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案寻踪-疑案寻踪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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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说家于隹来到周城县蜜蜂镇是在晚秋的一个下午,只有几栋灰不塌塌的楼房的古老小镇沐浴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了一股肃穆和疲惫,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依傍着公路开设的店铺和饭馆全都张着或明或暗的嘴巴,从里边透露出一股贪婪然而又是呆板的气息,仿佛要把行人口袋里的钱悉数掏去。但实际上经常光顾它们的却是伴随着汽车而来的灰尘土雾。在小镇街头卖干鲜果和烟茶糕点的小摊后边,坐着一些表情呆板的老人,他们用昏蒙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世界。小镇是一条东西街道,店铺南北而设,西宝北线从小镇北边的街后绕了过去,带子一样把小镇缠绕着。于隹下了长途汽车站在小镇街口时就立刻嗅到了空气中那种浓浓的羊膻味儿,羊膻味儿吸引得于隹看见了小镇街头几处卖羊肉泡的冒着袅袅热气的乌黑的大铁锅。

    小说家于隹拣了最北边的一家在门前支了一口大铁锅卖羊肉的摊子,要了一碗羊肉泡慢慢吃了起来,因为惦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小说家于隹就格外留心身边的人,他发现这个小镇上的人对他一身外地人的打扮还是比较注意的,在他吃饭的当儿,不时有人向他投来注意的目光。小说家于隹和站在锅前的大师傅拉起了话,这是一个面孔油腻腻的黑脸膛汉子,约摸有50多岁,十分健谈,于隹问这个小镇的风土人情和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变化情况,黑脸膛汉子说了,问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于隹就说他到这儿找一个人。黑脸膛问他找的人是谁,于隹就说他找的这个人叫何田,听说住在何家村,但他不知道这个何家村在什么地方。黑脸膛汉子就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熟的,好像啥时候听人说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说何家村在小镇南边十五里远处,每天有班车通过,但今天大概没有了,明天有车。黑脸膛汉子又问他可认识这个人,于隹说他不认识,也没见过面。黑脸膛汉子还想问什么,但有人要吃羊肉泡了,他忙着去切肉和浇汤,等到忙毕了,却又十分神秘地说:“小伙子,你想不想住酒店?街中间有一家叫大红灯笼的酒店服务很好,是这方圆几十里地最高档的酒店。有时候县上来了客人了也到这儿住宿。你要去的话就住到那里去。”于隹问酒店的服务都好在什么地方,那黑脸膛汉子就十分神秘地笑笑,说:“先生走南闯北,还不知道服务好是什么意思,真叫人难以相信。”于隹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付了钱就要离开时,那人却又说:“你知道那酒店是谁修下的吗?”于隹说我不是这儿的人怎么能知道是谁修下的。那黑脸膛汉子就又十分神秘地说:“是你们省上一个行长在这儿修下的。我们这镇是行长的家乡,行长在这儿修了一个酒店,现在全镇的人都念叨行长的好处呢。”于是隹问道:“行长是谁?”那人骄傲地说:“王家军,知道吗?现在管酒店的是他的情妇,一个大胖子女人。”黑脸膛汉子向于隹夹夹眼,显然在卖弄自己。但是于隹没有兴趣再和他说话,就转身走了。

    现在他一个人在小镇上转悠着,想着该怎么找何田,心里却一片茫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叫何田的业余作者寄给他一包材料,那是他搜集的一大堆创作素材,他慕名寄给他,希望他能把那些东西写出来。他后来果然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全省获得好评。去年,他向何田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有关长篇小说出版的事情,但时间不久他的信退了回来,信上面附了一张条儿,上写:查无此人。他不知这是何故,便决定亲自去找一下,看看这个名叫何田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说家于隹来到一家小店买烟,店主是一个个子有点驼背的老头儿,戴一副夹鼻眼镜,瘦削的脸颊上布满了老年斑,在找钱的当儿,小说家于隹向他打听何田,没想到那人听了后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目光把他紧紧盯住,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小说家于隹说他并不认识何田。那老头儿就越发奇怪了:“不认识怎么又要找他?”小说家于隹就说他曾经收到过他一封信,后来他去过一封信,但他的信却退了回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老汉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叫何田的打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驼背老头儿眼睛向外边警惕地扫了扫,压低声音说:“他死得莫名其妙,至今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这真是怪事。”于隹听得脊背那儿一阵阵发冷,说:“难道这里边有什么问题?”驼背老头儿慢慢摇摇头:“不清楚。”但他的神情又明白无误地告诉别人,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问题。于隹问他叫什么名字,那老头儿说他姓张,人们叫他张老三,住在小镇东边一里外的南堡村。于隹问他这小店可是他的,他咧开没牙的嘴说:“是儿子的,我来给看摊子。”于隹看了他一眼,说:“你的身体还结实,看样子您老怕有七十了吧?”老头子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捏,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七十八了,见得阎王爷了。”

    小说家于隹转了几圈后来到街中间那家名叫大红灯笼的酒店住了下来,接待他的是黑脸膛汉子所说的胖女人,好看上去好像有四十岁,生有一张风骚的大白扁脸,看人时目光里有一种审视的味儿。她把于隹的证件看了看,问道:“你是记者?”于隹一边在登记簿上签写,一边说:“是的。杂志社的记者。同时又是作家。”胖女人又问:“你在省城工作?”于隹说:“是的。”她又说:“认识一个叫王家军的人吗?”于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就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有这儿一个人。”那女人说:“他是省银行行长。”脸上流露出一副自得的神气。她让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把于隹领到二楼一间比较高档的屋子住下,于隹看这个屋子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配有彩色电视机,电话,红色的化纤地毯,落地式台灯,卫生间里配有浴缸,屋里的壁灯就像舞女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裹着一层雾,十足城里酒店的式样。他去卫生间洗脸,正洗时,胖女人走了进来,对他说:“先生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尽可能帮你办到。”于隹就忍不住问她说:“你认识何家村一个叫何田的男子吗?”那女人一听眼睛就一下子直了,说:“你认识何田?”于隹就说他不认识,但他给他来过信。那女人说:“不认识你找他干什么?”于隹忽然明白他是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的,就胡支吾说有一个人想找他,托他打听何田。扁脸女人就说:“你别找他了,他早死了。”于隹就问何田是怎么死的,扁脸女人说:“不知道。”于隹想引导她谈谈这个何田,但她却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急急忙忙地走了。于隹发现她在转身走时神情有点慌张,心里就有点纳闷。

    晚上于隹在小镇转悠的时候,看见这个小镇除过街道里有几串路灯外,其他地方都黑洞洞的,显出了几分神秘。在一处转弯的地方,于隹在偶尔回头的一瞬间蓦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向他探望,他定睛看时,那人却倏地消失了。于隹的脊背那儿不禁冒出了一股冷气,头发也刷地竖了起来。他回到酒店里来,在往二楼走时猛然听得值班室扁脸女人打电话,他心里一震,耳朵里断断续续地瞟进了几句话:“……记者……来找何……什么?……噢……我明白了……王……我想……”于隹心里猛地响了几下。只觉得脊梁那儿又刷刷地往出冒冷汗。

    这天晚上,于隹被这么多的事困扰住了,竟没有睡意,到十二点钟时,有人敲门,于隹拉开了门,灯柱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咬着嘴皮子,盈盈地笑着:“先生要人陪吗?”还没等于隹说什么,她已经挤了进来,姑娘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直熏得于隹鼻子直打喷嚏;她径直坐在席梦思床上,向于隹抛着媚眼:“先生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漫漫长夜可怎么打发。还不如让我陪先生一晚上怎么样。我收费也不怎么贵,一晚上只收二百元。要是先生嫌贵,还可以打折,八折怎么样?”于隹尽管早已知道了黑脸膛汉子说过了此事,但当突然出现时他思想上还是有点意外。他望着姑娘,心想她现在恐怕是十七八岁吧。城市里这么大的女孩子现在正在念书,在生活里用理想编织彩色的梦幻。可是在这社会的底层,却有年轻的姑娘正在卖身。他并没有对姑娘有什么仇恨,而是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说:“姑娘,我不想要你,但我可以给你给点钱,你也不要到我这里来,小心公安上来人把你抓了去。抓紧了去可能要罚款的。”于隹说着就从衣袋里往出掏钱。但是姑娘却止住了他,说:“我不能白白要你的钱。其实我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我没有病,不信了你可以看一下。”姑娘说着就要脱裤子。但于隹却止住了她:“别脱了,好啦,你陪我聊聊天,我给你给钱,怎么样?”姑娘说:“可以呀。只是不知要我说什么。”于隹说:“就说说你怎么样?”姑娘有点难为情,看看于隹,于隹说:“你就随便谈谈你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生活道路的。”于隹长时间有一种打算,那就是找几个作三陪的小姐,和她们谈谈,了解一下她们的生活情况,为她们写点东西。但是这个愿望却总因为条件不成熟没有实现,现在机会来了,于隹就想抓住与姑娘好好谈一下。但是于隹却没人想到,当他正与姑娘谈话时,两个派出所的干警却突然推开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戴眼镜的脸孔白白净净的干警问于隹:“你们干什么?”姑娘脸变白了,于隹十分镇静地说:“我现在正在采访。这是我的证件。”于隹把记者证拿出来交给那个戴眼镜的干警,他拿过看了看,说:“采访她?”于隹说:“不是的,我是要到何家村找一个人,今天晚上住到这儿,有点时间,想了解一下三陪女的生活情况,所以就在这儿……但是我们绝没有那种事。”白脸孔干警把证件还给于隹:“谈完了?”于隹看了一眼姑娘说:“刚开个头,你们就来了。”白脸子干警说:“晚上时间大了,你们明天谈吧。”他让那个姑娘赶快走,姑娘看了一眼于隹,转身走了,白脸子干警忽然变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于老师,我今天把你碰上了,你前年出版的小说我看过了,很好,我一心想见见你,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终于碰上了,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姓李,叫李文文。西安政法学院毕业的,平时也爱写点东西。只是总写不好,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于隹笑说:“这真是他乡遇知音呀。”说着从提包里掏取出他写的长篇小说《北斗》,写上自己的名字送给李文文。给李文文的同事也送了一本。他们很高兴,要请于隹出去吃饭,于隹谢绝了,与他们闲聊了一阵子,说了自己来这儿的打算,没想到李文文听了却沉默下来,后来他说:“于老师,有关何田的事情你出去查去,有什么困难了你找我。只是这事儿可能太难查。”于隹说:“你知道何田?”李文文摇摇头,忽然惊觉地往外边看了看,猛地拉开门,门外站着那个胖女人,她被突然拉开的门吓了一跳,脸“刷”地白了,李文文严厉地说:“你在外边干什么?”胖女人慌乱地说:“我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所以就来打听……”李文文说:“我们正在审查这个记者,看他是不是假冒的。好啦。于记者,你休息吧。”李文文走时把一张名片留在他的床头上。

    这天晚上直到半夜时分,于隹才睡过去了,几个突然窜进梦境的恶梦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二

    秋天的夜晚已经显得很长了,而白昼则相应地短了。天还有明,业余作者何田就起床了,他捉起扫帚把院子扫了扫,又挑起水桶去村中那口井上搅了一担水。他把水桶放在厨房的时候惊醒了还在睡觉的妻子,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对在外边的何田说:“你回来早一点,自留地里的胡基还没有打呢。回来时买上点下锅菜。”何田说他知道了。何田推着自行车在村巷里行走时,碰见生产队队长何坤,他趿着鞋子,蹼踏蹼踏的脚步声响出一阵沉闷和威严,他对何田说:“何田,你回来时给我捎上两包大雁塔烟,回来了我给你钱。”何田打了一个顿,说他知道了,但心里却有点不高兴,队长何坤常常这样盘剥社员,让给他捎东西,但捎了东西从来不给钱。而你还不能要,一要他就给你找茬子,不是给你派重活,就是给你少派活让你少挣工分。何坤大概看出了何田的神态,又说:“何田,叔给你请了假队上其他人还有意见呢,不过叔给你顶着呢。”何田说他知道了,心里却在说,这下那两包烟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晚秋的天气已经有了一股寒意,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在辽阔的天幕下显得有点孤零零的,无边的麦田里,细嫩的麦叶上沾着一层亮晶晶的露珠。天色还没有大亮,晨雾在远处的山脚下缭绕。何田骑着自行车在礓石铺就的大路上疾驰,冷风从他的单薄的衣衫里嗖嗖往里挤,他的身子禁不住一阵阵打颤。调查了解1956年小镇百货大楼失火的真实情况,从而以它为素材,写成一部小说,是业余作者何田心目中的一件天大的事情,他从事业余写作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从没有写过这么重大的题材,不久前的一天,他去小镇上买东西,在人堆里偶尔听到了这件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情,心里不禁一动:何不以这件事情为题材写出一篇小说呢。

