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传奇-八宝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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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深秋夜断魂

    大宋淳华年间,在荆湖北路鄂州下辖的永安县,来了一位新县令,大名张燧。上任时不过二十有三,却是本届殿试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可谓年少有为。他祖籍成都,家中极为富庶,乃是当地有名的绸缎商。然亲父毫无功名,也连带他被翰林诸子鄙夷,数位老臣上书天子,进言颇多,废了他镇东军签判的差事。上体群情,却也怜他有才,令他左迁来此地做了父母官。

    永安县土地肥沃,地界宽广,然而不到千户人家,也算不上富庶,单单一个中县。张燧外放此地,区区从八品,然而他并无怨怼,反而当是磨砺,越发兢兢业业。刚来不到三月,便厘清了许多旧案。

    永安县前几任县令或是庸碌,或是任上亡故,竟没有几个平安交印的,因此县内政务实在纷乱,县丞周宝中与县尉唐冲俱以年过六十,老迈昏庸,只待卸任,唯主簿陈鸣山与捕头陆三虎可用。原本有一旧友胡五德留在衙内,协助整理诸多杂事,然而做到一半,又不告而别,只说是云游去了,张燧觉得他这县令着实形只影单,不胜凄凉。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虽然艰辛,张燧却也坐惯了这县衙椅子,越发像个正经的官爷了。

    寒露刚过,天气渐渐地凉了几分,需要增添衣物了。张燧还未婚娶,也未纳妾,身边就只有一个从原籍带来的家人赵老五贴身伺候,这些事情未免不太周到,直到挑灯夜读时打了两个喷嚏,才想起招来裁缝赶制一些新冬衣。他原本出身大富之家,吃穿用度都有讲究,而当这县令每月俸禄种种不过二十两,比之在家时少了许多,而永安本身又不如成都富庶,只好因陋就简,做了几件夹衫与窄袖私服便了。

    这一日醒转,张燧还在县衙后院内盥洗,赵老五就引来一个捧了包袱的后生,说是那日新裁的衣物已经做好,特地送来与官人试穿,若有不中意的,立刻改过。

    张燧试了新衣,极为合身,心中欢喜,那后生又十分乖觉,连声赞他倜傥,张燧便赏了他,收下了衣物。后生磕头谢了,起身离去。

    赵老五一边将另一些新衣收拾叠好,一边对张燧笑道:“官人如今越发老成了,竟与从前大不相同。”

    张燧与老家人说话全无官架子,一边拿帕子抹脸,一边笑道:“听你这话,莫非在家时我便不规矩么?”

    赵老五道:“官人以往固然是知书达理的,然而毕竟年少,说话做事不免急躁,如今主持过大事了,有腔调了,便是步态也踏得稳了。”

    张燧放下帕子,命门外小厮端了铜盆出去,坐下正冠,道:“圣上隆恩,赐下这差事,自然要千万小心,不敢行差踏错,辜负了圣恩。永安积弊甚多,除了旧案,还需整顿吏治,如今许多官吏老迈,又有许多差事无人可做,比如仵作至今不到,万一县上有了人命官司那如何应对?”

    赵老五宽慰道:“官人也不必太忧虑,永安如此太平,除了前些时日的旧案,哪里又需要仵作。”

    两人正在房中说话,出去的小厮又掀了帘子进来回报,说是捕头陆三虎正要求见。张燧穿了常服出门,见那高壮差人垂手立在院中,虽然清晨微凉,他却脸膛通红,额上挂了汗滴。

    见张燧出来,他行了礼,急道:“官人,适才里正刘棠来报,城内某处发了件人命案子。”

    张燧一惊,暗悔不该一早便与赵老五触霉头,却又不好表露,咳嗽两声,令陆三虎细说。

    原来这永安县城东门内住有一名寡妇周氏,平素里街坊称之为九娘,依靠针线手艺做活儿,今早却被发现死在家中。于是便有人报给了里正,里正丝毫不敢耽搁,便奔去衙门找到了陆三虎。

    陆捕头一面派了捕快去那寡妇家,一面就来报张燧。

    张燧等不得慢腾腾的官轿,带了赵老五,跟着陆三虎并四个捕快骑马就出了县衙,一路开道,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案发之地。

    里正请了安,向张燧禀告:

    那周氏二十有三,原来是邻县一银匠之女,七年前嫁到本县。夫家人丁单薄,周氏过门三年,便没了当家的,也不曾得一男半女。两年后舅姑仙去,她便抛头露面,售卖些绣品度日。她颇有姿色,又年轻守寡,自然有泼皮想要讨些便宜,然而她生性泼辣,竟接连骂走好几个,从此门口清净了许多。又有媒婆上门牵线,却也教她说说笑笑地送走了。

    张燧皱眉道:“这样讲来,却是个贞女?”

