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戴着镣铐跳芭蕾(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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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晏彪

    在沙尘暴肆虐京城的一个上午,我打开朱霞的译作《眷恋》,如同遇见一片久违的洁云,一滴久盼的清雨,立时感到有种凉意袭上心头,仿佛嗅到了来自远方、来自大地深处春天的芬芳。此时的窗外几株大树摇摆着像在舞蹈,令我想起闻一多先生对新诗歌的一句赞美:“戴着镣铐舞蹈,才能使舞蹈在韵律的陪衬、和鸣下,舞出精彩。”朱霞在翻译诗歌时,诠释着两种语言的诗意表达,犹如戴着镣铐跳芭蕾,舞出了精彩。

    认识朱霞教授,是她在《民族文学》汉文版发表了诸多译介金哲先生的新诗。金哲先生是朝鲜族著名诗人、《民族文学》老主编,他的诗歌盛名甚早,尤其是进入八十岁高龄后,诗歌突然再次爆发,诗作不仅充满了对生活的眷恋,对人性的彻悟,更富有哲思。每当读罢朱霞的译作,有时激动,有时拍案叫绝,是金哲先生的诗歌越写越老练,是朱霞教授的翻译精彩无比,是珠联璧合吧。

    古诗是一门历史悠久的艺术,新诗诞生百年。就翻译而言,翻译公文、翻译领导讲话难矣,然翻译文学作品则更难,译诗尤其难。诗歌翻译犹如一幅画框,将无限的风景禁锢于有限的边框之中。朱霞深知翻译诗歌不易,但她在知难的逆境中,仍然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眷恋》凝聚着她的心血,她以一个译者的责任心、一个诗人的态度去面对生活和挑战,她并没有停留在悲叹和埋怨之中,而是积极寻求破茧而出:从原作的直译中寻找意译,从再创作中寻求一种境界美译。

    翻译新人的诗作不容易,翻译成名诗人的作品则更难。金哲先生的作品,就属于后一种。他的诗歌是思考与音乐的结合体,运用诗歌的节奏传达情感的起伏。在以民族、寻根等为题材的诗歌中,他擅长将朝鲜民族传统民歌调与诗歌创作结合,进一步推升诗歌的形式美与情感。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和社会价值,抗美援朝题材、民族风俗题材、朝鲜与韩国的国土割裂等社会性的大题材,大部分作品体现了多领域、跨时空的特点。翻译金哲的诗,若缺少历史文化底蕴、诗歌的意味和对人生、对民族的透彻理解,是不会译出色彩的。

    读诗集《眷恋》,如同读中华民族的历史,虽说不上惊心动魄,但也是令人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诗歌是语言艺术中的最高艺术,优秀的译作不仅仅是再现原作的全部优点,还原原作的全部推理,表现原文的全部美,甚至还要修正诗歌中的不易翻译的部分,理顺、创造并提高原作的诗意,让原作得以升华,这样才是最佳译作。

    朱霞的译作,俨然达到了上述三个境界。

    如组诗“在朝鲜”中的这首《站在拦腰砍断的地图前》:“悲哀呀/伤痕累累的这片土地/青山依然/地图却拦腰斩断/苍天啊/请赐我一把龙传剑/望见割裂的你/倒不如把我的腰肢砍断”。若不是胸中的激愤到了一吐为快的程度,其情之深、其思之切,不是亲眼目睹了朝鲜与韩国巨大落差的人,怎能翻译出这样感人至深的诗句?金哲先生写这首诗时,他一定想到了抗美援朝时的情景,战友中弹倒下,却因为怀念家乡、思念亲人,临死时都不能闭上眼睛。而在译这首诗的时候,朱霞教授无不感受到了地图上的那条“腰线”像根绳索,狠狠地抽打着译者的心灵。

    “台风刮来了死亡/赶走死神的强者/不要哭泣/活着的要活下去/该死的/台风来袭之前/早已走了”,《台风》中这段诗揭示了“消失”和“永存”的关系。世上没有价值的东西很快就会自然消亡,就像一些东西看起来是被台风刮走的,事实上它们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朱霞的译诗之美,是她“再创造”的翻译理念取得的。她说:“文学作品是通过形象思维凭借艺术形象感染读者的。文学翻译如果不能体现文学作品这些本质特征,就不能称其为文学翻译。”