    小镇离他家有五六里之遥,约摸有十多分钟,他就已经来到小镇的街道里,许多店铺都还关着门,秋风吹过,一些字迹模糊的大字报碎片在街道里打着旋儿翻滚,簌簌有声。一缕灰白、淡漠的阳光照亮了大地,小镇两边漆成红海洋的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了一股惨烈的血红,仿佛刚刚喋血的战场,令人不忍卒看。业余作者何田来到位于小镇中间的综合商店门前,综合商店的大门还紧紧闭着,何田在门前支好自行车,蹴在门前等待开门。何田知道,十多年前,这个地方是一座风格和式样完全不一样的老式建筑,它是一户姓王的财主在三十年代兴建的两层商业大楼,这座商业大楼在将近三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曾经是这个小镇的荣耀和标志。1956年,大楼里那位主任在大楼燃烧时只身一人跳进隔壁人家的一口水井,他被作为纵火犯张贴在后来的布告上,何田看过那份布告,上面的那人紧闭双目,牙关紧咬,面孔惨白。那时,何田还在镇上的中学读书,他还不明白这起事件的实际意义。但是现在,何田越来越对那起案件感到莫大的兴趣,它的悲壮和惨烈让他一想起来就心潮涌动:他觉得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比这起事件更为重要的东西,尤其是那个男人的不平常的死亡更让他觉得事情绝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那人是对国家和人民进行报复。何田知道自己要从这起案件中找到什么,就必须去找他中学时的同学史海英,史海英那时就住在这座楼房里,她中学没有读完就到这儿参加了工作,她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

    就在何田胡思乱想的当儿,从里边走出来几个穿着打扮鲜艳时髦的女人,她们着手卸橱窗上的插板,那些插板上写着阿拉伯数字,她们把它按顺序放着。在这些卸插板的人中间,就有那个叫史海英的女人,她大约有二十五、六岁,圆脸蛋,梳着一头齐耳短发,她在一抬头时发现了何田,走过来对他说:“何田,你来得早,有什么事吗?”何田站起来,眼睛看着她,低声说:“我找你有点事儿。”何田的神情让史海英认识到事情的重要,遂对身旁的一个女人说让她卸一下,就带着何田从旁边的大门里走了进去。

    在史海英的房子里,何田谈了自己的打算,让她把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给他说一下。史海英有点惊讶:“你问这个干什么?”何田说:“我想了解一下那起事情的真实情况,把它写成小说。”史海英默默地望着他,好久才说:“何田你什么东西不能写,却一定要写它呢?”何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它。我只是觉得这里边一定有让人值得思索的东西。”何田发现,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中学同学史海英的脸孔就显出了一种惶恐和悸怕,脸色也有一点苍白。何田有点奇怪,说:“海英,这件事儿不好说?”史海英给何田倒了一茶缸开水,她的目光有点散漫地望着窗户外边的什么地方,说:“何田,我劝你别去写那起案件了,这对你不好。”“为什么对我不好?”史海英掠了掠额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我只是隐隐听得那个死了的许光好像就是为了调查什么案件,最后竟然也死了……”何田大声说:“海英这不是正好说明那场失火案有很复杂的内容吗?可你为什么就不说呢?”史海英看着他的执拗劲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何田,我现在要上班,没有一点时间,你回吧。而且那时候我还小,对一些事情也不太了解。”她停了一下,又说:“等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再想想,看能不能给你说点什么。”何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海英我在这里先感谢你了。”史海英说:“谢什么,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说点什么。”何田说:“其实海英你如果今天不答应,我以后还会常常找你的,我想你一定会给我提供什么的。我有这个自信。”何田说到这儿嗬嗬笑了。

    这天中午,史海英在柜台前卖货时,旁边的一位女营业员问她:“上午找你的那位是谁?”史海英没好气地说:“中学时的一个同学,说什么要写十几年前的那场失火案,让我给他提供什么素材。提供什么素材,一提起那事就把人能吓死。要不是当时我跑得快,现在早过了十几周年了。”正说的当儿,一个戴墨镜的三十多岁的汉子来到她们跟前,笑说:“什么事儿说得这么热火?”他是镇人民银行办事处的主任王家军。史海英遂把刚才说的事儿又说了一遍,王主任似乎是不经意地听着,末了说:“你见过他写的小说吗?”史海英说:“我没见过,但他在中学时写的作文非常好,老师常常当范文来念。”王家军“哦!”了一声,说,“他在哪儿住着呢?”史海英说:“何家村。”王家军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什么票票子,递给史海英:“这是我爸的特供证,你给我称上五斤白糖。”

    史海英给王家军称糖。

    王家军因为造反有功,当上了公社革委会的主任。王的父亲是当年周城地下县委宣传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是县供销社主任、商业局局长,后又当上了县长。现在他靠边站着,被造反派夺了权,但因为儿子是造反派,所以他又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现在王家军的父亲大多数时间住在儿子这儿。王家军走时对史海英说:“你这个同学是个人材,如果什么时候来了,我倒想见见他,和他交个朋友。你也可以多多支持他,既然他来找你。”但史海英却从王家军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对她的戒备和疑虑,她的心里不禁一沉。

    三

    26岁的许光走在1956年的时光里显得有点虚浮和不真实,作为地下党交通员和烈士许大道的儿子,他于解放初就参加了工作,先在县政府当通讯员,几年之后又被调到蜜蜂镇供销社当主任,他的办公室就在那两层大楼的二层上。这座大楼建造得既坚固结实,又有一种贵族式的高傲和威严。许光喜欢这个地方,凭窗远眺就可以看见父亲当年来回奔波传递情报的乔山,可以望到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可以看到天空的白云和云层下边飞翔的大鸟,那是一只只骄傲的老鹰和一排排整齐的大雁。许多时候,许光就站在这里看那天空的无尽的风景,让自己的心情在那么一忽儿变得十分明朗和美好。但是现在,许光的心情却有点沉重,自从他去年来到这个小镇后,他认识了几位旧商人,他们是这个小镇上的活字典,从他们的口中,他知道父亲当年曾多次来过这个小镇,为地下党传递信息和情报,父亲每次来几乎都住在张老三的烧坊里。这个小镇是地下党活动的据点,新中国成立后被称为地下革命的摇篮。但是许光越是对父亲的故事知道的越多,心情就越是沉重:因为父亲当年就死在这个小镇,死于一次群众大规模的抢粮仓事件中。那是周城新中国成立前夕的1948年,彭德怀将军指挥的西北野战军横扫关中,国民党地方政府和保安组织望风而逃。在这权力处于中空的时间里,四村八乡的群众忽然在一天向镇上的粮仓涌去,纷纷为自己家抢粮,父亲就死在那场万人涌动的乱哄哄的人群中。多年以来,父亲的死亡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这天晚上,工作了一天的许光又来到张老三的烧坊里,但这时张老三已经不经营烧坊业务,而是开小门店卖日用百货。他的小门店里摆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有一股各种各样商品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张老三看见主任走进小店,立即起身迎接,从货架上取了烟给主任点着,笑呵呵地说:“现在闲了?”许光坐在外边的一条长椅上,吸着张老三的烟,和他拉起了闲话,说了一忽儿后,他把话题扯到他父亲的死亡一事上,许光恳切地说:“大叔,你知道的事情多,我求你把那次事件的真实情况能告诉我。如果能查出我父亲的死亡的原因,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张老三望着这个年轻的供销社主任,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烟默默地抽着。后来他才慢慢地说:“许主任,那天我没有到现场去过,只是你父亲死后,我听人说起这件事,觉得十分惊奇,因为你父亲那时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他那么结实。怎么就能被人踏死呢?”许光停止了抽烟,说:“这就是可疑的地方,我不相信我父亲能被人踏死。我想问你,大叔,我父亲死前住在什么地方?”张老三想了想说:“就住在我这儿。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父亲向我谈起过这么一件事情,他说他到画图寺去找过一个叫王二的人,他说那人是一个财董,当着保长,他有时去北边那儿送情报时就住在那儿。”许光说:“大叔,我父亲找王二干什么?”“听说查一个什么问题。”“什么问题?”张老三沉吟了一下,目光忽然显得深沉起来,也有一丝犹疑,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说:“你可能听得,1948年春上的时候,在咱们北边的桥沟发生了一起震动全省的惨案,西府游击队的一队人马大约有十几个人在那儿被国民党的军队包围枪杀了,那真是惨不忍睹。我好像隐约记得,你父亲参与了调查那次惨案的活动,因为有人怀疑可能我们人中间有叛徒出卖了机密。”“我父亲查出了什么吗?”“我不清楚,我只记得你父亲有时候到我儿来了不住地长吁短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我父亲没有向你说过什么吗?”“没有。因为他们党里边有规定,不准向别人透露不该说的机密。我虽然为地下党组织做工作,但我不是党里边的人,所以他们一般不向我说什么,而我也不问不该问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我也能看出几分,我觉得你父亲在那一段时间里,思想上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以前是个比较活跃的人,可在他离开人世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大叔,我父亲那时候一般情况下和谁直接联系?”“这个我不清楚。”

    许光听到这里,身子忽然打起颤来,一股深深的寒意紧紧包裹了他。他在离开张老三的小店时,眼里不禁蒙上了一层泪水,他颤声说:“大叔,我以后说不定还会找你的。我代表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向你表示谢意。”他向张老三鞠了一个躬。许光在走出张老三的小店向位于小镇中间的那栋二层小楼走去时,在不经意间发现身后有人在探头探脑地窥望他,他的脑子里忽然就轰地响了一下。但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问题,他已经被张老三说的事情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里已有了下一步的打算。就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许光对上级是十分尊重的,他在第二天就向住在小镇的原商业局长王安邦把自己的想法汇报了。王安邦听了后好久都没有作声,后来他说:“许光。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你的想法,你大胆去搞。只是这件事情影响十分重大,所以你一定要注意保密,除过向我汇报外,千万不能向任何外人透露这中间的机密。现在阶级斗争十分复杂。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许光说他一定牢记王叔叔的教诲。许光说这话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四

    1946年9月13日是一个阴霾的日子,地下交通员许大道在蜜蜂镇张老三的烧坊里帮忙干活,给烧坊里出酒糟,红红的酒糟冒着一股白花花的热气,在大院里缭绕;呛人的酒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地下交通员许大道干得十分卖力,他脱光了上身,豆大的汗珠顺着光溜溜的身子往下小河一样流淌。他手腕上缠一条毛巾,不时用它擦身上脸上的汗水。现在,他沉浸在一种无比快乐的情境里,前天,他向西府游击队的乔山大队送了一份绝密的情报:一支驻扎在虢镇的秦岭守备军准备起义反正,这支队伍将由他们的队长带领前去投奔驻扎在乔山的西府游击队。西府地委要求游击队接应这支队伍。许大道就是接到这样的命令给乔山游击队送情报的。他觉得他干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一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加入到西府游击队,这对革命力量的壮大是多么必要呀。回来之后,因为高兴,他在张老三的烧坊里要了酒喝了起来。在喝酒的当儿,太白庙小学的几位先生来了,他就邀请他们入席,后来在他们的怂恿下,他醉成了一摊烂泥。第二天,他醒了过来,但却听到一个天大的噩耗:西府游击队的十几名队员被敌人包围枪杀了。他当时就昏了过去。这一天,地下交通员许大道被一种巨大的痛苦缠住了,他一个人钻在张老三的烧坊的一间屋子里,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捶打,哭泣,好久好久。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西府游击队派人对许大道进行了了解,他向来人详细说了那起惨案发生前他喝酒的情形。来人对他进行了批评,让他从这件沉痛的血的案件中吸取教训。许大道咬着牙说:“我一定要查明事件的真相。我如果查不出真正的叛徒,我就用自己的血去祭奠死难者!”

