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四海之内皆兄弟[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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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兄弟相残,

    吾忧心如焚。

    ——经藏

    出科伦坡后,道路便穿行在印度洋沿岸的椰子林中。左边,在绿荫丛浓、日影斑驳的远处,长满圆锥花序的羽状树尖交织成高高的华盖,荫蔽着僧伽罗人的茅屋。那一间间茅屋同周遭的热带森林相比,显得格外矮小。右边,在弯曲得奇形怪状的、有一环环叶鞘的、又高又细的深色树干间,绵亘着像丝绸一样细洁的厚厚的沙滩,闪烁着镜子一样平滑的热气腾腾、浮光耀金的海面。海面上好似呆立不动地漂荡着一艘艘原始的独木舟和状似雪茄的划子,全都张起着粗布的帆篷。一群黑头发的半大小子,一丝不挂地光着咖啡色的身子,躺在沙滩上。还有许多同样的身子,在怪石嶙峋的岸边热烘烘的清澈的海水中拍水嬉闹……这情景使人觉得什么城市、卢比[100]、分币之类,对这些森林之子,对这片今称锡兰的世代相传的土地的继承人来说,要来有什么用处?然而他们成年之后,其中有的人却去经商,有的人到稻米和茶叶种植场去做工,有的到这个岛国的北方去采珍珠,一直要潜至海底,待泅出海面时,两眼都已充满了血;还有的则去充当马匹,拉着欧洲人,沿着被蓊郁的树荫像穹隆一样覆盖着的深红色小道,踏着当初用来造亚当[101]的尘土,在城内外奔来跑去,因为马匹受不了锡兰的酷暑,凡蓄有马匹的外国阔佬,一到夏天就把马放到深山中去,放到康提和努里利亚去避暑了。

    英国人如今是这个海岛的主子,他们给每个人力车夫发一块金属的号牌,一律套在左臂肩膀和臂肘之间的地方。号牌分普通和特等两种。有个人力车夫是个僧伽罗老头,住在科伦坡郊野森林中的一间茅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了一块特等号牌——七号。佛祖或许会问僧众:“众位和尚,这个老者为什么——为什么要徒增他在世俗世界的苦?”僧众则会回禀说:“世尊呀,这老者之所以要徒增他在世俗世界的苦,是因为他六根未净,为五欲所恼,正是这五欲自古以来使众生贪恋人世。”他有个妻子,有一窝孩子,只有长子刚刚成人,其余的都还小。可他并不害怕“谁有子女就得为子女操劳”。他肤色漆黑,非常之瘦,长相难看,像个半大小子,像个女人;他的长发已经花白,在后脑勺上扎成一束,头发上抹着椰子油,浑身上下的皮肤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整副骨架子上都布满皱纹;他在奔跑时,汗水像雨一样从鼻子上、下巴上,从围没孱弱的胯部的遮羞布上直往下挂,狭窄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嘘嘘的哨声和嘶声;然而他靠了嚼曼陀罗和枸酱提神,却跑得非常之快,一边跑,一边嚼,不时吐出血红的口水,把胡髭和嘴唇都染红了。

    这个六根未净,为五欲所恼的人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卖命的,而是为了家室,希望儿子能够得到他含辛茹苦一辈子并未得到的幸福。可他几乎不悉英语,雇主讲出来的地名他一下子总听不懂,常常是碰运气瞎撞。人力车车身很小,篷可以折叠,车轮细而高,车杠比上等的手杖粗不了多少。有一回,有个淡眼睛的大汉坐进了这辆车子,这人浑身穿白,戴着顶白色的盔形凉帽,穿着双粗硬然而考究的皮鞋。他严严实实地坐到座位上,架起二郎腿,用命令的口气爱理不理地在喉咙口咕噜了一个地名。老头儿提起车杠,身子向前倾斜得几乎碰到地面,撒腿向前奔去,轻盈的脚掌几乎连地都不着。那个戴凉帽的人,用长有雀斑的双手握着手杖,想着心事,正想得出神,突然鼓出了眼睛:车夫飞奔而去的地方全然不是他要去的所在!长话短说吧,在老头儿的背上以及因为随时准备挨打而老是缩弄在一起的漆黑的肩胛上没少挨手杖。不过他向这个英国人也没少要钱,他跑到某家饭店或省公司门口,骤地收住脚,放下车杠,那么可怜巴巴地皱着脸,那么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双又长又细的手,像猴爪似的手掌拢成勺子形状,汗水都要汪出来了,使人没法不多给几个子儿。

    有一天,他收工比平时早得多,还在火伞高张的正午就回到了家里。这时那些叫作南美冠鸡的柠檬色的鸟儿正像一支支金色的箭矢在森林中窜来窜去;绿色的鹦鹉一边鸣唱,一边打树上飞下来,它们的羽毛在五光十色的森林里,在森林的阴影中和像油漆一般亮灿灿的日光中闪耀出霓虹般的色彩;古庙的围墙上盖有一排瓦,围墙里一种没有树叶的供祭祀用的树木所开的乳白色花朵,颇似小小的晚香玉,散发出甜丝丝的浓郁的香气;形状好似象鼻的粗脖子的变色蜥蜴,顺着光滑的或者有一环环叶鞘的树干爬动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宝石的颜色;无数色彩斑斓的大蝴蝶或者迎着阳光翩翩飞舞,或者停立在草木上;热烘烘的褐色的蚁巢像一颗颗玛瑙似的蠕动着。树林中的万物都在礼赞执掌生死祸福、播下贪生欲念的阎罗。万物都在互相追逐,沉湎于转瞬即逝的欢乐之中,相互残杀,可那个年老的人力车夫除却结束自身的痛苦之外,已没有任何欲念,他躺在他那间闷热、昏暗的土坯屋里,头顶上是用枯叶铺成的屋顶,一条条红色的小蛇在屋顶里窸窸窣窣地游动。傍晚时,在一阵发寒的抽搐和一通水泻之后,他死了。他的生命随同那缓缓坠入无涯无际的青莲色的大海,坠入西方,坠入蔚为壮观地纷呈出紫色、烟色和金色的云海之中的太阳,一起熄灭了。夜降临了,在科伦坡郊野的森林里,不久前还是个活人的人力车夫,如今只剩下一小具还在作抽搐状的尸体,从此失去了他的号牌、名字,就像克兰尼河注入大海后就失去了它的名字一样。太阳西沉之后化作风,可是一个死人能化作什么呢?黑夜很快就吞噬了稍纵即逝的、像童话一般柔和的、玫瑰红的、澄碧的暮色,蝙蝠无声无息地在树枝下飞来飞去,寻觅着宿夜的地方,闷热的、深沉的夜色笼罩了森林,数以亿计的萤火虫闪烁出幽幽的青光,一簇簇花朵发出神秘而纷繁的叫声,那是栖息在花朵下的小小的雨蛙在呱呱聒噪。在森林远处的寺庙内,用椰子油抹过的乌黑的供桌上,洒满了稻谷和蔫了的花瓣,忽明忽暗地燃着一盏长明灯。灯后,用松香木刻成的佛祖的巨像,朝右侧卧着,一只手柔和地枕在头下,鎏金的脸膛开阔轩昂,青玉雕成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地眄视着,薄薄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人力车夫仰面朝天地僵卧在黑影森林的茅屋内,死亡的痛苦使他可怜巴巴的脸扭曲了,这是因为佛祖弃绝尘世烦恼业障而求解脱的慈音没有传到他耳朵里,还因为在坟墓里等待着他的是新的悲惨生活,以报应他生前所作的孽。长着一口黄板牙的老婆子坐在茅屋门外一堆架着口锅子的篝火旁,伤心地哭了整整一夜,她之所以这么悲伤是因为她也无法弃绝愚夫愚妇的爱欲和怜悯。佛祖大概会把她比作她右耳上那只铜耳环一样不通灵性,这只木桶似的耳环是那样大、那样沉,在她耳垂上拽出了一个相当大的洞眼。她那件直接套在咖啡色的光身子上的棉布短上衣白得刺眼。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她身旁嬉闹、尖叫、互相追逐。而他的长子,一个长着双飞毛腿的小伙子,则站在篝火后边半明不暗的阴影里。他傍晚去会他的未婚妻——邻村的一个圆团脸的十三岁姑娘时,突然听到他父亲的死讯,感到又惊又骇,他原以为父亲不会这么快就死的。但是另一种爱较之对父亲的爱显然要强烈得多,他过度地沉溺在这种爱当中了。佛祖会说:“青年人,别忘了,别忘了,贪恋于从一个生命中引出另一个生命,犹如从一捧火中引出另一捧火一样。在不是杀人者就是被杀者的大千世界里,一切痛楚、苦难、烦恼的根源都是爱欲。”然而爱欲却像蝎子进窠那样,毫不停留地钻入了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他站在暗处凝望着火焰。就像一切野人一样,他的腿非常之细,但是连大自在天[102]也会羡慕他那肤色深得像肉桂皮似的健美的身躯。他那黑里泛蓝的马鬃似的长发,在头顶上绾了个结,被火光耀得闪闪发光,他那双眼睛也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闪闪发光,亮得好似正对着火的木炭。

