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雪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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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么,这时他扭过脑袋再看那房子,竟白得晃眼,像是雪堆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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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说,昆城快出名了。我在镇子里待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花花绿绿的记者。这些记者看上去跟常人没啥不一样,却长着一副狗鼻子,不知怎么就嗅出了我身上的气味。他们知道我打小是集丘的玩伴,他们还知道我那天在出事现场溜过眼。因为这个,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追我的屁股,想从我嘴里掏话。开始我还显着高兴,反正嘴巴闲着也是闲着。讲完一位,又来一位;讲完第二位,又来第三位。讲着讲着我嘴巴就犯困了,就想打哈欠了。最后我只好告诉他们,我知道的没网上多哩。他们说,网上站着两种说法,一种说自杀,一种说他杀,两种说法都信心满满、气势汹汹的。他们又说,这样我们就更想把真相拣出来。

    其实真相不在我嘴里,也不在网上,真相在警察手里捏着呢。警察说了,死者王雪丹系生前高坠致严重颅脑损伤而死亡。这是一句行话,意思是活着跳下楼摔死的。警察又说了,如果死后坠楼,死者的擦伤面应该是蜡黄色或苍白色,而现在王雪丹的擦伤处为暗红色。这也是一句行话,意思还是活着跳下楼摔死的。警察的行话搁在报纸上,一团一团的,我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

    当然有些事不能记不住,譬如说那个出事的早上。那个早上的头一天晚上我在茶室打麻将,打着打着没刹住,从8月17日滑到了8月18日。“818”是个挺舒坦的数字,我的手气却不顺,输了点钱。从茶室出来,我准备回家睡上一觉,刚走到街上,手机响了,是集丘他妹打来的。我二话没说,跳上一辆三轮车直奔集丘家。集丘家就在厂子的办公楼里,楼前有个挺大的院子。我进了院子,一眼看到两个警察,他们在用绳子拉出一块地,地的中央躺着一个人。那会儿天刚亮,还没凑起瞧热闹的人。我走近了看,看出地上躺着的是雪丹。她穿着短裤和吊带上衣,仰卧在花坛旁边,像电视剧里的那样。她的头发散开来,把一张脸比得很白。不是一般的白,是灰白。平常挺漂亮挺文静的脸,一灰白,就成了难看的模样。当时我眼睛被吓住了,好几秒钟才敢眨一下,然后抬头往楼上看——我看到五楼的窗户大开着,那正是集丘、雪丹的卧室。我就想,雪丹你胆子好大呀,这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下来。真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随后我赶紧坐电梯上五楼,先进了集丘的卧室。卧室里也有一位警察,拿着手机在说话。警察的跟前是集丘,他一动不动坐在床边,脸上傻乎乎的没了表情。我拿眼睛在屋子里走一圈,上下左右一点不乱,没有夫妻俩扯斗过的痕迹。我想跟集丘搭话,被警察止住了。他收起手机,问我是谁。我说我是集丘的朋友,鲍集丘的朋友。警察打量我一眼,弹弹手,让我出去。

    我退出卧室,见旁边屋子裂着一条门缝,推开一看,里头装着好几个人,有集丘他爸集丘他妈集丘他妹,还有集丘的儿子和保姆。那个早上一点不热,他们的脸上却冒着热气,是急出来的。只有集丘的儿子挺平静,因为他还在床上睡着。集丘他妹一见是我,着急地说,打了好些个手机,就你接了。我心想要不是玩麻将,一大早我也不开手机的。当然这种话我没说,我只是问,现在我能做点什么?集丘他妹想一想,取来一条被单说,你下去把她盖上吧,那样子不好看。我拿着被单下了楼,跟警察一说,警察不让。他们说等一等,现在还不到盖被单的时候。这样我只好等在那里,看着身边的警察一个一个多起来,又看着瞧热闹的人一个一个多起来。

    那天早上遇着的情况就是这样。

    说起来,我跟集丘和雪丹在许多年前是初中同学,那时集丘、雪丹在二班,我在三班。我与集丘虽不在一个班,但早已认识,能说得上话。我俩经常凑在一起说天扯地,还点评学校的女生。我们把年段里的漂亮女生点了好几遍,没把雪丹放进去。也许是我们经验不足走了眼,也许是雪丹的身子还未成形,反正她那会儿不算风光人物。

    我和集丘都不是读书的料,集丘特别怕作文,我特别怕数学,遇到考试两个人提前好几天就没了精神。过了一些年我学打麻将,学了就会,会了就精,计算牌分比谁都快,人家说我当年数学成绩一定不赖。我说回忆往事,把最好的两次考分加起来也没超过一百分。

    念完初中,我和集丘都不愿意往上读了。我先是想去当兵,没有去成,后来做小礼品推销,又做过羊毛生意和基建工程,镇上的好几个公厕就是我盖的。不管做啥,别人都管我叫老板,叫多了,我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不过我知道,我只是个小老板,搂不住大事业。集丘就不一样了,他有一个能干的父亲,又有一个比父亲还要能干一点的母亲。他的父母开始并不起眼,靠银行的钱拉起一家电器小厂,但两个能干的人凑在一起容易弄出动静,很快厂子越做越大,电器越卖越远,一直卖到了东南亚和中东,据说迪拜的许多高楼都用上了他们鲍家的产品。在镇子里,他们鲍家的公司成了一棵大树,风一吹,能哗哗地响,那响的都是钱币的声音呀。集丘长在这大树上,就是一根牛×的树枝。

    雪丹搭上集丘这根树枝得从一次初中同学会说起。那年刚过了夏天,也不知哪位闲人跑出一个歪念头,要搞同学聚会,而且是三个班的大杂烩。我和集丘都去了,去了眼睛往人堆里一放,先捉住的是雪丹。一些年过去,雪丹的确不一样了,身段高高低低的,脸蛋干干净净的,更重要的是身上透着一股小镇上没有的东西,这东西是在大学堂里读了许多书才有的。当时集丘对不上人,问我这是谁呀?我想了好一会儿,说不知道。结果一打听,是他同班的王雪丹,现在昆城中学做语文老师。集丘一下子来了精神,脸上渗着油光。其实遇到雪丹这种漂亮女生,别的男同学脸上也会渗出油光,可把油光转为行动的,就只有集丘。他肚子里装着底气呀。在那个乱哄哄的场合,集丘拿着杯子不停地要跟雪丹拼酒。雪丹不喝,他便奋勇起来,允许她小饮一口,自己一杯吞掉。这样几个回合下来,集丘把自己灌成了半醉。半醉中他说了一堆话,意思是很怀念初中时的幸福时光,那全是些屁话。然后他还玩笑似的跪下一条腿,手掌向雪丹一划,这求爱的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雪丹后来说,那次聚会她对集丘没啥好的感觉,但留下挺深的印象。

    从这次相遇开始,集丘对雪丹真的动起了心思。他时不时地打电话给雪丹,约她出来吃饭唱歌什么的。雪丹爱理不理的,用书本上的话叫婉言拒之。雪丹一拒之,集丘急了,问我有啥主意。我没啥主意,就把报纸上的俗套说给他,让他送花。于是集丘订了一辆三轮车,让三轮车夫每天送一盆花到雪丹学校,搁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这些花一天一盆,红红绿绿的,在教学楼前排起了长队。学生们慢慢觉出了稀奇,一稀奇就嚷嚷开了,相互打听是哪一位对王老师玩浪漫。其实集丘这小子懂什么浪漫,要说有浪漫也是我借给他的。

    集丘就这样跟雪丹黏上了。那段日子,集丘不打麻将了,酒也少喝了,把多出来的时间都花在雪丹身上。没有多久,两个人订婚了。在昆城这地方,订婚等于同居,等于雪丹可以搬进集丘的家。集丘家有钱,缺的是文气或者说书香气,雪丹一入门,把书香气带了进来,所以集丘的父母挺高兴。父母一高兴,集丘也跟着高兴。在家里,集丘不是说话很管用的人。他挂着公司副总经理的名号,其实只是给父母打打下手。这回把雪丹弄进家,也算是在父母跟前显了一次能耐。

    不过日子不会老让人高兴的,大约过了一年多,有一次集丘带着公司的一份闲差到深圳,准备在那儿待一个月。可还没待够半月,家里突然来了电话,说雪丹病了。问是什么病,电话那边讲不清楚。集丘只好回来,到了家才知道雪丹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情绪拾不起来,脸色没了光亮。集丘带着雪丹去了市里的医院,得到的说法是抑郁症。集丘不信,带着雪丹又去了上海啥医院,说的也是抑郁症。抑郁证是个不着调的病,说白了就是不高兴病。集丘家要钱有钱,要场面有场面,雪丹住在那儿,不知为什么就不高兴了,而且这不高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攒久了才攒成个病。

    既然是不着调的病,集丘也就没太担心。两人从医院回来,照常过起日子。雪丹吃了些药,慢慢把病压住,睡眠也回来了许多。这年年底,她肚子有了动静。那个晚上,集丘跟我们几个人喝酒,他笑嘻嘻地说老婆积货了。开始我还以为什么产品压了货,傻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老婆怀孕了。

    雪丹怀了孕,集丘神气起来,时常把痛快的消息扔给我们。过些日子,他说老婆生了,是个儿子。又过些日子,他说儿子九个月了,第一次叫了一声爸。他一说痛快消息,我们就得跟着他上酒店呼呼地吃上一顿。等到儿子要过周岁的时候,他又给我们一个消息,说自己要结婚了。