    五

    第二天一大早,小说家于隹就起床了,昨晚连着作了几个恶梦,于隹起床后觉得浑身有点困乏,脑袋也有点胀大,他站在i酒店的院子里,打了几套太极拳,觉得脑子清爽了,这才结了手续出去到车站搭车,他在走出旅酒店时,那个扁脸女人问他:“现在就去何家村?”小说家于隹说:“现在有车吗?”“大概有吧。不过你去了能找见那个人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去呢?”于隹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要去了?”“你去不去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是出于好心,因为你去了肯定不会有什么收获。”扁脸女人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在省上工作,为什么要管这么一件小事?”小说家于隹觉得这个女人的目光有点太深沉,昨晚她电话中的那几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有点胆寒,就不再理她,独自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晚秋的早晨有一股寒意,沁人肌肤,小说家于隹不禁裹紧了衣服。他顺着那条东西向的街道,来到东关的十字路口那儿,那儿正有几辆中巴车在等人,于隹打听到有一辆车是走何家村方向的,就上了车。车厢里只有很少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当地的农民,正在比赛似的抽烟,车厢里烟雾腾腾。小说家于隹在烟雾中坐了下来,担心这辆车是不是走何家村,就问旁边坐的人,那人说:“没麻达,就是走何家村。”于隹放心了。中巴车在上了几个人后就开走了。天色渐渐亮了,秋日的原野在稀微的晨光里显出了一丝萧瑟和疲惫,就像一个精血枯竭的老人。中巴车时走时停,不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厢里人渐渐多起来了。坐在于隹身边的是一个圈脸胡子,他不停地抽烟,劣质的烟味刺激得于隹胃里十分难受,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人,那人有点惊喜,连连道谢,殷勤地问于隹去什么地方,说看出于隹好像不是本地人。于隹就说他是什么地方人,他本当还想说说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他但他却没有说,他现在觉得他不能给随便什么人都说他此行的目的,他得注意保密。他已经隐隐觉得,围绕着何田,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问题。

    中巴车行驶了二十几分钟,翻过了一道深沟,爬上了一道原坡,在一个旁边有一个池塘的小村子停了下来。于隹下车后,发现刚才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圈脸胡子也下了车,于隹向他打听何家村在什么地方,没想到那人说,你跟上我走,我也是去何家村的。于隹就说:“你是何家村人?”那人说:“就是的。你找谁?”“我找一个叫何田的人,不过我在小镇上听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是不是?”那人忽然就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于隹,说:“你和何田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小说家于隹说:“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认识他。”“不认识他又怎么去找他?”“这是真的。”小说家于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说什么,他问圈脸胡子:“你在村上干什么?”“我是何家村的村主任。我叫何大林。当年何田失踪一事就是我父亲去调查的,那时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唉唉,可惜我父亲却没有查出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地球上消失了。”“你父亲还在吗?”“在,你去问问他,他一提起那事儿就伤心。”

    头发已经花白的何坤正在院子里给羊挤奶,两个小孙子围在他的身边玩耍,何坤的手指在大奶羊的肥大的乳房上动作着,白白的冒着缕缕热气的羊奶刷刷地注入了铝盆,铝盆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奶花儿。他边挤奶边对身旁的一个小孙子说:“一会儿端一碗给对门的二奶奶。”“又端,把我们家的奶都端光了。”“小崽娃子,爷爷让你端你就去端,说什么怪话。”正说着话,何大林领着于隹进来了,何大林对父亲说:“爹,这个同志找何田。”于隹发现,正在挤奶的那个老头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铝盆里的羊奶漾了出来,洒了他一手。他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揉揉眼睛,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他招呼于隹坐在院子的小凳上,自己把手里的铝盆交给何大林,说:“让你媳妇热一下。”他显得有点激动,坐下了可又很快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走起圈子。何大林说:“爹,这位同志说他不认识何田。”说着把奶端进了厨房。何坤睁大眼睛说:“你不认识何田?”“我不认识何田。”于隹于是说了何田给他写信的经过,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何田在信里寄给他不少创作的素材,他就是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他在这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前年,给何田写过好几封信,可是信均退了回来,说是没有此人。因为联系不上,所以他亲自找来了,他没有想到何田竟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儿媳热好了奶,端给何坤,何坤边喝边说了起来,他说那年何田失踪后,他派人到四处寻找,沟里,河里,井里,地窖里,河边的高窑里都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踪影。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何田失踪了,人们怀疑是另一派把人害了,可何田当时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所以不存在另一派害他的问题。我们当时还想进一步找下去,可是镇上造反组织发下了命令,不让我们再去找了,说我们这样是干扰运动大方向。我记得当时镇上是一个什么司令的,对,人们叫他什么王司令,何大林在旁边接上说:“就是那个后来当上县银行行长的王家军,听说他现在被提到省上去当什么处长去了。又有人说他现在已经当上了省工商银行副行长了。”何坤又说,那个王司令有点恶,把我叫去狠狠批了一顿,说我没有阶级斗争观念。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半个人找不见不算什么,关键是要保证无产阶级政权不变色。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没有再去找。再说你到哪儿去找呀,天地这么大,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于隹说:“何田家里人没有找他吗?”“怎么没有找?何田老婆为了找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几年时间跑了不少地方,也没有找见一星半点踪影。后来也就死心了。”“何田老婆现在还在吗?”“她早已改嫁了,嫁到五里外那个叫童家村的村子。不过何田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大了,何田的儿子现在也有了儿子。日子过得也不错。你也可以问问何田的儿子。”于隹心里想,何田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找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何田究竟是怎么失踪的,原因没有弄明白他又于心不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真是奇事怪事。想到这里,于隹心中不禁冒出一股勇气,想亲自把何田的死因再查一查。何坤说:“你既然来了,就再去调查一下吧,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这样也不枉来此一趟,也就算对得起何田对你的信任了,你说是不是。”

    何坤让于隹在他家里吃饭,于隹没有推辞,何家端上来的是包谷糁子,黄灿灿的,金子一般,就的菜是腌萝卜。于隹吃得很香。吃饭中间,于隹和何坤闲聊,何坤说那年何田到镇上去调查什么百货大楼失火一事,他每次去时都是他给他准的假,他还托他给他在镇上捎着买过香烟。于隹心里一震:“他去查什么大楼失火?”何大林在旁边说:“1956年小镇上的那座二层百货大楼一天晚上突然失火,烧毁了五六万元的商品,那座大楼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后来上边说这座大楼是坏人烧坏的,这个坏人就是供销社主任许光,他那天晚上放火以后跳井自杀了。何田大概就是去调查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后来竟失踪了。这真是天下奇闻。”于隹赶紧掏出钢笔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恐怖,脊梁那儿一阵阵发冷,他怀疑何田被什么人暗害了,或者他陷入了一场阴谋当中。

    于隹离开何坤家的时候,对何大林说:“你这几天有时间吗?”何大林说:“时间有的是。你要干什么?”于隹说他想在这儿把何田失踪一事调查一下,请何大林能帮一下他的忙,和他一块儿跑一下。何大林说:“这有什么难的,可以。”于隹说:“我每天给你付20元,你帮我带一下路,晚上也要和我住在一起,行不?”何大林说:“我不要你的钱。如果能把这件案件查清,也算作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何田失踪后,我父亲当着队长,有人竟然怀疑我父亲把何田怎么了。幸亏我家是贫农,才没有什么问题。要不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的。这个忙我给你帮定了。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于隹就向他表示感谢。但何坤却对儿子的作法不以为然,在儿子和于隹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吊得老长。儿子问他这样行不行。他没好气地说:“你少问我,你是村主任,你看着办。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像何田一样,搞到最后把你自己也搞丢了。”

    于隹和何大林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童家村找何田的老婆了解情况。于是他们出了村子,向南边五里外的童家村走去。

    六

    隔了两天后,何田又一次来到小镇找史海英,当何田的身影出现在史小英的面前时,史小英知道自己今生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个冤家了,她用一种怨怒的目光盯着何田,狠声狠气地说:“这么说你是不到南墙不回头了。”何田苦笑了一下,他脸上的神情令史海英害怕,那是一种绝望,也是一种拼死的挣扎,那脸神令史海英想到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史海英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她把柜台上的业务向身边一个同伴交待了一下,就领着何田走出商店。何田以为她要把他带到她的屋里,但她却把他带到商店的隔壁。在走进商店隔壁的时候,史海英对他说:“那年,那个许光就是在这家的屋里跳了井。”还向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那口井。何田发现,那口井的上边盖着一个小小的井房,井上安着辘辘,辘辘上缠着粗壮结实的麻井绳。井沿十分光滑,看样子是经常搅水的缘故,在这家的过厅里,一个身材短胖的五十多岁的汉子正仰躺在一张躺椅上打瞌睡。在他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宜兴茶壶。史海央大声说:“沈大叔。”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我向贫下中农请罪。请把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的神情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史海英皱了一下眉头,说:“大叔,你别怕,我不是造反派,不批斗你。我找你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老沈这才镇静下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慢慢坐了下来,端起茶壶喝了一口,说:“什么事儿?”史海英说:“是这么一件事儿,这是我的中学同学,他想把那年镇上商店失火的事儿了解一下,写点东西,你知道那件事,你给我的这位同学说说。”老沈忽然坐直了身子,脸上堆满了疑惑:“你问这事儿干什么?那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何田赶紧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他不过想了解一下这件事情的过程。他说他那时正在中学读书,光听说镇上的商店失了火,其他的什么就不知道了。他说那天晚上半夜时分,忽然学校的铜铃惊乍乍地响了,他们都被惊醒了,校院里有人大声呐喊让同学们现在赶快去小镇上救火,去时拿上脸盆和水桶,他们起床后赶紧向小镇上赶,可他们来到商店跟前时,只见火光冲天,大半个天空都被火焰照亮了,人根本进不到跟前,他们拿的水桶和脸盆一点也用不上,只能干瞪眼,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大楼往光里烧。何田说到这儿,忽然动了感情,说:“沈大叔,那场大火着起来时你在跟前么?你说说那笔损失是多大啊!”老沈望着何田,说:“那晚着火时,我正在屋里喝茶,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热辣辣的,就像一下了到了夏天,因为当时正是冬天。我觉得有点奇怪,走出屋子一看,啊呀不得了,只见半个天空都红了,空气中有像手榴弹爆炸时的“劈叭”声,把人能吓死。我撒了腿在大街上奔跑,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呀!快去救大楼的火呀!’我也不知道我在大街上奔跑了多久,我只记得我的鞋子在奔跑时跑丢了,我也顾不得去拣,只是一味地奔跑。在我的大声叫喊中,来了好多人,他们拿了水桶和盆子去救火,可那儿救得下,唉唉,那真叫惨呀!不光把一座大楼烧光了,三个女营业员也葬身火海,可惜呀!”何田说:“听说那个供销社主任后来跳进了你家的水井,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沈翻了一眼何田,不高兴地说:“这事儿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那个许光,我怎么能知道他要跳井。”史海英对何田说:“何田,你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向老沈提,我现在要去上班,我就不陪你了。”说着就要往出走,但何田却拦住了她:“海英,你别走,这事儿怎么听起来让人感到害怕,你一走,我这心里就不平静了。”史海英就留了下来,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何田边听边记,还不时皱皱眉头,仿佛有什么疑问阻住了他,他对老沈说:“沈大叔,那个许光在死之前有什么问题吗?”老沈用手搔搔脑袋:“你问的真详细,我听说在他跳井之前,好像有什么贪污问题,听说也不多,几十块块钱,上边好像还来了人查账,最后查了出来,不过听说那个许光好像不认账……”何田看了一眼史海英,说:“大叔,你知道谁知道许光贪污的问题?”老沈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件事儿你去问问南堡村的张老三,他那时是商店的营业员,公私合营时他在供销社工作,可能知道这事儿。”老沈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张老三不是一般的人,他的烧坊曾经是周城地下党的联络点。他知道好多事儿。不过你们可不能把我说出来,说是我让你们去找他的。”