    第二天邻居们把死去的老人扛到密林深处,头朝西,朝着大海,放进墓穴,随即急急忙忙地,但竭力不发出声响地把泥土和树叶盖没了尸体,然后就慌忙去洗净自己的身子。老头儿奔跑了一世,到今天总算不用再跑了。小伙子从他那灰白得像纸一样的布满皱纹的枯瘦的手臂上捋下了铜制的号牌,大张着细小的鼻孔,欣赏着这块号牌,把它套到自己那圆鼓鼓的温暖的手臂上。最初他跟在有经验的人力车夫后边,仔细听雇主怎样喊车,记住路名和英语,后来自己开始拉车,开始挣钱,准备成家,享用爱情。他希望享用爱情是因为希望生儿育女,希望生儿育女是因为希望发家,而希望发家是因为希望享福。可是有一天,他奔回家里,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却从天而降:他的未婚妻失踪了,她是去奴岛街一家商店买东西的,可一去就没再回来。未婚妻的父亲是个老科伦坡,三天两头去那里办事。他赶到城里去找女儿,找了三天,看来是多少得到了点音讯,因为回来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他长叹了一声,垂下眼睛,做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然而这个老头儿就像一切在城里做买卖的有钱人一样,是个滑头,专会装腔作势。这人是个胖子,胸脯隆起得像女人一样,没有光泽的花白的头发上,插着一把贵重的玳瑁梳子,虽然上哪儿都赤着脚,可总是撑着把伞,胯部包着一块用上等花布做的遮羞布,短上衣也是用考究的凸纹布做的。从他嘴里听不到实话,而女人呢,不论妇人还是姑娘,没一个不是意志薄弱的,就像没一条河不是弯弯曲曲的一样,年轻的人力车夫是深知这一点的。他呆若木鸡地在家里坐了两天两夜,一粒米也不沾,只是不停地嚼枸酱,后来终于醒悟过来,又跑到科伦坡去了。看上去,他好像已把未婚妻忘得一干二净。他拉着人力车一个劲地奔跑,贪婪地挣着钱,简直叫人闹不懂他究竟更爱什么,爱奔跑还是爱靠了跑而挣到手的银币。有个俄国水手替他拍了张像,给了他一张照片。有很长一段时间,年轻的人力车夫为自己的形象喜不自胜:他站在两根车杠之间,脸转过来对着想象中的观众,谁看了都能认出是他,连手臂上的那块号牌也照得清清楚楚。他就这样顺顺当当地,从表面上看来甚至高高兴兴地拉了半年人力车。

    有一天早晨,他同其他人力车夫一起坐在由奴岛街通至维多利亚公园的那条大街上一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下。太阳刚刚从菩提树后的马拉达纳冉冉升起。但是菩提树长得很高,枝叶都在高处,根部除了堆满被烈日烤焦的落叶外,没有一片绿叶可以遮阳。人力车的车身不一会儿就晒得发烫了,细细的车杠搁在滚烫的深红色的地上,发出一股汽油的气味,就像咖啡豆在碾磨时因发热而产生的那种气味。这气味同附近花园内一年四季盛开的鲜花以及樟脑树、麝香和车夫们所吃的食物的甜丝丝的馥郁的香气融成一体,弥漫在空气中。人力车夫正在吃的是香蕉,小小的香蕉暖烘烘的,皮呈深黄色,肉呈鲜嫩的粉红色。车夫们都席地坐着,两只尖削的膝盖一直碰到下巴,双手搁在膝盖上,而留着像女人一样的长发的头则搁在手上。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街道两旁是一幢洒满了日影和树荫的白晃晃的带凉台的平房。宅前围着砖墙。突然,有个浑身穿白的人,远远地从砖墙那边走过来,径直走在路中央,步子是那么坚定,那么旁若无人,只有欧洲人才这样走路。于是这群几乎赤身裸体的、双腿细长的人力车夫,像闪电一样迅速地跳起身来,争先恐后地向那人冲去,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那人。他挥动着手杖,怒声对他们发出了威吓。他们又是害怕又是委屈,连忙往后跳开,但仍然围在他四周。他向他们扫了一眼,七号那块号牌同他的一头乌发,使他觉得这个车夫比其他车夫要有力气。于是他选中了七号。

    那个欧洲人个子不高,但很结实,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长着一双黑色的蚕眉,蓄着短短的黑色唇髭,脸色像橄榄一样,热带的骄阳和肝病已在他脸上留下了黑黄色的印记。这人戴的盔形凉帽是灰色的,一双眼睛非常古怪,从黑得像炭一样的蚕眉和睫毛后边,透过亮晶晶的镜片往外看时,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他很内行地坐到车座上,正好坐在能让人力车夫拉得最轻松的那个支点上,随后看了看手背上的文身和套在皮囊里的小巧的挂表,讲了个地名:约克街。他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倒是坚定、沉着的,可是看人的目光却很古怪。于是车夫提起车杠,不时按响着安在车杠顶端的铃铛,在行人、大车和在他前前后后奔跑着的其他人力车中间飞奔前去。