    一般的译者是按照原诗的语言结构,几乎把所有的词都译出来还嫌少。而优秀的译者在翻译诗歌的时候,她的全部努力在于简化诗句,凝练而成。朱霞很懂得诗歌语言是一种高度浓缩了的语言,“以一当十,以少胜多”是她翻译诗歌的“独特理念”。

    《肉中刺》,全诗只有五句:“像手掌上的刺/一碰就痛/故乡啊/你是我身上/揪心的肉中刺”。此诗读后谁人不思家乡?意象、形象、气象,这三象都具备了,把“乡愁”这种浩繁情感,浓缩在“肉中刺”这个无论多么小都让人无比心痛的具象上,诗意的美,牵动了读者的感觉神经,可以说是非常极致的表达。

    朱霞的诗歌翻译为何能够得到读者的喜爱,正如她所述:“翻译诗歌首先要正确把握原作的意境和思想感情,在此基础上运用准确恰当、生动形象的词语,诗句要简洁,大体整齐,少用关联词,不要做过多的解释性翻译,这样才能保持诗歌的含蓄美和原作风格。”简洁,其背后是文化的积淀和语言的功底。朝汉两种语言的结构不同,朝鲜语的语句往往较长,而汉语的特点是语句简短。所以翻译中需要调整语序,调整句式,把朝鲜语的长句,分解成汉语的短句,这样才能合乎汉语规范,有汉语的味道。

    朱霞是两种文字交替使用的人,这与她三十多年来从事双语教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一个人能够把各种不同的文化,融合在个体生命中,这是多么壮美的一件事情。翻译不仅是技能,更是文化。译者在开始翻译作品之前,应当对两种语言做精深研究,对两种文化做深刻把握,对翻译应当持两种态度,严肃认真、创新升华。文学翻译不仅仅是传递文化,也是对两种文化的深入了解,使二者相通,朱霞就是这样一个集两种文化于一身的生命个体,读她的译诗,往往会忘记了这是译作。

    我熟识一些朝鲜族的作家,他(她)们大多用母语创作,沉浸于自己的语境里。而朱霞将汉文化的丰富内涵注入自己的身体里,她比他(她)们领先了半步,不同的文化在她身上发生了碰撞和交融。经过不同的文化的打磨、锤炼和融合,她身上的文化印痕,犹如古代很美丽的一种瓷器的花纹——开片,内在的变化,让她的生命更新,幻化出斑斓的色彩,她的视野也变得更加宽广,生命质地变得更加与众不同。历史赋予朱霞这位翻译家的写作使命也是意味深长的,她跨越了两种语言和文化,他们的生命底色,与那些在单一文化背景下成长的作家不同。由不同文化融合在一起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富有生命异质感和张力的,更有着错落的层次感。

    金哲先生在评价朱霞的译作时说道:“朱霞把我的诗歌升华了。她不仅朝鲜语很好,汉文也非常好,所以她对诗歌把握得很好。其实,以前把我的诗歌翻译成汉文的有几位译者,他们翻译得也不错,但是大约几年前,朱霞将我的诗歌翻译成汉文,大家反映很好。她的译诗忠于原作,但也有自己的发挥,译成汉语后,比我的原诗还好,我特别高兴。希望翻译家在翻译我的诗歌的时候,比我的原诗更精彩,这才有翻译的必要。因为翻译诗歌比翻译小说、散文更难,诗歌太精炼,如果不是既懂朝鲜文又精通汉文的译者,是无法将诗歌翻译得如此之好的。”

    读《眷恋》,流畅中有着滚烫的情感,冷峻里蕴藏着大爱大善的哲思,诗意中奔驰着千军万马。我从朱霞译作中读出了这样的感觉,诗歌翻译不是指派,不是强求,是两种文化、两种文字的联姻,在浩瀚的文字内部,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相爱、相知、相惜。译者被原作者的“爱与善、悲与欢”所吸引,被那奇崛的文字、炽热的语言所震撼,所入心。译者此时此刻,把所有的爱、思想、才华,统统赋予了那些自己同样钟爱的文字。

    一个诗人如果遇到一位懂他的诗,并了解他内心的情与爱、仇与恨、国与家的译者,那么诗人是幸福的,他的诗作也定会被远播到天涯海角,让更多的读者知道他、了解他、读懂他。金哲遇到了懂他诗的译者朱霞,“戴着镣铐也要跳好舞”,是朱霞的心声和译道。

    2017年5月13日于三境轩

    (赵晏彪,《民族文学》杂志社副主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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