    里正低头道:“未查明此案前,小的不敢断言。”

    张燧颔首:“正当如此。”抬脚便进了宅院。

    身后早已围了许多闲人,畏惧官威不敢近前,却又好事,纷纷伸脖探头,恨不得将眼珠子都落入那小院落中。陆三虎豹眼一扫,对里正吩咐:“刘老哥,须得你从这些人中拣出与周氏相熟的左邻右舍,得官人勘验完毕,必然要问话的。”

    里正连声答应,赶紧去了。

    张燧进得屋来,便看见已有个捕快守在门边,见他忙行了个礼,禀道:“官人,尸首就在内室,不曾移动,劳烦官人移步。”

    张燧细看这屋,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倒也修得颇为讲究,桌凳家什都干净无尘,瓷瓶中还插了秋菊,周围一檀香木盘中晾着一个茶盅,三两瓣金黄掉在盘面上,竟然有几分雅趣。

    张燧转头命赵老五和这捕快留在堂屋,自己与陆三虎一同掀开布帘进了内室。

    内室中便稍有些凌乱,一张绷子放在临窗处,上面满是丝线绣针,如今上头描了鸳鸯的图样,却只绣了一半。张燧看那绣品,觉得这周氏的绣工也并不算精良,堪堪可用而已。

    而离窗边不远便是红漆的雕花大床,帷帐放了一半,有只雪白的手臂耷在床边。

    陆三虎撩起帷帐看了一眼,面露异色,对张燧道:“官人,死者便这里了。”

    张燧过去,只觉得腥味扑面,探头看来不由得悚然。原来那尸首躺在床上,整个头颅已教人砍去,血流成河,将整个床面都染作猩红。

    张燧虽然是富家子弟出身,却不娇气,加之上任以来已经断过大案,有了几分定力。因而即便心中有些惧意,却依然上前勘察。

    他细细看那尸首,只见尸身娇小,穿着月白的纱罗襦裙,虽然满是血迹,却不凌乱,一件朱砂色褙子丢弃床下,揉做一团。张燧拾将起来,展开细看,那褙子上却并无太多血迹,只有两三点印子,又因这底色衬着,若不细看,几难分辨。

    张燧向陆三虎问道:“这尸首无头,如何确认是周氏?”

    陆三虎道:“里正说身量无差,衣着也是她寻常穿的,且手上有一胎记。”

    张燧翻动死者双手,果然在左手掌心处看见一梅花样的红痕。他对陆三虎道:“此刻已过辰时,尸身触之僵硬,应是昨夜丑时或寅时遇害,更早或是子时……嗯,却不知守仁能否判明?”

    陆三虎愧道:“卑职无能,在验尸一行上实在技艺不精,不敢胡判。”

    张燧叹气道:“看来还是须得请邻县仵作前来相助。”

    原来永安之前的旧事使得仵作空缺,新募的还未到任,却偏偏在这个空处发生了人命案子。

    张燧出了屋,便吩咐一衙役回县衙去找主簿陈鸣山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至邻县,求借仵作,而剩下人等将尸首先收去狱神庙中。然后在堂屋中坐下,传唤了里正。

    刘棠进来请了安,垂手立在一旁。

    张燧问道:“周氏的尸首是何人何时报与你知道的?”

    刘棠道:“今日卯时三刻,这街上做炊饼生意的彭豆儿来告知小的,说是周氏遇害。他家就在周氏的近处,小的便跟他来看了。见周氏横尸内室,小的立刻去衙门禀告了陆捕头。小的曾问过彭豆儿,他怎的知道周氏教人杀死,彭豆儿说是一个叫福生的小厮来找周氏,见大门未关,不敢擅入寡妇家中,见彭豆儿开张,便来说了。彭豆儿教浑家进去打探,却被吓得失魂落魄地逃了出来。”

    张燧点头:“将那彭豆儿夫妇,小厮,以及周围邻里都叫来吧。”

    里正答应去了,陆三虎在这空口又对张隧道:“官人,我细看了这屋子门窗,并未发现血迹,周围便是邻里的院落,墙砌得高,又无攀爬痕迹。歹人应该是直进直出,都是走的正门。”

    张燧皱眉:“那可见凶器?”

    “也不曾见,必定是歹人带走了。”

    他们正说着,里正便带了七八个人进来,跪在张燧跟前,一一报了姓名身份,张燧令他们起来回话。

    彭豆儿夫妇所说与里正回报并无差别。张燧又问周围几户,昨夜可听到什么异响。那几个男女纷纷摇头,只说昨夜寻常,并未有任何响动,也不曾见人出入陈家。

    张燧问小厮福生:“为何清晨便来拜访周氏?”

    这小厮不过十六七岁,却极为伶俐,见了县令眼珠也乱转,见张燧打量他,又忙低头答道:“小的亲妹向陈家娘子订了五张锦帕,今日就需收取,故而前来。”

    张燧道:“锦帕价值几何?”

    “三两银子。”

    “可带在身上?”

    小厮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看,果然有两颗小银锭。

    张燧挥手让这些人都退下,各自散去。等他们走出了房门,张燧对陆三虎道:“你叫人跟上这小厮,看他去向何处。他如进了某宅,便将主人带来见我。”

    陆三虎发问:“官人是觉得这小厮是凶嫌?”