    在我们昆城,抱着儿子办婚礼不是稀奇事,尤其是有钱人家。他们赚了人民币,不是分给人民,是留给自己后人的。结婚时把小男孩拿出来,那是一种牛气的表示,表示后继有人了。所以集丘的那个婚礼相当热闹,酒宴大厅里到处是人,到处是吃喝的声音。雪丹那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虽刚生过孩子,身形没走样,白色的婚纱一穿,真是好看。她和集丘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还不时地遇到戏闹。走到我们这一桌时,有人从兜里掏出两颗麻将骰子,随便往桌子一丢,丢成九点。我们的人说,集丘你也扔一下,扔成九点就算过了,扔不成九点得喝酒。突然让两颗骰子凑出一个数也不是容易的事。集丘扔了一把,不是九点,只好把酒喝了。再扔一把,还不是九点,又把酒喝了。他喝了四杯红酒,才扔出了九点,看得我们嘿嘿哈哈地笑。接下来有趣的是他们小儿子的出场。这小儿子那天也被打扮得很有派头,胸前还挂了一片金牌,被人抱进大厅时,一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吓得哇地哭了,边哭边用眼睛找妈妈。可这时雪丹穿着婚纱又化了妆,跟平时不一样,小儿子东看西瞧找不着。后来雪丹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是妈妈,赶紧伸出双手扑到她怀里。

    现在想起来,在婚礼上出现哭声总不是好事,用不好听的话说,也许是一种预告。但当时哪里知道呀!看着热气腾腾的场面,看着端着酒杯走来走去的新郎新娘,我们都认为是男财女貌,财神的财。

    结婚后的几年中,依我看他们处得还算可以。我们和集丘在外头聚饭,雪丹有时也会带着孩子过来一起吃。吃的时候她的话不多,一般不插我们的嘴。我们的话比较糙,她好像不怎么爱听。她把孩子喂饱,自己潦草地吃上几口,就会提前离开。不提前离开也不行呀,因为接下来我们还要喝不少的酒,酒喝完了还要去打麻将。雪丹对集丘打麻将不很高兴,觉得他一玩就是大半宿,影响白天做事。其实集丘白天不需要拿出很多精神。在厂里他爸主外,他妈主内,他是内外都不用使力,也使不上力。他是不是把闲出来的力气变成拳头,用在雪丹身上了?这个我知道得不多。现在别人这么说,我觉得集丘也不用否认。按我的想法,夫妻在一起吵吵嘴,偶尔用手脚碰个架,也都是平常事。雪丹是老师,认书上的道理,把这种事看重了。一看重,就容易堵心。一堵心,慢慢就抑郁了。

    现在还是说说那天夜里雪丹的跳楼。我想了一下,这件事至少有三个证人。先是保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掉了两颗牙,记性还算好。据她说,那天下午学校没课,雪丹上街买了些东西,回来后挺累的样子,衣服没换就躺到床上,儿子叫她也没应答,要是平常,她准要跟儿子亲热一会儿,说上一些话。之后儿子到另一个房间,趴在桌上涂蜡笔,保姆在旁边看着。过一会儿保姆从屋子出来准备去做饭,还没进厨房,先闻到一股煤气臭味。她以为自己忘了关煤气灶,慌慌地奔过去,却见雪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保姆说,你怎么啦?雪丹说,什么怎么啦?保姆说,你没闻到煤气味吗?雪丹“噢”了一声,伸手拧上煤气瓶阀门,又慢慢推开窗户。保姆以为雪丹在想啥事,也没在意。她让雪丹回房间休息,自己来做晚饭。这时雪丹说,晚饭不用做了,外边有电话,我们出去吃。

    电话是我打的,所以我也算一个证人。那天我让集丘出来聚饭,集丘口气有点懒,说下午没事了去爬山,汗刚收住呢。我说爬的不是床上的奶头山吧?我一边嘿嘿地笑一边又说,身子出了汗正好往里倒啤酒嘛。这样集丘没再说什么,带着老婆儿子一块来了。饭桌上挺平常,吃吃说说的,只有雪丹一声不吭,除了给儿子夹些菜肉,自己木木地坐着,基本不怎么动筷子。雪丹的这种安静,我们已习惯了,当时没觉得是反常。吃过饭,集丘说自己真累了,要跟雪丹和儿子回去。我们已凑够麻将人手,就没有留他。

    回去以后,集丘便成了第三个证人,因为接下来的时间,儿子交给了保姆,只有他跟雪丹待在一起。据集丘说,他爬过山又喝了几瓶啤酒,一进屋子就犯困,草草冲个澡靠在床上,看了几分钟电视便睡着了。集丘好睡,这一点我知道。以前五个人打麻将,下了庄有个几分钟的空隙,集丘往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还能打出难听的呼噜。那个晚上不知集丘打呼噜了没有,要是打了,集丘自己听不见雪丹能听见。我的意思是说,雪丹有可能是在难听的呼噜声中从窗户跳下 去的。

    我说的这个证人那个证人,其实也不能证明什么,但多多少少能把那个晚上连起来。连起来后,你就能看出雪丹心里真的塞着东西。心里塞着东西又拿不掉,那便是抑郁症了。听报纸上的一个什么教授说,患抑郁症的人比较喜欢楼房的窗口,从楼上跳下去,是一种 幸福。

    不不,我不是说雪丹的死是件好事。我再傻也不会这么说!我是说得上那种病的人,自己会有自己的想法,别人挡不住。至于雪丹到底是不是复发了那种病,我说了也不算。谁说了算?还是警察。警察调查了,证实雪丹死前半个月去过医院,看的是神经内科,开出的是治疗抑郁症的药。雪丹在杭州有位同学,男的,好像是姓朱,他跟警察提过一件事:雪丹曾给他发过短信,说自己抑郁症又发了,正在吃药。另外,雪丹还向一位同事说起自己吃药的事儿。那同事女的,好像是姓游,游泳的游。

    我讲的这些,是我自己的琢磨,不是跟着别人说的。现在镇子里的杂嘴很多,有一说就是那天晚上雪丹挨过集丘的揍,然后被集丘从窗口推了下去。这说法我不信,很不信。雪丹不是个怕集丘的人,集丘揍她,她不会不抵挡,抵挡了就会磕磕摔摔,把屋子碰乱。前面我说了,那个早上我去过集丘的卧室,齐齐整整的,没啥打斗的痕迹。当时有位警察在,他可以证明。有人认为我这是屁话,因为警察来之前,集丘家的人可以收拾过。也有人认为警察跟政府一样,是向着有钱人的,因为钱是权的兄弟。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

    事情再往后,我知道的就不如别人多了。我只知道雪丹死后,首先生气的是昆城中学的学生。在学校里,雪丹为人不错,对同事好,对学生也好。出事的当天上午,雪丹给高三学生上暑假课。课堂上她提醒学生得温习课本里的一篇古文,下一天她要讲解。学生们推断,老师答应第二天来讲古文,怎么会先去跳楼呢。就因为这么一想,有几个学生在网上写字,替老师叫屈。过了一天,学生们又从网上来到街上,打出横幅排起长队游行。学生们一游行,把镇子里的许多男女引了出来,也跟着队伍走,结果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一多,嘴就杂,什么气话狠话都说得出来,反正都是些仇富的言论。这样一路热闹着,队伍很快走到县政府大楼的跟前,接着发生了后来被许多记者写进文章的冲击事件。

    冲击政府是犯法的事,跟我可没啥关系。我是事后才去看的。我看到许多办公室的玻璃开了大洞或者小洞,那是砖头砸的。本来挺好的办公桌,上面搁着电脑什么的,现在突然多出来一块砖头和一堆玻璃,想一想就够闹心的。大楼门口的台阶上,躺着一些凉鞋、矿泉水瓶和鼻涕,还有一副踩扁的眼镜。最晕人的是大门外的空地上,仰着一辆白色小车和一辆黑色小车,轮子们从车子的下面变到了上面。平时挺光亮的车子,反过来露出肚皮,真是又脏又难看。据说这两辆车子被相机拍下来放到网上,被许多人看到了,还上了外国的什么报纸。这年头呀,人咬狗是新闻,汽车反过来也是新闻。

    我那次去看的时候,大楼外还站着许多闲人。他们凑成一团一团的圈子,每个圈子的中间总有一两个人喷着唾沫星子在说话。他们说当时的场面真是可观,黑压压一大片人,从“文化大革命”以后,镇子上很多年没见过这么闹腾的了。他们说要不是大楼门口死死扎着一堆拿盾牌还拿枪的警察,游行的人群会冲进去,那事情闹得就更大了。他们说也有人进了大门,不过那是被抓进去的,带头的人一抓,其他人就安静了。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特意问了一句。我问被抓的人里有没有学生?他们说,学生们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早跑了。他们又说,学生们本来是要找那女教师的男人说理的,不想游行游成了一锅粥。

    其实那天不光县政府,集丘的厂子也挨了石头。集丘的父母有脑子,那几天让厂子先停产,关了厂区大门。大门是关上了,但关不住石头。上百块石头从门上边飞过去,趴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子,也稀里糊涂挨了揍。有人往大门泼了粪,那黄色挂在门上特别恶心,让人不愿意走近。我想了,那些人不一定是雪丹的二叔大舅什么的,他们这么干,说白了不是为雪丹,而是给自己出口气。他们兜里的钱不多,就恼火有钱人,觉得有钱人左左右右到处捡便宜。

    我兜里的钱也不多,可我不恨有钱人。钱嘛总是挪来挪去的,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了特别有钱的人,何况有钱人捡到的不光是便宜,还有郁闷。譬如眼下的集丘就没法不郁闷,一郁闷,本来挺能睡的一下子找不着觉了。找不着觉时间就多,他只好跟我们喝喝酒打打麻将,好歹把日子打发了。有人说集丘不着调,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惦记着玩,像个没心没肺的闲人。他哪里知道,集丘心里乱着呢。