    那时是三月底,正好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升起还不到三个小时,已热得跟中午差不多了。热浪滚滚而来,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街梢的店铺附近挤满了人。枝叶繁茂、盛开着花朵的参天大树,荫蔽着墙壁全已泛黑了的破旧的店铺和屋顶粉得雪白的带有凉台的住宅,同泥土和花园一起,使空气中充满了温暖的馨香,只有灰球树紧紧地收拢着它们的花萼。一排排店堂里,更确切地说,一排排盖有瓦顶的披屋里,琳琅满目地挂着一串串香蕉、鱼干和已经不新鲜的鲨鱼肉,挤满了买主和卖主,一个个全都几乎赤裸着漆黑的身体,活像是澡堂里的侍役。那个年轻的人力车夫,身子前倾,闪动着两条长腿,飞快地跑着,在他圆鼓鼓的肩膀中间,像姑娘家那样纤细的脖子上,优美地顶着他那被烈日烤热了的乌油油的脑袋。他虽已跑了好一会儿,可无论在他的脖子上、肩膀上和用椰子油擦亮的背上还没有沁出一滴汗珠。跑到街梢时,他突然停下车子,稍稍扭过头来,用当地的土语快得像开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话。他的雇主,那个英国人,望着他卷曲的睫毛,只听懂了“枸酱”这两个字,便不满地竖起了那对蚕眉。什么?这么年轻,这么强壮,才跑了两百来步就要嚼枸酱了?他理都没理车夫,举起手杖照准他的肩胛骨打了一下。可车夫虽说像所有僧伽罗人一样胆小,却是个犟脾气,他只是抽搐了一下肩膀,便像支箭一般斜穿过街道,向商店跑去。

    “枸酱!”他回过头来,用愤怒的眼睛望了英国人一眼,龇牙咧嘴地重复了一遍。

    可英国人已把他丢置脑后。没一会儿工夫,车夫就打一家小店里奔了出来,狭长的手掌里托着一张胡椒叶,一边在叶子上抹一种石灰状的东西,一边把一块像燧石一般的槟榔包在叶子里。佛祖告诫众生: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话是对的,可是这个车夫关于佛祖又知道些什么呢?在他心灵中模模糊糊地回响着他祖祖辈辈的心灵模模糊糊地接受下来的那种信仰。每年雨季,他经常跟着父亲去寺庙烧香,挤在女人和穷人堆中听众僧诵经。可是经文都是古语,现在的人早已不懂,他一句也没听明白,只是在听到佛祖的名字时,才像众人一样感到由衷的喜悦和崇敬。他父亲不止一次当着他面在庙宇的蒲团上拜忏:父亲匍匐在木雕的佛像前,双手合十举至前额,念念有词地诵着戒条,然后从用血汗换来的分币中拣一枚面额最小、颜色最旧的放到供桌上。然而父亲背诵戒条时的态度却是敷衍塞责的,因为他只不过是害怕张贴在庙宇墙上的那些图画,上边淋漓尽致地画着罪孽深重的人受报应时的惨状。父亲见到其他神道,像狰狞可怖的印度教的神像也无不顶礼膜拜,他也相信它们,就像相信魔鬼、蛇、星宿、黑夜的法力一样……

    车夫是个情绪易变的人,他把枸酱塞进嘴里后,便友好地笑眯眯地瞥了英国人一眼,提起车杠,迈开双腿,又跑了起来。英国人抬起了头,阳光把他眼镜的金丝边和镜片照得熠熠闪光,使他的眼睛都花了。太阳烤灼着他的手和膝盖,地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气,甚至可以看到空气像在火盆上那样颤抖,可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并没有拉起车篷。通往闹市,或者按当地侨民的叫法,通往要塞的路有两条,一条路从右边走,那是筑在浅水湾中间的一道堤坝,要路过马来亚人的庙宇,另一条路从左边走,沿着大海。英国人表示要走后一条路。可车夫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嘴唇上沾满了红彤彤的汁水,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英国人只得再次作罢,心不在焉地望着周围的景物。右边是一道浅水湾,被太阳烤炙得热烘烘的绿水闪闪发亮,湾里满是乌龟和腐烂物,浅水湾远处的岸边围着一丛椰子林。堤坝上有步行的,有赶车的,有叮叮当当地拉人力车的。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白衣白裤的人力车夫。坐在那些人力车上的欧洲人由于一夜劳顿,一个个脸如死灰,全都架着二郎腿,高高地翘起雪白的鞋子。这时走过一辆二轮牛车,由一头拱背的灰色的公牛驾着,车篷里边,在热气腾腾的淡淡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祆教徒。这是个黄种老人,模样像是个太监,穿着长袍,戴一顶绣金边的瓦楞帽。一个高大的阿富汗人,穿着雪白、肥大的灯笼裤,雪白的上装,头上包着粉红色的巨大的缠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浅水湾旁,望着水湾里的乌龟和热烘烘的脏水出神。由犍牛拉的一辆辆长长的有篷的牛车,一眼望不到头。在牛车的草篷下边,堆放着一包包货物,有的车上则坐着好些褐色皮肤的年纪很小的工人。好些被酷暑烤灼得汗如雨下的老头儿,挪动着由于沾满了红土而发红的脚,在车轮旁走着,样子活像是一具具木乃伊老太婆。堤坝上还走着不少石匠,都是肤色乌黑的泰米尔人……“这就是浮屠。”英国人见到一幢茶色的建筑,认了出来,随口说道。这时他坐的人力车正拉到要塞入口处的那几棵参天的古树下。古树绿荫森森的树冠像是巨大的华盖,被一束束穿过这顶华盖的日光照得亮晃晃的。

    英国人在一幢有拱廊的老式荷兰楼房的底层前下了车,看了看表,走进去喝茶、抽烟。车夫拉着人力车在绿树成荫、落满红黄两色木槿花的紫红色的大街上,跑了半个圈,到了楼房对面,把车杠撂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屈起腿,把臂肘支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吸着中午像澡堂里那样又热又香的空气,一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过往的僧伽罗人和欧洲人,一边打围身里抽出一条布片,揩干净沾满血红的枸酱汁的嘴唇,又揩了揩脸和光滑的胸脯,就把布片叠成绷带的形状,把额头扎没。头上扎了这么块布使他变丑了,像个病人,可这是久已有之的习惯,所有的人力车夫都这么做的。他坐在那里,也许是在思量着什么吧……“世尊呀,我们的躯体虽然各个不同,可心无疑是一模一样的。”当年阿难[103]曾对佛祖这么说过。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在科伦坡郊外天堂般的森林中长大,已经吞食了最剧烈的毒药——对女人的爱,并已坠入急切地追求欢乐,或者说竭力避开痛苦的尘世的年轻人,必定是有思维的,或者是有感觉的,因此我们也就可以推断他在思量着什么事。阎罗已经使他受到了创伤,可阎罗也能治愈他的创伤。阎罗既能夺去人们已经用手抓住的东西,可也能燃起人们强烈的愿望去重新抓住被夺走的东西,或者与此相似的东西……英国人吃好茶后,信步走到街上,到一家家商店里去看摆设在玻璃柜台里的宝石、象牙、乌木佛像、五光十色的布匹以及布满金色和黑色花斑的豹皮。这时人力车夫大约想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感觉到了什么,用亮晶晶的眼睛同其他人力车夫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提起车杠,跟在英国人后面走去。中午,英国人给了他一个卢比,让他买午饭吃,自己走进了一家欧洲轮船公司的办公楼。车夫去买了包蹩脚香烟,像女人抽烟时那样一边深深地吸着,一边用两眼盯着烟卷,就这样一连抽了五支。他坐在轮船公司那幢三层楼房对面日痕斑驳的树荫下,只觉得烟草使他晕晕乎乎的,十分舒服。突然,他抬起眼来,看到他的雇主跟另外五个欧洲人一起走到阳台上的白色遮篷下,举起望远镜望着海港——原来从码头的屋顶后边,有三根又高又细、微微后倾的桅杆,正一根接着一根徐徐驶近来。阳台上的人挥动着手帕,而从码头那边,阴沉、嘹亮、庄重地鸣响了汽笛,汽笛声在锚泊场和城市上空回荡,七号人力车夫的雇主所等待的那艘由遥远的欧洲驶来的轮船进港了。这艘轮船在航行了十二天后准时到达科伦坡,然而这个满怀着希望和爱欲的年轻的人力车夫做梦也没料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那顿在浅水湾一幢房子里的置他于死地的宴饮也定了下来。