    张燧笑一笑:“即便不是凶嫌,也有些鬼祟。我刚看周氏的绣品,并非精妙,值不了多少钱。这小厮居然拿三两银子来取,岂不怪哉?且这周氏家中陈设,倒不像是独自居住,反而拾掇得要待客一般,可见是常有人来的。周氏单单卖些绣品,又非佳作,那须得整日劳作才可糊口,哪里还有闲心收拾这偌大的屋子。我猜想,她必定是做了某人的外宅,有人供养。斥退登徒子,那是做给周围人看的。”

    陆三虎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厮是避开人多的时辰给这妇人送钱的。官人命人跟他,莫非是为了找出周氏的姘夫?”

    “我看那小厮滑头,直问恐他狡赖,此刻他还未来得及回报主人,即刻带来问话,才能问出些实情。”

    陆三虎连连点头。

    贰 菟丝绕空藤

    张燧回了县衙,已是巳时过半了。主簿陈鸣山见他回来,连忙上前回报,说是已命衙役快马加鞭去邻县寻仵作去了,快则今日慢则明晨,必定能到。

    这陈鸣山字竹喧,年届不惑,虽然不算有才,但做事仔细,尽忠职守,也能助张燧打理县内政务。他爱穿儒生袍,手拿折扇,颇有些风雅,可惜眉眼过小,加之身量矮胖,乍看如圆圆的田鼠一般。

    张燧对陈鸣山叹道:“仵作本为贱役,愿从此业者不多,然而按例每县至少也须有一人,另有学徒二名,就是断案所需。如今本县此役空缺,竟影响了公事,看来还得尽快补缺。”

    陈鸣山道:“官人说的是,下官已经上报州府,请调拨人手,不日再呈书一封,催上一催。”

    张燧点头,去后堂坐了。赵老五忙为他端来茶水及糕饼,张燧这才想到自己还未用早膳,肚子中立刻便咕咕叫了两声。

    张燧脸上微红,招呼陈鸣山一同吃些,又打发赵老五自己也去厨房吃了。

    陈鸣山一边客套,一边斜斜地在下首坐了。他见张燧先填了几口,才大致问了下无头案的情形。张燧说了,陈鸣山便问道:“依官人看来,此案并非入室求财而杀人?”

    张燧点头道:“那周氏家中虽然不算穷苦,但也不是大富大贵,并没有什么钱财让歹人觊觎。家中木柜也没有被翻找的痕迹,甚至连手上的银箍子都还在。况且,若是求财,遇到屋主杀了也就罢了,为何要砍去头颅?”

    两人边说边吃,正有些饱觉,只见陆三虎大步进来,抱拳禀道:“官人,跟着那小厮的人回来了。”

    张燧放下碗筷,急问道:“可带回了他东家?”

    陆三虎点头:“带回了。”

    张燧连忙喝了口茶水漱口,一边用汗巾擦了嘴,一边催道:“快,快带去正堂。”

    此刻他并未穿官服,也不升堂,然而在正堂问话,自然更为威严。

    此刻在正堂之上,除了两旁衙役,那小厮就跪在堂下,旁边站了一个锦衣男子,粗看四十来岁,相貌和善,留着短须,面上有悲苦之色,却也掩不住惊惶。

    见张燧步入正堂,他连忙跪下行礼:“草民范知炆,蒙官人召唤,特来听候吩咐。”

    衙役搬来靠椅,张燧在偏位上坐下了,陈鸣山在他耳边低语道:“此人乃本县大户,颇有家私,城外良田三百余亩,城内还有许多粮铺,人称范员外。”

    张燧点头,对范知炆招呼过,指着地上跪的福生问道:“范员外,此人可在府上当差?”

    范知炆点头:“正是,福生乃草民家奴。”

    张燧见他认得干脆,也不绕弯,单刀直入:“东门外做针线的周氏,又名九娘的女子,你可认识?”

    不料他这一说,范知炆双目一红,竟流下泪来。他哽咽点头:“草民认识,方才……福生来报,说是九娘竟然……竟然在家中被杀害,死得好惨啊。”

    张燧简直无须再问,便知范知炆果然是周氏的姘夫。这范知炆看来不但坦然,还对这周氏有几分真心。他咳嗽一声,继续问道:“周氏可是你的外宅?”

    “是……”

    “你与她这般偷偷摸摸有多久了?”

    范知炆面露惭色:“草民两年前在土地庙前偶遇九娘兜售绣品,得知她孤身一人,又年少美貌,不由得极为倾慕。然而九娘并不愿屈就,只说若要委身,须得有个名分。草民就将她作为外宅。不时前去住一住,欢聚一夜。”

    “她日常用度开销,是你承担?”

    “正是,九娘虽能做些绣品,然而毕竟赚不了几个钱,我自然是要照看她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正式迎娶?莫非你家娘子善妒不允?”