    老沈谈的事情让何田暗暗高兴,他没想到第一次找人了解失火之事就掌握了这么多情况。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冲动。在离开老沈的住处往外走的时候,他对史海英高兴地说:“海英太感谢你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说了一句在当时十分流行的语句。

    为了感谢老同学对他的帮助,他提出在镇上的食堂里请史海英吃一顿饭,史海英谢绝了,说:“你拿什么请我。算了,中午饭在我这儿吃吧。”中午吃饭时,史海英给他端来了大米干饭和回锅肉。正吃饭的当儿,镇革命委员会主任王家军来了,他一进门就嗅着鼻子说:“哎呀这么香呀!请老同学怎么不吭声呀!”史海英赶紧起身给王家军让座,还要给他去打饭,但王有军却拦住了,说他只是随便走走,看了一眼何田,对史海英说:“他就是你的老同学?”史海英就把何田向他作了介绍。王家军笑呵呵地说:“何田同志有抱负呀,写一本书出来那可是青史留名的呀!你说是不是?”何田看了一眼王家军,王家军眼中的神情忽然就让何田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喉咙一痉挛,他就打起了嗝,吃不下饭了。不知为什么,他对面前这个戴着眼镜的白脸子打心里有一股厌恶。他还发现,史海英对这位白脸子说话时竟脉脉含情的。这情形使何田越发对面前的白脸子憎恨起来。但他强忍着把那碗饭吃完,起身告辞。何田在走出去几步外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史海英的窗子上忽然把帘子拉上了。

    七

    这是一个星期天,许光骑着一辆自行车独自一人向画图寺赶去,他想去找张老三说的那个王二老汉,他想从王二那儿了解当年父亲的一些情况。他从蜜蜂镇骑车向西北方向走时,心里充满了一种冲动。许光注意到现在是初冬的季节,田野显得空旷而又辽阔,天幕下边的村庄是一片深深的灰褐色,失去了秋日的艳丽和妩媚。这情景让他的心里有一种萧索和沉重的感觉。许光弓起身子用劲蹬着自行车,顺着一条田间小径向前驰去。在翻过几道深沟后,许光来到故郡寺,从这儿往北再走四里多路,就会到画图寺。他在一个卖面皮的小摊子跟前停了下来,要了一碗面皮吃了起来。卖面皮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许光向他打听画图寺的王二老汉。那老头子用油滴滴的手指在脸上胡乱擦着,说:“你找王二?王二早死了。”许光听了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死的?”那人说:“死的早了,大概有七八年时间了吧。”“这是真的?”“谁哄你干什么?我和他在一个村里住着,不知道他的什么了?”许光就有点发愣,半天不知怎么办才好,那老头看着觉得奇怪,就问他和王二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竟然不知道王二已经死了。许光从愣怔中醒了过来说,他只是胡乱打听一下,他和王二并没有什么关系,也不认识他。但那个卖面皮的老头子笑了,说:“小伙子,你有什么重要事情,想找王二打听,对么?”许光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说:“不瞒大叔说,我正是想找王二了解一件事情。”“什么事情?你能给我说说吗?说不定我还会帮你想想办法。”许光犹豫了一下,遂把他父亲那年在蜜蜂镇被人踩死一事说了,他说他想找王二了解一下当时他父亲的一些情况。卖面皮的老头子听了不禁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儿现在难了,王二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解。”老人的眸子里忽然有火光跳跃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来,他说:“小伙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就是王二老汉的死亡十分突然。就在蜜蜂镇发生抢粮事件不久,一天晚上,我在门外翻粪,准备给地里上,快要种麦子了。这时天早已黑了,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村外走了进来,向王二的家里走去。王二那时当着保长,经常有人找他。我注意到来人好像戴着口罩。不一会儿,王二就跟着来人走了,我记得是向村西方向走的。第二天,村上就有人说,王二昨天晚上死了,死在村外的一条深沟里,好像是说不慎掉下去摔死的。唉,你说这事儿玄不玄,奇不奇。”许光听到这里心里就泛起一股冷气,又有点怀疑:既然王二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张老三还让他去找他?难道张老三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王二早已经死了?

    这条线索中断了,许光就又去找张老三,张老三听说王二早已死了,也大吃一惊:“啊呀,这事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许光就请张老三再帮他想想办法,看谁还知道他父亲的一些情况。张老三蹙着眉头想了想,说:“你去郭家场找找郭麻子吧。”张老三叹了一口气,说:“许主任,我劝你不要再找什么人了,你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事儿我不给你说不行,可说了谁知道在前边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事儿,我这心里可是一阵一阵扑通扑通乱跳呢。我也想好了,我准备回家种地去,不在这儿干了。反正已经公私合营了,这里有我的股份就行了。我也老了,快不行了,你就让我回家吧,啊?!”许光眼里不禁流下了泪水,他声音哽咽地说:“我父亲死的不明不白,我这心里无时无刻不在难受。大叔你已经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在这里代表我父亲向你表示感谢。你如果一定要回家,就写一份报告,我给你转上去。”许光离开张老三的小店时,张老三说:“许主任,你如果查不出里边的什么问题,请你听我的一句话,另外调一个地方工作吧,不要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啊?就当叔求你了。”

    但许光却说得十分坚决:“不!我父亲的事情查不清,我坚决不离开这里。”他又去找郭家场的郭麻子了。

    八

    1946年10月的一天,西府地下交通员许大道来到画图寺保长王二家里,这里是许大道的一个联络站,他经常在这里把一些情报送给和他接头的另一个交通员,那个交通员在接了他的情报后,就向林游地区走去,把情报又传给那边的地下组织。王二是许大道培养的一个革命对象,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作掩护,为革命作了不少成绩,也为西府游击队搜集到不少情报。许大道每每走到画图寺了,总要在王二的家里住几天,如果不是任务太忙,他还会在这儿帮王二干几天活儿。他以前就给王二当过几年长工。但是今天,当许大道来到王二家里时,王二一下子就从许大道的脸上看出了这位地下交通员是多么的痛苦。王二招呼许大道坐下,给他沏茶拿烟,许大道阴沉着脸子,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他的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他也不擦,一任它那么流着。王二把一条毛巾递给他,说:“老许,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要是想哭你就大声哭吧,可千万不敢把气压在心里呀。”许大道想哭,但却哭不出来,前几天,就是在这里,他把秦岭警备区一支部队反正的情报送给了乔山的西府游击队,和他接头的是乔山游击队的一位通讯员,但是那位游击队员却在桥沟惨案中牺牲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送了多年情报没有出什么问题,这次却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下了死了那么多人,这让他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人呀?

    许大道知道现在不论自己多么痛苦,也不解决问题,唯一的是要尽快把事情的内幕查清,严惩叛徒,以告慰烈士在天之灵。他坚决相信,一定是革命队伍内部出了叛徒,才发生了这样的惨案。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问王二说那天他来他家时,家里还来过什么人。王二说那天再没有来过什么人。王二说那天他许大道在屋里给乔山游击队的通讯员传递情报时,他在大门外为他们放哨。许大道知道那天的情况,王二就是为他们放的哨。王二每次都是这样为他们放哨。他从不想过多地知道什么。许大道和王二分析桥沟惨案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是说来说去,却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也找不出什么疑点。后来王二忽然说:“老许,会不会是你们内部有谁当了叛徒,把机密出卖了?”许大道细细回想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却也头续茫然,找不出什么。忽然想到蜜蜂镇太白庙小学,会不会是那儿出了问题?那儿有一个教师身份比较可疑,他也常去张老三的烧坊,在那儿喝茶聊天,打探消息。地下党知道这个情况后,决定利用一种合法的手段把此人赶走,但宣传部长王安邦却说这个人思想比较进步,不同意。而且那个太白庙小学几个地下党员之间也不团结,听说为什么事儿一直闹矛盾,分成几派。王安邦就是这个学校里的党的负责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想到这里,许大道就决定回太白庙小学去调查。

    许大道离开了画图寺,回到蜜蜂镇,住到张老三的烧坊里,每天帮张老三干活儿,从车间往外出酒糟,在酒气弥漫的院子里挥洒汗水。他明显地消瘦了,眼睛凹了进去,像一对深深的窑窝子,闪射着一股蓝幽幽的光波,令人心悸。王安邦不时到这儿来,劝他放宽心,注意身体。但许大道却对他的关心并不领情,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打量他。王安邦每每看见他的目光就赶紧躲开了。许大道不知为什么对这位白脸子小学先生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想他一定要把问题查出来。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是比他想的复杂,还没等他找出什么好的办法,西府地下党通知他,鉴于这次血的教训,组织上决定让他离开周城到陕北去学习。有关这次学习的通知是地委书记老吕托人转告他的,让他在三五天之内就去陕北。

    这天,许大道从外边回到张老三的烧坊,走在庭院中间时,听见里边屋子里有人在说话,一个说:“你知道桥沟惨案是谁向国民党通风报信的?”另一个说:“是谁呀?”前边说话的那个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是他们里边的人……”“真的?”“那还有假,你没听说那个姓许的要被打发到陕北去吗。”许大道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他站在院子里半天竟走不动。后来里边的什么人出来了,问他站在这儿干什么,他才从愣怔中醒了过来。他看见从里边出来的是小学的两位先生,他们也常到这儿找张老三买酒喝。他喊住他们,说:“你们听谁说是许大道把风声走漏了?”那两人看是许大道,不敢说什么,低着头匆匆走掉了。张老三安慰许大道:“你别听他们胡说。”许大道说:“他们一定是听什么人说的,所以才这么说。”张老三说:“事情的真相慢慢会明白的,只是现在时间没有到。你也不能太心急。”

    许大道这时作出他一生中第一件重大的决定:不去陕北,留下来调查桥沟惨案的内幕。他没有想到他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九

    小说家于隹在何大林的陪同下,徒步向南边的童家村走去。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晚秋的旷野里有了一丝稀薄的活活的气息,但不时刮来的秋风却使这种气息时有时无,小说家于隹向前走着,脑袋里思考着他将要会面的何田的老婆,他不知道她会给他说什么。但他想她现在一定早已把那噩梦般的岁月忘记了,因为时间这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是会把什么也会削平的。他还想到这位现在已是老太婆的农家妇女也许不会向他再说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心灵上的一道伤口,它早已愈合了,而且也结了痂,现在再把它撕开,那也许是要流血的。但是小说家于隹却没有想到,这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一听是找她了解何田的,不禁来了气,她对小说家于隹说:“那个雷不击的,他要不是去镇上找那个野鸡,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当了冤死鬼,让我们娘儿们把他找了好几年。一想起那事儿,我心里就冤得没处说。”头发已经花白的何田的老婆没好气地说。她用手擦了擦干枯的眼窝,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她说,那一年何田每隔几天就要去小镇上找那个女人,他给她说的理由是去采访什么大楼失火事件,却原来是去会那个野鸡。她说,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人们一天不是开批斗会,就是上街游行,写大字报,要不就是武斗。可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不得好死的竟然去会野鸡。她显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或者说那逝去的往事一下子把她拉进了那个年代。她又说,何田失踪后,她到小镇上去找她,问她把她的男人藏在什地方了,她说不出来,她就去撕她,把她拉到大街上羞辱,唾她,骂她,撕她的衣服,揪她的头发,她这么一搞,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位女人不是个好东西,把一个大男人搞丢了。于是每天一上班,就会有人跑到她那儿去看她,这把她搞得十分狼狈。时间不久,这个女人就被调走了。于隹问何田的老婆:“那么你以为何田是会情人去了?”那女人愣了一下,说:“如果他不是会情人,那他会干什么呢?”“何田没有给你说过,他要调查一件事情,然后写成一部小说?”“他说过,不过何田失踪后,全镇的人都说他是会情人的。”“你是听谁说的?”“我记不得是谁说的,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相信了。”那女人把于隹看了看,说:“你现在问这件事想干什么?”“二十多年前,何田给我来过一封信,里边是一沓子创作的素材。他说他可能写不出这部作品了,让我把它写完。后来我就根据这些素材写了一部小说。我想我应当去感谢一下他。我给他寄了信去,可是信却退了回来,说没有此人,我心里放不下,于是就来了。想不到他竟然……”何田老婆的眼圈红了,说:“他这人没有福,年轻时有一次与我一块儿逛庙会,有一个道人拦住他给他算卦,说他中年以后有一场灾难,搞得不好会有身家性命的危险。他当时把那位道人骂了一顿,说他是胡说。现在看来,那位道人真是神人。”何大林说:“那年何田失踪后,你还找过什么人?”何田的老婆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找过烧坊的张老三,找过供销社旁边住的老沈。但他们都说他们并不了解何田,既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没向他说过什么。而何田也没有找过他们。”于隹又说:“你当时没有向派出所报案吗?”“怎么没有。我报了,可那时派出所瘫痪了,谁管你的事儿。没人管么。”于隹又说:“何田原来写的东西你还保留着没有?”那女人说:“原先我还保留着,两年过后,何田没有回来,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些纸片片子用火烧了。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何田竟然写了那么一大堆东西,足足有两大麻袋,我烧了整整一上午。唉唉,何田就是被这些个东西给害了。一提起它,我心里就有气。你说人在世界上什么事情不能干,却偏要去干那件事,去写什么东西,这不是胡扯呢嘛。”于隹听了心里就一阵悲哀。他不想再和这个女人说什么了。

