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你的影子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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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日子里,父亲背后似乎多了一双眼睛。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市场,他总甩不掉那双眼睛。

    1

    见梅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家里有个傻子弟弟。

    见梅常听父亲说:“本来只生一个的,后来不知好歹再生了一个。”父亲说:“再生一个就生多了,造下大孽,把好日子弄废了。”父亲又说:“当时不懂造孽,光惦记着高兴,就起名儿叫喜出……”

    父亲说话的时候,喜出便站在一旁傻笑。他看着父亲,撑着嘴,脸上一阵阵欢喜。喜出总是这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快活地咧开嘴巴,一咧开嘴巴,口水便会滑出,一挂一挂地依在胸前,厚成油亮亮的一片。有时他会把食指伸入口中,卧在那里,让口水顺着手臂流入袖管,在弯臂的地方湿成一块。

    喜出时常湿着的还有裤裆。他八岁了,还做不好小便的事。其实他穿着开衩裤,往院子边一站,比谁都方便。见梅教过他多少回了,就是教不会。有时他懂了似的,很快跨到屋外,却捏拿不住东西,把尿水注在鞋子上。有时他慌乱地出门走到合适地方,站了半天没有动静,原来一路漏过去,已尿净了。

    这样,喜出身上成天就臭湿湿的。见梅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除下喜出的衣裳去河边清洗。她把衣裳扔在石阶上,举着木槌一下一下捶打。尽管是冷天,衣裳的味还是很重,要捶打许多下才能散去。见梅的力气还不够多,经不起用,捶着捶着就会吃劲。几件衣裳洗下来,她的脸和手便透了红。

    原先,洗衣裳是母亲的活,后来她患了一种叫类风湿的病,手指关节变得又紫又粗,有些难看。医生说,这样的手碰不得冷水,最好闲着。母亲不信,又去碰河水,很快把指节弄成了算盘珠子。母亲举着算盘珠子的手说:“这是报应,因为谁都知道,是我的肚子把喜出造成个人形。”她还说:“要是早些住在城里就好了,城里人不讲情面,不会让我生下第二个来。”

    母亲说的不是全对。见梅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是城外的村子,后来县城慢慢变大,一点点逼近村子,最终把村子收并了。见梅家坐在一个院落里,傍在河边,典型的农户群居格局,却算是城里人了。父母也不再下地干活,只在城里的羊毛市场摆摊子。摊子不大,进进出出的却是些大票子。有了票子,日子便扎实起来。那时父母挺庆幸,觉得不费大劲,就把城里人给做了。不仅如此,他们因捏着农家户口,还有多生一胎的优势。这优势简直是一只鲜亮的果子,挂在枝头悠来晃去,很是诱人。于是他们就摘了。

    他们没想到摘下的是苦果,舒心日子从此掉了个头。他们看过几次医生,很快把心看凉了。心一凉,父亲的好脾气再也没回来。以前,父亲爱逗乐子,经常把见梅说得咯咯地笑。现在,要是瞧着喜出也在旁边傻笑,就不愿意多说话。他不说话,喜出仍还在笑,收不住的样子。这时父亲会伸出手,往儿子脸上甩出一记耳光。

    冬至这天,喜出又犯了大傻,将一只兔子丢进河里。

    喜出自己捉不住兔子,是邻家男孩小武捉住塞给他的。这一日是周末,小武几个男孩吃过汤圆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大声朗读课文,朗读声吸引了喜出。他离开屋门,走到他们旁边。他听见他们嘴里念念有词。他们念的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听过几遍,喜出听熟了,也要试一试。他嘴巴一张,发出“鹅鹅鹅”的声音。大家一看喜出也在“鹅鹅鹅”,高兴了。小武说:“喜出,你知道什么是鹅吗?”喜出不知道,但听到小武叫自己的名字,就嘻嘻地笑。小武又说:“喜出,你知道什么是白毛浮绿水吗?”喜出紧一下脸,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便说:“小武,你别跟喜出说课文,他不会明白的。”另一个男孩说:“要让他明白,除非找到一只鹅。”小武点点头说:“没有鹅找一只鸭也行。”

    他们掉转脑袋,要在周围找到一只鸭。不想没找着鸭,眼睛里倒出现了一只白毛兔子。兔子是邻居瘦爷的,现在没人管,也跑进太阳里暖身子。小武奔过去,见兔子闪着嘴,被日光晒得懒洋洋的,便抱起走回来。小武说:“喜出,这是什么东西?”喜出说:“鹅鹅鹅。”大家咯咯笑了。小武说:“你能让它白毛浮绿水吗?”喜出不会回答,就说一句用熟的话:“好好好。”

    小武让喜出双臂环在胸前,把兔子放上去,然后引着大家往河边走。河在院子外,穿过一个墙门就站到岸边石阶上。小武说:“喜出,鹅喜欢游水,你得让它高兴。”喜出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小武说:“你把手松开,鹅就会跳进河里,就会白毛浮绿水。”喜出听明白了,把胳膊分开。兔子落下去,在喜出脚背顿了一下,滚入河中。

    小武们“哇”了几声,转身跑掉了,剩下喜出一个人看着一团白毛在河水里翻上翻下,一会儿便找不着了。

    晚上,瘦爷来到见梅家门口,将兔子扔在地上。兔子的毛还软着,身上肉已硬了。瘦爷喊道:“枪子枪子!”枪子是父亲的小名,听起来挺亲切。父亲应声出来,见到的是一张不亲切的脸。瘦爷说:“枪子你不会不知道,这兔子跟我一年多了,我待它比孙子还好。孙子常年不来看我,兔子却天天陪我。不光白天陪我,晚上还随我睡觉。”瘦爷说:“枪子你不会不知道,这兔子毛长得最厚,它睡在床上,抵得上一床被子,要是算作毛衣,抵得上两件毛衣。有了两件毛衣,我就不用上你那个羊毛市场买毛线了……”父亲说:“瘦爷瘦爷,你到底想说什么?”瘦爷说:“还用我说吗?你儿子把我兔子扔河里了。”

    父亲瞧一眼地上的兔子,转身进屋把喜出揪出来。喜出见到兔子,脸上有了喜色,嘴里说:“鹅鹅鹅。”父亲说:“瘦爷你看看这傻子,他有能耐把兔子弄到河里吗?”瘦爷说:“怎么没有?他的力气比兔子大。”父亲拎起兔子,塞到喜出怀里。喜出高兴地抱住兔子,往河边的墙门走。走到一半,被父亲大步追上,一巴掌打在脸上。喜出全身一松,兔子跌到地上。他看看空着的双手,“哇”地哭了。哭了一会儿,瘦爷说:“枪子,我不难为你,你也别难为喜出了。你找个地方把兔子埋了吧。”

    那天晚上,天很冷。父亲在院子里的一棵桑树边,抡着镐子挖一个坑,把兔子埋了。干活儿的时候,他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见梅堵住小武几个男孩。见梅是初二学生,小武们是小二学生,她比他们高了一头。见梅说:“你们怎么可以欺负喜出!”小武说:“我没有。”另几个男孩赶紧说:“我们也没有。”见梅说:“你们欺负了!”小武说:“你说了不算。把喜出叫来,他说欺负才是欺负。”见梅说:“你这么小,哪儿学的坏?以后再这样就对你不客气了。”小武说:“你会怎样对我不客气?”见梅凶着脸说:“我告诉你妈。”小武摇头说:“我不怕。”见梅说:“我告诉你爸。”小武又摇头说:“我不怕。”见梅想一想说:“我告诉你老师。”一听告诉老师,小武不摇头了。他望一眼见梅,心想她长得有点像大人,也许真的能跟老师说上话呢。

    见梅走后,小武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小武说:“咱们干了什么事,见梅真的会向老师告状吗?”几个男孩有的说会,有的说不会。小武说:“要是她跟老师说了,老师会怎样罚咱们?”一个男孩说:“会不让咱们进教室。”小武说:“不对,迟到了才不让进教室。”另一个男孩说:“那就抄课文,老师会让咱们抄十遍课文。”小武说:“也不对,没完成作业才让抄课文。”又一个男孩说:“肯定是罚站,就是站着上课。”小武说:“很像瞎话哩。”那个男孩说:“别的班级已经这样做了。”小武说:“可站着上课会挡住别人。”那个男孩说:“是站在黑板跟前,屁股冲着大家。”男孩们嘿嘿笑了。小武说:“屁股冲着别人上课,这是第一次听说。”小武又说:“我挺想看看,我那么站着会是什么样子。”

    过一天见梅下午放学,一进院子便瞧见喜出站在桑树边,像是撒尿,却久久不动。见梅走过去,见喜出捏着小便东西,嘴里咝咝响着。见梅说:“喜出,你在干什么?”喜出转过脑袋,快活地说:“水水水。”见梅思忖一下,心想他说的是浇水。刚要离开,却瞥见喜出跟前的树干上有字,凑近一看,上面用小刀刻着歪扭的两个字:见梅。字上湿淋淋的,好像被使劲浇过。

    见梅生气了,转一圈身子,想在院子里找到小武们。可周围什么人影也没有。见梅走回屋里,将书包扔到桌上,身子坐在桌前不愿意动弹。身子不动弹,鼻子却喷着粗气,像刚干过重活似的。

    过了半晌,气慢慢小了。她站起来,去厨房取了菜刀,出门走向桑树。喜出还站在那里,见姐姐握着刀子走来,好奇地看着她。见梅把刀子伸向自己的名字,未及动手,先闻到一股尿臊味。见梅心里说,我得先洗干净我的名字。于是她又返回屋里取出木桶和水瓢,去河边打了水提到树旁。喜出见着水桶,说:“水水水。”见梅不理他,径自用水瓢舀水泼那字痕,泼过几次,便把尿臊味杀了下去。然后她拿刀刮字,只三四下,两个字不见了。

    见梅抬起身,见喜出双手伸入水桶,费力地去捉水瓢。水瓢在水中蹦来蹦去。见梅叹口气,提起剩下的半桶水,引着喜出走到院墙边,那里种着一溜花草。见梅说:“喜出,这是菊花,这是山茶,这是冬兰,浇水得往这些花草上浇。”一边说着,一边舀水挨个浇过来。喜出在旁边看高兴了,摆着身子,说:“水水水。”

    晚上父亲回来,见梅将下午的事说了。见梅说:“我要找小武算账!我要告诉他这是流氓干的事,我要他爸妈他老师骂他一顿,我要他跟我说声对不起……”父亲说:“那么小的人,你跟他说不清道理。”见梅说:“可他懂得欺负喜出了。”父亲说:“不要把喜出与小武说在一起。喜出跟小武比,喜出是个屁!”见梅说:“爸,你怎么能这样说!”