    范知炆连忙摇手道:“不,不,官人明鉴!草民贱内虽然不敢称贤,却也通情达理。因她有了犬子以后便不能生育,这许多年来都劝过草民纳妾,草民感她持家不易,也从未提过此事。如今得遇九娘,十分合意,却又怕惹她伤心,将九娘纳了外室以后,草民左思右想,终于在年初将此事告知了她。贱内并无不悦,甚至十分欢喜,某日里还特意上门与九娘见过,也邀九娘到府上玩耍。”

    “看来范员外本可享齐人之福。”

    范知炆又悲从中来:“正是,草民跟贱内订下吉日,又在家中安排了屋子,只待迎九娘进门,哪里知道她竟然遭遇如此惨绝人寰之恶行!求官人千万捉住凶手,以慰九娘冤魂!”

    张燧见他神色并不像作伪,然而却依旧板起脸来问道:“你在本官面前,还敢撒谎?”

    范知炆又惊又怕,忙叫冤枉。张燧冷笑道:“若真如你所说的,家中发妻对你豢养外室并不介怀,那么为何令小厮送些银两都挑在寂静无人的清晨,且这奴才第一次见我竟敢满口胡说什么给亲妹取绣品。这般刻意隐瞒,莫不是心中有鬼?”

    那范知炆听他这么说,吓得噗通跪下,而那小厮也在一旁不断磕头,口里只叫饶命。范知炆急道:“官人容禀,草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啊!因九娘毕竟是寡居,虽与草民订下了终身,怕太多闲人传话,所以不愿张扬。我遣福生去送钱时都以买绣品为名,就是为顾忌九娘所虑。如今千错万错,都是怪这蠢材竟敢在官人面前自作聪明,浑赖胡说。官人只当他是护主心切,分不明轻重,切莫怪罪啊!”

    一面说着,一面又狠狠打了小厮两下。

    张燧见他如此着急,又见小厮撞得额头都红肿了,喝了声放肆。两人顿时不敢动了,规矩跪在堂上。

    张燧放软了口吻道:“你虽然欲辩清白,我却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将你娘子唤来,我也要问她。”

    范知炆连忙点头,于是陆三虎便叫衙役又立刻去传赵家主母。

    张燧教范知炆在一旁坐了等候,自己喝茶不语,冷眼看他神色。不多时衙役回来说范家主母带到,范知炆着急起身,看着发妻上堂。

    范知炆发妻赵氏三十余岁,也是略有姿色,穿了件青色大袖衫,鹅黄长裙,梳了高髻,插着金簪,双耳上一对翡翠坠子,看着极为富贵。她先是瞄了一眼范知炆,然后向张燧行礼问安。张燧赐她坐了,问她可认识九娘。

    赵氏所说果然与范知炆无二,她对张燧道:“奴家自十五年前生下一子,便不能再育,令奴家实在担忧范家血脉。且犬子体弱,奴家又多分心照料,对外子多有疏忽,实在想寻一灵巧女子侍奉他左右。见过九娘,甚是欢喜,绝无丝毫妒意。没想到她竟遭此横祸,实在令人伤心。”

    张燧问道:“既然你早有劝范员外纳妾之心,为何他还隐瞒了许久,若早说出,不是能让你更高兴么?”

    赵氏幽幽地看了范知炆一眼,叹气道:“官人面前也不敢隐瞒,想来也是家中私隐,不为外人所知。外子不愿向我言明,也是有诸多顾虑,首先便是因我掌管家中大小事务,虽然妇人本应只在深闺,不过外子确实不善营生,所以无论是农家还是店铺,皆是我操持,他心中不安,故而迟迟不敢跟我提纳妾一事。”

    她这么一说,张燧便明白了:原来范知炆乃是个空壳,范府上做主的乃是这位主母,她劳作颇多,原本就需要个人来分担伺候丈夫的责任。而范知炆多少有些敬畏妻子,只觉得纳妾恐妻子不满,故而隐匿了一段时日,待探听得妻子真无不悦,这才说了实话。

    张燧听完,心中暗暗叹气,对他们夫妻道:“既如此,你们二人带了福生先回去,若后来又有问话,须立即到堂。”

    两人都答应了,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这一番波折便近了晌午,张燧一面向后院走去,一面与陆三虎和陈鸣山商讨这桩案子。

    周氏之死,并不像为财杀人,这么剁去头颅,倒似是有深仇大恨的模样。张燧原本猜想乃是正房下毒手,现在看来范府上真正的当家是那位赵氏,若无她点头,周氏根本不能进门。以她身份,并不需要去砍杀妾室,即便真是愤恨,过门之后再摆布也好下手得多。

    张燧将他所想的与主簿、捕头说了,二人也点头称是。

    陆三虎道:“我看那尸身颈上断口整齐,砍下头颅之人气力也不小,应当是个男子下手。若是女子有心杀害,恐下毒更有把握得手。”

    陈鸣山问道:“官人,如今范员外这边理清了,接下来该如何查访?”