    十

    这天,何田来到南堡村张老三的家里,张老三刚从一场批斗会上下来,满脸的惶恐和惊悸,一见一个陌生人找他,以为又是拉他去批斗,就说:“同志啊,我刚从批斗会上下来,你让我歇歇吧,我这把老骨头快要散架了。”何田赶紧说明了来意,张老三有点奇怪了,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事儿都过去十多年了。”何田就说他想写一部小说,所以前来找他,他听说他知道那天的情况。张老三把何田反复又问了几遍,才不情愿地说:“我现在是四类份子,我说的话你不要当真。我今年也六十多了,有今天没有明天了。我现在也不怕谁了。说就说一下,那时我是供销社的一位普通职员,对供销社的事儿不太关心。许光的事儿我是在他出事后才知道的。”何田说:“我听说上边派人来查许光的什么账务,查出他贪污了几十块钱,有这事儿吗?”张老三点燃了一支烟吸了起来,好半天才说:“我不记得他有什么贪污问题。”说到这儿,张老三沉默起来,只是滋滋地吸烟。何田发现,屋子中央山墙上挂着一幅领袖像,下边贴着一个大红的忠字,旁边是两副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对联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六角形的装旱烟的柳条盒子,张老三在说话的当儿不时地从里边装了烟点燃吸。桌子旁边放着两把大而笨重的太师椅子,张老三的老婆坐在炕里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件针线活儿在哧啦哧啦地拉着,她不看何田一眼,就像何田不存在似的。

    何田的脑子不停地翻腾起来:这样能掌握多少材料呢?许光死了,他的死亡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我们只能从旁人口里了解这件事情,可旁人说的又有多少是真实的?现在看来,许光的死一定是有问题了,他贪污几十块钱只是一个表面现象,我不应当再在他的贪污上下功夫了,而应当从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想到这里,何田说:“大叔,在许光死亡之前,他还干过什么其他的事情?”张老三说:“我上边说的我当时在供销社工作我想了一下不是真实的,我记得那时我好像早已经离开了小镇,回家种地了。娃他妈,你说对不对?”那老婆这才抬起了头,但也不看何田,说:“不对,你是在许光跳井前五天回家的,我记得清精楚楚。”张老三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记得不太准了,我好像打早就回家了。”他的老婆又说:“你给我说许光去调查一件什么案子,你说那案子是有关许光他父亲的。我记得你对许光有点担心,你说许光说不定会出事,这不,时间不久,许光就出事了,那个人真可惜了,待人心实,你去镇上买点紧缺东西,去找他,他就会帮助你。我就从他手里买过香皂、白糖、奶粉,唉,多好的一个人呀,这么早就走了,好人多遭难呀!”何田刷刷地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对张老三说:“当时许光是不是调查什么案子?”张老三的目光忽然就暗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我记得在失火的前一天,我们几个人在村上的粪场翻粪,许光来了,把我叫到旁边,问我那年小镇上发生的抢粮仓事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跟他说的,我只记得许光好像心事重重,不住地唉声叹气。他回去时天快要黑了,就在他要离开时,忽然天边有一颗流星刷地划着一道白亮的尾巴,消失了,许光忽然脸色大变,白得像纸一样。我问他怎么了,他苦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不定我就是那颗流星。第二天,我就听说小镇上失了火,许光跳了井……”何田被张老三描绘的这幅图景吸引住了,半晌才说:“抢粮仓是怎么一回事儿?”张老三摇了摇头:“我老了,记不清了。”何田的心里却有了一种沉重:张老三和老沈说的不一样,老沈说张老三知道许光的贪污问题,可张老三却说许光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何田陷入了苦闷之中。商店失火的事还没有查出什么眉目,现在又出来了一个抢仓事件,怎么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而且看样子这些事儿还互相有牵连。张老三问何田:“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许光跳井的事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搞调查。”何田从张老三手里接过他给他装的烟锅,点燃抽了几口,说:“不瞒你说,我开始是想写点东西,觉得这是一个好素材,后来在我投身进去调查此事时,我隐隐觉得这里边有内幕,直觉告诉我,许光的死是一团谜,谜底十分复杂。但我想把这个谜底揭穿,我觉得如果不把这个谜底揭穿,就对不起许光。”张老三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的社会是好心难得好报。小伙子你可要小心一下,适可而止就行了,千万不要陷得太深了。”

    何田离开张老三家往回走的时候,在村口碰到王家军,他正带着一个年轻人往村里走,看见何田,他似乎愣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站住打招呼,问调查的怎么样了,何田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他到这儿随便走走。

    何田在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不时映现着王家军的身影,心里忽然就有一种隐隐地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刚到南堡村来,王家军就出现在这儿?他会不会是来盯梢的?

    十一

    郭家场的郭麻子正在烙锅盔,他骑在一把压面杠子上,身子一耸一耸的,像在跳迪斯科,而在他一跳一跳的当儿,那把压面杠子下面的面团儿就一点一点地向周围呈圆形延伸开去,留在面团上的压面杠印子就异常清晰地烙了下来,水中的波纹一样。看着压好了,他又抓起芝麻在上面撒了一层,那星星点点的芝麻粒儿一粘了上去就使那面团儿有了一种华贵和雅致,也有了某种色彩,就像天空突然有了云朵,山谷间突然开满了花儿一样。郭麻子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它,看到锅里烧得差不多了,就把那圆圆的面块儿放进锅里,盖上锅盖,坐下来烧起了火。红红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膛,他目光静静地看着那火光,心里却在盘算今天铬的锅盔明天会不会卖个好价钱。自从土改他分得几亩土地后,他在土地上倾注了极大的精力,每年的收成在村上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前不久,他听人说,再往后说不定就要把土地收归公有,走人民公社化的道路,家里的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充公,粮食也好,柴禾也好,都不能留下来。他这几年打了不少粮食,现在这些粮食成了他的负担,一下子又吃不完,如果不能把它们处理了,万一将来被没收了,那他可就太吃亏了。于是,精明的郭麻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烙了卖锅盔,把粮食转化成钱,只要把粮食变成钱,钱装在自己的腰包里,他上边来人再怎么也不会把钱从兜里掏了去。从前几天开始,郭麻子提起了锅盔拌笼。每天蹴在小镇上卖起了锅盔。新中国成立前他就在这小镇上卖过锅盔,现在重操旧业,谁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相反,还有人对他能在现在卖锅盔大加赞扬,说他这个人现在越越来越勤奋了。有时他手里的锅盔一下子卖不完,他就去找供销社主任许光,把剩下的锅盔给供销社的食堂提去。他去找过他几次,每次许光都会把他的锅盔留下来,让灶上给职工买了吃。他就觉得这个许光真是个好人。一想起许光,他就又想起许光的父亲许大道,想起许大道那不幸的命运,想起他那不明不白的死亡。他至今不明白也不清楚,许大道那么结实的身体怎么会在抢粮仓事件中死于非命?

    这天,就在他沉浸在对许大道的回忆中时,许光走进了他的家门。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村子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暮色里就像一座岛峪。秋天夜晚的凉气象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在大地和世间万物上,让你无论怎么也摆脱不掉。许光走进郭麻子家时,郭麻子注意到许光脸上的神情显得有点虚浮和惘然,还有点凄楚和忧愁。郭麻子不知许光为什么会这样,赶紧招呼他坐下,给他倒水,拿烟,又拿了刀子去切锅盔给他吃,但许光拦住了他,说他随便走走。但老于世故的郭麻子还是觉得许光来他这里有事。他给灶坑里塞了几把麦草,要把许光领到上房里去坐,许光说就在这儿说说话吧。于是他就蹴在脚地里,郭麻子仍然坐在灶坑里。许光望着郭麻子,说:“郭大叔,我这几天了解我父亲那年死亡一事,我去找画图寺的王二老汉,可他早已经死了。我听说我父亲死前曾在他家住过。现在他一死,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解了。我曾经找过开烧坊的张老三老汉,他似乎知道什么,但又不给我说,还劝我再不要查什么了。你说我能不查吗?我父亲死得那么惨,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说不定现在仍然死不瞑目呢。大叔,听说你新中国成立前曾在小镇的粮站上工作过,那里边的情况你肯定知道,你就给我说说吧,啊?!”

    郭麻子好半天没有说什么,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苍老而又多皱的脸颊,后来他起身把锅里的锅盔转了转,盖上锅,复又坐下,眼睛望着锅眼里的火光,说:“那年我是在小镇的粮站里当看仓的杂工。我记得那年好像天气非常干旱,好多农村里没有粮吃,外出逃荒的人很多。刚好彭德怀指挥着解放军解放了过来,国民党的军队都卷着旗子跑走了。但我没有走,我只是一个看粮站的,我跑什么。我不跑。这时候,地下党派的人来了,接过了粮站,我记得接粮站的是一个白脸子的干部,人长得挺排场,还戴着一副白边眼镜,他仍然让我看粮站,说我熟悉情况。我于是就留了下来。抢仓的前一天好像就已经有了风声,但我们都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儿。抢仓的那天,那个白脸子来到了现场,还大声向群众喊过话,但没人听他的。后来你父亲来了,我记得他还和那位白脸子说了几句什么。后来,那个白脸子走了,但白脸子走后不久,形势一下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记得你父亲当时十分焦急,大声向群众喊话,可没人听他的话,甚至还有人在人群里说你父亲是大叛徒。你父亲脸色气得发白,要去和一个什么人算账,可是过了不到十分钟,你父亲的身子就倒在人群里,再没有起来……”许光说:“大叔,这个白脸子你以后见过他吗?”郭麻子说:“再没有见过。我也没有打听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许光又说:“大叔,我听说我父亲那时候在调查什么案子,什么案子你知道吗?”郭麻子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我不清楚,你最好去问问康进财,他是康家沟人。我听人说,他也是地下党,和你父亲打过交道。新中国成立后上级安排他到银行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他竟辞去了工作,回家当起了农民。我听人说,他好像和其中的一个叫什么王部长的闹不团结。当然,这里边详细的情形我并不知底。你最好能去问他一下。”