    集丘最乱的心事是雪丹的尸体。雪丹的娘家认定雪丹不是自杀,而是被集丘扔下楼的,所以天天喊冤,不肯火化尸体。警方尸检了一次,觉得不够,又尸检了一次,两次结论都是雪丹自己跳的楼,这跟我的判断一样。我的判断是靠琢磨,警察的判断是靠科学。可雪丹娘家认为警察的结论不科学,还认为集丘家有能耐,也不知拿什么把警察给打点了。这么一认为,更不乐意处理掉尸体了。他们先把尸体搁在集丘厂子的办公楼里,搁了一些天,因为天气还热,有人出主意说,应该把尸体挪到殡仪馆去,在那里待着雪丹会舒服些。雪丹在殡仪馆待了些日子,又有人出主意说,既然入不了土,就让雪丹在殡仪馆一直待着吧,什么时候入土,由她的儿子决定得了。儿子现在还小,但总会一天天长大的,长大了就能辨明真相,说句公道的话。这主意一出,雪丹娘家的人觉得好。他们说,雪丹不下葬,这事儿便不算完,集丘心里就得不着安宁。他们又说,鲍家的钱不是多着嘛,雪丹生前没花鲍家的钱,死后鲍家总得养她一回。

    我觉得雪丹娘家的话有点傻了。尤其出主意的人,脑子一定泡过酒精。雪丹在殡仪馆里冻着,身子能舒服吗?而且一冻就要好些年,魂被拖着,想走都走不了。她死前要是知道这样,决不会去跳那个 楼的。

    还有,这件事最受伤的是集丘的儿子。算一算,儿子才六岁。六岁的孩子没了妈不说,还要被两家人抢来抢去。雪丹娘家认为孩子是雪丹的骨肉,得自己这方养着,集丘出费用就行了。集丘家认为孩子是自家的血脉,当然得自己这方养着,孩子没了妈总得有个爸。雪丹娘家说,集丘算什么爸,不是酒就是麻将,还能带孩子?集丘家说,带儿子有保姆,有爷爷奶奶还有小姑,我们家人多着呢。雪丹娘家说,你们家杀了人还好意思说这些,你们家要是把孩子接去,那我们跟着一块去,反正我们正愁着没人养呢。这么一说,集丘家除了生闷气,就接不上话了。雪丹娘家到底死了人,气就粗壮些。我还知道雪丹娘家的心思,他们怕孩子让集丘养着,长大了会向着他,说不利于雪丹的话。

    对了,集丘儿子的名字叫天果。

    2

    是的,我姓游,游泳的游。我也教语文,跟雪丹在同一个教研组。说真的,雪丹走了已有些日子,我似乎还没转过神来。以前在办公室她坐我的旁边,遇上什么事,我喜欢侧过脑袋跟她聊上几句。现在我一不留神还会找她,一转头,眼睛扑个空,心里也跟着一空。空了以后,心里慢慢又会生出痛来。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雪丹真的像一池水,一夜间便淌走了。唉,雪丹是活得憋屈,死得冤屈呀。

    我比雪丹年长几岁,雪丹分配过来的时候,我已在学校待了几年。我清楚记得她第一天出现在学校的样子——穿着一件淡绿色连衣裙,眼睛干净,嘴角翘起,时不时地轻轻冲别人一笑。不知怎么,打第一眼起我便喜欢上了她,我觉得她不仅漂亮文静,做事也会认真。我的这种判断还真是没错。不久,她领了高一两个班的语文课,还担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那些日子她不怎么着家,别人打电话找她,不是在学校,就是来学校的路上。她的课备得细,遇着不明白的地方爱在办公室里解决,有时为了一个词语,能缠我好半天。她对学生也特别好,很少拿出生气的脸。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学生们差不多把她看作姐姐。举一件事,那时韩寒和郭敬明刚出来,班上的学生分成了两派,为挺谁倒谁吵来吵去。依雪丹的趣味,这些漂着的东西入不了她的眼,但她还是找来两个人的作品认真读了一遍,然后在课堂上宣布:韩寒的文字比较可观。由于她的出面,班里的论争平息了,韩寒的粉丝多了起来。

    不过那些日子我也发现,雪丹心里是装着事的。有时她坐在办公室里备课,眼睛会离开课本,傻傻地发一会儿呆。我猜想,女孩子嘛啥事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有一天我就试探她,说给她介绍一位对象。她听了赶紧摇头,说现在还不想。我顺势跟她聊,聊着聊着她眼圈慢慢红了。果然,她碰上了失恋。她的男友叫朱白,是大学同班同学,因为两个人名字里都有红有白,别人觉得他们挺有缘,他们自己也觉得挺有缘。但缘是什么,千人万人也说不清,何况一对变化着的大学生。他们差不多好了两年,终于遇到毕业。之后朱白留在杭州,雪丹回到昆城。这两个地方搁在地图上一量只有几厘米,往汽车上一坐得走一天。朱白让雪丹丢开小镇去杭州,雪丹没听,一是得一份工作不容易,二是觉出两人彼此的感觉正在淡去。雪丹说,去了杭州,只怕他们俩也凑不到一块了。雪丹又说,他们曾经那么好,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一起去看电影,那时候他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女人之间呀得靠悄悄话拉近关系。雪丹把这件事告诉我后,跟我似乎更亲近了些。不久,发生了校园送花的事。当时我挺好奇,跑到教学楼前把一长溜的花看一遍,然后回到办公室问雪丹,那些花真的是送给你的?雪丹点了头。我说你不是还不想考虑这种事吗?雪丹说我不想,可挡不住别人想呀。我问送花的是谁?雪丹说了鲍集丘的名字。鲍集丘我不认识,雪丹又说了他父母的名字,这一下我知道了,因为他们家的公司在镇子上挺有名的。我说,那是个有钱人家,原来你要做富婆呀。雪丹说,我还没想好呢。雪丹又说,我妈也不同意。雪丹她爸早些年得病离世了,她妈的意见自然就很重要。

    随后几天,我顺便找人打听集丘的情况。镇子总归不大,很快打听到了,说集丘讲话没什么文化,说集丘爱玩爱喝酒,说集丘脾气挺大本事不大。这么一听,我心里有数了,雪丹和集丘配不到一块。再看看雪丹,也没啥动静,好像把这事丢开了。可没过多少日子,雪丹突然跟我说,她要跟集丘订婚了。当时我使劲吃了一惊。我说你不是还没想好吗?雪丹说这些天我已想好了。我说你妈不是不同意吗?雪丹就笑了,说看来你的思维还跟不上我妈的思维,原来她是不同意,现在把不字去掉了。雪丹说得这么轻松,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事后我才知道,雪丹有个弟弟在外地上学,集丘家答应以后可出一笔钱给他开家公司什么的,这个许诺让雪丹妈妈对女儿的事点了头。

    现在我还常想,当年雪丹为什么肯嫁给集丘?是集丘的花让她动了心?是她忍不住向钱靠拢?还是她被前一次恋爱弄得没意思,随便找个人嫁掉算了?

    雪丹跟集丘订婚后,就搬进他家过起日子。开始还好,集丘对她不错,集丘父母对她也不错。不错了一段时间,雪丹有了想法,想调教集丘。集丘白天在公司里待着,也是游手好闲的样子,还不如他妹妹。他妹妹一手管着公司的财务。雪丹让集丘多动动脑子,对公司的事上点心。集丘就真的打起精神,对公司的杂事东说一下西管一下,有一次还向他妹妹打听资金资产什么的。他妹妹把情况跟父母说了,几个人一琢磨,认为是雪丹在背后推的力,于是警惕起来。一警惕,等于砌了一堵墙。以后一家人坐着吃饭,集丘母亲会念叨一些事,譬如提到公司里招了些大学生,做起事来笨笨的,是中听不中用。这些话是说给雪丹听的。又对集丘讲些敲敲打打的话,意思是做公司好比做菜,你啥也不懂,还想一下子做出一桌大菜来。这些话也是说给雪丹听的。可集丘觉得自己挨了骂,没有面子,回到屋子就想对雪丹生气。集丘本来脾气不好,一生气,说话就没轻没重,粗话便出来了。说粗话对集丘来说是平常事,对雪丹是件难事。雪丹不能对骂,一下子败下来了。

    这些事是雪丹后来告诉我的,更细的细节我也知道得不多。反正雪丹的不快活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不过雪丹的不快活平时看不出来。在学校对着学生对着同事,她的脸上没有不好的信号。加上她爱打扮,常穿一些有味道的衣服,瞧上去还是挺精神的。直到有一次,我记得那天下午是期中考试改完卷子,我们俩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吃馆子。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瞎聊,聊着聊着雪丹突然哭了。餐厅有那么多人,雪丹竟然就哭了,泪水从脸上挂下来。当时我吓得不知怎么好,好一会儿才稳住她。然后她说起在集丘家的压抑,说起集丘对自己的粗话。我只好劝她,集丘就是那样的人,骂几句话消消气就过去了。雪丹说,他消了气也不会安慰人,一转身跑出去喝酒打麻将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雪丹又说,集丘比她想象的要差很多,她没法跟他往深里说话。我知道她讲的“往深里说话”是啥意思,像雪丹这样的女人是需要一些精神对话的,可集丘怎么能做得到。我说,过日子不是上课,没那么文气,你别想得太多,慢慢习惯就好了。雪丹说,我怎么能不去想,想来想去把睡眠想坏了,现在我的睡觉很差。这么一引话,我才知道雪丹已在吃药,吃治疗失眠的药。

    那次聊话,我没劝雪丹离开集丘。其实雪丹跟集丘只是订婚同居,虽然这在我们镇子里也算是过门过日子了,但跟正式结婚还是不同,要出走总是容易些的。可雪丹不说,我也不好提起。我想,或者雪丹觉得还不到散伙的线,或者她有顾虑,怕事情闹大了,给镇子里留一个笑话。说到底,雪丹是个爱面子的女人。