    张隧沉思片刻:“竹喧先拟一榜文,告示百姓,寻周氏的头颅。人命官司,须得尸、伤、病、物、踪齐全,才可推问。如今这桩件件缺漏,还需要再仔细查探,不可疏忽。

    叁 乱花迷人眼

    永安县虽然有千户,然而县衙周围所有的不过五百余户,其余各户都散落乡里。因此县城中发了一桩无头命案的事,不久便在这五百来户中传开来。当日里就有衙役拿了榜文来贴在各处城门,引得百姓纷纷来看。

    有识字的便对周围的人一一解说:今日城内有凶徒害了妇人性命,且砍去头颅,如今凶器与头颅皆未找到,若是有人寻见,送至县衙,必有重赏云云。

    于是这永安县城之内,便有许多闲汉四处游荡,若见了球形之物,定要上前细看,又或是到各种僻静之处翻找,只求有所斩获。更有些混赖的,也不知从何处找一些刀具来,便拿去想要冒领赏银。

    陆三虎起先倒也验了几个,却发现都是些破烂。他一怒之下,索性将一个拎了菜刀来的泼皮按住,打了十五六杖示众,这才渐渐地安生了。

    这一日完毕,虽然劳神费力,却没了头绪。

    用过晚膳后,张燧心中烦忧,换了便装,对赵老五说:“吃得腹胀,不如随我到城中走走。”

    赵老五连忙应了,带上灯笼,拿上披风,跟着张燧从侧门出了县衙。

    此刻玉兔东升,已经入夜了,晚风拂面,带着些许寒意。张燧如寻常百姓一般走在永安街道上,细看两边人情风物,不由得想起故乡成都和参加殿试时的汴京。

    他是经历过荣华富贵的人,然而却觉得永安这穷街陋巷有些可爱,大约是因为他就任此地父母官,不免有了一些偏爱。也正是如此,才对此地竟然发生断头血案又惊又怒,虽然之前也处理过许多人命旧案,但这桩乃是新发,算是他治下的凶案,着实让他心中郁结。他有心早破此案,却又处处受限。

    永安毕竟不比州府等地,才刚入夜,便有许多店家关门,路上灯光也暗淡了。赵老五点了灯笼,提在手上,为张燧照亮。他原本就是张家老仆,对张燧的性情自然十分清楚,见他一言不发地背了手闷头走路,便知道乃是焦虑这悬案。

    赵老五轻声劝道:“少爷,累了一天,走上一走便回去睡了吧。”

    张燧听他用了家里旧称,不由得转头笑道:“我还未乏,莫非你倒困了?”

    赵老五道:“小的原就没有少爷这般好精神,以前少爷要背书温书,小的值守,哪次不是靠墙就睡着了。”

    张燧哈哈一笑:“这等无用的劣迹,你自己倒还记得。”

    赵老五也笑道:“小的皮厚,也不怕羞。小的知道,少爷要做一件事,必定是即刻就要做成的。只是这断案不比念书,单靠少爷一人,实在不易,少爷也不要太性急。”

    张燧叹道:“你拐弯抹角劝我,我岂不知?也罢,如今连仵作也未到,是不可太勉强,再走几步,我便随你回去。”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周氏的家门外。

    此刻门上已然贴了县衙的封条,周围看热闹的都散去,又没有什么人路过。张燧打量四周,只见左邻右舍都关门闭户,只能从窗缝中看到隐隐的烛光,若非特意留心,却无人会注意这周氏家中的情形。

    赵老五静候了一会儿,见张燧不动,忍不住又劝道:“少爷,回去吧……”

    然而张燧却摆摆手,一把拉起赵老五手中的灯笼,噗地吹熄了,又不等他开腔,便拖着他隐匿在一丛桂花之后。

    赵老五说了声少爷,张燧急忙示意他闭嘴,然后示意他看前方。

    原来斜对面的一栋小楼开了门,一对男女走了出来。屋内灯光透出,两人无话,只捏了下手,那男子便离开。而那女子则探头朝四周一望,又关了门。

    在这空隙,张燧瞥见她穿了件水红的襦裙,虽盘了头,却又在脸旁垂下几缕。

    那女子关了门,灯光却还透着,不多时,二楼上的窗户便打开了半扇。

    张燧从桂花丛后面走出来,看这小楼门口的幌子,隐约可见上头写了“留香茶汤”四个字。

    赵老五笑道:“少爷,此处非你这样的贵人可来的。这姐儿挂了幡子,又衣冠不整,必然是个私娼。”

    张燧也笑道:“我却正要会一会她。”

    赵老五脸上微微变色:“少爷,你如今可是朝廷命官,召几个官妓喝酒取乐便罢了,若是留宿私娼,可是要惹祸的!小的知道少爷也是年岁大了,明日就给老爷写信,求他老人家送几个大丫鬟过来……”

    张燧脸上一红,啐道:“你且住嘴,我可不是要做这腌臜事!我先去与她说话,你不可拆穿我的身份。”

    然后他整一整衣冠,去敲了这茶铺的店门。

    只听得里头噔噔地有人下来,应了声便开门。方才那女子便站在门里,见外头有两个陌生男子,并未立刻相邀,只是柔声问道:“客官是要吃茶么?”