    许光找过康进财,想请他谈谈他父亲的事,但他不说,令许光十分尴尬。但现在许光顾不得这些了,为了能把父亲的事儿查清,他决定再去找康进财。

    十二

    许大道想出的主意其实很简单,他谎称自己要过生日,在张老三的烧坊里摆了一桌酒席,请来了太白庙小学的几位先生,其中就有地下党员包括王安邦、康进财,还有以公开身份乡长从事革命工作的吴廷璋。张老三在席上为他们张罗酒水。只有他知道许大道的良苦用心。席间,许大道举杯向来人表示感谢,说他从出生至今是过第一个生日,能来这么多人他真是三生有幸。他说他自小是受苦人,多亏了张老三让他在这儿干活儿,他才能有一口饭吃。他谈的很多,也十分感慨。他每说一句就端起杯子喝上一口,还不停地向别人敬酒。他显然想以自己的酒量来影响其他人。因为席间还有其它人在场,所以许大道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张老三烧坊的工人。为感谢张老三才举办了这么一场酒席。在喝了一会儿后,他装出已有了几份醉意,嘿嘿地笑着,不住地向别人灌酒,他显得十分执拗,谁不喝酒都不行。他尤其注意王安邦,给他敬酒时杯子倒的格外满。王安邦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倒多少就喝多少,在喝了七八杯后,他的脸上就有了一种酡红色。渐渐的,他口里的舌头就不灵活了。不一会儿,王安邦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了起来,不停地说着呓语。这时候,许大道像个猎人样警惕地注视着他,凑过去听他在大脑失控后说什么。蓦地,许大道的眼睛一亮,只听见王安邦在大声说,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必须把叛徒抓住!必须为死难烈士报仇!西府游击队员死不瞑目啊……许大道怔住了,手中的杯子举在空中半天没有动,他显得十分失望。其他几个人也喝得头重脚轻,但还保持着自己的斯文,他们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他们说解放军很可能要在最近一段时间打过来。他们说小镇上现在的形势对革命非常有利,但是一定要注意敌人搞什么破坏,尤其要注意镇上的粮站,因为那里边藏了几百吨粮食,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出什么错。他们是几个地下党,在现在的关键时刻对小镇的安危非常关心。但许大道却在心里操心的是桥沟惨案的叛徒,查不出这个人,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脸面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把自己沮丧的情绪非常真实地写在脸上。

    十三

    小说家于隹又回到小镇上,住到大红灯笼酒店,何大林也住了过来。于隹决定去找史海英。打听到她现在在一个叫龙尾沟的商店工作,离这儿有十多里地。就准备前去。小说家于隹意外地发现,酒店女老板、那个扁脸胖女人对他们格外关心,他们一住下,她就不时地来房间问他们需要什么,问于隹去何家村可有什么收获没有。问何田的女人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老眉实眼了。又问何大林与于隹为什么要住到一块儿。于隹懒得与她说什么,但又隐隐觉得她的关心可能是另有什么目的,也就与她随便地说几句什么。但却不把他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在他住到这儿的第一晚上,他一个人转到镇派出所,找到了李文文,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已经发现李文文这个干警是一个不错的同志,有责任心,有事业心,善良,富有同情心。就把寻找何田的事告诉了他。李文文一听竟来了兴致,说这事儿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虽然现在已经过了追诉期,但作为一个历史遗留案件,还是可以去侦破的。他又说,看样子这个案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阴谋,所以他建议于隹要小心,而他自己也会注意于的安全的。于隹向他表示感谢。李文文又提出来是不是他过去与于隹住到一块儿,这样好有个照应,但于隹说这样反而不好。同时又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有一个保镖了,是何家村的何大林。李文文听了笑说,于老师想得周到。这样我就放心了。于隹还想把大红灯笼酒店的事儿也告诉一下李文文,但想了一下又没有说,因为他现在还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说酒店有问题,他只是有一种感觉。

    这天上午,于隹带上何大林一块儿去龙尾沟,他们坐上车,二十分钟后,他们就来到龙尾沟。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沟底有一道小河,河水潺潺有声,里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条小鱼。小河两边是茂密的麦李树,现在树叶已经脱落了,灰褐色的树枝静静地站在那儿。在小河的两边,顺着斜缓的坡度,点缀着疏疏落落的村庄,有淡蓝色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袅袅升起,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他们来到龙尾沟商店,一个面孔憔悴的约摸有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里边,睁着一双呆滞的目光望着外边,看到进来了几个人,她那眼珠子也没有动,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小说家于隹凭直觉认为她就是那个叫史海英的女人,只是女人的神情令他吃惊。他站在柜台外边。向她说明了来意,说他想了解一下何田的事情,他说他曾经收到何田寄给他的一包材料,但是没有想到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说他想请她谈谈当年何田调查了解百货大楼失火一事。女人灰黑脸膛上的那双眼睛慢慢转动了一下,站了起来,隔着柜台望着他们,她脸上有一种叫作麻木的东西在蔓延,好大一会儿她才说:“过去的事我早已经忘光了。”停了一下又慢慢说道:“我一生办了一件错事,就是帮何田调查什么大楼失火。何田给他自己带来了灾难,也把我的一生给毁了。”小说家于隹心里有点难受,问她现在生活情况怎么样,她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说:“那年,何田出事以后,我就在小镇呆不住了,那个泼妇三天两头到商店找我的茬儿,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多亏了王家军,他帮我调到这个商店。丈夫时间不久也和我离了婚。”“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于隹问道。“他在部队服役,是一个连长,他听说我出了事,就回来与我离了婚。”史海英说,眼珠子转了一下。“那么你现在是……”小说家于隹问道。她又苦笑了一下,说:“打那时开始,我就一个人过活。”于隹问她:“何田失踪后,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你认为他究竟怎么了?”史海英脸上泛起了一种迟疑,她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说:“谁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于隹说:“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冲撞了什么人?”史海英又缓缓转动着眼珠子:“我不知道他会得罪什么人。他好像谁也没有得罪。你说他会得罪谁呢?他不就是调查大楼失火一事么?那栋大楼是许光放火烧坏的,许光也早死了,他是反革命,那年死了还上了布告,完全一副死人相,怪吓人的。”于隹说:“你能不能让我们进来咱们谈一下。”史海英看了他们一眼,说:“就站着说说吧。”于隹笑了笑,说道:“我想知道那年何田在调查大楼失火时都找过什么人?”史海英想了想,说:“找过商店隔壁的老沈,是我领去的。后来听说还找过南堡村的张老三,他新中国成立前开过烧坊。至于他还找过其他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于隹又说:“何田在失踪前还找过你吗?他一共找过你几次?”史海英又想了想,才说:“我记得在他找了我大约有五六天后,小镇上忽然有人说,何田失踪了。接着就有人找我问话。后来那个泼妇就打上门来给我找事,说我把他男人害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为什么要害他?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男人在部队上干事,是个连长,他算什么呀!”于隹问她:“何田最后一次找你时你们都谈了什么?”史海英的灰白的眼珠子向上翻了翻,慢慢说:“我记不清了,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于隹开导她:“慢慢记,能记多少谈上多少。”史海英的眼珠子忽然凝住不动了,脸上出现了一种惊讶的神色,说:“我记起来了,他好像给我说过,他把一包东西寄给省上一位年轻的作家了,让他帮他把什么写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干,他好像十分悲伤地说,他害怕他活不了多久。我记得我当时听了后十分吃惊,问他可出现了什么事儿,但是他却不说,只是唉声叹气。那天他的情绪坏极了。过了四五天,他就出事了。”于隹把这事儿记在本子上。何大林说:“你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不觉得亏吗?”她说:“我的命不好。我现在认命了。只是我觉得何田太冤枉了,快三十年了,没有一点音讯,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一样。”于隹想了想又说:“你刚才说到的那个王家军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工作?”史海英抬起目光把于隹看了看,说:“‘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镇上造反派司令,还是银行的主任,后来他一直往上升,先是升到县行当行长,再是升到市行当行长,前几年又调到省上银行当行长去了。”于隹轻轻“哦!”了一声。史海英有点怪异说:“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可是一个名人呢,我们小镇上前几年办厂子,就是他给贷的款子。他手中的权可大了。他的孩子也都一个个参加了工作,都在响亮地方,也都能挣下大钱。听说家里现在阔气得很。雇有佣人,还养有狼狗。我们小镇上有人到他家里去过,回来给人说了把人能羡慕死。听说家里摆放的文物现在能值几百万元。和博物馆一样。唉,人家才叫活人呢。哪像我,顶大只不过是一个死了没埋的人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于隹告辞,与何大林坐车往回赶。在回去的路上,于隹心情郁闷,不说一句话。何大林说:“于老师,你准备怎么办?还调查吗?”于隹说:“你说我现在应当怎么办?”何大林说:“我的意思你干脆把这件事情一管到底,花上点时间,彻底把它查清。我就不信世上还没有查不清的问题。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不成了神话世界了吗?”于隹慢慢摇摇头,说:“大林,你想过没有,何田调查大楼失火一事,他在调查中失踪了,说不定他已经被人暗害了。这是十分明显的事情。再往上溯,当年那个叫许光的也是去查一件什么事儿,就在他查的中间,他可能也出了事,你听史海英不是说他是反革命吗?现在我有个疑问,当年何田一定发现这里边有什么问题,才去冒风险搞调查的。他在给我的信里说,他正在寻找和挖掘一件重大的题材,说不定能写出一部轰动全国的好作品。如果他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他舍弃工分去搞的重大的事儿,他是不会这样去干的。你说是不是?还有,再从许光往上溯,他又发现了什么呢?他也一定发现了什么,如果他不发现什么,他也是不会这样干的。”于隹说到这儿,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脸色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何大林说:“于老师,你要是不想查了你就回吧。我也觉得怪害怕的,万一……”于隹笑说:“我们一身正气,不怕什么妖魔鬼怪的。但是我们也要做最坏的准备,万一再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好有个精神准备。这样吧,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会武术的?”何大林笑了,说:“你算找对人了,我这身武功在这一带还没有人能抵得住。”于隹说:“那好呀。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踏实了。这件事情说不定能搞出点名堂。”

    十四

    一连好多天,何田神情悒郁,大楼失火和许光的死亡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妻子问他怎么了,他大概说了他调查的情况,他的妻子听了训斥他:“现在世事这么乱,你小心招祸。咱们自家的事也管不过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房子又漏雨,病了没钱治疗,硬是拿人扛,一天工分只值一二毛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但何田却完全陷在许光的死亡里边不能自拔,他对妻子说,他现在已无法摆脱许光和大楼失火一事,如果他不能把这些问题查清,他的心里就永远不能安宁。他说,你就让我再去调查几天吧,我觉得我已经快接近完成任务了。他向何坤又请了几天假,就天天骑车去小镇上四处奔波。他已经不去找史海英了,老沈那里已不能再了解到什么了。他得不断地扩大线索。他的神情有点疯狂,要张老三再向他提供新的线索,后来他就对何田说了画图寺的王二老汉,他说许光曾向他打听当年他父亲许大道被人踩死一事,他说了让他去找画图寺的王二老汉。他说这个许光就去找了王二,但至于他找的情况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他的老婆在旁边说:“你难道忘了,许光去找王二,回来说王二打早就死了。”张老三的脸上显出了一副空洞的表情,喃喃地说:“有这事儿?我怎么就忘记了。”他老婆说:“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何田这时却越发来了兴趣,他又问那个许大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张老三没好气地说:“怎么一回事儿?许光调查他父亲许大道新中国成立前在一次抢粮仓事件中被人踩死的事儿,可他没有能查清,却跳了井。最后竟然成了反革命,死了还被放在会场上进行批判。批判那个死人的时候全镇的男女老少都去了,现场把人能吓死。你怕也去过吧。我看你的年龄大概也在参加会议的范围之内。”何田点了点头。张老三又说:“许光的父亲当年调查桥沟惨案,他怀疑地下党里边出了叛徒,可他没有能查出来,在一次工作中间出了问题,死了。就这事儿。”何田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大叔,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帮我。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张老三说:“我不明白,你又不是公安局,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件事儿查清呢?你有没有本事查清?你说你是写小说的,写小说不一定要求符合事情的真实吧。我不知道这里边的奥秘。但我觉得你这小伙子脑子有问题。”张老三叹了一口气,又说:“小伙子,你现在仍然没有明白这里边的要害,你知道那几个人他们为什么都死了吗?我劝你现在老早打消再查下去的念头,回去好好劳动去吧。啊?!”何田摇摇头:“不行,我非得把这件事查清不可。”何田停了一下又说:“叔,当年许光调查他父亲的死因都找过谁?”张老三想了想说:“找的人多了,我记得找过画图寺的王二老汉,至于其他人是不是也找过,我不知道了。”张老三没有说出郭麻子和康进财。他觉得这个小伙子脑子有问题。他好像与正常人不一样。他为他担心。