    见梅跟父亲说话,是在饭桌上。母亲把喜出领开了,剩下见梅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地抿酒。父亲喜欢晚饭时捏着酒杯,把自己的脸慢慢喝红。现在,父亲的脸准备红了,话也跟着多起来。

    父亲说:“我不是胡说,喜出真的连小武的一个脚指头都不如。他生下来就是个让别人糟蹋的东西。你找小武发几句火,算是解了气,可他马上会在喜出身上找回去。”父亲说:“为喜出的事找人家说理,你愿意我可不愿意。也不是不愿意,我是没脸跟别人说话!喜出的事能找出个什么理来,说到底是向别人求情,求别人放过他。可是,这种事能求得尽吗?”父亲说:“我知道,我的苦日子才刚刚起个头呢。往后呀,什么高兴的事搁在我身上就得打折。我不敢高兴,我一高兴喜出就会跟我过不去。往后呀咱们没事做了就等着,等着喜出给你找出事来。”

    两天后,父亲的话兑了现。这天天下起细雨,喜出一个人待在家里。他不知道怎么打发那么多的时间,就晃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他看到床上铺着被子,被面上长着许多花草。这些花草让他开了窍,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走到厨房找着水瓢,取了水运到床边,浇在花草上。花草很口渴,一下子喝了下去。这情形使他高兴。他来回走了几趟,似乎还不尽兴。后来他在另一间屋子里又找到了目标,这床被子上的花草虽然少些,但可以让他的劳动继续下去。

    此日下午,喜出是在愉快的忙碌中度过的。

    见梅第一个回家。她先看到兴高采烈的喜出,然后看到样子有些夸张的被子——被子下面爬出细细的水流。她“呀”了一声,一把夺下喜出手中的水瓢,将水瓢和喜出一起带到厨房。她瞅着水瓢,心想喜出竟然会使用这东西。接着她想到应该呵斥喜出,怔了片刻,一时找不到可以让他听懂的话语。

    正不安着,父母回来了。他们一瞧见梅的脸,就明白有不好的事。他们进了睡屋,半天出不来。后来父亲一人低头走出来,挥挥手,让见梅将喜出领开。然后他一声不吭取了酒瓶,又取了酒杯,也没有下酒菜,就坐到桌前慢慢喝起来。不一会儿,他的脸变得又涩 又红。

    这天晚上,见梅帮着母亲从仓房搬出待卖的毛线,堆在床铺上。一家人就睡在毛线下面。

    2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他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懒得干其他事情了。晚饭后,他坐着看一会儿电视,然后站起身,很累的样子,一头扎到床上呼呼睡去。有时他又不嫌累,在外头待到很晚才回家。半夜里,见梅躺在床上,能听见外门有力地打开,父亲气壮地踏进来,一阵磕磕碰碰。见梅想,父亲在外边一定喝了很久的酒。

    父母在家照面的时间少了,可两个人的争吵多了起来。一件很小的事,譬如菜烧咸了,衣裳找不着了,都会成为父亲发火的由头。他发火的时候,声音不高,口气却狠狠的。他会用一些很脏的话,又夹进“一窍不通”“文过饰非”一类的雅词。父亲年轻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初中生,肚子里藏着一些母亲不太明白的词语。这时母亲便招架不住,一边抖着嘴唇一边使劲搓着发肿的手指。

    到了白天,两人又得配合着做事。母亲看着摊子,父亲干些进货送货的活。只是生意已有些淡。越过冬,天气渐渐变暖,逛羊毛市场的人就少了。紧接着几场大雨,把街上的路面弄得很湿滑,人们出门购物的心劲也弱了。但父母还是每天去,市场上的摊子总要守着的。

    连日的大雨却给喜出添了新鲜。趁着雨的间隙,他摇摆步子走到河边石阶上,一边把手指放在嘴里一边瞪着眼睛。在他眼里,河水不仅变胖了,河水里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身旁,有一些人握着竹竿,伸出胳膊去挑河里的杂物。

    杂物是从上游一个叫汇水镇的地方漂下来的。据说那个镇子所有的厨房都建在二楼,每年雨季,人们就放弃一楼躲到楼上,一楼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便被洪水卷走并顺流而下。这些东西包括木头、淹死的牲畜和一些小家什。有一次有人还捞到一口棺材,里边装着一些不错的衣物。

    现在,喜出看到旁边的人忙碌着手脚,接二连三从河水里捞上一些东西。东西一部分留在了岸上,更多的被抛回河里。他们抛东西的时候并不用劲,却能砸出“咕咚”的声音,还让河面腾起白色的花朵。喜出挺想帮忙的,可插不上手。他们不给他东西,说:“喜出,去去去。”

    喜出只好去了。他回到家里,找了一些东西拿在手里,然后高兴地走回河边。他定定神,用力将手中东西扔到河里。可这些东西似乎太轻,既没砸出声音,也没砸起水花。喜出有些失望。

    昨天晚上,父亲看过电视后没有马上去睡觉。他想一下,打开衣橱的抽屉,取出一个纸卷。这纸卷用红绸带系着,解开来,是旧色的毕业照片和毕业证书,再加上几张花花绿绿的奖状。下午,他在摊子前遇到一位女买主,说是他的初中同学,还叫出他的名字。当时他有些高兴,把价格放得很低。临走时她还主动握了他的手,弄得他挺不好意思。事后他想了半天,仍记不起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他铺开照片,要在众多的脸蛋儿中找到那个女同学。他挨个看过去,中途在一张脸蛋上停下。他觉得有点像,细比一下,又不很像。后来他撇下这个女同学,让目光在所有脸蛋上走一趟。这些脸蛋有的已经陌生,有的还算熟悉,而每张熟悉的脸蛋都能在他脑子里勾出一两件有关的事情。他想,那时候真小呀,差不多是见梅的年龄。看完照片,父亲又把毕业证书和奖状看一遍。奖状提醒他,他曾经是校级三好学生,有两次是学习积极分子。奖状有些发暗,但四边是金黄的麦穗儿,透着一股久违了的气息。

    这天晚上,父亲看看想想,把自己弄得很温情。临睡前,他把那卷东西搁在床柜上,很踏实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起床,他忘了那卷东西。傍晚回来,他记起来了,可没有找着。他问母亲:“你见到我的毕业证书了吗?”母亲摇摇头说:“没有。”他问见梅:“你呢?你见到了吗?”见梅也摇摇头:“没有。”父亲再次猫下身子,钻进几个可能的角落。有一回他的脑袋碰到了蜘蛛网,抬起身时脸上粘着几条网丝。

    后来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拽过喜出,问:“你有没有见到毕业证书?”喜出不明白地瞧着父亲。父亲取了几张纸,裹成卷儿搁在床柜上,说:“有没有见到这个?”喜出双手拿起纸卷儿,高兴地说:“河河河。”父亲想问什么河河河,喜出已转身向门外走去。父亲跟着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喜出的哭声,父亲阴着脸回到屋里。见梅想,父亲又生气了。

    晚饭时,父亲没有喝酒,扒了几口饭便打住。见梅和母亲都不敢吭声,怕哪句话引起父亲的恼怒。后来父亲站起身,说我还是出去吧。见梅知道,父亲是要到外头喝酒。她侧过头,看着父亲打开门,把背影投入外面的暗色中。

    当晚上床睡觉,见梅躺了许久不敢睡熟。她想,父亲要消掉气得喝许多酒,酒喝多了脚步就会乱,脚步乱了就走不好回家的路。又想,喜出的身子越长越大,脑子却长不大,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呢。一边想着一边撑着倦意。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外门“砰”地甩开,父亲终于回来了。见梅恍惚中醒了一醒,心里一下子松掉,才沉沉睡去。

    见梅没有想到,这件事只是刚刚开个头。

    第二天下午,见梅放学回来找不到喜出。她找了各个房间,找了院子,找了河边,不见他的影子。喜出平时睡在仓房隔出的小间里,眼下屋子的门虚掩着,床上斜着被子,没什么不对。见梅想,喜出大了,有力气走远了,可别跑到街上去。又记起,喜出近来爱睡懒觉了,早上自己出门前也没见上他。

    不多时,父母收摊回来。见梅说喜出不见了。母亲说:“到处找了?”见梅说:“找了。”父亲说:“他还能跑到哪里去!你去问问小武他们。”见梅就去找小武。小武几个正在院子外面的巷子里玩。见梅说:“你们见到喜出没有?”小武摇头说:“没有。”小武一摇头,其他男孩也跟着摇头。见梅说:“你们没有逗他玩,让他躲起来吧?”“让他躲起来?”小武笑嘻嘻对其他男孩说:“她是说我们跟喜出捉迷藏呢。”其他男孩嘿嘿笑了。见梅说:“你们别笑!我在问你们呢。”小武说:“我们放学回来就没见到他。”见梅想一想说:“你们能不能帮着找找?”小武仰起脑袋问:“找到了有什么好处?”见梅说:“找到了我就把你们上次刻我名字的事忘了。”一听是这个奖赏,小武没兴趣了,说:“现在没空,我们正忙着呢。”大家纷纷点头,说现在真的没空。

    见梅正要生气,院子里嚷动起来,有人大声说着什么。小武们一阵风似的刮进院子。见梅跟着进去,见宅堂上站着邻居阿三。他在宣布一个消息,说前边西门桥头捞上来一具尸首。宅院里住着八九户人家,这时每家门口都走出人来,见梅父母也走出门来,听阿三说事。阿三说:“那些捞河的人今天运气不好。他们见上游漂来东西,顾不上高兴,个个抢着伸出竹竿。开始大家以为是只大包裹,一戳不太像,再一戳,那东西翻滚过来,原来是个身子,脸上还睁着眼。”阿三说:“一见是这种东西,那些竹竿都收了回来,谁也不要了。岸边有人就说,没准儿这身子上揣着钱呢,没有钱总戴着手表吧。这么一说,那些竹竿又赶紧伸过去……”

    邻居中马上有人说:“那些人真不像话,见了钱连尸体都敢捞。”另一人同意地说:“那尸体最好别揣着好东西,让他们除了恶心什么也找不着。”又有一个声音说:“咱们这条河真不错,去年有人捞了棺材,现在又捞到尸体,两样东西都齐了。”大家笑了,说去年棺材呀,只怕早被人卖了变成钞票,钞票又换成菜酒被人吃下去了。

    大家说了一回,正要散开回屋,忽然见院子门口又扑进一个人,嘴里说喜出喜出喜出……见梅心里惦记着喜出,忙上去截住那个人。那个人也是邻居,现在满脸是汗。满脸是汗的邻居拨开见梅,径直走到见梅父母跟前,说:“你们先别着急。”见梅父母硬住身子,说:“我们为什么要着急?”满脸是汗的邻居说:“知道前边河里捞起一个人了吧?”未等见梅父母开口,大家都说知道知道。满脸是汗的邻居说:“许多人说,那个人像你们家喜出哩。”邻居们一下子静了,把目光投向见梅父母脸上。他们在两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慌乱。

    见梅随父母往西门桥头跑,跑了几步,脑袋里开始响起嗡嗡嗡的声音。跟着跑的还有几个邻居和小武们,他们一边跑一边说些严肃的话,见梅一句也没听进去。到了桥头,那里已围着黑压压一大圈人。有人见到他们,喊一声:“来了来了!”人群闪开一条道,让他们进了圈子。

    圈子中央,躺着一个小人儿。他头部盖着一块毛巾,身子明显地发胀,把衣裳都撑满了。见梅双腿一软,矮在地上,同时听到母亲喉咙里发出了哭声。母亲刚哭一句,被父亲突然止住,卡在了那里。父亲往前凑凑,双手伸向毛巾,僵了一下,猛地揭开——正是喜出的脸,惨白中闭着嘴巴,开着眼睛。母亲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父亲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用手去抹喜出的眼睛,没有抹上。又抹一次,还没抹上。旁边有人说:“我们刚才也抹了,就是不肯合上,所以用毛巾盖了。”另一个人说:“死了不愿意合眼,这我见过。抹了几次还不合眼,这我没见过。”有人叹着气说:“可怜的傻子,死了连合眼都不会。”

    见梅心里慌慌的,往前跪几步,不敢看喜出的脸。但她的手伸出去,按住喜出眼睛,半晌不放开。放开时,那眼睛已经合上。人群里响起啧啧声,说:“这傻子就是对他姐姐好哩。”见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时有声音说,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人圈分开又合上,已多出一胖一瘦两位警察。那胖的警察低头看了看,说:“就是这无名尸首吗?怎么这样小?”父亲站起身,说:“不是无名尸首。他是我儿子,叫喜出。”胖子警察说:“有人打电话报警,说上游冲下来一具尸体。”父亲摇摇头说:“我儿子不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他只是喜欢站在河边看上游冲下来的东西。”胖子警察说:“看着看着就把自己也看河里了?”父亲难过地说:“我们到处找他,我们不知道他掉河里了。”旁边有人说:“这孩子是个傻子。”胖子警察“噢”了一声说:“傻子也应该小心点。”父亲慢慢红了眼睛说:“他哪里懂得小心呀,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这几天下了雨,河水已经涨了。他不知道河里的东西别人可以捞,自己不能捞……”

    “有一样东西他知道。”一直站在旁边的小武突然说,“你一叫他名字,喜出喜出喜出,他就会咧嘴笑起来。”胖子警察笑了说:“这傻子生前挺乐观的。”父亲说:“可是现在,他连这个都不会了。”

    父亲的悲伤很快过去,但也没有高兴起来。他仍然喜欢晚饭时喝闷酒。喝酒前,他让母亲拿一副碗筷搁在桌上,算是喜出的。可喝着喝着,眼睛慢慢就直了,不愿意去瞧那副碗筷。偶尔撞上了,就会生气起来,说喜出吃饱了,快撤掉吧。

    吃过晚饭,他便松了身子,坐到电视机前。先前,他爱对电视节目拣来拣去,碰上不好的,会骂一声。现在,他似乎无所谓了,遇上哪个看哪个。看的时候,他的脸懒着,目光软软地搭在屏幕上。屏幕上一阵欢腾,又一阵欢腾,他的脸上却一点也不闹。他这样坐着,要坐到很晚才回到床上去。母亲对见梅说:“你父亲的睡眠坏了。”母亲又说:“你父亲心里长草了。”

    一天傍晚,父亲正喝着酒,突然鼻子抽了抽,说闻到一股怪味。母亲以为是说菜烧煳了。父亲一摆手说:“不!是喜出身上的味。”母亲愣了愣,说:“喜出的东西我清理过了。”父亲慢慢站起身,走到喜出那间小屋子前,推开门。他看到喜出床上整齐地叠着一条毛毯和一摞衣服。父亲说:“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这些东西是新的,可以送人。”父亲不瞧母亲,吼道:“恬不知耻!”

