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阿弗杰伊·扎鲍塔,一个殷实的庄户人,正准备进城去。
在他家院子和草棚间的路上,一匹套在大车上的瓦灰色牝马正叉开小巧的四蹄打着瞌睡,这匹马睫毛很长,须毛灰不溜丢的,下唇大而粗糙。阿弗杰伊是个高个儿,鬈发已经雪白,脸色阴沉沉的,他的背扁而平,两根肩胛骨戳起在褪了色的印花布衬衫下边。他手里拿着把榔头,嘴里咬着一把钉子,正绕着铺有干草的大车走来走去,对谁都不瞅一眼。
他有不痛快的事。
好几天来,他一直苦恼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绵羊卖掉?绵羊的确老了,可现在卖掉划不来,还不到时候。现在该卖掉的是粮食,有一垛庄稼已经脱粒完毕,只待装包运进城里了。可是黑麦和小麦的价格贱得吓人。不管多么急着等钱用,也是舍不得卖掉哪怕一粒麦子的……阿弗杰伊足足盘算了一个礼拜,最后决定还是同绵羊分手上算。
一个礼拜下来,他老了不少,脸消瘦、发黑了,目光坚定而又阴郁。他正在做进城前的准备,眼睛不瞧任何人。
他的闺女没穿短外衣,只穿着一件细棉布的衬裙和一双羊毛袜子,两次怯生生地打屋里出来,一溜烟地穿过街道,跑进草棚。她也准备出去——去参加她一个女友出嫁前的告别式[70]。可是她害怕父亲,再说,父亲是如此忧虑,而她却无忧无虑,心底里充满了欢乐,这也使她感到害怕,所以她竭力想使个法儿偷偷溜走。她的弟弟,一个鼓着大肚子的小男孩,戴着顶破旧的大帽子,一边舔着沾满鼻涕的嘴唇,一边啪啪地挥舞着一根断掉了的鞭子。挥着,挥着,摔倒在路中央了。为了讨好父亲,她奔过去抓住弟弟冰凉的胖嘟嘟的小手,快得像一阵风似的把他曳进了屋去,他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
老婆子站在门槛上,用怜惜的目光目不转睛地望着阿弗杰伊。她的一只枯瘦的发灰的手搁在突起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她脸色发黑,布满皱纹,一口马牙,天生就是一副苦相。她的土布裙子很短,露出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就像两根棍子,一双脚由于脏,又由于受了冻,裂开了好些口子,活像是一对鸡爪子。她的肚子突出,她的背由于几次难产和操劳过度而驼了。从她那件脏得发黑的衬衫的开襟里,可以看到往下耷拉着的一对干瘪的乳房,活像一条老母狗的奶子,在两乳中间挂着一个挺大的铜十字架,带子已油腻不堪。
她长年来总是忧虑重重,这使她自己成了个殉教者,使阿弗杰伊成了个孤僻的人。
大车干裂了。阿弗杰伊挑出嵌在大车车身里的麦秸,把一些松了开来的木条钉牢。入暮时分,风阵阵吹来,掀起了他衬衫的后襟,露出了宽阔、枯瘦的背上那条凹进去的槽和嵌进肉里的束得又紧又低的裤带。挂在阿弗杰伊下身的那两条裤腿表明穿这条裤子的人是个老头儿——裤腿里边仿佛空无一物。一只公狗走了过来,一个劲地嗅着阿弗杰伊那双虽然破旧却由于刚刚抹过松焦油而亮闪闪的靴子,两条裤腿就是塞在这双靴子的往下塌陷的靴筒里的。阿弗杰伊举起榔头,对准公狗的肋部敲了一锤。
“把短皮袄拿来,再捆上几只面包。”他气呼呼地冲着老伴说。
他把最后一枚钉子敲进大车后,把帽子从额头上往上一推,毅然决然地朝敞开着大门、积满了厩肥的牲畜棚走去。牲畜棚半间在阴影里,半间沐浴在落日金色的余晖中。在背阴的那半间里,鸡都已蹲在栖架和带钩的渔具上闭着眼睛睡觉了,渔具由于积满了含石灰质的鸡粪显得白乎乎的。鸽子竖起羽毛,挤成一团,缩在房檐的角落里。当阿弗杰伊走进来时,它们轻声地咕咕叫了起来……这些个鸡、家鸽,这个热烘烘的牲畜棚和其中厚厚的厩肥,以及棚里一格格用糊着牛粪和黏土的柳条壁隔开的牲口栏,总是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在一辆没了车辕的、满是牲口粪的破旧的大车上有一段绳子。阿弗杰伊拿过绳子,朝圈着绵羊的那个牲口栏走去。
“爹,妈问你要带上些黄瓜吗?”姑娘望着门里边,大声问道。
“她自个儿不知道?”阿弗杰伊没好气地回答说,“难道我是头一回出门?”