    不过此刻离那顿宴饮,离傍晚,还有不少时间。那个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戴眼镜的人又走到了街上,同两个跟他一起出来的人告别后,前去瞻仰了维多利亚女王[104]的雕像,又去码头转了一圈,然后再次乘上人力车。人力车夫又在大街上奔跑起来,这回的目的地是一家宾馆。这家宾馆里此时坐满了有钱的外侨和旅游者,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吹散了餐厅里的暑气,把各种各样菜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车夫像条狗那样,又蹲坐在落满木槿花的马路上。日痕斑驳的阴影同绿得发亮的树冠交织成一片,遮蔽着街道。在这片阴影下,长得像女人一样的僧伽罗人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死乞白赖地向欧洲人兜售彩色明信片、玳瑁梳子、宝石,有个僧伽罗人甚至牵着一条浑身长满长长的刺的小野兽要卖掉。一个个像半开化的野人似的人力车夫在这条繁华的欧洲人的街道上不时地跑过来……远处,在广场中央,一个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女人被阳光照得好像在燃烧,这是个高傲的女人,双下巴,穿着皇袍,戴着皇冠,端坐在高高的大理石的底座上。刚刚从欧洲到达的人成群结队地由那边走过来。宾馆里的一群侍役,有黑皮肤的,有青红色皮肤的,奔到门外,向来客频频鞠躬,接过他们手里的手杖和小件行李,还有个人则站在大门口,矜持而又优雅地鞠着躬,迎接着客人,这人浑身上下,从油光光的头发、眼睛、牙齿,到领扣、浆硬的衫衬、凸纹布的晚礼服、凸纹布的裤子和雪白的皮鞋,无不闪闪发光。“人们总是沉湎酒色,耽于游乐。”佛祖不知多少年前来看过这片人欲横流的原始人所居住的天堂般的地方后,不无感慨地说。“声色犬马令他们陶醉,”他说道,“欲念缠绕着人们,就像绿如碧玉的、美丽然而致命的匍行植物缠绕住稻子一样。”正在走进宾馆的那些客人发灰的脸上全都刻下了疲劳、晕船、疾病和热得发困的烙印。所有的人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虽还在讲话,可嘴唇已经动弹不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光线暗淡的前厅中,分散到各自的房间里去盥洗、小憩,等到在餐厅里用珍馐、美酒、雪茄和咖啡使自己恢复元气后,便红光满面地乘上人力车去游览海滨、肉桂花园,去观光印度教的庙堂和佛教的古刹。世上有哪个人,哪个人的心灵不觉得活下去,过水月镜花般的生活是甜蜜的呢?那个出生在这片原始人的土地上的人力车夫,难道就不暗暗觉得这水月镜花般的生活是甜蜜的吗?从他身旁走过去的女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难看的,而且全都像他那个坐在远处森林的茅屋中的肤色漆黑的母亲一样,长着一口黄板牙。可有时候也有年轻的姑娘走过他身旁,长得漂漂亮亮,穿着洁白的衣服,戴着小巧的盔形凉帽,帽檐下垂着薄如蝉翼的面纱。当她们向他往上抬起的长长的睫毛、扎在乌油油的头上的布条和血红的嘴唇投去专注的一瞥的时候,他不觉心旷神怡了。然而她,那个在城里失踪的姑娘,有哪点儿比不上她们?她是在热带灼热的阳光下长大的,穿在她丰腴、健壮、身材适中的光光的身体上的白底蓝花的短上衣和同样颜色的裙子,使她显得分外黧黑。她的头小巧有致,前额饱满,圆圆的双目忽闪忽闪地发出亮光,在这双明眸中,稚童的怯懦已同对生活的欢乐的好奇心、同妇人隐秘的娇媚和情欲羼杂在一起了,在她浑圆的颈项上套着一串珊瑚项链,小巧的手臂上和脚踝骨上戴着银镯……人力车夫跳起身来,跑进附近的一条小巷,那儿在一幢有好几根粗大的木柱子支撑着的破旧的瓦房里,开设有一爿蹩脚的酒吧。他把二十五个分币放到酒柜上,买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杯酒像一捧火,同枸酱一起,使他直到傍晚,直到黑沉沉的炎夜笼罩了科伦坡郊野的森林,青蛙发出一阵阵神秘的鸣声,竹林中闪烁出数以亿计的蓝幽幽的萤火的时刻,都处于一种美滋滋的亢奋状态中。

    那个英国人从宾馆里走出来时,嘴里衔着根雪茄,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眼睛睡意蒙眬,红肿的脸看上去似乎胖了好些。他看了看表,想着什么事,显然是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他在宾馆门口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先拉他去右边的邮政局,在那里他把三封明信片投进邮箱后,便折到戈登公园,可他甚至都没进公园,只是站在门口望了望戈登的雕像和林荫道。由戈登公园他就听任车夫拉着他跑了,他们去了黑城区,去了黑城区的集市,去了克兰尼河……醉醺醺的、从头到脚汗水淋漓的车夫拉着英国人不停地跑呀,跑呀,指望从他身上再挣到一大把分币。这时是下午气温最高、阳光最强的时刻,哪怕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两分钟,也会留下一摊深色的汗渍。可车夫为了讨好英国人,让那人消磨赴宴前的时光,拉着那人跑遍了行人摩肩接踵的、弥漫着一股辛辣的臭气的古老的黑城区。英国人看到了许多几近裸体的有色人,他们仅在胯部围着五颜六色的遮羞布;看到了许多祆教徒、印度人、黄脸的马来亚人;看到了许多中国人开的店铺,有的是瓦顶,有的是芦苇顶;看到了许多庙宇、清真寺、神殿,还看到了许多兴致勃勃的欧洲水手,看到了许多和尚,他们全都剃着光头,骨瘦如柴,双眼呆滞,披着土黄色的袈裟,露出右肩,手持蒲扇。车夫和他的雇主在人头攒动的、肮脏的、古代东方式的街道上,就像逃命似的飞快地奔跑着,一直跑到了克兰尼河。克兰尼河河面狭窄,河床却很深,水质浓厚,河水被烈日烤炙得发烫,两岸长满茂密得难以穿过的榛莽,低低地悬在河上,把大半条河都遮没了。这条河是鳄鱼最爱栖息的处所,但由于船只日多,鳄鱼已迁居到越来越远的密林深处去了。河上一条条平底船,满载着一包包茶叶、大米、肉桂、还未加工过的宝石,在西斜的骄阳的强光下,缓缓地航行着……后来,英国人关照回要塞去,这时要塞里已不像刚才那样热闹了,所有的办公室、经理处和银行都已经打烊。英国人在一家理发馆里修了面,年轻了不少,可看上去使人很不舒服。他买好雪茄后,就走进了药铺……人力车夫由于出了过多的汗水,人已瘦去了不少,这时已经是用恶狠狠的眼睛盯着英国人,只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五点多钟,他们两人路过了昆斯街尽头的灯塔,路过了安静、整洁的兵营,把车拉到了海边,眼前顿时呈现出了被低悬的夕阳照得金彩夺目的无涯无际的海洋。随后他们就向奴岛街奔去。