    这时屋外下着毛毛雨,父亲没有犹豫,将毛毯和衣服抱到门外院子里,又找出一瓶汽油浇上,用火柴点着了。火团先是蹿得挺高,因为细雨的作用,很快萎下去。父亲回屋取了一把布伞,撑在火堆上。火焰慢慢又涨了,有些侵人。父亲推后一步,定在那里。火光映在父亲脸上,一闪一闪的,仿佛做梦一般。

    烧过衣物,父亲仍回到桌前喝酒。他喝掉一杯,又喝掉一杯,不仅把脸喝红了,还把眼睛喝疲了。他刚松下眼皮,却感到一双目光看过来。这目光很硬,硬得他暗吃一惊。他弹开眼睛,见女儿直直地盯着自己。父亲说:“见梅,你怎么啦?”见梅眼睛望向别处,说:“爸,你有事瞒着我们。”父亲说:“我没有。”见梅说:“喜出不是自己掉河里的。”父亲说:“见梅,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见梅说:“喜出是怎么死的?”父亲说:“见梅,你别瞎说!”见梅说:“那天夜里……那天夜里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父亲站起身,扬手甩出一个巴掌。见梅脸上热了一下。

    这天夜里,见梅睡不安生。近些天喜出时常进入她的梦中,现在他又来了。他晃着身子在她跟前走来走去,脸上笑嘻嘻的。后来他走累了,躺到床上去。这时一双沾着酒气的手把他拽起,托在空中,慢慢移向门外的暗色里。暗色里喜出的身子仍然清晰,像是浮在空气中的小羊。他睁大眼睛,不停扭动身体,嘴里喊着“河河河”。他的叫喊很快远去,接着响起入水的声音,并溅起一朵大的水花。水花落在见梅脸上,把她惊醒了。见梅摸摸自己的脸,抓到一手的泪水。

    以后的日子里,父亲背后似乎多了一双眼睛。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市场,他总甩不掉那双眼睛。他转过身,什么也没有。他一反身,那双眼睛又跑了出来,像是跟他玩着捉迷藏。

    父亲很少再跟见梅单独在一起。先前喜出在的时候,父亲喜欢支开他,跟见梅多说几句话。现在喜出走了,父亲却不乐意跟见梅待一块。即使待在一起,也是无话可说。他宁愿木着脸坐在电视机前,听屏幕上的人说话。

    见梅发现,父亲比以前瘦了。

    又过几天,到了清明,母亲对父亲说:“咱们给喜出上上坟吧。”父亲点点头说:“去吧。”于是一家人选在中午,携了一些祭品出门。

    喜出的坟卧在一座小山的半腰,同四周的坟墓一比,显得有些小。因为是中午,周围祭墓的人不多。母亲从布袋里取出几样果品,又取出一瓶白酒。依着习俗,给下辈上坟是不用香烛的,只好用白酒替代。父亲说,用白酒替了也好,喜出没尝过酒,给喝一口吧。

    母亲摆好果品,将酒瓶递给父亲,父亲将瓶盖咬开,往地上洒了一线。太阳直照下来,晒得人周身起了暖。山坡上草木挺旺,使劲示着绿。一只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一边叫着“咕咕咕”,有点像喜出说话的调子。一家人静在那里,都不愿意吱声。过一会儿,沉默中有了声响,那是母亲的抽泣声。母亲一哭,见梅也哭了。

    哭声中父亲的手伸向酒瓶。他把瓶嘴搁在自己嘴上,许久不放开。放开了,瓶子的酒已少下去一截。这样喝过几大口,父亲的脸像是着了火,接着他开始说话了。父亲说:“喜出呀,爸对不住你。你是个傻子,做什么都不能算错,我是个明白人,做的就是错事了。这些天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错得真大啊。”父亲说:“见梅呀,你的眼睛为什么老跟着我?说起来,平时就数我对你最好,你跟我最贴心,眼下你却跟我过不去。要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是为咱们家谋个前景呀。”父亲说:“我坏了喜出一次也就该喜出坏我一次,让我去蹲牢吧,我受不了了……”

    3

    第二天太阳仍然好,但父亲不好。他真的蹲了牢。

    是见梅把他送进去的。这天她上学路上拐了弯,走到公安局找那位胖子警察。她认为胖子警察当时在现场,容易讲得清楚。她在公安局院子里转了一圈,在公告墙上见到胖子警察。胖子警察叫刘国梁,是位小队长,在墙上严肃地抿着嘴。见梅从众多照片中一眼把他拣了出来。

    有了名字就有了便利,一打听,有人马上指给她一间办公室。她在门上敲过几次,没有敲开,就在门外候着。走道上有人走过去,又有人走过来,但谁也不跟她搭话。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心里揣着一个多么大的事情。

    见梅在走道上挨过两节课的工夫,等来了胖子警察刘国梁。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学着电影叫了刘警察。胖子警察刘国梁不认识她,对她有些奇怪。见梅说:“我是来报警的,我等你已经等了半个上午。”胖子警察刘国梁说:“报警又不用单线联系,你干吗盯着我呀?咱们见过面吗?”见梅说:“咱们见过。我弟死的那一天,你来了,还说了一大堆话。”刘国梁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你弟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你们一家子人正哭得热闹。”见梅说:“我爸没哭。”刘国梁点点头说:“他好像在伤心地说话,没顾得上哭。我还记得你弟是个……傻子。”见梅说:“他是傻子,但傻子也不会自己跑到河里的。”刘国梁说:“你这话有些深奥,什么意思呀?”见梅说:“我弟是我爸弄死的,他把他扔进了河里。”

    刘国梁吃了一惊,打开门把见梅让进去,要她坐在自己对面。他说:“你等等,让我想想你爸的样子……我的记忆不错,我有点想起来了。你爸的模样应该还算厚道,他为什么把儿子往河里扔呢?”见梅说:“我不知道。”刘国梁说:“你有什么证据吗?”见梅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爸趁着夜黑把我弟从床上拽起来,丢进了水里。”刘国梁笑了说:“做梦不算,昨晚我还梦见自己中了体育彩票呢。”见梅说:“那天你见到我弟,他死了多少时间了?”刘国梁说:“这个真不知道,没做尸检我不能瞎说。”见梅说:“听老人说,人淹死了会沉到河底,至少过十几个小时才浮起来。我弟是下午捞上来的,按这时间推算应该是在前一天夜里掉入河中,可那时候我弟应该睡在床上,不可能跑到河边玩耍的。我弟是傻子,夜里睡得最香。”刘国梁愣一愣说:“你不会是你爸养女什么的吧?”见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是我的亲爸。”刘国梁说:“那好,我马上把你爸找来聊聊。”

    父亲进去以后,见梅的日子乱了。一位打扮前卫的女记者找到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了两小时的话。几天后,五十公里外的市报刊出了一篇醒目的报道,题为《撕裂家庭的温柔》,副题——父杀亲子沉河,女送父亲进牢。又过几天,五百公里外的省报转载了这篇报道。一时间,见梅和父亲、弟弟成了县城里重要的话题。人们在不同地点做着不同的事情,都不会忘了把这件事掏出来说说。说多了,便长出枝枝节节,形成不一样的故事版本。几个故事版本互不示弱,有人为此红 了脸。

    母亲的羊毛摊子也摆不下去。没有了父亲,她心里变得虚空,又要应付摊子周围一双双眼睛,不多几天就撑不住了。现在,她把家里当作养神的地方。天气已经暖和,可她愿意整天坐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自己。母亲的萎靡气息像尘粒一样浮游在屋里,挤得见梅一阵阵心慌,两个人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好在见梅每天还可以去学校。

    但学校也不是舒心的地方。上午出早操,见梅往场子上一站,四周会响起些碎语,同时有眼光看过来,看她冲拳、看她踢腿、看她跳跃。一些同学看不清楚,就在课间溜达到见梅教室门口,说是找人,其实是趁机打量她一眼。班里的同学跟她待在一起,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正了脸与她说话。她们说了远的,又说近的,就是不提最想提的事。她们的躲闪态度让见梅直想喘气。见梅现在多么想找一个人说说贴心话。这时班主任把她叫去了。班主任坐在备课桌前,安慰地看着见梅。班主任说:“你要不怕困难。”班主任说:“我认为你 做得正确。”班主任说:“以前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气概。”见梅闭着嘴,鼻子像是嗅到了一股馊味。她在心里说:“你他妈不要乱用气概这种词。”

    见梅去看守所看过父亲,父亲不见她。过了几天,她又去看他,他仍然不见。他捎出话说,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见什么面呀。

    父亲的预感没有夸张。在一个小小的县城,消化这样的事件需要一些时间。在该时间段里,各种声音说来说去,会碰撞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可唤作民愤。“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又过些日子,父亲被判处死刑。

    见梅想不到这样。回想一下,她的起意是让父亲认错。再后来,她以为父亲只是蹲几年牢,毕竟喜出是个傻子,毕竟他老惹父亲生气,毕竟父亲心里也是苦的。

    国庆节前一天,父亲在人民广场公判。在县城里,好久没开过这种露天审判大会了。据说政府正准备“严打”,又要给节日添些声势,就把父亲和几个贩毒犯并在一起示众正法。

    这一夜见梅没睡好,早上起来,身子有点轻,脑袋却重着。她推开母亲屋子的门,见母亲把身体缩得很小,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见梅明白母亲不打算起床,便不吱声,转身去厨房草草洗漱过,弄些早餐吃了。

    正是出门的时间,屋外响着邻居们说话和脚步的嘈杂声。见梅不愿意见到他们,便让自己等着。等了片刻,外面的声音弱下去,见梅起身出门。她低着头走过院子,走过小巷,走过一条石板路,来到街上。街上的人比平时要多一些,也忙碌一些。许多条腿向着一个方向移动过去。

    见梅走进一家杂货商店,用准备好的钱买了一瓶白酒。这白酒瓶盖是红的,商标纸也是红的,看上去有些喜气。但见梅顾不上这些了,她用报纸将酒瓶包好,捧在手里向人民广场走去。走到广场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住了。按见梅的想法,她要待在这里,等押送卡车一过来,她就凑上去跟父亲照个面,说几句话。

    不久,周围的人多了起来。见梅站在那里,像扔在溪水里的一块石头,人流从身边汩汩淌过。天阴着,可见梅周身起了热。她走向路旁一家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边喝边看店内放着的电视。电视里是一台晚会节目,一群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在跳舞蹈,她们跃起来,在空中甩着手脚,伴着她们动作的是一支快活的曲子。

    见梅走回原来站着的地方。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禁不住要想些事情,但马上被自己止住了。她对自己说,你什么也不能想,你点数吧。她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一。

    正数着,远处嚷动起来。有人喊来了来了。人们往两旁闪开,站成队伍,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看。很快,开路的十多辆摩托车出现了。它们闪着警灯,造出了杀气。随后是两辆卡车,车厢里站着武警士兵和犯人。犯人一齐刮了光头,靠外站着,胸前挂了牌子。他们都收紧下巴,让脑袋贴住脖子。只有一个脑袋例外,不但举着,还茫然傻 笑着。

    人们被那举着的脑袋吸引了去。见梅跟着看一眼,赶紧去找父亲。她没准备父亲也变成光头,而现在那一颗颗光头看上去多么相像,见梅还没把父亲找出来,车队已驶过去。等见梅回过神来,两旁的人群已经混合,尾随车子涌进广场。

    见梅进了广场,见场子上全是人。后面还宽松些,靠近高台的地方,人粘着人,差不多挤成了疙瘩。这时犯人被押上台子一字排开,大会开始了。台下一大片说话声刹住,台上喇叭声响起。