    雪丹这次哭过后,我一直替她揪着点心。我怕她的情况坏下去。不过她在学校还好,至少脸上是平静的。又过一段时间,天气转暖,大家少了衣服。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雪丹肚子凸出来一块,我吃一惊,说话像绊了一脚。我说,雪丹你……你怎么回事?雪丹哧哧笑了,像一个不好意思的孩子。她一笑,我也笑了。说真的,谁的家里不是雨雨晴晴的,天气走好了就OK。那些日子,是雪丹比较开心的时候。她挺着肚子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怕自己的样子难看。有一回她还关了门,让我瞧她的肚子,我瞧了半天瞧不出什么。雪丹说,没看出来呀?我的肚型尖尖的,里边一准装着个儿子。我一听乐了。在镇子里,老人都这么说,肚子滚圆的是女孩,肚子带点尖的是男孩。

    不久,雪丹生下孩子,果真是个儿子。儿子显然给她带来了光荣,过些日子,雪丹抱着儿子举办了婚礼。那个婚礼我们学校的好几位老师都去了。场面挺大,镇子里好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雪丹穿一件白色婚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很辛苦。她儿子那么小,被抱出来闪亮登场,又是哭又是闹的,也很辛苦。我还有一个记忆,那天我们几位老师都递了红包,散席时雪丹回了小红包。按镇上的习俗,她回的是一点果点费,表示吃完了让客人带些果点回去。不料回家打开一看,正是我们送的钱数,就是说,那个晚上我们是白吃白喝了。为这事儿,第二天我们几位老师在办公室里议论了好一会儿。有的老师说,这有钱人家气派就是不一样,把婚礼也做成了慈善事业。有的老师说,雪丹这辈子别的不说,儿子房子票子是不用去操心了。唉,操心操心,一个女人的心,有时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可那会儿我们光想着雪丹表面的风光了。

    以后日子,雪丹时不时地会跟我们提起儿子。她说儿子爱看电视,电视上的抽水马桶广告他都能看得咯咯地笑。她说儿子上幼儿园了,识得不少字,一上街就咕噜咕噜的,原来是念路边的店名。她说儿子这阵子喜欢上了画画,整天趴在桌子上苦干,像个劳动模范。反正她儿子不来学校,我们跟他却经常见面似的。但雪丹很少说起老公,偶尔提到,也是别的啥事捎带的。譬如有一次她跟我说弟弟大学毕业找着工作了,在一个药业公司做推销。我说集丘父母不是答应出钱让他自己开一家公司吗?雪丹说那话不作数了,集丘向她转达了父母的话,意思是让她弟先进他们家公司干事,她没答应,她已套在这儿,不能让弟弟也被套住。

    雪丹用了股市上的一个套字,让我印象深刻。我这才觉得雪丹的心境还是不好。终于到了一天,我记得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临时有事去办公室取东西,门推开见沙发上睡着一个人。我吓一跳,凑近了看是雪丹。我说,雪丹你怎么睡这儿?雪丹躺着,没吱声。我说,雪丹你没事吧?雪丹还不吱声,但坐了起来。她一坐起来我看清楚了,她的脸肿了一块,嘴角还破了一道口子。我愣了,一时说不出话。雪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他打我!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我问了好几声为什么呀为什么呀,雪丹才慢慢说了。原来这天是雪丹一位表弟结婚,雪丹跟集丘说好早些去帮忙的,可集丘昨晚上跟朋友喝过酒后一直在玩麻将,雪丹怕他玩太晚了下一天拿不住精神,就打手机催他回来。催了两次集丘把手机关掉,雪丹急了,就打集丘朋友的手机,好歹把集丘逼了回来。集丘回来就生气,意思是在朋友跟前丢了脸面。两个人吵了起来,没吵几句,集丘恼了,把被单扔到雪丹头上盖住她的脸,然后顺手捡起一个衣架,一下一下地抽她。

    那是我第一次听雪丹说自己挨打的事。瞧着她伤心的样子,我也差点跟着掉泪了。本来夫妻之间吵个嘴打个小架也不算稀罕事,在我们这镇子里多的是。大家也不会扯上家庭暴力什么的。可雪丹不一样,她的心可以说有些高,还有些远,现在因为无趣的琐事吵架骂话,还挨了老公的打,这大大超出了她对自己生活的想象。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天说的伤心话。她说,当被单盖下来时,我觉得我的世界停电熄灯了。她又说,半夜从家里出来,不能回娘家,只好到学校来,路上很黑,她心里更暗。瞧瞧,她用了“暗”字,用了“黑”字,还用了“熄灯”。

    这件事后,我以为雪丹会提出离婚或分居什么的,可她没有。事情好像很快过去了,日子照常一天天往前走。想想也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做一个大的决定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她已有孩子,把家分开,等于把孩子的心也掰成了两半。又过些日子,我发现雪丹在服药。我问了她,她说睡眠又不好了,没办法还得吃药。雪丹出事后,有人说她告诉过我自己患了抑郁症,其实她没提过这三个字。不过说真的,我把前前后后想了,不能说她就没患这个病。

    雪丹出事那天,我在学校给高三学生加课,上完两节课打开手机,看到了不好的消息。我赶紧往雪丹家里赶,到了她家院子前,远远瞧见里头围了一大圈人。我心里特别慌,很想见着她,又怕看到她不堪的样子。这样我在人群里傻了好一会儿,才敢挤到前边去。我看见空地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被单,那被单没遮实,露出几根白的手指。一见那白的手指我就哭了。我没看见被单里的人,可我知道那手指是拿粉笔的手指。我边流泪边想,雪丹的世界真的停电熄灯了。

    对雪丹的跳楼,说实在的,我宁愿相信是她自己忧郁中的选择。一个女人,觉得此处不好,就跳向他处,这总归是自己给自己做了个主,用好听的话说,总飘逸一些。但事情好像不是这样。雪丹死后,娘家人不认为她是自杀,因为前一天她好好的,还给母亲打电话说些家常,语气没什么异样。娘家人一边伤心一边找原因,他们发现雪丹身上有许多瘀青,而且是脑袋先着的地。一般人跳楼是很难做到脑袋朝下的,即使脑袋朝下,也会本能地挡一下手造成骨折或者骨裂,可雪丹的手臂既找不着骨折也找不着骨裂。娘家人判断,雪丹从窗户里出来已不是活的,她在挨打后死去,然后被扔下楼的,换句话说,集丘失手打死了她,为了躲掉责任,造出了雪丹跳楼的假象。雪丹家的这种说法,虽然证据不很够,但不是没有道理。让我表态,我也支持这种说法,因为我心里总有一个感觉,雪丹的死是冤的。

    认为雪丹死得冤的还有很多人,包括我们学校的学生。学生们有自己的证据。他们说,王老师昨天给我们布置作业,说定今天来讲古文的,怎么会不讲信用先去自杀呢?他们说,王老师那么爱漂亮那么爱打理自己,怎么肯穿件睡衣就跳下楼了呢?有位学生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题目叫“冤比窦娥,八月飘雪”。这飘雪说得贴切呢,不仅觉着冷,似乎还让人瞧见了雪丹从窗口轻轻飘出。这帖子出来后,跟帖的学生很多,在网上挤来挤去。挤出情绪后,不知谁一招呼,又挤到街上去游行。他们排成长队,把一幅喊冤的标语横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呼口号。这事儿很快传到学校,我们一听急了,赶紧跑街上去拦人。可那会儿场面已经闹大了,一眼望去,学生们只是一小截,后面拉扯出一长队人,同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许多人可能连雪丹的面都没见过,可瞧上去比学生们还起劲。我们几位老师真有些慌了,连扯带叫地把学生们拖出队伍。后来发生的冲击事件,报纸上和网上讲得很多,我就不细说了。我只想说一句,后来的事没有一个学生参与。我还想说一句,那样的事也不是雪丹想看到的。

    我最生气的还是集丘。雪丹死后,许多人替她守过夜,不守夜的也一次两次来看她,只有一个人没露过面,那就是鲍集丘。集丘也许会说,因为雪丹娘家人的愤怒态度,不敢在雪丹灵堂出现。但你出现在哪儿呢?据我所知,他还时常出现在喝六吆七的酒桌上,出现在红中发财的麻将桌边。想一想吧,别人在雪丹身边守夜,他在麻将桌边熬夜,这让我真不知道说啥好。当初雪丹肯嫁给他,走眼走得太大了,在这方面她考了个不及格。

    当然现在集丘更不用去想为雪丹守灵的事了,因为雪丹已待在殡仪馆的冰屉里。对雪丹不下葬的事,我不好说什么,我不能说雪丹娘家人做得对或者做得不对。雪丹娘家人一开始就要走官司,找了律师想把集丘告下来,但证据凑不足。尽管网上有许多支持的声音,可把这些声音统统加起来,不如公安局的一句结论。公安局尸检了几次,结论是一样的,对集丘有利。有人说这里头有猫腻,集丘家肯定花了钱的,可也拿不出实据呀。后来有政府的人出来调停,让集丘家出一笔钱给雪丹家,然后把雪丹火化下葬了。雪丹家怎么肯?雪丹妈就第一个反对。雪丹妈说,钱到别的地方管用,到她这儿不管用。她就是要为女儿讨个明白,讨不到明白,雪丹不能走,大家都得陪着雪丹。雪丹妈又说,她想好了,雪丹冤不冤,该啥时下葬,他们说了不算,谁说了算?雪丹儿子我的外孙,待他长大了听他一句话。雪丹妈这些话一说,事情定了方向。雪丹就这么得在殡仪馆一直待着,直到儿子慢慢长大。唉,一想到雪丹一个人在那么冷的地方待那么久,我心里没法不难过。