    要塞里所有的大旅馆都已客满。英国人住在奴岛街后边一家普通的旅馆里,于是人力车夫又一次路过那棵菩提树,今天早晨他就是坐在这棵树下,渴望能从那些连路都走不动的、叫人难以捉摸他们心理的白人手里多挣点钱,他仍然心心念念地期望着幸福,始终没有忘情于他的未婚妻。他们跑过了一座又一座花园、一道又一道砖砌的围墙、一幢又一幢带凉台的平房,那些平房的荷兰式的屋顶低低的,几乎要碰到地面。在这样一幢平房前,英国人下了车,穿过院子,进屋换衣服,准备去赴宴,于是车夫得以在宽阔的凉台前歇息半个小时。他的心像服了毒药似的怦怦乱跳,嘴唇煞白,深咖啡色的脸落形了,一对漂亮的眼睛比原来更黑更大了。他的滚烫的身体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把椰子油浇到滚烫的茶水里所发出的那种气味,而且还要加上一种无以名之的味道,就像把一撮蚂蚁放在手心里碾碎时所产生的那种味道。

    这时太阳已经西沉。一个有了点年纪的女郎半卧在凉台遮篷下的摇椅上,借着白昼最后一线余光读着经文。一个从马杜赖[105]来的印度人,打街上看到了她,便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了院子。这是个又高又黑的老头儿,胸部和腹部长满了花白、卷曲的体毛,瘦得像一具骷髅,头上包着叫花子的缠头,身上缚着一条当初一度曾经是红颜色的围腰,束着黄颜色的腰带。老头手里挽着一只用棕榈树的韧皮编的篓子,篓口盖没。他走到凉台前,把一只手贴在额头上,奴颜婢膝地打了个躬,然后坐到地上,掀开篓盖。躺在摇椅里的女郎连看都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可老头儿已经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用芦苇秆做的笛子。这时人力车夫跳了起来,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朝着老头怒吼了一声。老头儿也跳了起来,盖上篓盖,转过身子,忙不迭逃出了大门。可人力车夫还久久地圆睁着眼睛,圆得就如他想象中那条可怖的毒蛇的眼珠。他想象着这条毒蛇如何像一条绷紧的带子那样,慢慢地从篓子里游出来,鼓胀着闪出蓝光的发亮的脖子,发出嘶嘶的叫声。转眼间夜幕就降下了。当英国人洗好澡,穿着洁白的晚礼服走到凉台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人力车夫立刻奔到车前,拉起车来就走。夜闷热得厉害,只有下雨前才会这么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比白昼更浓烈的麝香热烘烘的甜得发腻的香气和铺满落花的肥沃的泥土的气息。车夫在一座座花园之间奔跑着,天色黑得只能凭沉重的喘气声和挂在车杠上的昏暗的灯笼才能知道迎面也有一辆人力车跑来。后来终于望见了笼罩在黑魆魆的树荫下的浅水湾,湾中的腐水忽明忽暗地闪烁出微光,点点发红的灯火倒映在腐水之中,形成一条条长长的光带。一幢二层楼的华屋的辉煌的灯光,穿过一扇扇窗户,划破了这片热带的黑沉沉的夜空。华屋的院子里黑洞洞的,许多人力车夫拉着他们的雇主来到了这个院子里,他们的身子和隐约可见的白色的围身同漆黑的夜色融成了一体。可见在面对浅水湾的宽敞的凉台上,一支支罩着玻璃灯罩的巨烛却烧得通亮,四周落满了难以胜数的蚊蚋,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上边放着碗盏器皿,放着一瓶瓶的酒和一盘盘的冰块,坐在桌旁的人一色都穿着雪白的晚礼服,虽然他们都在不住嘴地讲话,可是都很有分寸,谁也不高声喧哗,只是轻声地交谈着。好些赤脚的胖墩墩的侍役,样子活像女佣,窸窸窣窣地移动着光脚丫,来来去去地侍候着这些客人。天花板上吊着一片巨大的中国式扇叶,有几个马来亚人在只有半截高的隔墙后边不停地拉动着它,于是一阵阵微风拂到正在欢宴的人的身上,拂到他们冰凉的汗涔涔的额上。七号人力车夫飞也似的跑到了凉台前边。坐在桌旁的人兴高采烈地欢迎这位迟到的客人。英国人跳过车杠,奔到凉台上。车夫拉起空车飞快地绕过屋子,打算回到院子里,回到大门口,跟其他人力车夫坐到一起去。可他刚绕过房子,突然往后急退了一步,就像有人举起手杖照着他的脸猛揍过来那样。原来他看到二层楼上一扇打开着的灯火通明的窗户旁,有个穿红绸日本和服、颈上挂着三串红宝石项链、两只手上都套着粗大的金手镯的少妇,正用一双晶莹的圆眼睛朝他这边望来。那个少妇正是他早在半年之前就已行过聘礼,送去了米团的未婚妻!他站在楼下暗处,她不可能看到他。而他却认出了她,倒退了一步,像泥塑木雕似的呆立着。

    他没有昏倒,他的心也没有碎掉,因为他的心还非常年轻,非常强壮。他这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便蹲到地上,蹲到一棵百年的无花果下,这棵树的树冠就像那些椰子树一样,燃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火红色的和绿色的火星,他久久地仰望着凭窗而立的那个少妇乌黑的圆圆的脑袋,仰望着潇洒地裹住她娇小的身躯的红绸和服以及举起来整理鬓发的双手。他一直蹲在那里,等到她转过身去,回到房间深处,窗口已见不到她人影之后,才霍地跳起身来,抓起搁在地上的车杠,像只鸟一样飞过院子,冲出大门,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这回他明确地知道要奔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去,他已由自己来主宰于刹那之间挣脱了一切束缚的意志了。

    “清醒清醒吧!”他数以千计苦难的祖先,尽管尸骨已数以百次地在这片天堂般的土地上腐烂,却仍然用无声的嗓子在他心灵中开导着他。“摆脱阎罗对你的诱惑,摆脱这短促的生命之梦吧!你这个吞服了毒药,被箭矢刺穿了的人,该睡觉了吧?凡是百倍地钟情于恋人的人,必将百倍地受苦,一切苦难和烦恼都是出之于爱欲,出之于眷恋爱人的那颗心——快弃绝爱欲,弃绝眷恋之心吧!你就可以在休眠中得到短暂的憩息,然后你的伊甸园[106]般的土地,这片满怀欲念的原始人的居所,将一次又一次使你复生,只是把你变作数以千计的化身罢了。然而你毕竟还是得到了短暂的休息的。你呀,过早地跑上了人生之路,过于如饥似渴地追求幸福,结果被最尖利的箭矢——对爱情的渴求,刺穿了身体,你何苦要为这个古老的世界再增添一群新的婴儿,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古以来只有胜利者才能牢牢地站在战败者的喉咙上!”