    见梅吸一口气,捧紧酒瓶向人堆里扎去。起先还好,越往前挤,就越难进展。她个子那么小,但可以过去的缝隙更小。没有多久,她就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够用。她停在那里,像陷在一个坑里,四周竖着的全是脑袋。她使劲伸直脖子,也看不见前方的台子,只有耳朵能听见嗡嗡嗡的喇叭声。在嗡嗡声中,她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接着听到一长串生硬的法律词语。这些词语说着一个与她有关的案件。见梅心里一阵难过,难过使她身上长出力气。她护着酒瓶,猫了腰拼命往前拱。她钻过一条人缝,又钻过一条人缝。在那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在钻一条隧洞,隧洞又长又暗,空气不能畅快。

    不知钻了多久,见梅忽地瞧见隧洞出口的亮点。她抬起头,没看见自己脸上爬着的条条汗水,但看见了自己已站在一大堆人的前边。她的跟前,是一排叉腿站立的警察。

    见梅捅了捅前面的警察,说:“能不能让我过去?”那警察扭一下头说:“不许乱动!”见梅说:“我要过去。”警察说:“严肃点!”见梅说:“我要见我爸。”警察说:“你爸是谁?”见梅把目光往台上走一遍,在一张脸上停住。这张脸变得又白又瘦,且配着光头,简直不是父亲的脸。见梅声音一颤说:“那就是我爸。”警察说:“你是说那个杀人犯?”见梅说:“他是我爸。”警察说:“他是你爸又怎么样?你想干吗?”见梅把包着酒瓶的报纸剥开,说:“我想给我爸一瓶酒。他爱喝酒,他已经好多天没喝酒了。”见梅说:“我知道我爸心里很苦,喝了酒就会好一些,待会儿去刑场也不害怕了。”见梅说:“我很久没见到我爸了,我不知道他的脸变得这样苍白。让他喝些酒,他的脸会红起来的。”见梅说……

    见梅还想说下去,喇叭里声音忽然收住,大会结束了。人群“哄”地松开,前面一排警察绷紧了身子。见梅正要挤过去,被刚才那警察一把拽住衣领,拎回身后。她定定神,台上的犯人不见了,他们重新被押上卡车。警笛响起来,车队徐徐开动。

    车子一动,警察撤了警戒。见梅奔过去,随在车队后面。差不多同时,一拨大大小小的男孩与她跑在了一起。车子起先走得慢,渐渐挤开人群,驶到街上,便快了起来。见梅捧着酒瓶,跟着车子跑过十字街口,跑过百货商场,跑过西门石桥。街道两旁的路人都抬了头去看卡车上的犯人,看过犯人又看卡车后面的追随者。追随者包括骑摩托车的中年人,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边跑边喷着粗气的孩子们。孩子们中有一女孩,奇怪地捧着一个酒瓶,样子不屈不挠。街旁的人禁不住乐了。

    过了西门石桥,见梅已经落后。再跑过大榕树,跑过红龙殿,车队的影子也不见了。好在一路上撒着零星的孩子,不至迷了方向。不知过去多久,见梅终于跑到一个叫沙岗的地方。她看见卡车们卧在山脚下。

    见梅不等歇脚的念头钻出来,便已沿着石阶小路往上爬。爬一会儿,遇到一个亭子,她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又爬一会儿,遇到一条溪水,她犹豫一下,咂咂嘴,也快步走了过去。汗珠贴满她的全身,也粘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指勾一下眼睛,甩出几颗汗瓣。这时她看见上方山坡上竖着许多人,脑袋冲着一个方位,声音却是静的。

    静的山坡上有声响冒起,那是枪的声音。枪声“砰”地响一下,又“砰砰”响了两下。见梅没撑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脑子像是突然被扔进冰箱,凝住了。恍惚间,一股由人群、担架、声音汇成的杂流从她身旁淌过去。她听见了一些说话声。他们说:“真准呀,一枪一个,每枪都跑进了心脏里。”他们说:“不一定是心脏,心脏还要派上用场呢。你没看见那些等着的医生吗?”他们说:“人死了,心脏还活着,这挺好的。”

    见梅挣一下身子,醒过神来。她继续往上爬。她很快爬到山坡上,而且看见了那块执刑的小平地。平地上还站着几个意犹未尽的人,对着脚下指指点点。见梅走过去,在平地的中间跪下。她知道身旁的几双眼睛看着自己,但她不理他们。她打开酒瓶盖子,在眼前洒了一个来回。她以为洒完了,翻过瓶子,还残留着一小截。她想了想,决定陪着父亲喝一点,就举起酒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她感到一股热气在身上蹿来蹿去,同时感到脑袋舒服了一些。接着,她听到身旁有人说话了。他们说:“这是谁呀?是那个让她爸挨了一枪的女儿吗?看样子她悔了呢。”他们说:“其实她不用悔。她废了一条命,没准又救了一条命呢。”他们说:“这话她听不懂。她没看见她爸被医生拉走,现在正推进解剖室,划开肚子,卸下一样东西,又卸下一样东西……”

    见梅找到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你们把我爸怎么啦?”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他死了。”见梅说:“我是问他死了以后你们把他怎么啦?”胖子警察刘国梁说:“人死了还能怎么样?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见梅说:“不对,人死了还有心脏、肝肾、眼角膜……”刘国梁说:“你是说这个。这个我知道,你爸是写了自愿捐献书的。”见梅说:“我爸为啥要这样?”刘国梁说:“那我可不知道……也许是心里觉得亏欠,还心债呢。”见梅说:“那……你要帮我打听,我爸的东西捐给了谁。”刘国梁说:“你想干什么?”见梅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我爸的东西到了谁的身上。”

    过了两天,见梅再去找刘国梁。刘国梁说:“我想了,这事我不能去打听。”见梅说:“你一定要去打听!是你抓走了我爸,是你把我爸送到了法院,是你……”刘国梁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见梅说:“我说错了你把我抓起来吧。”刘国梁叹口气说:“见梅,这事不好打听。”见梅说:“我不信!那么多罪犯你都能找到,还打听不到这件事!”

    两日之后,见梅又出现在刘国梁面前。刘国梁说:“你这孩子真犟!整天惦记这事,也不怕耽误学习。”见梅说:“我不上学了。我……不想上学了。”刘国梁说:“你怎么能不上学?不上学你能干什么?”见梅说:“这个你别管。你要管的是另一件事。”刘国梁说:“我打听到了,三个死犯就用了一只心脏,当天就送到省城。你知道省城吗?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见梅说:“三个人一只心脏,那是我爸的吗?”刘国梁说:“只有你爸写了捐献书,再说那两个人贩毒又吸毒,器官都坏了。”见梅说:“嗯,我爸的心脏一定是好的。”见梅又说:“我知道省城,我知道那是个很远的地方。”

    4

    见梅提着一只背包上了长途汽车。汽车走了两个小时,在终点站刹住。见梅又爬上一辆火车,咣当咣当向北驶去。她坐在那里,看见窗外的树木一棵一棵向后退去,同时也看见时间一点一点向后移去。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列车尖叫一声,又松一口气,停住了。

    见梅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来到街上。虽然已是初冬,但周围仍闹腾腾的,到处是人,到处是汽车,到处是人和汽车发出的声音。见梅想,省城的傍晚跟镇子上的傍晚是多么的不一样。这会儿的镇子,已经有些静了,人也没那么多。这里有那么多人,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样想着,见梅心里有了茫然,眼前像飘过一阵雾。一阵雾过去之后,见梅记起两件要紧的事:一是投宿,二是找份事做。

    见梅找到一个小旅馆,熟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脸上和身上跑出新鲜的感觉。她开始上街寻找工作。她找着一家职介所,在一块木牌前站了半晌。木牌上写着招聘信息,有钳工、助理会计、房屋推销员、保安、厨师、打字员等。见梅在心里掂来掂去,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上。她犹豫着走到一台电脑前,守着电脑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女人。短头发女人抬头看她一眼,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她给自己加了两岁。短头发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说:“怎么长这么小!你会干些什么?”见梅轻着声音说:“干什么都行。”短头发女人说:“你会钳工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懂会计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干得了保安厨师还有房屋推销员吗?”见梅又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看看,你什么都不会,还说干什么都行。”见梅想一想说:“我可以学打字。”短头发女人说:“学打字应该去电脑培训部什么的。我们这儿要的是熟练打字员,一分钟啪啪啪至少得敲出一百五十个字。”

    见梅出了门,走一会儿,找到另一家职介所。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嘴里戳着一支香烟。红头发女人看一眼见梅,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红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红头发女人说:“长得有点小了。你会干些什么呀?”见梅说:“我可以在羊毛市场里当售货员,我还可以在幼儿园里当老师。”红头发女人从嘴里拔下香烟,说:“你说的这两份工作我们这儿都没有。”见梅说:“我也可以干些别的。”红头发女人说:“其实你干保姆挺合适的。”见梅说:“保姆……平常都干些什么?”红头发女人说:“就是抱抱孩子洗洗碗,或者照顾照顾老人什么的。”见梅眨眨眼,眼前出现一个不认识的婴儿和一个病恹恹的老人。见梅说:“这个我不想做。”红头发女人喷出一口烟雾,笑了说:“你想做也不一定有人要。你没瞧见自己这一身瘦?要把你喂大,主人得花多少钱呀。”

    见梅又走在街上,心里慢慢起了慌。这个城市不是猜想的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弄不明白哩。她一边紧抿住嘴一边盲目地走。她走过一个电脑市场,走过几家花店,走过一座图书馆。过了图书馆她放慢脚步。她觉得自己记起了什么。她使劲想了想,原来自己记起了胖子警察刘国梁的话。刘国梁对她说过,你要找到你爸的心脏得先找到报纸,换心脏是个大手术,记者最喜欢盯着这种事,然后弄成文字搁在报纸上。见梅想,刘国梁是个警察,警察想的就是比别人有用一些。见梅又想,我先不找工作了,我赶紧把那天的报纸找出来。

    见梅往回走几步,进了图书馆。图书馆挺大,她找了好一会儿找到报刊阅览室。阅览室摆满报纸,一一看过去,都是近些天的。见梅迟疑一下,走向旁边的桌台。桌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女人。见梅说:“我要借报纸,两个月前的报纸。”戴眼镜的女人说:“别把借书证揣兜里呀。”见梅说:“我没有借书证。”戴眼镜的女人说:“没有借书证可不行。”见梅说:“没有借书证,眼下的报纸可以看,以前的怎么就不能看?”戴眼镜的女人说:“眼下的叫方便群众,以前的叫查阅资料,这不一样哩。”见梅说:“我就是看一会儿。”戴眼镜的女人说:“有了借书证你看多久都行。”见梅掀起一件衣襟,又掀起一件衣襟,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桌台上。戴眼镜的女人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干什么?”见梅说:“我把钱押在这里。等我把报纸看完了,你再把钱还给我。”戴眼镜的女人说:“这里不是菜市场,不可以把钱拿来拿去的。”戴眼镜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钱,把两个月前的报纸给你,保不准就会有人来借两年前的,借了两年前又会借二十年前的。”戴眼镜的女人说:“这样就容易破了规矩,破了规矩就容易出事……”

    见梅懊丧地走出图书馆,站在门口。太阳又白又亮,照得她直晃眼。她用劲甩甩头,把眼前的金星甩掉。然后她让自己想一想,接下来往哪边走。她想了一下想不好,就拐进旁边的小巷。小巷内人不多,声音也淡了,有点像镇子上的街道。见梅脚步闲了许多,目光也活起来。她一路走过去,看见卖棉花糖的小摊,看见两个小孩在路上拍着皮球,接着看见了一家废品回收店。回收店不大,堆满了瓶子、铁皮、纸箱子,还有几大摞报纸。见梅心里像是有一只皮球弹跳了 一下。