    何田又一次走出了张老三的院子。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巨大的怅惘。

    十五

    辞职回家的康进财现在正在给高级社的牲畜铡草,捉铡把的是一个叫天劳的小伙子,康进财给铡刀下边喂草,身子一耸一耸的。在他们的身旁,是高级社的饲养室,里边拴满了牛、驴、骡子、马,畜牲们嚼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嘹亮,好像比赛似的。康进财现在是高级社的饲养员。他们的身影活动在1956年的时光里,显出了几份虚浮和空泛,就像一帧退色的相片。牲畜入社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当时人们十分关心自家的牲畜,怕它们在这个大饲养室里受罪,便天天来看,饲养室里那些日子像过年一样热闹。但渐渐的,人们上饲养来的时间就少了,只是在干活时大多是用自家的牲畜,十分疼惜,不让自家的牲畜出什么过力。而且对饲养员的挑选十分严格。康进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们推出来的,康家堡的人们相信只有打过游击的康进财才能担当此等重任。康天劳一边往下用劲按铡把,一边对康进财说:“大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当行长,却要回来当什么社员,和牲畜打交道?”康进财笑说:“我喜欢和牲畜打交道。我觉得这生活对我来说非常合适,我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你小伙子才活了几天,就说这样的话,太老气了,这不好。”叫康天劳的小伙子笑了笑,不吭声了,但脸上的神情却在告诉别人,他是不会一下子认输的。他坚持的理由十分正确,你说不服我。小伙子这时却一下子把话题转到地下党的活动上,问他当年是怎么搞地下工作的,那时怕不怕被敌人逮住。康进财正要说什么,一抬头,看见面前站了一个大个子,是供销社主任许光,许光向康进财打招呼,康进财就停下手里的活儿,起身把许光让进饲养室,问他有什么事。许光和他拉了一会儿闲话,就把话题扯到他父亲的事情上,许光说:“大叔,我听说当年搞地下活动时,你是县委组织部长,我父亲的事儿你肯定知道一点什么,麻烦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康进财抽出一支雪茄吸了起来,半天才说:“许光,这事儿我说不清,也不知道什么,你父亲当年是直接听命于地委吕书记,他的一些活动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也不能知道,因为这是地下党的机密。我也知道你父亲死得冤枉,可我没有证据,你让我说什么呢?我也可能怀疑一些人,可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你父亲又死了,谁也说不清了。”许光沉默了一会儿,说:“康大叔,你能不能把那天抢仓的事儿给我说一说,把那个过程说一下。”康进财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许光,叹了一口气,慢慢说了起来。

    那天我接到县委宣传部长王安邦的通知,说这天小镇上很可能要出什么事儿,他说地委领导同志对小镇上的粮仓十分关心,要我们作好保卫工作。我问王部长我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他说是到现场去一下,协助粮站工作人员。我接到这个命令就立刻去了。我走到镇街上时,看见人像潮水一样向粮站方向涌去。我知道大事不好了,拔腿向粮站跑去。等我跑到粮站时,那儿已经成了一窝蜂,人们像疯了一样从仓里往出扛粮食口袋,人喊马嘶,叫声震天。我在人群里寻找王安邦,但却没有找见。忽然,我看见你父亲在前边的人群里喊什么,但人们根本听不进去,好像还有几个人围着你父亲,喊叫着什么,忽然有人向你父亲打了一拳,其他几个人也向你父亲挥动了拳头。我一看事情不妙,就要往里挤,可我根本挤不进去,不一会儿你父亲的人影就不见了。忽然有人喊道:“不好了,把人踩死了!”但疯狂的人们谁也没有听进去,人们仍像发疯一样往里边挤。我好不容易挤到里边,一看,在人们的脚下,你父亲早已经血肉模糊。我气极了,忽地从腰里掏出手枪,向空中打了一梭子,这才把人噤住了……但是,你父亲却离开了人世。那几个围着你父亲的人我也没有找见,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唉唉,这真是人世间少有的奇事呀……

    “那么您一直没看到王安邦?”许光问道。

    “看见了,但那是在事情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听说你父亲死了,一副惊讶的神情。我问他上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家里有点事儿打搅了一下。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叔你有没有听到我父亲查过谁的什么问题?”

    “你父亲查过桥沟惨案,他怀疑我们的队伍里出了叛徒,把西府游击队的消息报告给国民党政府。但是他没有查出来。”

    “那么我父亲当时怀疑的是谁呢?”

    “不清楚。你父亲从来没有向谁说过这个问题。我曾经还问过他,可是他没有对我说。我后来明白你父亲是想独自一人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许光沉默下来,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他去找王安邦吗?他会告诉他什么呢?“许光,我听说商业局里来人查你的什么账务,有这事儿吗?”

    “谁说的?”许光似乎吃了一惊。

    “你不要问谁说的,这事儿是真的,你要小心才是。你在账务上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我什么也不怕。”

    康进财说的事儿很快就变成了真的。这天晚上许光回到供销社后,发现县商业局干部科科长老徐和一个叫陆定国的干事在办公室里等他。他们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出去走走。老徐嘿嘿笑了一声,说:“许光呀,你可真是下班了比上班忙呀。”他接着告诉许光说,经过县商业局研究,决定让他暂时停止工作,接受组织上的审查,因为有群众反映,许光有贪污嫌疑,所以得停职检查。许光眼里冒出了火,大声说:“你们有什么根据?这样胡乱下结论?”老徐不急,慢慢说:“你的事儿是会查清楚的,希望你能配合。”许光大声说:“说得好听极了!你们要杀一只老虎,还对老虎说:‘这是你一生的光荣,希你能配合!’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许光说:“我要找王局长反映你们无中生有,造谣诬陷好人。”老徐冷笑一声:“悉听尊便。”

    十六

    晚上十点多钟了,太白庙小学校友成景斌屋里的灯还亮着,他还没有睡,他晚上一般睡得比较晚,直到小学里的所有人都睡下了,他才能睡,他得关大门。他对这个学校里所有的教师的情况了如指掌,谁是地下党,谁是国民党,谁是地下党的头儿,谁是一般干部,谁有情人,谁晚上爱出去进妓院,谁最近又钻了几个相好的,晚上出去会去了,他都一清二楚。他不是地下党,也不是国民党,他什么党也不参加。他觉得国民党太坏,而共产党又太危险。所以他不参加党派。当然他对两个党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但是他对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情况都守口如瓶,从不向任何人泄露。许光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到他知道王安邦一天晚上出去的情况,找上门来问他,第一次,他回绝了。后来许光又找上门来,和他套近乎,要他回答那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回避不过去了,就对许光说了。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已经十一点钟了,忽然外边墙头上有什么声音在响动,我悄悄拉开门,从门缝里看见了一个黑黑的身影,正在从外边往里翻墙。我以为是贼娃子进来偷东西,就大声喊叫起来,结果全校老师全都起来了,手里拿着棍子和灯笼。那个贼娃子被我们吓走了。老师们集合到一块儿互相议论着,我仔细看了一下,里边没有王安邦,他的屋子也黑着,不知他上什么地方去了……第二天,就传出桥沟发生了惨案……

    许大道决定在王安邦的屋子周围埋伏,侦察他的动静。他悄悄趴在离王安邦不远处的一间教室里,透过窗纸上的窟窿,往王安邦那边窥望着。从那间亮着昏黄蜡烛光的屋子里,他能依稀看见王安邦伏在桌子上的身影。后来他又悄悄潜伏到他的窗户跟前,手指蘸了唾沫捅破了窗户,他看见王安邦坐在桌子背后在苦苦地想什么,脸上的神情痛苦极了。他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后来他听见王安邦在小声说:“我可是快要撑不住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许大道吃了一惊。

    他决定每天晚上到这儿来侦察,他要把这件事儿进行到底。但是他从没有想到,他正在一步步向死亡走去。

    十七

    于隹和何大林从龙尾沟调查史海英回来后,住在大红灯笼酒店,白天很少出门,只有到了晚上他才出去一下。这样就使他的行动就显得有点神秘,就像那些神秘的地下工作者在从事地下工作。他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分析形势,觉得调查何田有很多困难,一是当年的好多人都死了,二是现在完全可以看出这里边有很大的阴谋,三是他隐隐觉得自己处于一个看不见的包围当中,四周包围他的人的面孔十分模糊。他们总是活动在他的脑袋旁,活动在他的梦境中。他有点气馁,不知道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一天晚上他睡着后,梦境中竟出现了浑身血污的何田,他憔悴不堪,头发荒草一样遮住了他的面颊,而那一双眼睛却显得十分的尖厉,锥子一样往他的肌肉里钻。他感到浑身一阵发疼。何田站在他身旁不远处嘿嘿冷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没出息的东西,我把你等了二三十年,你竟现在才出现。是不是害怕了?害怕了你就往回滚。我算把你看透了。什么狗屁记者,什么狗屁作家。没有一点正义和良知还写什么东西。”他赶忙说:“可是请问现在应该向谁调查?我已经没有办法可以去调查了。因为好多人现在都已经死了。”何田忽然圆睁双眼:“难道张老三也死了?”于隹一惊,心想,是呀,现在还有一个张老三,应当去找他调查才是。他对何田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把案子查清,让你在九泉之下瞑目。”他这么一说,何田就倏地消失了。起来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说于何大林,何大林竟惊讶了:“哎呀,何大林向你托梦了。真是世上的奇事。”于隹向省城的妻子通了电话,说他手头还有些工作一时走不开,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妻子说既然有工作就多呆几天,但是又对他说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生活上吃好一些,不要省钱。于隹说这事儿他知道。于隹安排何大林白天回家,晚上来小镇上帮助他。何大林就照于隹说的去做。因为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的份量,何大林表现的就有些紧张。因为总有那种隐隐的不安跟定了他,于隹又找了一次李文文,说了自己的那种感觉。李文文想了想说,晚上出门时让何大林把你跟上,你一个人不要出门。我再留意小镇上的动静,你有什事就给我打传呼,我的传呼号是126台呼7432956。

    于隹决定去南堡垒村找张老三,现在看来只有张老三才能把问题说清。而且也只有张老三才能说清。于隹不禁有点感慨,想当初何田如果能从张老三这儿打开缺口,说不定会把事情查清。但是现实总好像要跟人作对似的,不让人们的愿望实现。从第一天来到这个小镇上与张老三接触,于隹就有一种感觉,这个老头子不是一般的人,他的心里装着一个整代的历史,他是一部活字典。不过他不愿意向人们说罢了。但是如果他对当年的事情是明白的,那么他思想上的压力也是肯定有的,他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从来不站出来予以揭发,那么他在晚年说不定会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就在于隹决定要去找张老三时,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这天晚上,于隹正与何大林在房间商量什么时间去南堡垒村找张老三,却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一会儿就有人脚步咚咚地走了进来,听见老板娘声音响亮地说:“哎哟哟,大行长回家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好让我到镇上去接你们。”“接什么,我这是随便回家走走。也顺便到你这儿看一下。几年不见,你日子过得好么?我可是天天在思念你们呀。”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说,显出了几分矫情和高傲。“我今天不上哪儿去了,就在你们这儿住,有没有地方?”“地方有呀,你来还能没有地方。”