    奴岛街黑影森森的树荫下,有好些店铺都亮着灯,还没有打烊。车夫在其中的一家吃了碗撒有胡椒粉的热气腾腾的米饭,又继续向前跑去。他知道那个半小时前走进旅馆院子里的马杜赖老头儿住在哪里。老头儿跟他侄子住在一起,他侄子开有一家很大的水果铺,铺面设在一幢有好些粗大的木柱子的矮平房里。侄子穿着一身肮脏的亚麻布西装,头上用黑色的呢绒裹成一个巨大的缠头,正在把一篓篓水果往店堂里搬,他的下嘴唇皮上粘着一支烟卷,烟熏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根本没注意到浑身汗湿的、热气腾腾的人力车夫满脸急怒的样子。车夫默默地奔进由一根根柱子撑着的遮篷,用脚踢开紧里边的一扇小门,知道准能在里边找到那个哑巴老头儿。他汗水淋漓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枚珍藏的金币,这枚金币他还是在跑到这里来的路上,就把手伸进围身里边,打系牢在腰带上的小皮夹子里拿出来的。有了这枚金币什么事情都办得到:人力车夫往回走时手里拎着一只装雪茄用的大木盒,外边用绳子扎牢。他为这只木盒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木盒不是空的,里边有样东西盘成一圈圈地在扭动、挣扎、敲打着盒盖,发出嘶嘶的叫声。

    他为什么还要拉着那辆人力车呢?谁知道呢,反正他拉起人力车,迈开均匀、有力的步伐,朝海滨、朝戈尔菲斯练兵场飞奔而去。远处,在星光映照下的黑洞洞的练兵场上,空无一人。练兵场后边是要塞疏疏落落的灯火,灯塔浑浊的玻璃塔顶缓缓地在半空中旋转,把一束束冒着烟气的白光投向锚泊场。一阵凉爽的微风从海上拂来,隐隐可以听到均匀的、睡意蒙眬的涛声。跑到海滨后,人力车夫把车拉到路中央,一生中最后一次撂下细细的车杠。他的生命过早地就给套进了这两条车杠,然而套在里边的时间却并不长久。这回他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到车座上,像侨民那样堂而皇之地坐着。

    他付给那个印度人整整一个英镑,要求卖给他一条最小、最凶、最毒的蛇。印度人卖给了他这样一条。这条蛇异常美丽,浑身布满黑色的圆环形花纹,而花纹的边缘是绿色的,头呈蓝色,后脑壳上有一条子母绿色的纹路,尾巴是纯黑的。这条蛇虽然很小,却异常凶狠,何况又把它闷在发出一股烟草味的木盒里就越发凶狠了。它像是用钢铁铸成的,富有弹性,身子游动着,盘绕着,嘶嘶地叫着,敲撞着木盒的盖子。于是他迅速地解开了绳子……可是谁又能确定这件可怕的事是他自己干的呢?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条蛇咬人时,就像炮烙一样火烧火燎,顷刻之间,被咬的人从头到脚就会感到难以言说的疼痛,哪怕是猴子给咬了,也会疼痛得狂哭起来。那个人力车夫在遭到这炮烙似的猛击之后,就像车轮一样翻倒在车座上,木盒子从他手里飞落到一边。顿时在他身下豁然开裂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深渊,身旁的一切:大洋、星星和城市的灯火,都从他眼前向着两旁,向着天上飞去。

    海洋的涛声朝着他的头部猛冲过来,但随即就静息了。在被这样的毒蛇咬过后,总是立刻出现严重的昏厥。但很快又会恢复神志,而所以恢复神志,仿佛仅仅是为了可以翻肠倒胃地呕吐,一直到吐出鲜血,然后再昏死过去。这样的昏迷状态将反复发作几次,其中每一次都使人窒息,使人备受折磨,带走人的一部分生命,一部分机能:思维、记忆、视觉、听觉、痛觉、悲伤、欢乐、憎恨,以及那个无所不包的功能,就是人们称之为爱的那个功能。正是这个功能使人产生强烈的欲念,想把可见和不可见的整个世界都包容到心里,再把它遗传给子孙后代。

    十天以后,在雷雨前昏暗、闷热的黄昏,科伦坡港内有四个桨手划着一条舢板,朝一艘正准备启碇开往苏伊士运河的俄国巨轮驶去,舢板上半卧着七号人力车夫的雇主。当这个英国人顺着悬在巨轮庞大的铁壁外边的长长的舷梯登上甲板时,轮船已在隆隆地收起锚链。船长起初断然拒绝他搭乘,声称这是一艘货轮,再说经纪人也已经离船,要搭乘是断断办不到的。可是英国人并没有灰心,再三说:“我恳求您,恳求您!”船长深感诧异地审视着他,见他样子虽很健壮,也很精神,可脸上却有病容,蒙着一团黑气,亮闪闪的眼镜后边的那双眼睛呆定无神,仿佛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显得忐忑不安。“您还是等到后天吧,”船长讲道,“后天有艘德国邮船。”英国人回答说:“我知道,可要我再在科伦坡待两个晚上,我受不了。我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我病了。锡兰的夜折磨得我疲惫不堪,没有一天不失眠,每逢雷雨交加,我就像个神经质的人那样惊恐不安。您瞧瞧这黑沉沉的天色,这黑压压地罩没地平线的乌云,今晚又将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夜晚,看来雨季已经开始了。”船长耸了耸肩膀,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他。一分钟后,几个身材细得就像蛇一样的僧伽罗人,已经沿着舷梯,把一只黑漆皮大箱子扛上船来,箱子上贴满各地旅馆的五颜六色的标签,并用红色颜料写着箱子主人的缩写姓名。

    医生的卧舱正空着,就让英国人住了进去。这间卧舱非常之小,而且异常闷热,可英国人却十分满意。他很快就把行李放好,穿过餐厅,走到甲板上。黑沉沉的夜色笼罩了万物。轮船已经启碇,正掉转船身,朝大洋驶去。右边停泊着的好几艘轮船,桅杆上都亮着灯,仿佛正朝着这艘启航的巨轮驶来,连要塞的灯火也仿佛在朝它漂来似的;左边,黑黢黢的海水直到此刻还映照出阴郁的乌云,虽然并没有起浪,却晃动不已地朝低洼的海岸、朝煤栈、朝树干细细的黑压压的椰子林涌去,晃得英国人头都晕了。一切都在变换着方位,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阵潮湿的、香得令人作呕的熏风,而且越刮越紧。蓦地里,默默无声的乌云中猛地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豁口,迸射出一道瓦蓝色的寒光,于刹那间照亮了密林深处的棕榈、香蕉树和树下的茅舍。英国人吓得眨了眨眼,掉过头去看了看此刻已移到他左边的白乎乎的防波堤和堤梢上那盏红灯,又望了下堤外铅灰色的大海的远处,便立刻回舱去了。