    雪丹儿子对雪丹亲,这我知道。这些年里,雪丹生活中最大的快活就是儿子。除了上课备课,她把剩下来的时间都交给了儿子。儿子最喜欢的事是听雪丹讲故事,然后提一串不明白的问题。儿子还喜欢画好图画藏着,等雪丹下班后第一个拿给她看,雪丹看过了他才肯拿给别人看。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前边我已经讲过,雪丹儿子虽然来学校不多,可老听着雪丹的念叨,我们跟他已经很熟了似的。

    但雪丹儿子毕竟只有六岁呀。六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事?将来长大了又凭着什么宣布妈妈的冤屈和爸爸的罪行?正因为掺了这个因素,两家人对孩子的抚养权有过一番争夺,最后由雪丹妈把孩子接回了家。孩子能跟外婆过,当然不坏。可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被大人加入许多别的东西,这显然不好。更不好的是雪丹儿子很快会知道一个事实:妈妈死了,可她还待在世上。这样的情形让谁碰上都不容易对付,何况一个年幼的孩子呢。

    对了,雪丹儿子的名字叫天果。

    3

    天果记得,自己在六岁那年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很乱,许多个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边晃边用嘴巴说话,说的是一件听不太懂的什么事儿。他有点慌,想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可妈妈不见了。他向别人打听妈妈,问了好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讲得清楚。他们总是省着话,而喜欢用手碰碰他的脸或摸摸他的头发。他对这种局面很不满意,想快点儿跑出睡梦。过了一些天,周围终于静下来。周围一安静,梦似乎醒了。醒了以后还是找不到妈妈,这时有人告诉他,他妈妈去天上了,又告诉他,去天上就是死了。天果知道,死是很大的事情,也是很不好的事情。他呜呜哭了,哭声怒怒的挺有力气,蹿出去很远。

    哭过以后,天果慢慢把心神稳住。过不多久,他被外婆接回家,住在一间跟过去很不一样的屋子里。屋子不大,主要搁着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镜框,里边有一张好看的脸,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把好看的脸和好看的眼睛加起来,便是真切的妈妈。但真切的妈妈并不真实,不会眨眼,不会说话,更不会从镜框里走出来搂抱他一下。外婆说:“天果,把你妈放在这里,是让你每天伴着她,你妈最丢不下的就是你。”外婆又说:“天果,你要记着你妈对你的好,以后替她说话,说老天爷听着也点头的话。”天果捉不住外婆话里的意思,但知道自己往后只能跟妈妈的照片待在一起了。

    天果开始了新的日子。天果很快发现,新的日子一点也不好玩儿。首先为难他的是晚上。晚上天刚暗下来,他心里就怕怕的,因为吃过晚饭,外婆会早早地把他塞进被子,然后熄灯关门,将一个屋子留给他一个人。过去他也是一个人睡,可妈妈会先躺在旁边讲一段故事,故事是他入睡前的点心。现在点心没有了,留下一截无趣的时间。他把眼睛放在这边,又把眼睛放在那边,瞧见的全是暗色。暗色中有妈妈的照片,但照片没有门,妈妈从里面走不出来。

    晚上过完了是白天。白天好一些,他可以跟以前一样去幼儿园。但把一个白天当作一根手指,五根手指一数完,就到了周末。周末是单调的,没有玩伴,没有游戏,他只能把许多时间花在窗口。窗口在二楼,被院子里的树挡了一大半,他只好翘着脑袋,在树枝的缝隙里拣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天空拣没意思了,他就在树枝上找新鲜。可树枝上的新鲜并不多,没有小鸟也没有爬虫,有的只是树叶,而树叶今天跟昨天总是一样的。

    有时天果也趴在桌子上画画。他画树枝,会引来一只小鸟站在上边,还会允许两条小毛虫卧在那儿嬉玩。他画的天空,可不是缝隙里的一小块,而是有飞机飞过有云朵飘过的大地方。不过他每次画完了,不知道该把画拿给谁看。以前妈妈在的时候,他总是把第一个看画的权利送给妈妈。现在屋子里只有外婆,天果让她看过几次画,外婆虽然使劲点着头,天果觉得她一点儿也看不懂。还有舅舅或者别的人来,一进屋就大口抽烟大声说话,天果一张画都懒得拿出来呢!

    有两次天果把画搁在妈妈的照片前,然后闭上眼猜想着妈妈会说什么夸人的话,想一会儿,心里攒了一些高兴,可刚弹开眼睛,妈妈的话就一句一句溜走了。天果知道,妈妈的眼睛一眨不眨,其实是看不见画的,换个话说,照片很近,妈妈其实已经很远了。明白了这一点,天果很沮丧。

    七岁那年过了夏天,天果上学了。学校不远,出了门从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拐个弯便到了。就因为拐了个弯,外婆不放心,坚持每天送他接他。这样上学上了一些日子,天果心里有一点点不高兴。他不高兴的不是在课堂上。课堂上他自在着呢,每回老师提什么问题,他的手总是举得挺快。即使老师不让他站起来回答,最后的答案也十有八九跟他肚子里的答案一模一样。天果不高兴的是放学,因为这时他和同学们走到学校门口,别人遇着的是妈妈或者爸爸,他 看见的老是外婆。外婆来接他挺愿意,可每天都是外婆,他觉得有点儿不好。

    又过一些日子,班级开家长会,教室里聚了一大堆爸爸妈妈,中间夹着一位阿婆。阿婆回答老师问话时,普通话说得很古怪,扭来扭去的,老师听了两遍才听懂。同学们相互问了问,知道是天果的外婆。下一天有同学问天果:“昨天家长会你让外婆来,为什么你特别一点?”天果说:“昨天我只有外婆在家呢。”同学说:“有人说你妈妈死了,他们说得对吗?”天果点点头说:“对的。”同学说:“你外婆是你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还没死,妈妈先死了,这是为什么?”天果说:“这个我不知道。”同学说:“那你爸爸呢?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开家长会?”天果说:“我爸爸很忙,来不了呢。”同学说:“我爸爸也很忙,可他昨天来了。”天果眨眨眼,又用手挠挠头,答不出话了。

    其实天果不知道爸爸忙还是不忙。天果讲爸爸忙,是听外婆说的。外婆这样说:“天果,你爸爸现在是镇上数得着的大忙人,白天忙着睡觉,晚上忙着把兜里的钱送出去。”既然爸爸忙,外婆便只允许天果一周见爸爸一次,日子选在星期六。天果的周末因此多了一点特别。

    星期六中午,天果潦草地吃过饭,便急着凑到窗口把脑袋递出去,看看窗下有没有爸爸的影子。他的眼睛扑过几次空,才会瞧见树的旁边站着爸爸。然后他赶紧下楼,跟了爸爸走。路上爸爸一只手抽着烟,一只手捏住他的肩膀。天果很想让爸爸的手握住自己的手,但既然已经搭在自己肩上,也就算了。到了家,爸爸忍不住会张开嘴巴打出几个哈欠,这样天果便知道爸爸得睡午觉了。不过爸爸还是挺想知道天果这一周里干了些什么,他靠在床子先与天果说话,说着说着便睡着了。爸爸一睡着,天果到另一个房间跟爷爷奶奶玩。玩也不是捉迷藏打枪仗,主要还是坐着说话。一般是奶奶问,天果答,接着爷爷问,天果答。回答完了,奶奶爷爷再说些粗粗细细的话。天果听出来了,他们是说外婆的不好。

    吃过晚饭,爸爸把天果送回外婆家。路上他还是一只手抽着烟,一只手捏住天果的肩膀。走到外婆家楼下,爸爸站住,天果一个人上去。进了屋,天果快着身子蹿到窗口,伸头往楼下看。他的眼睛还是来不及追到爸爸的背影。

    星期六的后面是星期日。天果的星期日现在也放进了事情,是去一个学习班学画画。用过早餐,他背着画夹随外婆走一段挺远的路,来到一间大屋子。大屋子里有一位留着长发却秃了顶的老师,又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天果坐在中间,先听老师说话,然后打开画夹在纸上涂画。涂画得有些累了时,刚好把画画完。天果将画拿给留着长发却秃了顶的老师看,老师点了头,天果才能离开。这时外婆已等在大屋子门口了。

    回去的路上,外婆会向天果问些昨天在爸爸家里的事。外婆问得很耐心,如果昨天是一棵树,她连树枝树叶都要问到。问完了,外婆再说些粗粗细细的话。天果听出来了,她在说爸爸的不好。

    天果真正知道妈妈的死是在三年级下学期。这天语文课布置作业时,老师突然问:“明天是什么日子?”教室里一群脑袋转来转去,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老师说:“明天是母亲节,妈妈的节。”妈妈还有节?教室里响起一阵嬉笑声。老师说:“你们不许笑,应该想想妈妈的好。”老师又说:“今天回去每人给妈妈洗一回脚,然后写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我为妈妈洗脚》,这就是今天的作业。”

    放学了,天果背着书包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上三年级后,天果不要外婆接送了。他的理由是自己已经大了,镇上的哪条路都像学过的课本一样熟悉。他还有一个理由没说出来,就是放学的路上有同学玩玩说说,比跟着外婆有趣得多。不过今天他愿意一个人走,路上有同学招呼他,他没吱声。回到家见着外婆,他也没吱声。他进了自己屋子关上门,把书包扔到桌子上。他不满意老师布置这样的作业,他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老师的作业。一句话,他很不爽。可问题是,他不爽也没用,作业不是水果,不能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不完成作业,老师也会很不爽的。天果一时没了主意,坐在桌子前瞧着妈妈照片,发了好一会儿愣。