    见梅走进店内,见一张旧藤椅上坐着一位似乎几天没洗脸的老头儿,脑袋搁在肩膀上,像是睡着了。见梅想叫醒他,又怕惹他生气,就静着身子不动,眼光却在那堆报纸上溜来溜去。正有些着急,那老头儿眼睛弹了弹,嘴里吐出话来:“干……干啥呢?”见梅缩一下身子说:“找张报纸。”老头儿嘿嘿笑了,说:“是想找张擦屁股纸吧?”见梅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说:“不是的,我想找一张两个月前的报纸。”老头儿说:“两个月前的报纸在哪里?”见梅指着报纸堆说:“我想在这里找找。”老头儿说:“在废品站里找报纸,我这是头一回碰到,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见梅说:“爷爷,你答应了吧。”老头儿说:“你管我叫爷爷了?”见梅点点头。老头儿说:“不少人说我是个善人,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见梅又点点头。老头儿高兴了,挥挥手说:“找吧找吧,但不能让我帮忙,我不认识字呢。”

    见梅把一捆报纸搬到地上,一张一张翻过去。过一会儿,又站起身把另一捆报纸搬到地上,一张一张翻过去。老头儿坐在那里,看着见梅忙碌的样子,就问自己:这孩子到底要找些什么字?他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又歪头瞌睡过去。

    半小时后,见梅找到所需要的报纸。在这张日期为10月1日的报纸上,有一则题为“惊心动魄换心术”的报道,报道里写着一个叫何廷业的病人名字,还写着一家叫光大的医院。

    下午,见梅找到光大医院。她站在院子里,看见周围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她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个人可以帮助自己。后来,她拦住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说:“你有什么事?”见梅说:“我找何廷业。”医生说:“何廷业是谁呀?”见梅说:“他是病人,做了心脏手术。”医生指指手说:“你去住院部的六楼看看,那儿是心胸外科。”

    见梅来到住院部的六楼,走进一间值班室模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位姑娘,大约是护士。护士说:“什么事呀?”见梅说:“我找人。”护士说:“找谁?”见梅说:“何廷业。”护士说:“何廷业我知道,他早出院了。”见梅说:“出院了我也找他。”护士说:“那你得到他家里找他。”见梅说:“我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护士说:“你是他什么人?”见梅想一想说:“我是他亲戚。”护士说:“亲戚怎么不知道他住哪里呀?”见梅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以为他住在医院里。”护士说:“医院能住一辈子吗?住一辈子医院的是植物人。”见梅不吭声了。护士说:“你去找找李医生吧,他是何廷业的主刀,手里有病人的资料。”

    见梅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找着李医生。这是个精瘦的厚头发的中年男人,此刻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梅盯着他握笔的手,心想就是这只手,把我父亲的心脏摘下来,装在何廷业的胸腔里。这样想着,见梅咬住了嘴唇。李医生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失神地瞧着自己的手,有些奇怪。他说:“你有何贵干?”见梅不吭声。李医生说:“就是你有啥事的意思。”见梅还不说话。李医生说:“你听不懂普通话吗?”见梅说:“我听得懂普通话。我是来找何廷业的,就是被你割去心脏又装上心脏的何廷业。”见梅说:“我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何廷业,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见梅说:“我找到何廷业不是为了别的,我是为了伺候他。他做了手术,一定需要人照顾的。”李医生呵呵笑起来:“原来你挺能说话的。”

    第二天上午,见梅按李医生说的地址找到一处住宅小区。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楼房不高,一幢幢相隔挺近。见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准楼号,一步步走上三楼,在一个门口停住。此前见梅一遍遍虚设过何廷业的样子。她一会儿把他定型为胖的,一会儿又定型为瘦的,跳来跳去没个头绪。现在她可以验证自己的猜想了。她吸一口气,抬手在门上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门打开,亮相的不是何廷业,而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严肃的女人。严肃的女人上下打量一下见梅,脸上有些不明白。见梅轻声说:“这是何廷业家吗?”严肃的女人说:“你有什么事?”见梅说:“我是来做保姆的。我听医院说你们家有人动了手术,动了手术一定得有人帮着照料。”严肃的女人说:“医院怎么可以这样!前几天介绍了一个记者来做什么追踪报道,现在又推荐了保姆来。”见梅说:“我不要很多的工钱。”严肃的女人说:“对不起,我们家不需要保姆。”见梅说:“我会尽心做事的,我什么都可以干。”严肃的女人说:“你到别处找找看吧,我们家没这个打算。”说着关上了门。

    见梅站在门外,静着身子,不愿意离开。这时正是上班时间,楼上不停地有人下来,疑惑地盯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见梅不自在起来,慢慢下了楼,站到院子里,远远望着楼门,不一会儿,她目光里出现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然后,那个严肃的女人也出现了。她穿戴整齐,背着一只黑包,匆匆往外走去。她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注意了。她的身影在见梅眼里很快变小,而后一拐,移向院子的出口。

    见梅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好。她很想再上楼去敲门,但那严肃的女人肯定是何廷业的妻子,她会把刚才的敲门看成是一种打扰,说给何廷业。另外,没准儿现在何廷业正躺在床上养着,起床开门对他还是劳神的事。

    见梅转一下身,在旁边一张石椅上坐下。天有些冷,空气中有寒风窜动,好在阳光很浓,晒久了,身上慢慢起了暖,像盖了一条被子。在暖意中,见梅让自己想点什么。她想起教室,想起同学,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和父亲。后来,她迷糊着睡过去,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个小孩,晃着身子朝一座山走去。走近了,那座山变成父亲。父亲伸出双手,把住她的腰举向空中,于是她的身子比山顶还高。她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声跟着云朵在空中飘来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见梅醒过来。她觉得肚子有点饿,就起身向一家小卖店走去。她买了一包饼干,又回到石椅,慢慢吃着。这时大约已近中午,回家的人多起来。一些人从她跟前走过,消失在另一幢楼里。另一些人在她前边拐个弯,走向她盯着的那个楼门。他们当中没有那个严肃的女人。见梅想,她怎么回事?她不回家做饭,何廷业在家里吃些什么?

    中午过去,半个下午过去,见梅还坐在那里。其间过来一位保安模样的人,问她老坐着干吗?见梅说在等人。保安说我注意你半天了,你没什么想不开的事吧。见梅说没有,我就是等人。保安说你这么小,脸上看上去怎么有些复杂。见梅说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保安说那你等着吧,我也不问你等谁了。见梅就继续等着。她不抬头,但能感觉到太阳一点点变黄,又一点点向西移去。有一次她伸出手臂,手臂的影子已撇向一边。

    太阳快收起来时,回家的人又多了。见梅终于看到,那个严肃的女人背着黑包走过来,手里还多出一只塑料袋。见梅盯着她,等她走近时,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吸引了严肃的女人,她扫见梅一眼,脚步慢下来。她说:“是你……你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见梅说:“我没找别人,我一直等着你。”严肃的女人说:“一整天你就待在这儿?”见梅点点头。严肃的女人说:“我知道眼下找工作难,但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见梅说:“阿姨,我不怕吃苦,我会让你们满意的。”严肃的女人摇摇头,不再想说什么,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住,回身说:“你在外边待一天了,要不你上楼坐坐吧。”见梅赶紧跑几步,随在她身后。严肃的女人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见梅说:“我叫见梅。”严肃的女人问:“多大了?”见梅说:“十七。”严肃的女人说:“你不像十七岁,你像我们班里的学生。”见梅说:“阿姨你是老师?”严肃的女人点点头:“嗯。”

    两人上楼。严肃的女人打开门,进屋说一句什么,转头招呼见梅进去。见梅咬一下嘴唇,踏进门去。她看见一个又白又胖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冲自己笑了一下。严肃的女人说:“这就是你说的病人。”见梅想,他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严肃的女人说:“看见了吧,他现在挺好的,不仅能自理,还可以干家务。”那个叫何廷业的男人站起身说:“她说的家务就是焖饭,炒菜什么的可不算。”严肃的女人说:“其实我们刚打发走一个保姆,我们觉得已经不需要了。我们不能送走一位又接纳一位。”

    严肃的女人让见梅坐,自己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些肉菜,去了厨房。见梅跟着进去,捋了袖子要帮着洗。严肃的女人说:“你还是坐着吧,喝口水就回去。”见梅不吭声。严肃的女人放下肉菜,将见梅引回客厅,说:“老何,给倒杯水呀。”何廷业泡一杯茶,递到见梅手里。见梅不接,却双膝一松,跪在地板上。夫妻俩吓了一跳,严肃的女人说:“你这是干什么!”何廷业也说:“你这是干什么!”见梅把两汪泪水盈在眼里,闪着亮花,却不流下来。何廷业说:“一份工作能把人难成这样!”严肃的女人犹豫一下说:“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要不你留下来试试。”何廷业点头说:“留下来试试。”见梅泪水一下子滑了出来。

    5

    见梅的工作是从学习称谓开始的。严肃的女人名夏冰,见梅管她叫夏阿姨。夏冰是初中数学老师,教着毕业班的课,每天早出晚归,一副忙碌又单调的样子。

    见梅管何廷业叫何叔。第一天里,何廷业像一位导游,领着见梅在各个房间转悠,这是客厅,这是我们的卧室,这是你的小房间。但他没有介绍儿子或女儿什么的。见梅很快明白,他们家没有孩子。见梅想,原来我碰上了跟别人不一样的家,原来我伺候的是一个没有孩子的男人。

    见梅还不知道,没有孩子这件事,曾打扰过何廷业的生活。生病以前,他是一家国营五交化公司的党支部书记。公司嘛主要是做生意,弄一个支部书记基本上属于摆设,无非开个闲会学习报纸,或者组织一些集体活动什么的。但何廷业不甘淡泊,经常端着架子找人谈话,有时还对科室的业务工作敲敲打打。大家暗地里说,何廷业爱在单位里端架子,是因为在家里端不起架子。

    何廷业和夏冰结婚时,在床上也是喜欢意气风发的。他说夏冰夏冰,你让我凉快,我让你化掉。不想意气风发了几年,不仅没把夏冰化掉,还不见劳动成果。开始夏冰有些心乱,暗自到医院检查一回,舒了一口气。回家把检验单往桌子一拍,何廷业的意气顿时散去大半。以后何廷业也吃过一些药,做过一些努力,终归没有把意气找回来。日子一久,夏冰失去了想法。一个女人失去做母亲的想法,脸上一定会慢慢淡漠起来。这种淡漠在家里积攒着,让何廷业感到心闷。

    有一天何廷业到医院检查心闷,结果查出了扩张性心肌病。何廷业开始自认为是倒霉蛋,后来则暗暗庆幸。他庆幸自己病生得晚,这病要是搁在二十年前,他只能听着丧钟一下一下敲响。这时公司也像患上了病,很不景气,一个支部书记的心疾已引不起大的关注。好在他的公费医疗已转为社保,做一个大手术只需贴少部分钱。何廷业先是漫长地等候,然后是手术,然后是回家休养。夏冰找了一位老保姆照料他。照料了一段时间,他身体感觉好起来,就与夏冰商议,把老保姆辞掉。他说,这样可以省一笔钱。他还说,他在家里没事,干干家务也算锻炼身体。夏冰就说,好吧。

    老保姆走了没几天,不想见梅来了。见梅一来,何廷业手脚就闲了。见梅虽然身子单薄,可洗衣裳、焖饭、刷碗什么的,一出手便有些像,就是烧菜得边干边学。何廷业没了家务,就用踱步来活动身体。他从客厅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快碰壁了,一转身又走回来。如此走一会儿,见梅看见了,就说:“何叔,你这样走来走去会累身子的。”何廷业说:“不怕,累了我就洗脚。”他又说:“洗脚真是去疲劳的好方法。在单位我时常打一盆热水搁在办公桌下面,一边泡脚一边跟人谈话。别人见我脸上舒坦,还以为我爱听他的话呢。”

    何廷业踱完步,刚坐下来,脚下多出一盆热水。见梅说:“何叔,你泡脚吧。”何廷业点点头,把脚伸进盆里。泡一会儿,刚要起身,见梅走过来说:“何叔,你把脚抬起来。”何廷业就把脚抬起,看着见梅添进热水,重把脚放下。这样泡了两回,舒坦透了,他才把脚擦干。然后他看着脚趾说:“见梅,你把剪刀拿来。”见梅取了剪刀给他,他弯身修起脚指甲。因为胖,他踡起身子的样子有些难看,也有些吃力。见梅说:“何叔,我给你剪。”她把何廷业的脚搁在凳子上,自己蹲下,握住脚趾挨个修过去。其实见梅不喜欢胖,既不喜欢胖的身子,也不喜欢胖的脚掌,但她不允许自己心里生出厌恶的想法。若有一个不好的念头跳出来,她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一声,把念头压下去。

