁寺受戒,法名寂照,后来在苏州法云寺隐居,吃斋诵佛,远离尘嚣。1930年在上海病逝,活了七十岁。苏州寒山寺山门上方匾额,即是他在江苏巡抚任上时所题写,“古寒山寺”四个隶字,字体古意盎然,遒劲苍凉,全不似久经宦海、善用“柔道”之人所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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