    第二天上午早自习,同学们把作文本交上去,天果也把作文本交上去。交上去后,他心里塞了不安。下午语文课上了一截,老师开始点评作文。她先举几篇写得好的范文,然后把天果的名字点了出来。她说:“鲍天果同学写的作文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他的题目是《我没为妈妈洗脚》。”教室里的眼睛们一下子大了,一部分看着老师,一部分看向天果。天果低了头,手指在课桌上画来画去。老师说:“我的意思是说,这篇作文写得不错,没有洗脚,却写出了洗脚的心情。譬如这一句——如果妈妈在家,我一定不会偷懒。又譬如这一句——我会端来一盆很烫的热水,放在凳子前,把妈妈两只脚放进去……”这时一位男同学举一下手,站起来说:“老师,热水不能很烫,不然会把鲍天果妈妈的脚烫坏的。”一阵笑声从同学们的嘴里飘出。老师按一下手止住笑声,说:“一篇作文写得好不好,不在于热水烫不烫,而在于文字真不真,再说了,再烫的热水也会凉掉的。”同学们忍不住又嘻嘻笑起来。笑声中天果紧抿了嘴唇,心里慢慢暗一下,又暗一下。

    下一天课间休息,那位举手发言的男同学走到天果跟前,说我要跟你讲一件事情。天果拿眼睛瞧他,等着。同学说:“我知道你妈妈死了。”天果说:“对的。”同学说:“我还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天果不吱声。同学说:“你妈妈是跳楼死的,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天果愣了一下,说:“我妈妈为什么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同学说:“这个我想了,没想明白,反正是你妈妈不高兴跟你爸爸还有你待在一起了。”天果说:“你胡说!”同学凑一下脑袋,有些神秘地说:“我还有更要紧的话哩,你知不知道,你妈妈还在镇子里待着呢。”天果瞪大了眼睛,说:“你胡说!”同学说:“这是大人们说的,大人们都知道,你妈妈没有下葬,你妈妈在那个叫殡仪馆的地方待着啦。”天果吃惊地看着同学。同学又说:“听说那个地方很冷,身子整天用冰冻着。”同学顿一下,笑嘻嘻地说:“在那个地方给你妈妈洗脚,是得用很烫很烫的热水。”天果静了几秒钟,突然扑到同学身上。他用手抓住同学的头发,一边大声说:“你胡说!你为什么胡说!”几个同学听到声响围过来,把两个人扯开。扯开的天果仍相当愤怒,他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眼睛里还有一层泪水。

    接下来的时间,天果在脑子里拼命搜集以前的记忆。他算了算,妈妈死去已经四年了。四年前的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有些远,因为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他依稀记得四年前的一个早上,自己还在床上,混乱突然来到了身边,许多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许多人在忙着说话。他们说些什么已经忘了,也许真的提到跳楼什么的,但那时他还不懂,没把混乱跟妈妈的死连在一起。那个早上,他好像没从睡梦里出来呢。

    这天放学回家,天果觉得自己必须把四年前的梦捅醒。他让自己站到外婆跟前,脸上严肃起来,半晌不说话。外婆说:“天果你怎么啦?”天果慢慢地说:“我想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外婆盯着他,不说话了。天果说:“妈妈真的是从楼上跳下去死的吗?”外婆暗了脸,点点头。天果说:“她为什么要从楼上跳下去?为什么?”外婆嘴巴里噜噜响了两声,才说:“你现在还小,长大了我会告诉你。”天果说:“我已经长大了。”外婆说:“你不够大。”天果说:“我已经够大了。”外婆想一想说:“你还是不够大。”天果说:“那你告诉我,妈妈现在躺在哪儿?有人说她在那个……殡仪馆里。”外婆闭住嘴巴,噜噜的声音再次响起。天果说:“有人说,妈妈躺着的地方很冷,很冷很冷。”外婆的嘴巴抖动几下,一股气冒了出来,原来是哭声。这哭声绵长并且怪异,天果听着,心里咸咸的,像撒了一把盐。

    天果突然恨起了妈妈。妈妈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外婆离开了爸爸,特别是还离开了儿子。儿子和妈妈一起待了六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乘上六是两千多天。对这两千多天她想也不想,一闭眼从楼上跳下去。跳下去以后,她自己什么也不用管不用惦记,留下一大堆东西给了别人。这一大堆东西指的是外婆跟爸爸吵架、他一个人搬到外婆家、外婆的眼泪,还有他写作文时的不快活……

    以后几天,天果觉得自己老是生气。他把妈妈照片拿下,拍在桌子上,不让她再看着自己。他在纸上写了妈妈两字,然后一下一下撕掉,变成一堆纸屑。他和外婆坐在餐桌前,喜欢边吃边听电视,电视里常常有人唱歌,当歌声里跳出妈妈母亲一类的词,他会站起身走过去把电视摁掉。还有一回,留着长发却秃了顶的美术老师要在文化馆门厅搞一次学员画展,天果画了一张画交上去。画展那天,天果一个人去文化馆,走到门口,他看见门厅里站满了大人,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相机。他本来以为这是一次不重要的活动,可现在那么多爸妈和相机过来捧场。开展仪式时,大人们使劲拍手掌。手掌拍好了,大人们又沿着大厅的画走一圈,边走边指指点点。小的们则早早站到自己画跟前,等爸妈转过来时,便双臂搂实了爸妈,摆出拍照姿势。照相机把一张画和三张笑脸一齐装了进去。

    天果站在那儿,真想冲着所有的人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叫声是如此地充满怒气,能让墙上挂着的画一张一张掉下来,能让一大片笑脸猛地冻住,能让一只只照相机吓得逃出门厅。但是他终于不敢。

    天果想去殡仪馆见妈妈一次,很想很想。

    他先得弄清楚殡仪馆在哪里,可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在学校里他悄悄问过几个同学,同学一个一个摇了头。一次放学路上,经过一家花圈店,他脑子一跳,走过去问了店主。那店主果然知道得多,他告诉天果,殡仪馆在城北方向。想一想,他又告诉天果,从镇子到那儿,以前得半个小时,现在修了路,至少省下一半时间。店主指出,我说的是车子。

    天果算了算,没算出车子跑十五分钟的路到底有多远。为此他又给自己出了一个主意,上九凰山去观察。九凰山以前是山,现在变成镇子里的公园,在山腰有亭子。天果花了一些力气爬上山,站在亭子里向城北望去。他看见镇子的北边有大片的稻田,稻田中有一条河,河的旁边有一条又白又瘦的路,直直地向远处伸去,伸向看不见的地方。

    星期天上午,天果照常背着画夹出了门,不过他没有去学习班,而是向城北走去。他先见到一条河,马上又见到河边的一条路。路是新做的水泥路,不宽但看上去比较神气。一路走去,路边先是菜园,慢慢换成了稻田,稻田里的稻子绿中有黄,好像正要变熟。因为老伴着稻田,路上挺单调,几乎遇不到人。遇到多一些的是汽车,汽车经过身边时,总要扇来一阵讨厌的风。遇到少一些的是自行车。自行车从身边经过,会响起一串提醒的铃声。有一次,天果还看到一辆大自行车和一辆小自行车一前一后骑过,骑车的显然是爸爸和儿子,他们的样子挺快活。

    但天果不快活。太阳照下来,让他忍不住想到了热。热是不能想的,一想汗就跑出来,而且越跑越多。汗跑多了嘴里便不舒服,分明是口渴。天果舔一下舌头,走到河边,把画夹放下。河里的水有些浑,说不清是黑是绿。蹲下身捧到手里,也看不出干净。天果不敢喝,拿起画夹又回到路上。

    这样走了不知多少时间,天果终于在稻田中看到一座园子。园子里有不少房子,还种着许多树。天果怕自己弄错,把园子门口的牌子看了两遍,才走进去。进去了先找厕所,找着厕所就找着了水龙头。天果对着水龙头,让嘴巴喝了个饱。

    喝了水出来,天果发现前头一排房子里有热闹。刚才路上见不着人,现在这儿却扎着一堆一堆的身影。天果好奇地走过去,进了一间大厅,厅子里站满了男女,人人都在一下一下地弯腰。天果有点慌,又不想退出来。很快周围的腰弯好了,前边的麦克风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很慢很伤心,讲的全是好话。旁边有人在抽鼻子,还有人拿出纸巾擦眼泪。不一会儿,麦克风停住说话,随后响起的是音乐。音乐也很慢很伤心,像一阵很轻的雾在眼前飘来飘去。音乐声中,人们排队慢慢向前走去。天果贴住前面的人往前挪,没走几步,一抬头看见前边有一堆花,花中间躺着一个身子。每个人经过那个身子时,都使劲地再一次弯腰。

    天果没朝那个身子弯腰,他背着画夹不方便,再说他又不认识那张脸。不过他认真看了墙上的照片,这是一位很精神的老伯伯,嘴边还藏着一些笑意。天果想,死去了有这么多人来送他,还朝他弯腰,他一定在暗暗高兴呢。这么想着,他走向旁边一排站着的人,但他没有像别人一样伸出手跟他们一一握手。握手这种事他还没学会呢。他只能让双手攥住画夹,快着脚步走过去。他边走边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葬礼。

    天果从厅子出来,发现旁边的厅子也站着许多人,但他不想进去了。他不能老是参加别人的葬礼而忘了自己是干啥来的。他绕着园子走一圈,想认定一下妈妈会躺在哪里。但四周有好几处房子,猜不准哪处是他要找的房子。他提一提气,连着拦路问了两个人,两个人都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不知道。不过还好,问第三个人时,那人嘿嘿一笑说:“你要找的地方呀,是那间房子。”他抬起手臂,指向园子的一个边角。