    于隹让何大林外出问一下此人是谁,何大林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来人是省行的王家军副行长,他家原来就在这小镇上住。他的父亲是这个地方的地下党,新中国成立后当这个县的县长。这个人打十几年前已经死了。于隹不禁脱口而说:“何田故事里的关键人物出现了。”沉思了一下又说:“说不定这个人还要去看望南堡村的张老三和龙尾沟的史海英呢。”何大林不解地说:“何以见得?”于隹说:“我可以和你打赌。”正说着,外边的小车又响了起来,有人脚步很重地走了出去。何大林出去一打听,果然王家军去了南堡村。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家军又折了回来,给胖女人说是现在去一下龙尾沟看看史海英。这天晚上,王家军的小车回来的很晚,大约是半夜三点钟吧。

    第二天白天,于隹哪儿也没有去,只在酒店独自一人看电视,但却一点也看不进去。那个叫王家军的副行长也没有出现在院子里,好像地遁了。大红灯笼酒店显得风平浪静,于隹明白越是平静越是会出现问题,心里竟有点胆怯。但又想现在再不去找张老三,万一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那可能就晚了。晚上,于隹与何大林到南堡村去找张老三,他们走出酒店时,于隹向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胖胖的扁脸女老板在门口偷偷地看着他们。酒店院里,王家军行长的黑色奥迪小车还在那里静静地蹲伏着,恶梦一样。天已经很黑了,对面几步外就看不清人的面孔。于隹和何大林来到南堡村,在村口向一个正在吸烟的人问张老三的家的地方,那人说张老三家在村子中间,又说你们是去烧纸的吧。于隹说烧什么纸。那人就说,张老三昨晚刚刚逝世了。于隹一听暗暗叫了一声苦。那人又说,这张老三死得也是奇怪,昨天省上一位行长刚刚看过他,可人家晚上走了他就上吊自杀了,还留下遗言说他对不起几个已经死了人,现在要去阴曹地府向人家赔情道歉,你说奇怪不奇怪。于隹不禁脱口说道,有这等奇事。那人又说,这张老三说起来还是给革命有贡献的,当年他在烧坊掩护了多少革命同志。王安邦县长和王家军行长也没有忘记他,“文化大革命”中他家被补订了地主,多亏了王县长从中周旋,才把成分又降了下来,成了小土地了租。要不非得把家里的财产没收不可。于隹说,原来王家与他有恩呀。又说,他儿子对他不好?那人说,哪儿的话,人家外儿子孝顺得很。于隹说,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已经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了。那人吸着烟说,谁知道。现在的事很难说。于隹觉得再说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和何大林转身回到酒店,回到酒店后,于隹忽然觉得屋子有点异样,仔细翻看提包,发现里边有人动过,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对何大林说:“有人翻过我的包儿。”何大林也吃了一惊:“他们要干什么?”于隹说:“肯定与我们调查何田的问题有关。这说明已经有人跟踪我们了。我们得加倍小心。”何大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于老师,我发现酒店里好像出现了几个神色可疑的人,他们在酒店里出出进进,鬼鬼祟祟的。于隹也惊讶了,赶忙给李文文打了一个传呼,一会儿工夫,李文文来到酒店,于隹说了他与何大林调查的情况,说现在可能有人对他们进行跟踪,说不定他们会有危险的。于隹说他当然不怕什么,只是何田的事情现在看来查不出什么眉目了,因为好多当事人现在都已经作古了,就是最知道情况的张老三也突然于最近去世了。于隹又说,现在好像出现了一个怪圈,就是凡参与调查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因为我也偶然参与了,所以我现在也有了担心,会不会在我们身上也出事儿。李文文想了想说,从坏处着想,向好处努力,争取把问题能在发生之前解决了,这样就能避免出现许多无谓的损失,只是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比如你还调查不调查何田的事,如果不调查你又打算怎么办。至于你们提到的那些事儿,那些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在你们住的这些日子里,你们的安全我负完全责任。还有,你们在这些天的调查中有没有发现什么重大的线索,比如有没有怀疑对象。于隹想了想把自己对王家军的怀疑说了,李文文听了地半天没有吭声,后来他说,于老师,你说起王家军,这人我知道,他在我们县上是著名人物,我们县上好多投资都是他给引进的,他现在身负重任,听说县委书记县长要来看望他,还要在全县最豪华的酒店接待他,县上还来电话指示我们派出所要对王行长的安全负责任,把小镇上的闲散人员全部清理出去,以免发生什么事儿。不过,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把这事儿处理好的,要是他果真是那个隐藏了几十年的坏蛋,我也一定要把他抓出来。现在最为关键的是要有证据。

    李文文走了后,于隹想了想,说:“大林,我准备先回省城去,去公安厅找一个破案专家。向他请教一下,看他能不能有好办法把这个案子破了。我记得省公安厅有个推理破案专家,很有名,我一定要找到他。把详情向他说说。”何大林说:“那你现在还有危险吗?”于隹说:“我说不准。”停一下又说:“我准备明天回去,你给我找一辆出租车。”何大林说:“这没麻达。”于隹要把这些天的报酬给何大林,但何大林坚决不要,于隹看他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再坚持。

    这天晚上,于隹直到夜很深了才朦胧睡去,睡梦中听见楼下有人小声说话,但却一句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十八

    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何田骑车向画图寺奔去。何田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它像海浪一样在何田周围蒸腾、翻涌,几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何田骑得很慢,他手里捏着一把汗,浓郁的雾气很快就濡湿了他的衣衫。他听张老三说画图寺的王二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却坚信王二还在人世。他想他一定得去找找他,他现在已经没有路子可走了,一个多月的调查已经使他的神经发生了紊乱,他觉得他现在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沉浮,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了。在他的面前是什么,他已经无暇顾及,他现在只知道调查。至于调查有什么结果,他一概不予理睬。雾像海浪一样包围着他。他觉得呼吸有点急促。他奋力地蹬着自行车,凭直觉他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是下坡了,他捏紧了车闸,缓缓向前滑行着,他觉得这有点像驾云,脑子里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忽然,他的耳旁刮过一阵风,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袋上就挨了一棍,他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身子像麻袋一样从车子上摔了下来,很快地,意识就退出了他的大脑……

    十九

    在商业局组织科科长老徐和许光谈话的第二天晚上,镇上召开批斗大会,许光被揪了出来站在会场中央,让他交待贪污问题,许光觉得可笑,不承认有什么问题,会议开得很僵,老徐的脸色有点难看,就不停地讲大道理,用政策吓人。参加会议的商店职工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静静地坐着。快到半夜十二点钟了,老徐才宣布散会。许光脑袋昏昏沉沉地向自己的楼上走去。他现在还一下子理不出这里边的头绪,他只隐隐觉得这里边有一种十分毒辣的东西。他想找点凉水洗洗头,让自己的大脑清醒一下。可是水桶里没有水,他提起水桶,下楼到隔壁老沈的水井上去打水,商店职工常常去那儿打水。他下楼来到水井上,把水桶套上去,就一下一下地往井里下桶,等到水桶淹上了水了,他才用力往上搅。水桶到了半井里时,他发现身后有人向他走来。他没有转身,蓦地耳边刮过一阵风,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一阵剧痛袭来,他手里的辘辘放开了,呱啦啦地响了起来,就在这响声中间,他隐隐觉得有人把他提起头压着往井里边塞,他本能地反抗着,可是无抵于事,在一阵风声响过后,咚地一声,他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周围的一切完全消失了……

    二十

    连续几天的秘密侦察,许大道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但却没有任何进展。他非常沮丧。张老三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劝他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也不要去调查什么了,因为那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完成的事情。许大道绝望地说:“我对不起那些死难的烈士呀。”张老三听了神色就有点沉郁,悲悲凄凄的。

    这天晚上,许大道没有去进行侦察,他早早上了床,睡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回忆起这一生的经历,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工作没有搞。这些年为了地下党工作,他很少回家,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让她一个人苦度日子,拉扯着孩子。他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孩子。他觉得如果他这一生还有时间的话,他一定要好好关心一下妻子,弥补一下。他忽然有了一种凄怆的感觉,也有了一种迟暮的感觉。张老三过来和他拉话,他说他如果生活中出了什么问题,求他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孩子。他说李家村的李拐子借了他五十块钱,求他也为他要一下,转给他自己的孩子,张老三有点惊愕,不知道许大道为什么这样说。但看他的样子,脸上却有一股晦暗的气息。张老三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后来张老三回忆起那一天晚上的经历,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已经在向许大道作了昭示。

    第二天,许大道起床很晚,他没有一丝食欲,头脑仍有些昏沉。他准备这天再找一次康进财,把他内心的怀疑说说。但是还没等他去找康进财,街道里却有人在紧张地奔跑,他出去一问,才知道粮站出了事,他赶紧向粮站跑去。

    来到粮站,那里的场面让他心里紧张地咚咚跳。他向人堆里挤去。他远远地看见王安邦在前边站着,和什么人说着话。但是当他来到这儿时,王安邦却不见了人。他大声喊着,让人们不要抢仓。可是突然间,在他的背后有人喊:“这人是个国民党,打倒他!”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身上就挨了拳头,他用手抱住脑袋,可是他的腿弯里却被人踢了一脚,腰里也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疼痛袭来,他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在他的身子躺在地下的时候,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一双双脚板坦克一样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二十一

    这天晚上快十一点钟了,何大林到外边找了辆红色桑塔拉出租车,说好到省城是二百元车款。出租车司机就把车开进来停在酒店的院子里。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出租车司机却对何大林说镇上几位领导要用这辆新车,他们要坐上护送王行长一同去县上,因为王行长坐的是奥迪车,而他们镇上却是北京吉普,不般配,所以就得租好车了。司机说他不能送他们了,请他们谅解。请他们另找车去。何大林生气地说,你是耍人呢,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他王行长算什么,人家于隹是大记者,是大作家,他算狗屁!?于隹拦住不让何大林再说了,他说,咱们另找一辆不就对了。何大林是个直人,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对司机说,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把人送去赶快回来。我们去省城。司机一听十分高兴,连连说,可以可以。

    于是于隹就和何大林在大红灯笼酒店耐心等待那辆红色的桑塔拉出租车回来。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忽然大红灯笼酒店响起了一阵惊乍乍的哭声,是扁脸女人,何大林赶忙去打听,却听到一个令他们万发震惊的消息:红色有桑塔拉车在麻尾沟下坡时刹车忽然失灵,司机在惊慌失措中打偏了方向盘,结果小车跌地了路旁的五十多米的深沟,车上的人全都死于非命,其中就有王家军和小镇的书记和镇长,镇书记和镇长在坐车时硬是把王行长拉到自己车上,以示对他的仰慕和器重,但没想到却把王家军的命送了。于隹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浑身发冷。他对何大林说:“大林,假如咱们坐车怕也是这个结局吧?”何大林一听立即就吓白了脸,他妈呀妈呀地叫了起来,说:“天助我也。”

    在回省城之前,于隹决定到小车出事的地方去一下,他与何大林来到离小镇五里路的麻尾沟,看见有好多小车停在那里,路边堆放着一辆百孔千疮的小车,路边有一群人正在那里查看什么,丈量什么,李文文也在那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很严厉,但又有点淡漠,目光里还有一种深深的怅惘。他看见于隹,走过来与他握了握手,说:“交通事故。”忽然听见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人们闻声望去,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出现在路边,于隹认识她,是史海英,他忽然想冲上去对她大声说:你是个大傻瓜!你应该高兴才对。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眼怔怔地看着她在那儿弯着腰肢痛哭。

    他与李文文、何大林在麻尾沟沟坡上转悠,来到东坡上,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忽然用手指指下坡处,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二三十年前何田出事的地点应当是这儿。李文文说:“今天出事的地点也在这儿。这真是历史的巧合。”于隹说:“事故原因找出来了吗?”李文文说:“初步断定是刹车失灵导致小车出事。哎,我不相信,那是一辆新车,刹车竟能失灵。”于隹说:“这车本是我们昨晚租的,可是今天镇上领导要用车送王行长,所以把我们抵脱了。”李文文听得脸都白了:“真的?!”于隹点了点头,李文文说:“啊啊,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怪事。唉唉,让人怎么说呢。”

    在往回走的地候,于隹忽然听得空中好像有人在喊:“天报了!天报了!”他抬起头向天上望去,天际碧蓝,晴空万里,他没有发现什么。但他却相信那是人的真实的声音在苍穹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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