    张燧拱手做了个礼,才道:“打搅娘子了,在下初到贵地,不慎走迷了路,方才有人指路此处,说是可以歇脚饮茶,又说娘子素来好客,因此敢来叨扰。”

    那女子听他带了蜀地口音,又上下打量,见他年少英俊,不由得笑了笑,将门打开:“小店关张得晚,只是入了秋来风大,客官赶紧进来吧。容我去煮茶。”

    两人跨进门来,那女子将门重新掩上,对张燧道:“楼下繁杂,楼上雅座,客官不如上楼先坐一坐。”

    张燧点了头,看了赵老五一眼,便抬脚上去二楼。

    只见楼上房中只放了两张矮桌并三四把椅子,另一头则挂了布幔,后头是张雕花床。张燧面皮一红,在一张矮桌前坐下了。这里正好从二楼窗户望出去,看到得到周氏的那一处小院。

    他坐了一会儿,那女子便端了热茶上来,放在他面前,笑道:“妾身名叫香奴,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张隧道:“敝姓张,行三。”

    香奴为他斟满茶,道:“张三郎来得好巧,妾身正送走一位客官,想偷个懒,提前睡下,不料三郎就来了,可见是缘分。”

    这香奴虽然年纪有些大了,然而面目娇媚,软语微醺的样子也颇有风情,张燧做戏也难免不脸红心跳。他一面喝茶,一面就往那窗户外头望去。

    香奴见他脸皮薄,不由得暗笑,挪着身子倚在张燧旁边,低声道:“客官尽往那外头黑糊糊的地方瞧什么?莫非那里竟比妾身还要好看?”

    张燧强笑道:“我虽是新来此地,倒也听说了些轶事,对面那处官府封了的宅子,死了一位小娘子。”

    香奴只道他发窘,便顺他话说下去:“正是呢,我早上起得晚,只听窗外吵闹,晌午与隔壁玉姑聊了,才知道那陈家娘子竟然被人害了,真是可怜。”

    “你可认识那女子?”

    “并不认识,只打过照面,听闻她名叫九娘,是做绣品的。”

    张燧又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听说她乃是节妇,虽然寡居,却自食其力,十分惹人爱。”

    他故意这般说来,就是引得香奴不快。只见她果然脸色一沉,哼了一声:“三郎果然还是爱那些一本正经的。妾身也是寡居,还是年幼失怙,怎的不见三郎怜惜呢?”

    张燧连忙道:“娘子经营这店铺,自然是了不起的,不过那女子也是独自过活,甚为不易。”

    他着意抬高九娘,果然令香奴愈加不悦,她面上却依然带笑,奉了茶汤给张燧,低声道:“三郎果然是老实人,不明白世间女子的真面目。妾身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然而只怕这城里只有我才知晓那对面那位娘子如何‘贞洁’了。”

    三郎胸口一紧,却故意做出一脸迷糊:“寡妇门前是非多,莫不是香奴也听了写闲言碎语。”

    香奴轻笑一声:“妾身做这营生,那里还会去信那些说其他妇人的闲话,若非亲眼所见,可不会乱讲。那位陈家娘子的门前确实不清静。三郎看妾身这茶铺,开得可比别家店晚,盖因客官们喜爱晚来。妾身有时在这里恰好看得到陈家娘子那里,这边客官上门,她那里也是有男客进出的。只不过妾身这边来去的客人各不相同,而陈家娘子只有一个而已。”

    张燧知她所说的多半就是范知炆了,依然追问道:“你又怎知是同一人呢?”

    香奴笑道:“妾身见的男子多了,身量长短是否一样,望一眼便知。那人隔几日便要来一次,日子差得不远,时辰也大致相当,虽然每次都只看他穿锦袍的背影,然而却又带了同一个小厮守在门口,那小厮有一次还来我这铺里讨茶吃,也是有趣。”

    说着,香奴掩口笑起来。

    张燧追问道:“昨日案发,你可见那人来过周氏家中?”

    香奴渐渐收了笑,狐疑道:“三郎是来吃茶,还是来审人的,若嫌弃这里茶水涩口,或是妾身相貌丑陋,妾身也不敢强留。”

    张燧见她起疑,索性坦然道:“也不再瞒你,我便是本地县令,见你这茶铺开在案发之地附近,特来查访。你必然还有隐情未说,不如跟我回去县衙,细细道来!”

    香奴大惊失色,身子缓缓地软倒在地。

    肆 螓首白日归

    张燧命赵老五押了香奴回去,然而进门便见陈鸣山候在外堂,旁边还站了一个矮小的老者。

    张燧命一衙役将香奴带走,先拘押在牢中,令狱中倡女看守,然后便教陈鸣山入与老者入内说话。

    陈鸣山对张燧道:“官人,这便是邻县派来的仵作毛十三,半个时辰前刚到。因官人外出散步,便在这里等候。”

    那老者给张燧行礼问安,自叙了一番资历,最后道:“卑职从事仵作一行已过三十年,虽年老,却还不算废物,愿听官人差遣,效犬马之劳。”

    陈鸣山褒奖他几句,得知他还未吃饭,便让赵老五赶紧叫厨房备菜。那仵作连声谢恩,跟着赵老五去吃了。

    张燧对陈鸣山道:“等仵作用过饭,你便令他先去狱神庙初验尸首,通晓案情。若灯光不明,白日里再继续,总之加紧些就成了。如今虽然是入了秋,也怕尸身发臭,早点勘验的好。”

    陈鸣山连声称是。

    张燧又问道:“今日榜文贴出,可有所获?”