    天果走到那个边角时,心里怦怦多跳了几下。这是一处贴满白色瓷砖的平房,样子不算好看但挺结实,一扇也涂着白色的大铁门紧紧闭着,上面贴着八个字:重要地界,请勿打扰。天果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没有铁门的钥匙,又不敢敲门,因为门上写着请勿打扰。更重要的是,屋子里到底有怎样的虚实,他不清楚,不清楚就会有害怕。想到害怕一词,天果往外走几步挪到了阳光里。阳光里有一张长椅,不过是石头的。天果认为自己有些累,把画夹搁在石椅上,同时让自己坐下来。不知怎么,这时他扭过脑袋再看那房子,竟白得晃眼,像是雪堆的房子。雪堆的房子该叫雪房子。天果突然觉得,雪房子这名字比较好听,也比较好玩,至少不让人害怕。天果心里高兴了一些。

    天果慢慢闭上眼睛,脑袋挂在胸前打起了盹。不知迷糊了多少时间,他醒了。往远处瞧,园子里的声音变淡了,停着的车子也少了许多。他想不能这样等下去了,便拿了画夹站起身,又走近白房子。这一次他在房子侧面发现了一只窗子。窗子不大,还有些高。天果转着屁股找了找,找到一段树桩。他把树桩推到墙边,身子站上去,又伸出一只手使劲够那窗台。这时一声吆喊突然响起,天果身子一抖摔了下来。

    天果想爬起来,见旁边多了一双肥肥的布鞋。目光往上走,遇到的是一张又胖又黑的老脸。胖黑老脸生气地盯着他,说:“妈的个贼子,不玩游戏不玩书本,倒玩到这儿来了!”天果大声说:“我不是贼!”胖黑老脸说:“我没说你是贼,妈的个贼子,我是问你到这儿来干吗?”天果站起来拍拍屁股,不吱声。胖黑老脸说:“走吧走吧,这儿不是你玩的地方。”天果抬起脑袋说:“这房子归你管吗?你能不能让我进去一下?我妈妈在里头,我要见她一面。”胖黑老脸“咕咕咕”笑起来,说:“妈的个贼子,这儿不是旅馆,你弄错了。”天果说:“我没弄错,我妈妈就在这屋子里。”胖黑老脸说:“你妈妈是什么人?她愿意待在这儿?”天果说:“我妈妈叫王雪丹。”胖黑老脸收了笑,说:“王雪丹?就是那个在这里躺了四年的女人?”天果点点头。

    胖黑老脸转身往前走,走到那张石椅边坐下。天果跟过去,站在他的前面。胖黑老脸说:“你今年多大了?”天果说:“十岁。”胖黑老脸说:“那就是说,你六岁以后再没见过她了。”天果说:“嗯。”胖黑老脸说:“那你现在为啥突然想起来见她?”天果说:“这个要跟你说吗?”胖黑老脸说:“不说?不说你能见着她吗?”他拍拍肥腰,那里响起钥匙的声音。天果说:“因为我很生气!我恨她!”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恨她还要见她!”又说:“你为什么恨她?”天果心里走出一群委屈,一时却排不好队。他说:“我跟你刚刚认识,要把什么都告诉你吗?不告诉你你就不开门吗?”胖黑老脸“咕咕咕”又笑起来,说:“瞧瞧,嘴巴还挺能说!见了你妈,你也说生气的话吗?”天果说:“我心里生气,但不准备说出来。我只问妈妈一句话:以前我把画画完了给你看,你边看边高兴,那高兴是真的吗?是真的为啥还要离开我?”胖黑老脸听得不很明白,但他注意到了天果的画夹,说:“妈的个贼子,原来我在跟一个画家说话哩。你画一张我看看,也让我高兴高兴。”天果想一下说:“这样吧,你先让我进去,看过妈妈以后,我给你画一张。”胖黑老脸说:“真的?”天果说:“真的。”胖黑老脸静一下,把系在腰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说:“这房子有两道门,这两把钥匙一捅就开了。但你瞧那门上的字——重要地界。是重要地界,那就不能随便打开了,得有人批我的准,进去时还不能是我一个人。”天果说:“我跟你进去,不就两个人了吗?”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我说的是大人。”天果说:“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让我进去。”胖黑老脸说:“说三天三夜,我也不能让你进去!”

    天果不吭声了,不吭声是因为不高兴。他在石椅上坐下,让不高兴慢慢过去,然后才抬起头说:“我要画一张画给妈妈看,你能帮我带进去吗?”胖黑老脸想一下说:“这个行。”天果说:“不过……我怕妈妈不看。”胖黑老脸说:“我把画搁在她身边,没人的时候她会看的。”天果说:“好。”

    天果打开画夹,用铅笔和蜡笔在白纸上涂抺。胖黑老脸坐在旁边,认真盯着看。过一会儿,他稀奇地咂一下嘴。再过一会儿,他又稀奇地咂一下嘴。等咂过好几回嘴,白纸上出现了一间屋子,屋顶攒了雪,门前也攒了雪,地上还印着几个脚印,但屋子的上方有一个太阳。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这房子好看。”天果说:“这房子叫雪房子。”胖黑老脸说:“把这园子里的哪个房子拿出来,都不如你的房子好看。”胖黑老脸没看出画上的房子跟眼前这屋子很有关系呢,天果抿一抿嘴笑了。胖黑老脸又瞧一下画纸上的落款,说:“你的名字叫天果?”天果说:“嗯。你呢?”胖黑老脸说:“我的名字你随便叫。”天果说:“你又胖又黑,我想叫你胖黑爷。”胖黑老脸再次“咕咕咕”笑起来,说:“雪房子,胖黑爷,色儿清楚着哩。”又说:“胖黑爷对天果讲呀,以后你没事了可以过来画画,画好了胖黑爷交给你妈。不过最好是在下午,下午这儿闲得很。”天果说:“嗯。”

    天果收拾好画夹蜡笔,站起来准备要走。胖黑老脸把他按回石椅,说:“刚才你跟我说,你很生气,你恨你妈。”天果点点头。胖黑老脸说:“你弄错了,你连什么是恨都不懂。”天果说:“我懂。”胖黑老脸说:“你不懂。”天果说:“我懂!”胖黑老脸说:“妈的个贼子,你还是不懂。这世上呀,没有一个小孩子真的去恨妈妈的,一个也不会有!”天果想一想,又想一想,没找到争辩的话。他只好不吱 声了。

    以后遇到星期日,天果吃过午饭就背起画夹,跟外婆说出去写生。外婆开始不同意,问了两遍,弄明白写生不玩不闹,就是坐在风景好的地方画画,便不再反对。

    现在天果知道,自己走到那座雪房子,得花一个小时。既然知道了,路上便不着急。一路走去,他不时遇见路边熟悉的景物,譬如一棵大树、一段突然拐弯的河道或者一块形状特别的稻田。走过这些以后,他才会抵达挂着殡仪馆牌子的园子。进了园子,走到雪房子跟前,他会站在那儿静一静身子,然后坐在石椅上画画,画好了交给胖黑爷。交画的时候,他得问上次的画捎给妈妈了没有。胖黑爷会说:“妈的个贼子,这事我不马虎,都放在你妈妈身边哩。”

    一个周六,天果照例被爸爸接回家。晚饭时,爷爷奶奶和他边吃边聊,还问他想买什么东西。以前碰到这种问话,天果一般不吭声。这次他接了话,说要一辆小自行车。下一天,一辆蓝色的小型自行车送到了他手里。他在楼下空地上学骑了两三回,就能自如地左弯右拐了。

    以后的周日,天果骑着自行车上路了。开始他有些紧张,身子硬硬的,光顾着盯住前边的路。慢慢地,车子上的身子放松了。身子一放松,目光也自由了,一会儿给左边的河水,一会儿给右边的稻田。偶尔遇到路人,便打出一串清脆的铃声。路人听到铃声扭过头,看见一个小孩身背画夹骑着自行车从身旁经过,脸上一般要奇怪一下。

    因为有了自行车,先前一小时的路,现在半小时拿下。这样一个下午除了画画,剩余的时间也多了。

    天果把多出来的时间拿出一些跟胖黑爷聊话。胖黑爷聊话时喜欢用“妈的个贼子”打头,随后引出奇奇怪怪的故事。他说自己当过兵。不过没赶上打仗,倒是闹“文革”时在昆城镇里交过火,自己没死,周围的人死了两个,是自己把他们背出去葬了。他说自己在村里当过治安委员,还在床上捉过野男女,后来那野男女抖搂他的糗事,结果把委员给弄没了。他说村里的稻田被死人占了,自己很不高兴,忽然一天听村里广播,知道自己被招工了,是看仓库的活。胖黑爷提到仓库,“咕咕咕”笑起来说:“妈的个贼子,别人看仓库,要么是粮食要么是机器配件啥的,我看的是不怕冷的一个个身子。”天果不喜欢胖黑爷把白屋子说成仓库,他说:“你别仓库仓库的,我给这屋子起了一个名字,叫雪房子。”胖黑爷说:“其实头一天见你的画,我心里就明白了,可说实话,两个屋子不像。”天果说:“像的。”胖黑爷说:“不像。”天果坚持说:“像的!”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还是不像,我这眼睛看不出像来!”天果说:“你看不出来是因为你眼睛里没艺术。”一听到艺术,胖黑爷有点蔫了。过一会儿,他小了声音说:“我也懂点艺术的,以前村里印年糕,我上过色哩。现在我学会了给里边躺着的人化妆,有一次化妆师不在,一个身子急着出去,我就给化妆了。”天果说:“这雪房子,进去出来的人挺多的吗?”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在昆城,不管平日里活得有多神气,躺倒了就得来这儿待几天。”天果说:“我知道的,在这儿待过了,再出去做一个葬礼。”胖黑爷说:“那叫告别仪式。”天果说:“告别仪式上有很多人,还有很慢很伤心的音乐。”胖黑爷说:“那音乐像死去的人在说话,说过最后的话,灵魂才会安心地走远。”天果心里难过一下,说:“谁都有告别仪式,就我妈妈没有,她还没说最后的话。”胖黑爷点点头说:“在这屋子里,就数你妈待的时间最长。”天果说:“老在这儿待着,会寂寞的。”停一停又说:“我知道,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胖黑爷伸出手放在天果的脑袋上,说:“好在有你的画——有你的画伴着,你妈就不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两个人聊够了,就离开石椅在园子里转。下午的园子很静,见不到人影。投到地上的影子是属于房顶、松树和电线杆的。电线杆抻出几根电线,上边站着几只鸟,脑袋摆来摆去发出吱喳的声音。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这些鸟在这儿待久了,知道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伤心,伤心的时候,叫声跟现在不一样的。”电线杆过去十多步,有一个不大的水池,水里有一些红色和黑色的鱼,鱼一动身子,红黑颜色变来变去。胖黑爷说:“别看这些鱼现在游得欢,上午告别厅里的哀乐一响,它们停在水里一动不动哩。”