    第二天,何廷业踱完步,泡过脚,还是觉得不舒服,原来头上起了痒痒。医生说过,要谨防感冒,所以他就少洗澡。少洗澡不等于少洗头,因为身子是躲在衣内,脑袋却露在外头的,不挡脏。他刚一说,见梅便说:“何叔,我帮你洗。”何廷业就叮嘱见梅,洗头虽简单,也有四道工序:一是用香皂打底,去掉污垢;二是用洗头露养发,轻揉五分钟;三是用清水冲去泡沫;四是用清水完全洗净。见梅记住了,进卫生间试了龙头的冷热,又怕何廷业弯腰吃力,取了凳子让何廷业坐下。何廷业以前一直站着洗头,像是鞠躬,现在坐在洗盆前,正面又有一块镜子,差一点以为自己进了洗头店。见梅按何廷业说的,先洗一遍香皂,又倒上洗发露,轻轻按揉。何廷业脑袋上冒起一堆泡沫。在泡沫里边,何廷业能感觉到一双细手在爬来爬去,很 惬意。

    洗好脑袋,吹干头发,何廷业还想掏耳朵。他找出一根耳掏,看一眼见梅。见梅说:“何叔,想让我帮你掏吗?”何廷业说:“这事我自己还真做不了。”见梅走到何廷业跟前,踮起脚尖,看不清耳洞,就坐下来,让他的脑袋摆在自己腿上。她从来没有与一颗男人的脑袋挨得这么近,而且这颗脑袋这么胖,搁在腿上明显的重。但见梅不怕重。她掏了一边,又翻过脑袋掏另一边。

    翻过脑袋,何廷业看见了见梅很细的腰。他闭上眼睛,呼出的热气扑在见梅身上。何廷业忽然有些明白。他想自己先前打发走老保姆,八成不是要省钱什么的,而且觉得与一个老妇人整天待在一起,容易败坏心情。

    接下来的日子,何廷业再也遇不上花力气的事。他要取吊橱里的东西,刚把椅子搬来,见梅已抢先跳上去,踮着脚尖,使劲把手伸向橱子。他要找溜进桌子底下的丢物,还没弯下腰,见梅已把眼睛贴向地面,手里还多出一根扒拉东西的棍子。有一次墙上爬着一只蟑螂,被何廷业盯上了。他拿着拖鞋追打,扑一下没拍住,再扑一下又没拍住,还想扑第三下,被见梅拦下。见梅夺过拖鞋,朝墙上扔去。拖鞋和蟑螂一齐掉了下来。何廷业说:“见梅,你把大小事都做了,我派什么用场呀。”见梅说:“何叔你找些好玩的事。”何廷业说:“我哪有什么好玩的事。以前赶上周末,还可以出去钓钓鱼什么的。现在每天都是周末,我却闲得发霉了。”

    过一天,见梅去菜市场买回两条活鱼,搁在水桶里,然后让何廷业取出鱼竿。何廷业不明白,问干什么。见梅说在家里也可以钓鱼的。何廷业说:“见梅你真有意思,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见梅说:“你钓你钓。”何廷业就拿来鱼竿,站在客厅里,把钓线伸进厨间。不一会儿,钓线被鱼咬直。何廷业一抬手,一条鲫鱼从水桶里出来,在空中弹来弹去,溅了见梅一脸的水。两个人都乐了。

    见梅也让夏冰满意。毕竟是女孩子,做事嫩一些,可学得快,出手还清爽。现在夏冰回到家,身子正累着,一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心里会轻松许多。见梅又不是粗俗孩子,三个人一起吃饭,似乎比原先两个人的情景要好一些。

    饭桌的气氛也影响了何廷业,他有了喝酒的欲念。手术前他每个晚餐都要喝一点儿,现在又想恢复。他取来白酒,喝了一杯,感觉不错,又喝了一杯。两杯过后,他的胖脸渐渐渗出红色。何廷业说:“怪了,原来我不上脸的,现在喝掉两杯,脸就起色了。”见梅听着,就想起父亲,心里怦怦直跳。夏冰说:“何廷业,你还得警惕身体,别以为这就算过去了。”夏冰又说:“你现在是闲着了,闲着更不能弄出点毛病,让大家跟着忙乎。”

    夏冰说的是有道理的。过一天,何廷业打开窗户,多吸了几口清冷空气,鼻子马上有些不舒服,跟着嗓子也起了痒痒。半夜里见梅起来小解,听到了何廷业的咳嗽声。他很猛地咳两声,歇住了,忽然又咳两声。见梅不安起来,站在客厅里不愿意离去。她想他咳嗽了,他竟然咳嗽了。这样等了半晌,等不到声音,她才回屋。刚一上床,耳边又传来咳嗽声。见梅缩缩身子,再也收不拢睡意。她支着耳朵,顽强地等着那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不可捉摸,仿佛学着蚱蜢,伏着久久不动,不经意间蹦跳而起。声音响起时,见梅眼前便出现一只鲜红的心脏,伴着咳嗽声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这一夜,见梅没有 睡熟。

    第二天起床,见梅对何廷业说:“何叔,你昨夜咳嗽了,咳得厉害。”何廷业说:“没有呀,我就咳了几声。”夏冰说:“咳几声也不行,得赶紧吃药。”说着找出一些感冒止咳药,叮嘱何廷业按时服下。吃过早饭,见梅掐着时间端上开水,说:“何叔,已经饭后半小时,你该吃药了。”吃过午饭,何廷业进了卧室准备休息,见梅拿着水杯跟进去,说:“何叔,你还没吃药呢。”何廷业笑了说:“见梅,你这保姆当得好,都快成保健护士了。”见梅说:“吃了药病好得快。”何廷业将药服下,说:“我没事。其实我现在就是闲得慌,在单位我可以找很多人谈话,在家里就没人说得上话。”见梅说:“不对,白天我可以跟你说话,晚上你跟夏姨说话。”何廷业说:“晚上我跟你夏姨说不上几句话。她要改作业本,还要备课,每天弄得很晚,我只好睡自己的。”他拍拍床铺说:“你看见了吧,我们是两个被窝,她睡她的,我睡我的。”见梅脸上一红,赶紧转移话题说:“何叔,我挺想知道你手术的事。”何廷业说:“好,我跟你说说手术的事。为这手术呀,我等了好几个月,主要是等供心,就是合适的心脏。”见梅睁大眼睛,听见何廷业又说:“手术是上午开始的,他们先给我做全身麻醉,让我暂时死去,然后打开胸腔,取出我的心脏。一般人的心脏只有自己拳头那么大,可我的心脏比我的拳头大了三分之一。这样的心脏只好拿走。这时医生又从冰箱里取出一颗心脏,是暗紫色的,看上去很有劲。医生把这颗健康心脏接在我原来的部位,把左右心房、动脉什么的一一缝合。到了中午,我又活过来了。”见梅说:“可是你做了麻醉,你什么也不知道了。”何廷业说:“这些是后来知道的。”见梅说:“那你知道那颗好心脏是谁的吗?”何廷业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个死刑犯的。据说为了保这颗心脏,没把那犯人当场打死,取心脏时他还没死透呢。”见梅嘴唇颤几下,眼眶里有热的东西在波动。何廷业说:“见梅,你怎么啦?你害怕了吗?”见梅不吭声,低了头走出卧室。

    过一会儿,没等何廷业躺下,见梅又走回来说:“何叔,听着你手术的事,不知怎么我的心口也痛了,一抽一抽的。”何廷业笑了说:“看来我一咳嗽,你的嗓子也会跟着痒痒的。”见梅说:“这不一样,我的心口是真痛。”何廷业说:“怎么会是真痛?你只是一种感觉!”见梅说:“遇上这种感觉,我该怎么办呀?”何廷业说:“想点别的事,就绕过去了。”见梅说:“我绕不过去,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那颗取下来的心脏。”何廷业说:“女孩子呀就是胆小。”见梅说:“我不是胆小,我这也是一种病呢。”见梅想一想又说:“这种病会跟我一辈子的。”何廷业忍不住又笑了,说:“你这样的年纪,一说话也敢滑出去那么远。”

    下一天,见梅又跟何廷业说话。见梅说:“何叔,那颗很有劲的心脏到了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劲?”何廷业说:“你又提心脏的事。”见梅说:“我问你呢,是不是还有劲?”何廷业说:“还是有劲。”见梅说:“你……你有什么感觉?”何廷业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能吃饭、肯活动,还喜欢喝一点酒。”见梅说:“还有别的吗?”何廷业说:“有些事不能跟你说。”见梅说:“你可以跟我说。”何廷业说:“我能说吗?”见梅说:“你能说。”何廷业瞥一眼见梅,慢慢地说:“晚上睡在床上呀,我很想把两个被窝合为一个被窝。”何廷业说:“说实话,我好久没这么有劲了。”何廷业说:“可是夏冰不让。她说是担心我的身体,其实是为她自己呢。”见梅说:“何叔,你不能跟我说这些。”

    何廷业的咳嗽很快好去,但他的脸上仍挂着什么事。晚上,大家一起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夫妻俩进了卧室。卧室里灯长时间亮着,却没有声音。见梅想,八成是夏姨在改作业本,何叔在床上休息呢。又想,两个人在一起不爱说话可不好,到时候一搭话就容易吵嘴。

    这天晚上,见梅刚在床上躺下,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她把门轻轻打开一些,果然听到那边卧室有吵嘴声。吵嘴声先是轻着,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后来,夏冰的声音提了起来。夏冰说:“何廷业,你别不知好歹!你的心脏还经不起折腾!”何廷业的声音也跟着提起来:“我的心脏没事,只是你比以前更冷了。”何廷业声音一高,夏冰声音更高了:“是呀是呀,我冷了你还热闹着。你热闹了一辈子闹出点什么!光有算式没有答案!”

    夏冰的话刹住何廷业的话。空气中一阵沉寂,再也找不到声音了。见梅掩上门,钻回被子里。她想着他们的话,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明白。明白的时候,竟觉得自己身上也燥热起来。她心里慌慌的,不禁使劲抱紧自己的身子。

    次日是周末,一家人待在家里。见梅揣摩着他们吵嘴后会怎么样,也看不出什么。他们俩只是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偶尔搭一句话,也是淡淡的。于是空气也变得很淡,一样的屋子,像是比平时大了许多。吃中饭时,何廷业又喝了些酒,脸上浮起颜色,夏冰也不劝阻。午饭后,夏冰说还要去学校上补习课,背起黑包出了门。

    何廷业红着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然后踱进了卧室。每天午后何廷业都要小睡一会儿,见梅也不在意。可很快见梅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凑近卧室,竟是一种哼哼声。见梅想何叔出事了,心里一慌,扭开门把奔进去。她看见何廷业又半躺在被子里,闭着眼扭着脸,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奇怪地动着。见梅说:“何叔你怎么啦?怎么啦?”何廷业不弹眼也不答话,只是使劲挣着身子,整个人像是硬了,被子里的动作更显猛烈。忽然,被子里的手僵住,硬的身子一下子松掉。何廷业慢慢睁开眼睛,怪怪地看着见梅。见梅说:“何叔,你没事吧?你看上去很难受。”何廷业说:“不……你不懂,我很快活。”见梅愣了愣,似乎懂了。她脸上腾起一把火,转身跑出房间。

    见梅回到小房间。几步之远,她像奔了很长的路,喘着气,胸脯使劲地起伏。她在屋子里转一圈,一头钻进被窝儿里,让周围黑暗下来。暗色中,她的双手似乎在四处探摸,很快摸到一个词:混蛋。她想何廷业真混蛋真混蛋!他怎么能这样!我明明进去了,他还不停下来!他应该起一个名字叫动物!她又想,不行,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我不能跟他们住在一起。

    她掀开被子,跳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往旅行包里一件一件放进衣裳,又放进梳子镜子肥皂,然后又放进一张报纸。这是从废品站里拣出的那张报纸,上面的标题文字跳入她的眼中。见梅的手停住,身子没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她想我没办法呀,我的父亲在这里呀。然后她鼻子一酸,泪珠一颗一颗跳出来。