在牲口栏的格子门里边,干草窸窸窣窣地响着。一头犄角陡直的大绵羊,披着厚厚一层鬈曲的烟灰色羊毛,以羊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气派摇着肥肥的尾巴,在干草中踱来踱去,羊眼诧异地望着外边。阿弗杰伊迅速地推开栏门,身子向绵羊扑去,将它摔倒在地上,随即急急忙忙地用绳子将羊的细小的四蹄捆住。绵羊更诧异了,但并未发出一息声音,只是鼓出了眼睛。阿弗杰伊用一只手抓住捆牢羊的绳子,使尽力气,把羊往门外的大车上拉去。羊的背在粪肥中滑着,它像土耳其人似的鼓出白乎乎的眼珠,迅速地摇着尾巴,伸出粗糙的舌头舔着阿弗杰伊的手……
半小时后,阿弗杰伊上路了。
大车发出一股充满旅情的松焦油的味道,缓缓地、叽叽嘎嘎地顺着农舍和草棚走下小山包,朝另一座小山包上爬去,一会儿进入了阴影,一会儿又被阳光照亮。在大车的尾部放着一只用绳子结成的口袋,里边盛着干草,在大车的前部,被捆住了四蹄的绵羊若无其事地、安静地躺在一束麦秸上。阿弗杰伊穿着短皮袄,帽子拉得很低,腋下夹着鞭子,嘴里衔着烟斗,偶尔喷出一口甜滋滋的发出草木樨香的烟来,烟随即往他身后飘去,他按照赶远路的方式,不慌不忙地走在大车旁边。
已经走过村梢最后一幢农舍,出现了光秃秃的大道,由这儿往左拐就是进城去的路。这儿耸立着一座风车,翼片早已破败残缺,什么风也吹不动它们,六十年前阿弗杰伊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座风车就是这副模样了。风车旁有一帮顽童在争先恐后地哇哇叫着,玩着一种用一只脚跳着把球滚进洞里去的游戏……“瞧着吧,准会玩得不欢而散的!”阿弗杰伊想。
在山坡下,浅水的小河在白花花的鹅卵石上泛滥了开来,河面开阔了不少,上面横着一顶马马虎虎搭起来的桥,通到对岸。河水闪烁着耀眼的光;河那边黄石的山坡上,布满了像镜子一般光洁的欢快的花纹和缓缓地变幻着色彩的水影。桥上有两个游手好闲的猎人正打对岸过来,两人背后戳起着猎枪的枪筒,一前一后高高地坐在一辆竞赛用的两轮马车上,拉车的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阿弗杰伊拉紧缰绳,勒住了牝马,等待这两个猎人驾着车走过摇摇晃晃的狭窄的桥。阿弗杰伊虽然睁着眼睛。可一切东西都仿佛是在梦里看见似的。他由于心境不好,对什么都很冷漠,就像病人那样。
最后他也走过了桥去。他翻过了一个山头,下到了凹地,然后又开始登山……死气沉沉的古道穿过岩石累累的山口,山口的硬草一个夏天下来都晒枯了,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这些山口怎么也走不完。进城只有二十五俄里的路,可是阿弗杰伊却总是觉得这条路非常非常漫长。他从一个山口下来又爬上另一个山口,出神地望着前方。身后的太阳正在往下沉去,变得越来越红。投在枯草上的阿弗杰伊的影子,以及大车的和马的长长的影子,都围着一圈光晕。到处都光秃秃的,所以能眺望到很远的地方。群鸦无枝可栖,都宿在黄澄澄的麦茬地的边沿上度过秋天。在地平线上立着一排电线杆,向无尽的旷野延伸开去。一列由红色的车皮组成的货车疾如闪电地飞驰着,喷出一团团红彤彤的烟,烟飞快地向车后滚去。阿弗杰伊直到今天对火车仍不抱好感。他曾坐过一次火车,从此发誓绝不再坐,因为一坐上去就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直发毛……
他走到了横穿大道的铁路旁,道口的拦木放了下来,他只得等火车过去。还只秋天,看道夫的岗棚里却已过早地点亮了火,叫人看着不舒服。
过了道口就是公路,这是世上最最枯燥乏味的路……
阿弗杰伊今年六十七岁,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没几天好活了。他从来没有过过一天揭不开锅的穷日子,上帝宽待他,没有叫他受苦受难。
“你倒讲给我听听,你一生中有些什么快乐的事。”有一回年轻的地主老爷对他说。
“谢天谢地,这种事我可从来没遇见过,”阿弗杰伊回答说,“我已经六十开外了,可是感谢上帝,快乐的事还一件都没有过。”
但是忧虑却不停口地啃啮了他一生。比他穷的邻居都说他视钱如命。“哼,你呀,破叫花子,就长一张臭嘴!”阿弗杰伊每次听到人家这么议论他,就愤愤地想道。
太阳已经落山,刮起了料峭的寒风。阿弗杰伊给绵羊盖上了麦秸,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把手伸进了袖笼,跟着叽嘎作响的大车,在公路边上迈着匀称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那根又阔又大的老年人的鼻子冻得发青了,风像割草似的刮着他雪白的胡须。一对灰白色的浓眉阴沉沉地皱紧着,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1913年1月24日于意大利卡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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