    餐厅的侍役是个老头儿,由于过分劳碌而火气很大。这人疑心病很重,毫无必要地监视人家的行动,晚饭前,曾好几次去英国人的卧舱外,隔着窗帘察看那人在做什么。英国人坐在舒适的亚麻布安乐椅里,膝上摊开着一本皮革封面的厚笔记本,正在用一支金笔在笔记本里记着什么。当他抬起头来时,眼镜闪闪发亮,脸上的表情是呆滞的,同时又带几分惊愕。后来英国人藏好钢笔,沉思了起来,仿佛在倾听舱壁外沉重地奔腾着的浪涛声。侍役走到他卧舱门口,拼命地摇着铃。英国人站起身来,把浑身的衣服脱得精光,用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蘸着香水,从头到脚地擦拭着身子,然后修了面,抚平了两撇粗大的唇髭,又用梳子把乌黑的头发梳成了斜分头,穿上了干净的衬衫、晚礼服,才迈着他一贯的那种坚定的、士兵式的步伐,去餐厅用晚餐。

    水手们已在餐桌旁等了很久,都在骂骂咧咧地抱怨英国人怎么迟迟不来。可他终于来了之后,他们却友好得过分地欢迎他,争先恐后地炫耀自己懂得的几句英语。英国人矜持地,但同样友好地回答了他们的欢迎,并赶紧说他非常喜欢吃俄国菜,他曾去过俄国,到过西伯利亚,还说他旅行过许多地方,上哪儿都适应自如,都旅行得非常愉快,唯独最近这次来印度、爪哇和锡兰的旅行却不能这么说:在那儿他得了肝病,神经系统遭到损坏,以致变得脾气怪僻,总要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譬如一小时前,突如其来地硬要搭乘这艘货轮,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喝咖啡时,他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一瓶甜酒请水手们喝,还拿出一盒粗支埃及香烟,打开烟盒,放在桌上,请大家随便抽。船长有一对聪颖而坚定的眼睛,事事处处都竭力要使自己的一言一行像个欧洲人。他谈起了欧洲的殖民任务,谈起了日本人,谈起了远东的未来。英国人仔细地听着,对有的话表示反对,对有的表示同意。英国人讲话条理清晰,言辞文雅,像是在宣读很出色的论文。有时,他突然沉默下来,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从洞开的门外传来的涛声。轮船已驶离了雷雨区。科伦坡的灯火连绵成一条光带,像钻石般久久地变幻出奇光异彩,然而这条光带也早已湮没在黑天鹅绒似的夜色中了。现在轮船已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处于寥廓广漠的海和夜之中。餐厅位于舰桥下边的甲板上,因此黑暗得以紧贴洞开的门窗,兀立在那里窥视灯火通明的餐厅。从这片黑暗中拂来一阵阵湿润的风,拂来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自由自在的某种物质的湿润、自由的气息,于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传到了所有围坐在餐桌旁的人身上,使他们闻到了香烟、热咖啡和甜酒的香味。但有时候电灯光会突然暗下来,门窗于刹那间变成了闪烁着幽淡的青光的方形色块,而轮船的四周则无声地猛然裂开了一个宽阔得难以想象的瓦蓝色的万仞深渊,无涯无际地湍急地流动着的海水闪烁出道道寒光,地平线上则压着似煤炭般的黑云——从那里传来了一声喑哑、阴郁、庄严的震天撼地的雷声,就像是造物主本人在混沌初开时所发出的威严的吼声。这时英国人有好一会儿工夫吓得像块化石似的呆然不动。

    “说真的,这实在可怕!”在一次特别强烈的闪电之后,他用呆滞而坚定的口吻说道,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张着黑魆魆的大嘴的门旁。“太可怕了,”他像自言自语地说,“而最可怕的则是我们想象不到、感觉不到这有多么可怕,其实由于我们的麻木不仁,已不可能感觉到了。”

    “您指什么而言?”船长问。

    “不说别的,即拿这一点来说吧,”英国人回答道,“就在我们身下,在我们四周,横着无底的深渊,泛滥着滔天的洪水,关于洪水,《圣经》里就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描绘……嗬,”他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夜色,口气严厉地说道,“无论近处还是远处,到处是起伏不已的浪花,在这片浪花的四周是黑沉沉的夜色,而且黑得泛紫,就像乌鸦翅膀的颜色……”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当船长想必是很可怕的吧?”

    “不,为什么,”船长装得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当船长虽说要负很大的责任,不过……一切都取决于习惯……”

    “应当说,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麻木,”英国人说,“比方讲吧,站在您的舰桥上,两边只有两盏一红一绿的灯,只有这两只大眼睛隔着厚实的玻璃,模模糊糊地望着前边,而您的船却是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宽达几千海里的汪洋大海中航行——这能叫人发疯!不过话要说回来,”他又朝门外看了一眼,加补说,“躺在下边的卧舱里也未必见得好些,深不见底的洪水只隔着薄薄一层舱壁,彻夜在你头旁沸腾咆哮……是的,是的,我们的理性就像田鼠一样贫乏,甚至比田鼠还要贫乏,因为田鼠也罢,动物也罢,野兽也罢,至少还保持着本能,而我们欧洲人的本能却已经退化,并且还在继续退化下去!”

    “可田鼠是不会去世界各地航行的,”船长笑着说,“田鼠是不会利用蒸汽、电力、无线电报的……要不要我马上就同亚丁通话?而我们离开亚丁还足足有十天的路程。”

    “这也是可怕的,”英国人说道,同时透过镜片严厉地瞥了一眼正在吃吃笑着的轮机手,“是的,这也是非常可怕的。可我们实际上却一无畏惧。我们甚至都不真正地畏惧死亡,不畏惧生存,不畏惧神秘,不畏惧围困住我们的万丈深渊。不畏惧死亡,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死亡!我参加过布尔战争[107],曾经下令开炮,打死了数以百计的人,可我却不但没有因为我是个杀人凶手而感到痛苦,或者精神错乱,甚至从来都不去想这件事。”

    “那么动物、野兽想吗?”船长问。

    “野兽深信它们这样做是正当的,可我们却并不认为是正当的。”英国人说道,随后默默不语地在餐厅里踱起步来,竭力把步子走得稳些。

    远方的雷电已经黯淡下去,成了粉红色的,只是隐隐约约地在繁星中闪现。风越来越强劲,越来越寒意料峭地刮进门窗,门外一片混沌的海天喧腾得越来越厉害。一只用巨大的贝壳做成的烟缸,在餐桌上滑动着。脚乏力得难受,只觉得脚底下有样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上升,越升越高,然后向一边坍塌下去,裂开了一条豁口,于是地板就打脚下沉了下去,深深地沉了下去。水手们喝完咖啡,抽了几支烟后,还忍住哈欠坐了几分钟,端详着这个古怪的乘客,后来向他道了晚安,纷纷拿起帽子走了。只留下船长一个人。他抽着烟,两只眼睛盯着英国人。英国人衔着支雪茄,在两扇门之间摇摇晃晃地踱来踱去,那种既一本正经而同时又漫不经心的样子惹怒了正在收拾碗盏的年老的侍役。