    陈鸣山笑道:“倒是也有几个想来领赏的,然而却拿不出什么实证,还有浑赖的,教陆捕头打了几棍,赶走了。”

    张燧道:“训诫即可,莫要太严厉,免得老实人害怕了,反而不来出力。”

    陈鸣山拱手:“官人说的是,谨遵钧令。”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鸣山辞别张燧,回了家去。张燧这才觉得瞌睡虫上头,也命赵老五烧了热水,洗过之后睡了。一夜无梦,倒是好眠。

    第二日天刚发白,张燧便醒来了,他心中若有记挂,便醒得比平日早些。赵老五睡在他卧房之外,兀自打鼾。他撩了门帘,咳嗽两声,赵老五睡眼惺忪,见他已经起来穿好了衣裳,连忙打了个挺,跳下床来,一叠声地告罪。

    张燧也不怪他,只催促他早来伺候,又吩咐道:“你叫人去牢中将香奴提来,再令人唤范家小厮福生来,我先要问他们话,再让厨房多做早饭,让毛十三到县衙中来吃。”

    赵老五答应了,又是一阵忙碌。

    大约辰时初刻,张燧已然收拾停当,用了早饭,踱步到了县衙偏厅。此刻香奴已经跪在了堂下,昨夜想必一番惊惶,也没有睡得好,她形容憔悴,发髻散乱,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见张燧缓步进来,她双目一红,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

    张燧让她起来回话,香奴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头。

    张燧咳嗽一声,道:“昨夜拘你回来,让你多想一想,今日可回忆起什么了?”

    香奴细声细气地答道:“官人要问的,妾身一定据实回答,不敢隐瞒。”

    张燧叫衙役先将外头候着的福生带进来,然后对香奴问道:“你说你常见那个去周氏家中的男子带了个小厮,可就是你身后那个?”

    香奴微微侧身,往后看了一眼,点点头。

    张燧又道:“可看仔细了?”

    香奴道:“正是这厮儿。妾身曾对官人说过,他来讨过茶喝,故而记得。”

    张燧又道:“前夜你可见他。”

    “不曾见过。”

    听香奴这么说,福生插嘴:“官人,小的乃是昨天早上去找陈家娘子的。”

    但香奴却道:“这厮儿虽未见到,妾身却见过一男子进了陈家院门。那衣衫依稀便是这厮儿东家!”

    她这一说,福生立刻叫道:“你这娼妇怎好胡说?我家员外前夜就在家中,并未曾出门!况且原本陈家娘子第二日就要来过来相聚一番的,又怎会干巴巴地提前过去!”

    张燧斥了他一声,福生立刻怂肩收声,一副乖觉的模样。香奴冷冷一笑:“在官人面前你号什么?我说的是衣衫,未必说那一定是你家员外。他又不曾来吃过我的茶,我只认得衣衫不认得人。”

    张燧眉头紧皱,追问道:“你见那男子是何时进去陈家的?穿的如何?”

    香奴思忖了片刻:“彼时大约在人定(亥时),恰好有一熟客来,妾身招待他饮茶,又去关窗,才见那人走进了陈家,着一件鼠灰的绸衫,戴了玄色罗方帽。从前见这厮儿的主人也穿过。”

    张燧转向福生:“你家员外可有这样的装扮?”

    福生嗫嚅道:“有是有的,然而这种衣衫,也不是多么富贵才有的。”

    他这说的也有道理,张燧又问香奴:“你既然见那男子进去,可曾见他出来?”

    香奴摇头:“妾身有客,也不是专盯着人家的。不过,虽未见着男子出来,倒见一妇人进去。”

    张燧一惊:“还有一妇人?”

    “正是!”香奴顿一顿,“那妇人,我倒也见过。”

    “是谁?”

    张燧心中暗度,莫非是范知炆的正妻赵氏,虽表面大度,却依然不忿,这才悄悄杀死了周氏,那为何范知炆前脚也去?难道竟是夫妻合谋?

    他还在乱想,却听香奴答道:“便是仁济堂药铺柜手的娘子。”

    张燧愕然,一时间所想的登时都化了飞灰。他定一定神,又问道:“你敢笃定?”

    香奴回答:“妾身茶铺中要备一些芦根、连翘等物,这仁济堂乃是新开,在城中还没什么名气,然而胜在价廉。妾身就去那里采买过一些,见过这娘子。”

    “你可还记得你看见她的时刻?”