    一整个下午,见梅待在自己小房间里。傍晚时,她走出屋子,见何廷业已站在厨房里忙碌。她默默走过去,把何廷业挤开。何廷业撤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见梅闷头洗菜切菜。过了半晌,何廷业说:“见梅,你不高兴了?”见梅不吭声。何廷业说:“我不是故意的。”见梅还不吭声。何廷业说:“不能都怪我。我在单位大小是位领导,在家里就不是了。当初夏冰是个中学老师,第一次见我时脸上全是尊敬。现在她还是中学老师,我在她眼里却成了不及格的卷子。想起这些我就要生气,我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见梅说:“你的心脏疼了?”何廷业嘿嘿一笑说:“见梅,你说话了。”见梅说:“我问你心脏是不是疼了?”何廷业说:“不是心脏疼,是肚子里有气。”

    快吃饭时,夏冰回来了。她没看出见梅的不快活,倒记起与何廷业的别扭,就继续两人间的冷淡。饭桌上,空气有些静,也有些硬。三个人都听见了自己的咀嚼声和别人的咀嚼声。后来,夏冰找了一句话说:“见梅,你烧的饭菜比刚来时好多了。”见梅浅浅一笑。夏冰说:“其实你挺聪明的,小小年纪出来做事有些可惜。你应该去读书才对。”见梅说:“我在这儿做一年就回去。”夏冰说:“为什么是一年。”见梅说:“我就是一年。”夏冰点点头说:“做一年赚些学费再去上学,也是个办法。”何廷业搭进话说:“一年以后,我也完全恢复了。公司再不景气,我还是要回去上班。”见梅说:“一年,还早 着呢。”

    6

    见梅把日子一天天地攒着,很快攒到了春天。

    见梅对春天的反应是从自己身体开始的。每天早上醒来,她爱在被窝儿里偷一会儿懒。这时她会打出长长的哈欠,使劲抻直身子,让骨头关节发出拔节似的啪啪声。啪啪声中有隐隐的疼痛,但这疼痛是撑胀中的疼痛,透着一丝丝痛快。她摸摸大腿,手感很好。她想起了圆润这个词。她摸摸手臂,摸到了一溜弹性,这让她想起纤细这个词。然后,她的双手偷偷探向胸部。她摸到了两只小而鼓圆的东西。为了这东西,她想了一个词,不合适,又想一个词,还不合适。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脸已慌慌地红了。

    这样躺一会儿,见梅命令自己起床。她穿好衣服,拉开窗帘,留意去看窗外的树枝。树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叶,泛着嫩嫩的绿。她推开窗户,一股好闻的气息进来。她迎住了,打出一个脆脆的喷嚏。

    对春天有好感的不只是见梅,还有何廷业。他在阳台上转来转去,对着几盆兰花瞧瞧嗅嗅,脑子里生出一个想法。别人遛鸟、遛狗,他准备遛花。每天上午,他让见梅端着一盆兰花,自己也端了一盆,出门下楼梯,穿过院子,走到不远处的宅区休闲角。休闲角有一个亭子,里边常坐着些闲人。他俩把花放在旁边,让阳光暖暖地晒着。然后何廷业坐进亭子,与闲人们聊话。闲人们大多上了年纪,话题有点老。何廷业开始有些不屑,后来习惯了,便搭进去聊。见梅不能走,只好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有好听的,她认真听着;不好听的,就走神儿想想别的事。有时人少了,何廷业也与见梅聊话。他让见梅说说家里的事,见梅不说。他让见梅说说学校里的事,见梅也不说。何廷业说:“见梅,你年纪小小的,却像藏着许多事,让人有些奇怪呢。”见梅说:“何叔,你不要说我,还是说说花吧。你看看这两盆花,每片叶看上去都有些得意呢。”何廷业说:“你这样的年龄,应该也是花。”

    快中午时,两人端了花往回走。见梅走在前面,两只手轮换托着花盆。因为花盆的重量,她的腰身一会儿扭向左边,一会儿又扭向右边。何廷业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冒出惊讶。他想时间真是神,只用半个春天就把一个女孩变水灵了。

    一日,见梅端着花盆在前面走,脚一滑,花盆跳出去在地上砸成几片。何廷业走过去,见见梅站在那里,懊丧地看着脚下的东西。何廷业说:“见梅,你没事吧?”见梅说:“我没事儿,可花有事。”何廷业说:“花不怕摔的,你捡起来就是了。”见梅想一想,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把花和土泥一一捧上去。这时,她的身子因为只罩着衬衫而显出轻软,一柔一柔的。何廷业还注意到,见梅俯身的时候,衬衫领口裂开来,一动,里边闪出一道白,又一动,里边又闪出一道白。

    遛花久了,何廷业也想变变花样,譬如上一趟街什么的。所以遇到去医院复查的日子,他就很高兴。以前去医院,都是夏冰陪着去,现在变成例行检查,夏冰就让见梅跟着去。

    这一天,又到了去医院的日子,何廷业偕同见梅出门。路上,见梅想知道检查些什么东西。何廷业说,无非是观察一下排斥反应、肾功能什么的。到了医院,何廷业让见梅在走廊里坐着,自己进了医疗室。见梅等一会儿,站起身在走廊里踱步。踱到手术室前,她停住了。她想,半年前的手术就是在这儿做的吧。她叹一口气,对自己说,已经半年了呢。

    过了一些时间,何廷业出来,脸上挂着微笑。见梅一看,跟着轻松了。她问:“怎么样?”何廷业说:“没事没事,好着呢。”出了医院大门,何廷业说:“好久没逛街了,咱们去走走吧。”就领了见梅往前走。见梅到这个城市那么长时间,还没好好逛过商业街,所以眼睛就不够用。她脑袋转来转去,看见街道两旁有百货商场、礼品店、钟表店、皮鞋店和服装店……

    在一家服装店门口,何廷业说:“见梅,给你买件衣服吧。”见梅说:“我不要。”何廷业说:“你的衣服显小了。”见梅上下瞅一眼自己,便有些犹豫。两人进店转一圈,很快看中一套衣裙套装。见梅凑近看清价格,吓了一跳。何廷业说:“没事,你先试穿一下。”一位服务员引着见梅走向试衣室。几分钟后,见梅打开门,从试衣室出来。何廷业不说话,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他看到这套衣裙很服从地贴在见梅身上,使她的胸部好看地挺起,腰部使劲地削进去,双腿则变得轻巧起来。何廷业说:“你转过去。”见梅就转过身。何廷业看到她的屁股在裙布的包围下有力地翘起。他吸一口气,说:“真的不错,买下吧。”见梅在镜子前把自己看一圈,也有些舍不得,就说:“何叔,你先帮我买下,以后在我工资里扣。”何廷业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就去付钱。付钱的时候,他想:原来一套衣服能让一位姑娘变成一个女人。

    因为新衣服,见梅开心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夏冰回来,见梅又穿上让她看一回。夏冰也说好。何廷业说:“换季了,明天你也上街买一套。”夏冰说:“我不买,我再打扮也变不成一朵花。”又说:“明天是清明节,学生们要去烈士墓,还要去踏青,我得跟着去。”见梅说:“明天是清明节?”夏冰点头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明天可别下雨。”见梅赶紧去看挂历,果然是。

    见梅的高兴潮水似的退去。夜里,她在床上找不着睡意,就弹开眼睛看窗外。窗外有一小块天空,显着暗灰色,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瞪着眼睛,去年的清明节一点点清晰起来。这样想一会儿,马上把自己弄难过了,赶紧刹住不想。她让自己想些别的。她想,你真没用,你差点忘了明天是清明节。又想,你高兴什么呀,一套衣服就让你丢了你自己。

    第二天上午,照例去遛花。见梅坐在亭子里,听何廷业与闲人们说话。说到兴趣处,闲人们咕咕咕笑起来,何廷业也跟着咕咕咕笑起来。见梅心想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笑得真难听。中午回家,何廷业似乎情绪不错,情绪不错就要喝一点儿酒。饭后,何廷业不回卧室,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着看着他睡着了。他的嘴巴先吐着粗气,很快过渡为忽高忽低的呼噜。

    见梅坐到何廷业旁边,直直地盯着他。他肥胖的胸膛伴着呼噜一起一伏。见梅站起身,端来几碟水果和糕点,轻轻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呆着脸想些什么。想一会儿,她身子软了,慢慢跪在地上。她把手按在前面,脑袋向双掌之间俯去。她的耳朵听到了前额在地板上磕出的声音,一响,一响,又一响。而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温温的,已积了泪水。泪水使她的眼前变得晃晃闪闪,她甩甩头,把泪水甩出去,同时双膝不自禁地往前挪几步,到达何廷业的跟前。现在她离他那么近,几乎能听见那胸膛里发出的蹦跳声。这蹦跳声竟是不安的,有召唤的意思。见梅抬起手,轻轻伸出去,贴在那胸腔上。她能清晰感觉到心脏对自己手掌的拍击,一下一下,仿佛讷讷的说话声。她闭上眼睛,想听清楚那声音说些什么。但她听不明白。她只听见自己心里也在说话。她听见自己说:“爸,你不要再生气了。我大老远地跑来,就是想好好陪陪你。你要我做什么,就说一声。为了你,我干什么都乐意。你一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的。”她又听见自己说:“爸,你知道吗?我心里乱得很。我明明没错,又确实错了。说是错了,又找不到错的地方。好些事我想不明白呢……”

    何廷业觉得有些异样,弹开眼睛。他先看到见梅紧闭的双目,又看到她搁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愣了半晌,要把眼前的情景想明白。然后,他的心跳快了,同时他的手伸向自己胸膛,盖在见梅的手掌上。接着,他让自己的手与见梅的手摩揉了几下。摩揉使见梅弹开眼睛,她梦醒似的瞧着何廷业。何廷业说:“见梅。”见梅一时不知讲什么好,一迭声地说对不起。何廷业把另一只手添上,双掌握住见梅的手,说:“见梅!”见梅用一下劲,抽不出手,也抬起另一只手,一掌打下去。她的巴掌把何廷业的手打松了。

    见梅知道,清明节的事让何廷业猜不透。但她不想解释,因为这种事是不能说清楚的。她把日子弄得跟过去一样,照常跟他出去遛花、帮他洗脚洗头。但见梅能看出来,她替他做事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游动的、荡悠的,贴不上一个合适的词。见梅不愿意看见这种神情,没事了就躲到自己小房间。可这样的举动显得幼稚和刻意,也不符合她的保姆身份。见梅只好又走出来,与何廷业一起坐在客厅里,或者在他的余光中走来走去,干些家务活儿。

    一天下午,见梅洗完被单,也想洗洗身子。她关上卫生间的门,裹好头发,脱了衣服,站到喷头下。热水散开,罩住她的全身。她的手跟着肥皂沫在身上游走,不一会儿,已经洗好。她把开关关小,蓬散的水变成直流,轻轻地砸在身上。她抿嘴一笑,抬抬腿,水流砸在大腿上。她挺挺身子,水流砸在乳房上。她心里跃起些快意,同时想在镜子里看看自己。她离开喷头,凑到镜子前。镜子不大,只能瞧见自己的脸和脖子。见梅踮起脚尖,使劲往里探看。她看见了自己翘翘的乳房、细细的柔腰和颤颤的腹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喘息声——那种想稳住却稳不住的喘息声。见梅的快活一下子凝住。她慌乱穿上衣服,把门的四边看一遍,没有发现缝隙什么的。她想:何廷业,他在听澡呢。

    以后,见梅不敢在夏冰不在的时候洗澡,而夏冰当然不会注意家中发生的这点点变化。她仍然早出晚归,晚归后脸上还透着一种轻松。不是摆脱了家务活的轻松,而是不用在家里独自面对丈夫的轻松。见梅有时想,如果她对何廷业体贴一些,安抚一些,何廷业就不会乱心了。

    但夏冰没有打算改变自己。这天夜里,见梅又听到他们俩的吵嘴声。吵嘴声忽高忽低,拖得很久。见梅从声音的碎片中捉住了“你的脸皮有几层”“你是块冰”“恶心”“肥蛋”等骂词。接着她听见了物件的碰撞声和地上响起的破裂声。然后,她从门缝中看见对面卧 室的门打开,何廷业夹着被子走出来,走向客厅的沙发。见梅想,他们越吵越用劲了。又想,夏冰是老师,骂人的话也别致,不说混蛋说肥蛋。