    “是呀,是呀,”英国人说道,“我们应当感到可怕的是我们已麻木得不再有可怕的感觉!在欧洲,上帝和宗教久已不再存在,我们孜孜于功名利禄,贪得无厌,因此我们对待生死就像冰一样冷漠。如果说我们还多少有些害怕的话,那也仅仅出之于理智,或者只不过是出之于动物残余的本能。有时候,我们甚至竭力使自己具有这种恐惧感,并且竭力加以扩大,可是事与愿违,我们始终无法使这种感觉达到必要的程度……就拿我来说吧,我就感觉不到我自己称之为可怕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洞开的门外,那里黑森森的大洋发出隆隆的喧声,已经把船头高高抬起,使舱板嘎嘎作响地忽而侧向左边,忽而侧向右边。

    “这是锡兰在您身上起的作用。”船长指出。

    “啊,这是无疑的,无疑的!”英国人同意说,“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是商业家、技术人员、军人、政客,还是殖民者,都想摆脱自己心中的麻木和空虚,于是我们就去世界各地旅游,不遗余力地一会儿交口称赞瑞士的湖光山色,一会儿又极力推崇一贫如洗的意大利,推崇它的绘画、残缺不全的雕像或者圆柱,一会儿又踏着滑得举步维艰的石板,去观赏西西里岛的某座保存下来的古代半圆形剧场,一会儿又装模作样地对着雅典卫城的黄色废墟浩叹不已,一会儿又不远千里地去耶路撒冷,像看游艺场中的杂耍那样去瞻仰圣火分授仪式,我们不惜付出惊人的旅游费,而所得只不过是到埃及的古墓穴和泥坯的神庙内去一受导游和跳蚤的折磨,我们还漂洋过海去印度、中国、日本。然而正是在这些国家,而且也仅仅是在这些国家,在这人类的发祥地,在这被我们忘却了的伊甸园内,在这被我们称之为殖民地并敲骨吸髓地加以掠取的地方,在触目皆是的泥泞之间,在流行于各地的鼠疫、霍乱和热病之间,在被我们当作牛马一般役使的有色人种之间,仅仅在这一切之间,我们才感觉到了生死,感觉到了神的存在。在这些国家,我纵然对俄赛里斯[108]、宙斯、阿波罗、耶稣和穆罕默德仍旧漠然置之,可是却不止一次感到我愿意对我们祖先所崇敬的那些可怕的神灵,诸如:百手梵天[109]、湿婆、妖魔、菩萨等下跪膜拜,他们的教义古奥得就像长寿的玛土撒拉[110]讲的话……是的,正是由于东方,由于我在东方所染上的疾病,由于我在非洲曾经屠杀过人,由于我在那个遭到英国掠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遭到我掠夺的印度,目睹数以千计的人死于饥馑,由于我曾在日本买过几个姑娘做临时的妻室,曾在中国用手杖劈头盖脸地殴打过手无寸铁的老人,曾在爪哇和锡兰驱使人力车夫奔跑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曾在阿纳腊德哈普腊传染上了凶险的热病,在马拉巴尔海岸得了肝病,由于这一切,而且仅仅由于这一切,我才得以有所感悟,有所思考。那些国家,那些国家内多如恒河沙数的居民,有的至今还在过着天真朴实的生活,以整个身心感受着生与死,感受着宇宙神灵的伟大;有的已走过了漫长艰辛的道路,那是历史的、宗教的和哲学的道路,如今已疲惫地停息在路上了。可是我们,新铁器时代的人,却不择手段地去奴役这些国家以及它们的人民,在我们之间加以豆剖瓜分,并美其名曰殖民任务。而一旦瓜分到最后,世界将重又被某个新的推罗、西顿[111]、某个新的罗马所统治,可能是英国的也可能是德国的,而且历史是会重演的,必定会重演,《圣经》上记载的犹太先知的预言必将应到自称为王的西顿身上,罗马也必将像《启示录》中所讲的那样,而印度则将遭到阿利安种族的奴役。菩萨说:‘唉,你们呀,执掌着生杀予夺之权,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贪心不足地互相残杀,无所顾忌地纵情淫欲的王公们呀!’菩萨是理解个人生活在‘世俗世界’,在这个我们一无所知的世界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不寒而栗,感到神圣的恐惧。可我们却把个人看得比天还高,想把整个世界都囊括进我们个人的腰包,而置未来全世界的兄弟情谊和平等于不顾。只有置身在这片海天之中,置身在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的繁星之下,置身在热带壮丽的雷雨之下,或者置身在印度和锡兰的炎热的黑夜之中,置身在溽暑蒸人的夜色之中,你才会感觉到人是怎样消融在这无涯无际的黑暗之中的,是怎样消融在万物的声音和气息之中的,是怎样消融在这可畏的一体之中的,只有在那里我们才稍微了解了我们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您是否知道,”他站停下来,两块镜片闪闪发亮地望着船长,问道,“菩萨所讲过的一个寓言?”

    “什么寓言?”船长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悄悄地看了看表,问道。

    “有这样一个寓言:一只乌鸦跟在一头由崇山峻岭中向海洋奔去的大象后边飞着,大象毁坏了一路上所遇见的一切东西,践踏了一路上所有的花草树木,冲进滚滚的波涛之中,而乌鸦为‘欲念’所缠,跟在大象后边降落到海面上,等大象憋不过气来,刚一泅出水面,它便赶紧落到竖起着一双大耳朵的大象的胴体上。胴体不停地在海水中向前浮去,终于渐渐腐烂,乌鸦只顾贪婪地啄食腐肉,等到它清醒过来,发现这摊腐肉已把它带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连羽翼矫健的海鸥也无法从那里飞回去了,于是它可怜巴巴地哀叫起来,而这种哀叫声正是死神竖起双耳盼之唯恐不及的……这是一则可怕的寓言!”

    “是呀,的确可怕。”船长说道。

    英国人沉默下来,重又从一扇门踱到另一扇门。从喧闹的黑暗中传来了漏沙时计[112]断断续续的、微弱的第二遍钟声。船长出于礼貌,再坐了约莫五分钟时间,然后站起来,跟英国人握了握手,回自己宽敞的卧舱去了。英国人还在沉思着什么,继续踱来踱去。侍役在酒柜边精疲力竭地忙碌了约莫半个小时,铁板着脸走进餐厅,把电灯统统熄掉,只留下一盏角形的壁灯没熄。英国人等侍役出去后,走到舱壁跟前,把这盏壁灯也熄了。室内立刻一片漆黑,涛声仿佛更响了,窗口顿时呈现出星空、桅杆和横桁。轮船发出嘎嘎的声响,从一座浪峰上滑下来,迅即又爬上另一座浪峰。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忽而升起,忽而坠落,而在船上的索具之间,老人星、乌座、南十字座等星星也在剧烈地晃动,忽而自下向上地坠入深渊,忽而又自上向下地坠入深渊,而与此同时,粉红色的闪电仍在它们之间闪烁。

    1914年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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