    对天果来说,现在的周日似乎跟路边稻田里的颜色有关。过些日子,稻子熟透了,变成金黄色,田地布满了忙碌。过些日子,土地翻了黑,又种上绿色的稻苗。又过些日子,稻子蹿高一截,绿色里渗出了淡黄。天果觉得,稻田是一块调色板。

    当然,天果的周日也会塞进一些意外。一次在路上,天突然飘起雨丝,路道旁边的树还小,天果无处可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骑,让雨水一条条扑到脸上。到了殡仪馆,身子和画夹都湿透了。胖黑爷把天果领到自己住屋换衣服,给他一件褂子。那褂子太肥了,天果躲在里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头布娃。不同的是,布娃不会声响,他却一连送出好几声喷嚏。还有一次从殡仪馆回家,车子越骑越沉,他下车一看,后轮胎瘪了。天果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怎么应付,站在那里傻了半天,才想起该推着走。但推着车子走路原来很不轻松,没多少时间便累了。天果有些生气,把车子撂在地上,自己蹲在旁边不理它。不理了好一会儿,才把车子拽起来重新上路。

    日子一周一周地往后走,终于遇着了冷天气。冬日来了。

    冬日一来,期末考试也跟着来了。待考完试松了心,才发现离过年已经很近了。

    这日天果又去了雪房子,刚把画画好,胖黑爷告诉他,大年三十自己拿到一天假,得回家聚饭去。天果点头说:“噢。”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你先别乱点头,你算算日子。”天果点了点日子,原来年三十是星期天。胖黑爷说:“我不在你来个屁,再说过年了家里怎么肯放你出门。”天果说:“那怎么办呢?”胖黑爷说:“要么不来,要么就早一天来。”天果说:“那我早一天来,寒假里我有的是时间呢。”

    到了年二十九这天,天果吃过午饭,脑子里演习着跟外婆说下午出去的词。还没演习好,楼下响起叫唤声,叫的是天果,天果凑到窗口,见爸爸站在那儿搂着大衣翘着脑袋。天果愣一下,记起今天是星期六。放了寒假,日子就没了准头。天果把头缩回来,想一想,去客厅拿起电话打爸爸的手机,说今天有事不跟过去了。没等爸爸问什么事,天果赶紧搁了电话。刚要走开,电话铃声响了。天果不接,被外婆接了。外婆听明白是谁,马上提高了声调。声调一提高,说话变成了吵架。外婆说:“什么屁话,儿子不愿意跟你去,你得问问自己是怎么当爸爸的,别动不动就想赖上我。”外婆说:“你们家今天吃年夜饭?年夜饭有啥大名堂!天果不去,你能拿根绳子绑了他走?”外婆说:“你们家想要齐整些?那把雪丹也请回去呀。呸,你不要跟我说这个!你怎么害死雪丹的你心里最清楚。我还是那句话,我迟早会拿住你……”

    趁着外婆还在愤怒,天果溜出屋门。到了楼下,又轻着手脚躲过爸爸的眼睛。外边很冷,哈一哈气,嘴里蹿出的全是白雾。天果戴着帽子手套,可一骑上车,冷风像沙子一样扑到脸上。一眼看去,田野里一片土黑,天空则沾了一层厚厚的白。天果让自己想些事情,一想事情时间便过快了。他脑子里先跑过一些杂事,然后想到了外婆、爸爸的吵架。天果已经好几次见到外婆跟爸爸吵架了,有时面对着面,有时在电话里。天果心里说,他们讲来讲去都在骂对方的不好。天果心里又说,他们从来没记起该给躺着的妈妈捎去一点高兴。

    到达殡仪馆,园子里跟往日一样淡静。天果先来到胖黑爷住屋,胖黑爷不在。又走到雪房子跟前,胖黑爷也没等在那里。天果有些纳闷,心想说好今天来的,胖黑爷为啥见不着人,不会提前回家过年去了吧?他在石椅上坐下,正要打开画夹,见雪房子的门动一下,裂开一道口子,走出一个白色人影。天果吓一跳,稳一稳眼睛,原来白色人影是胖黑爷。他套着一件白大褂,腋下搂着一沓东西。天果连忙站起来,说:“胖黑爷,你……忙事呀?”胖黑爷点点头说:“你跟我来。”天果想问什么,见胖黑爷的脸挺严肃,便不吱声地跟着走。走到告别厅的走廊上,胖黑爷刹住脚步,说:“妈的个贼子,我先跟你说一声,今天我做了一件丢纪律的事——我想让你和你妈见上一面。”天果不明白地瞧着胖黑爷。胖黑爷说:“我把啥都弄妥了,就是忘了你的画,现在也给你取来了。”天果看胖黑爷胳膊里的东西,正是自己大半年里攒下的画纸。胖黑爷又说:“过年啦,不能太冷落了你妈,你说句话让她高兴高兴。”说着转过身又往前走,走进了一个大厅。

    天果立在那儿,脑子傻了几秒钟,回过神来,然后身子一弹蹿到大厅门口。他看见厅子中间有一个鲜花台子,台子上躺着一个女人,身子一动不动。天果让自己往前靠,双腿却硬硬的不肯迈动。胖黑爷说:“过来呀,我给你妈整了妆,不用怕哩。”天果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台子跟前。台子上的女人闭着双眼,脸上很静,那种很远很远的静。天果一眼瞧出来了,跟前的女人与记忆里的妈妈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记忆里的妈妈比她漂亮。一样的是她不够漂亮可就是以前的妈妈。天果身体一矮,膝盖碰到了地上。他盯着妈妈,眼睛久久不眨。慢慢地,妈妈的脸模糊了,还轻轻地晃动。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你哭了。”天果眼睛一眨,泪水滑了出来,妈妈的脸又变得清晰了。胖黑爷说:“你不能光顾着哭,你得给你妈磕头,还得跟你妈说话。”天果看一眼胖黑爷,一时不知道怎么做。胖黑爷说:“你先磕三个头!”天果伸长脖子,让额头在地上碰了三下。胖黑爷又说:“你再说三句话吧!”

    天果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响。胖黑爷说:“你说话呀,得大点声。”天果说:“我跟妈妈说话不想让别人听见,我要在心里说。”胖黑爷说:“妈的个贼子,我不是别人。”天果摇摇头说:“你还是别人。”胖黑爷说:“那你说吧,在肚子里说。”天果吸一口气,在心里慢慢说出第一句话:“妈妈,你早看出来了吧,我挺想你,我一点也不恨你。”停一下,他说第二句话:“妈妈,我猜不出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着急,再大上几年我总会知道的。”又停一下,他说了第三句话:“妈妈,你要高兴一些,不管怎么说,你睡的房子像一座漂亮的雪房子。”

    三句话说完,天果站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说,就是让妈妈知道自己每个星期天都来画画,一次也没有少。天果扭一下身子,说:“胖黑爷,我忘了说一件事。”胖黑爷说:“什么事?”天果说:“画画的事。”胖黑爷说:“画画的事不用说了,你把这些画铺成一圈,你妈就知道了。”胖黑爷指了指搁在地上的那一沓画纸。

    天果把画纸抱起,往地上一张一张放过去。他绕着台子走一周,画纸也跟着他走了一周。很快台子四边形成了一圈彩色。完了天果又沿着画纸挨张看过去,发现方向不对的,伸手摆好。画纸的正面都朝向了妈妈。胖黑爷退后几步瞧着地上,说:“妈的个贼子,这样摆起来,好看。”天果想起什么,说:“这儿还缺一样东西。”胖黑爷说:“什么东西?”天果说:“我跟妈妈说了话,妈妈还没跟我说话呢。”胖黑爷不明白地瞧着天果。天果说:“你说过,这儿的音乐像睡去的人在说话。”胖黑爷明白了,转身走向旁边的小房间。很快,哀乐响了起来。

    天果站在那儿,默默看着妈妈。看一会儿,他让自己眯上眼睛。眼睛一眯上,耳朵里全是音乐。音乐很慢很伤心,仿佛什么东西在轻飘。天果心里静一下,再静一下,然后就听出来了,那轻飘的东西是妈妈在说话。妈妈声音温温的柔柔的,搁在空气里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过一会儿,胖黑爷在旁边说:“天果,你在听你妈说话呢?”天果弹开眼睛,点头说:“嗯。”胖黑爷说:“你妈说了些啥?”天果说:“妈妈跟我一个人说的,我不想告诉别人。”胖黑爷说:“告诉几句都不行?”天果抿一抿嘴,说:“妈妈说,现在她心里不全是难过。妈妈说,她心里还放着一些高兴呢。”胖黑爷说:“她为啥高兴?”天果慢慢眨一下眼睛,说:“妈妈知道,天快下雪了。”胖黑爷掉头看一眼门外,说:“妈的个贼子,这天亮白亮白的,的确逃不掉要下一场雪。”天果说:“妈妈说,等下了雪,她待的房子就真变成了漂亮的雪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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