    第二天早晨,夏冰自己把卧室清理好,不说一句话,吃过早点出门去了。何廷业也懒得遛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梅走过去把被子叠好,正要抱回卧室,被何廷业止住。见梅说:“何叔,夏姨已经走了,你不要再生气了。”何廷业说:“可是她晚上还要回来。”见梅说:“到了晚上你们的气早消了。”何廷业说:“我这口气可过不去。”见梅说:“何叔,你不能这样。”见梅说:“你费了许多钱动手术,现在你生一口气都是在花钱呢。”见梅说:“你急坏了心脏怎么办?虽说心脏是别人的,可到了你身上你就得好好护着。”

    何廷业舒一口气,说:“见梅,你过来。”见梅往前走了两步。何廷业说:“你坐下。”见梅坐下。何廷业说:“见梅,你对我的好夏冰她一辈子也学不会。”见梅低了头不吭声,她从何廷业脸上又看到那种游移的东西。何廷业说:“咱们不谈夏冰了。你替我掏耳朵吧,我耳朵昨晚听多了骂话,痒着呢。”见梅起身去取耳掏,再坐下时,她心里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何廷业把脑袋搁在见梅腿上,见梅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她屏住气,把耳掏放进耳洞,又把掏出的脏物抖在旁边。很快,一只耳朵掏净。何廷业掉个头,脸冲向她的腰。见梅迟疑一下,慢慢把耳掏伸向耳洞。这时何廷业浓重的鼻息急促响起。见梅的手忽然有些硬,停在空中,仿佛等着什么。果然,她等到了两只手。这两只手贴向她的腰,猛地箍紧了。见梅吸一口气,扔掉耳掏要站起来。但何廷业阻止了她,他嘴里说着见梅见梅见梅,一只手已滑进她的内衣奔向她的乳房。见梅赶紧挣一下,没挣掉,那只手掏进乳罩握住了她的奶子。见梅尖叫一声,身子弹起来。这一弹把何廷业弹开了。见梅瞪着何廷业,颤着声音说:“你恶心你混蛋你胖蛋!”然后转身跑回小房间,扑在床上,嘴巴使劲咬住枕头。咬一会儿,她嘴巴抖动着松开。她哭了。

    正哭着,见梅觉得床边多出一个人。见梅说:“你滚开你滚开!”何廷业不滚开,却用手在见梅背上抚摸。见梅“腾”地翻过身,扬手扇出一巴掌。这一巴掌没打准,打在何廷业的下巴上。何廷业摸摸下巴,说:“见梅,我帮你脱衣服。”见梅全身一冷,说:“你要干吗?”何廷业不再说话,手上的力气突然大了。他往上一掀,见梅的几件衣裳一齐卷向脑袋。见梅还没明白过来,何廷业又一掀,衣裳滑出脑袋。见梅双手交叉护住身子,眼泪涌了出来。何廷业说:“见梅,我帮你脱裤子。”见梅睁大眼睛说:“何叔,你跟我父亲一般大,你想想我的父亲呀。”何廷业像是没听见,将手伸向见梅裤带。见梅的手也飞向裤带。四只手抢来抢去。很快,裤带松开了,裤子一点点向下滑去。见梅撤了手,跳起来要逃离床铺,但她的双脚被裤管缠住了,身子向前栽去,双掌拍向地面,砸出很脆的声响。何廷业一用力,将见梅捞回床铺,并顺势扑了上去。他的身体那么胖,一下子压住见梅。见梅想抬起身子,一时找不到力气,只好让嘴里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但她的声音马上被一只手捂住,卡在了嗓子里,同时她的一条腿被另一只手使劲钳住,半举在空中。见梅瞪着眼睛,看见空中的那条腿在挣来扎去,然后猛地僵住。她身子一软,眼睛慢慢合上,脑子也逐渐淡去,变成一片白。但她的耳朵似乎还管用。她听到了混浊的喘息声,还听到了一串怪异的颤语。

    第二天上午,见梅没有起床。夏冰以为见梅病了,不说什么,自己把早饭做了。临出门时,她还让何廷业找点药给见梅。何廷业嗯嗯应着,撑住身子不让夏冰看出自己的慌乱。夏冰一走,他紧着步子来到见梅小屋的门前。他捏住门把,却不敢用劲,一边问自己可不可以进去。问了三四遍,他才使力拧开一条门缝。从门缝看进去,只见见梅双臂搂着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何廷业吃一惊,跳开身回到客厅,乱着脚步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脚步引着他又来到小屋门前。门缝里边,见梅仍一动不动地坐着。何廷业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见梅身子晃了一下,没有抬头。她的目光硬硬的,固定在跟前的一个地方。何廷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床上的一摊红。何廷业心里一慌,说:“见梅。”见梅不吭声。何廷业想一想,想不出什么话,又说:“见梅。”见梅木着脸,固执地盯着前面。何廷业再瞧一眼床单,发现那摊红的形状像一颗心脏。是的,像一颗心脏,只是小了 一些。

    何廷业愣了半晌,想到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他转身去了自己卧室,拿回来一条干净床单,说:“见梅,咱们把床单换了。”顿一顿,又说:“换过了,你就可以安心休息了。”说着伸手去扶见梅,被见梅一摇肩膀甩开。但她没有再执拗,慢慢挪动身子离了床,只是不动手,站在那儿看着何廷业撤下原来床单,换上干净床单。

    何廷业拿着脏床单走到阳台,扔进洗衣机里。正要合上盖子,他的手怔住了。他想自己从没洗过床单,今天突然反常,只怕会引起夏冰疑心。这种疑心往前走一步,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但不把血迹洗掉,这床单塞到哪儿都不好,甚至扔掉也是不放心的。何廷业捡起床单回到客厅,一时不知道搁在哪里,就抱在胸前踱步。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忽然念头一闪:可以把床单剪掉!这个想法让他舒了一口气。

    何廷业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比了比,觉得太小,又翻一翻,找到一把大的。这把大的剪刀尖尖的,看上去很锋利,往床单上一试,果然应手。何廷业动着手指,很快让床单一分为二,二分之一又变成四分之一。当挨近那块心脏似的血迹时,他停住了。他眼睛死死盯着血迹,心里一阵颤动。他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把这块东西剪下来。又想,把这一小片布夹在一本书里,谁也不会知道。这样想着,手中的剪刀已围住那块血迹整齐铰下——方形的布片上缀着一颗好看的心脏。

    正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把这片布给我。”何廷业吓一跳,扭头一看,见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边,直直地看着自己。何廷业心里一下子虚了,脚步听话地走向见梅,刚把布片递出去,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问号:她要这个干什么?这个问号让他醒来,他一伸手又把布片拽回来,嘴里讷讷地说:“见梅,这布片不能留着的。”说着转身走回去,拿起剪刀三下两下把布片剪碎,同时也把布片上的心脏剪碎。随后他抓着碎片奔向卫生间,丢进抽水马桶。马桶里的水一边响着,一边打着旋把碎片吞下去。这时,他抬头望一眼见梅。见梅仍站在门旁,脸上空空荡荡的,找不到表情。

    见梅又在床上躺着。她从上午躺到下午,从下午躺到夜里,从夜里躺到天亮。她整整又躺了一天。

    第三天,她起得跟往常一样早,洗漱干净,又去做了早饭。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只是脸上留着些苍白。夏冰见了她,放下心说:“起来了就好。你来这么久时间,有权利生两天病的。”

    见梅也与何廷业说话,但她的言语淡淡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带点挣扎后的安定。她不再跟着何廷业出门遛花什么的。她不去,何廷业也不去了。两个人待在客厅里,一时用不了那么多空闲时间。见梅便回到小房间,懒懒地站在窗口,看天上云朵的游移,看树叶被风吹动的样子。有时下雨了,雨丝飘飘扬扬的很撩人。见梅就取了雨伞下楼,在雨中慢慢走上一会儿。

    见梅的状态让何廷业定心。见梅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心情有点站不稳的样子,悠悠晃晃的。见梅好了,他也跟着好了。起先他还有些猜不透,觉得见梅过于平静。后来他知道她的平静是经过斗争的,想透了的,有些认命的意思。毕竟是年少女孩,心思再深也是浅的,藏不了太多烦事。明白这一点,何廷业心里不仅轻松了,还蠕动着一种感激,那种对生活的莫名感激。他甚至想,拿下首仗多么重要,别看她现在有些拘谨,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能让她彻底归顺了。

    一天上午,见梅对何廷业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何廷业说:“不知道。”见梅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六岁生日。”何廷业说:“你才十六岁?我还以为你十八岁了呢。”见梅说:“我有那么老吗?”何廷业说:“不是老,是老练。”见梅说:“中午我想多烧两个菜。”何廷业说:“你烧吧。”见梅说:“我还想穿上新衣裳。”何廷业说:“你穿吧。”

    未到中午,见梅已烧好菜,并穿上那套衣裙套装。新衣服让见梅的脸鲜亮起来,她说:“何叔,今天我特别想喝点酒。”何廷业说:“我陪你喝。”见梅高兴了,给两只杯子斟上酒。两人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何廷业挺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啥好。过一会儿,见梅说:“何叔,你脸红了。”何廷业说:“别说我,你的脸也红了。”见梅笑一下说:“是吗?”就站起来去卫生间照镜子。她走动的时候,裙子里的屁股一翘一翘的,饱满得令人难受。何廷业也站起身,跟着走向卫生间。

    现在,两个人同时站在镜子前,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镜子里的对方,相互都不说话。这时的不说话多么像一种默契,何廷业从背后慢慢贴向见梅,见梅一动不动。何廷业再次看向镜子,镜子里见梅的脸淡淡的,自己的脸则浮起征服的欲念。

    何廷业猛地弯下身,拦腰捞起见梅。十六岁的见梅不算重,也不算轻。但眼下何廷业身上长满了力气,他的脚步在自己卧室门口犹豫一下,冲动地迈向见梅的小房间。

    何廷业把见梅身子放在床上,发现自己的呼吸已变得又短又粗。他翻身上马,跨在见梅的上方。这时,他向下瞥见见梅的胸脯猛烈地起伏,脸上透出明显的害怕。何廷业知道必须安慰她,就找一句话说:“别怕,我这人就这点好,不会让人怀孕。”见梅慢慢闭上眼睛。何廷业说:“见梅,我帮你脱衣服。”见梅弹开眼睛说:“不,你先帮自己脱衣服。”何廷业点点头,听话地撩起自己衣服,他的胖肚立即袒露出来,他的胸膛也袒露出来——他胸膛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接着,他的眼睛一片黑暗,他的脑袋被衣服暂时包围了。忽然,他听到见梅怪异地哼一声,同时自己的胸膛一冰,心尖上一阵剧痛。何廷业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弄糊涂了,心想怎么啦怎么啦,还没想明白,身体已失去力气,沉重地瘫向床铺。他的手在空气里抓几下,碰到了心口戳着的东西。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嘴巴动了动。他想说:“原来你已准备了剪刀。”

    7

    第二天,见梅出现在家乡县城里。

    她走进公安局院子,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口。门开着,里面有一个人,却不是胖子警察刘国梁。一问,那人挥挥手说,刘国梁已搬到隔壁,他现在是中队副了。见梅就走到隔壁,把虚掩的门推开。屋内果然坐着胖子警察刘国梁。

    刘国梁见到见梅,差点没把她认出来:“你是见梅吗?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见梅说:“我是见梅。”刘国梁说:“让我猜猜你来干什么。我想起来了,你要找你爸的心脏。你找到了吗?”见梅说:“我找到了,是在省城。”刘国梁说:“那个幸运的家伙是什么人?”见梅说:“他是个胖子。”刘国梁呵呵笑了,说:“跟我一样胖吗?眼下怎么到处都是胖子。”见梅说:“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个坏心眼的人。”刘国梁说:“装上新的心脏还坏心眼吗?”见梅点点头说:“是的,所以我杀了他。”刘国梁说:“你说……你杀了他?不会吧,怎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见梅说:“我真的杀了他,我就是来报警的。”刘国梁说:“如果你杀了人,那你不是报警,而是自首。”见梅说:“那我自首来了。”刘国梁说:“见梅,我是警察,你不能跟我乱开玩笑。”见梅说:“我没有开玩笑。我本来不想这样做的,我应该把他送到刑场上毙掉,但那样的话子弹会打在心脏上。这次我爸没做坏事,凭什么要替他挨枪子?”见梅说:“所以我自己用剪刀捅了他。他是个胖子,力气比我大,我怕弄不了他,只好又捅了心脏。”见梅说:“刘警察,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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