    “记得,因那时也是送客,大约便在子时后半了,约莫要到丑时了,那客官磨蹭,妾身着实乏了,回去就睡下,早上吵吵嚷嚷也没有下楼去看。”故而她也没认出张燧便是亲自到场勘察的县令。

    张燧正要命衙役速去仁济堂将柜手夫妇都带来,却见陈鸣山与陆三虎同时进来,各自谦让了一番,陈鸣山终于先迈步。张燧看着好笑,令人将福生和香奴都先带下去了。

    陆三虎踏上一步:“官人,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寻着一个头,特来送官。”

    张燧忙命陆三虎传他过来。

    寻着头颅的乃是一个披着蓑衣的后生,年岁不过十八九,生得粗壮,穿了双草鞋,一手提着斗笠,一手拎了兜网,里面有个包袱正滴水。他见了张燧磕头行礼,说道:“小的李贵,见过官人。”

    张燧问他详情,他一面将那包袱从网兜中拿出,一面说道:“小的家住城外十里坡,平素以水边营生为业,这日里去城外西门边上的堰塘边上捞泥鳅,不想从水底捞起这个物件,小的只揭开了一个角,便看到一只死人眼睛,吓得要魂飞天外,赶紧将船丢在塘边就往城里跑。在城门处听一老生员念了官府的榜文,于是求告差爷送来。”

    张燧嘉奖了他几句,命衙役打开包袱,只见那包袱圆鼓鼓的,乃是一件女子的靛青衣衫,面上绣了些花枝,慢慢打开来,赫然便露出一个人头。

    张燧心跳怦怦,却不敢露怯。走上前去细看——

    虽然此刻天已经凉了,然而人头毕竟在水中泡久了,已经肿胀发白,再看不出一丝娇美。然而双耳上戴了一对金耳环,散乱的发髻中有根白玉的簪子。张燧凑近一些,依稀闻到股臭气。

    他掏出手巾掩鼻,又细细看那首级,断处的血水早冲没了,只留下白花花的皮肉,看起来甚是平整。

    他直起腰来,问旁边的赵老五:“毛十三何在?”

    “已经在厨房中吃过饭了,现候在外面。”

    张燧令老仵作进来,勘验这首级,又问他昨夜所获。毛十三将首级仔细翻看一通,这才回张燧的话:“官人,昨夜小的查验女尸,那尸首并无别处致命伤。双手指甲干净,未曾打斗过。又用银针刺入喉管查过,并未变黑,可见死因必在头颈。小的看这颗头颅,也无损伤,这创口倒与尸身相符,可缝上去再细查。”

    “你可知这女子死于何时?”

    “小的昨夜查验,尸首已经从硬转软,些许关节已经可以活动,虽不敢断言精准,然而也可知是死于前夜子时,或是更早些。”

    张燧闻言双眉紧皱,半晌不语。其余人等都屏息候着,不敢开口。最后张燧命毛十三带了头颅去给尸首缝上,又叫陈鸣山传范知炆及周氏的近邻前来认尸。

    陈鸣山拱手应下了。

    张燧又对陈鸣山道:“竹喧,你随毛十三去,等着那些人等前来认尸,便先留住。”

    “卑职记下了。”

    张燧道:“还有一桩,你遣人去仁济堂寻了那柜手夫妇,也不多说甚么,只将人带来扣在衙内,等我回来问话。”

    陈鸣山又应了,问道:“官人这是要出府?何往啊?”

    张燧道:“需陆捕头带上李贵,走去看一看那捞起首级的堰塘。”

    伍 珠胎无人知

    张燧不许向像昨日一样带衙役开道,只让赵老五服侍自己换了便装,又命陆三虎和一个捕头也换了便装,带上那渔人李贵,一起从后门出了县衙。四人轻骑,穿过街巷,却并未直奔西门,而是去了东门附近周氏的家。

    陆三虎问道:“官人不是要查那堰塘?”

    张隧道:“正是,然而我却要先知道歹人是如何在此处杀害周氏,却又带去西门外丢弃首级的。你且寻一条最近的路来指我。”

    陆三虎便领了张燧从城东调头往西,约莫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西城门。

    这时便是李贵打头,一路小跑向十里坡赶去,不过半刻就到了那堰塘边上。此处乃是一片无主的野地,堰塘边上稀稀拉拉有些芦苇,一条小舟靠在岸边,也没有拴住,想来正是李贵丢下的船。

    这渔人来到水边,指着一片浅湾道:“官人,小的捞起的要命东西,便是在这里。”

    张燧近前来看了,之间那处就在路旁不远。再往前,便是一片草滩,没有路了。张燧又回头看来处,直通西城门,永安便是远远的一个点子。

    张燧问李贵:“沿着这十里坡上去是何处?”

    李贵道:“回官人的话,这原本就是荒坡了,再上去乃是一个乱葬岗,往年受了灾,便埋了些无主的饿殍。寻常人是不去那里的。”

    张燧点头,对陆三虎说:“现在就回去罢,然后不走原来这条路,找一找僻静的。”

    于是一行人等又调头回去,陆三虎乃是本地人氏,对城中极为熟悉,专挑了连更夫也不常走的路段,这么一下,多花费了一刻才回到县衙。在县衙后门处,陈鸣山正候在那里,见张燧回来了,忙迎上前道:“官人,柜手夫妇二人已带来放在堂上,认尸的人已经在狱神庙中候着了,毛十三也将尸首缝合,不过……”

    他欲言又止,张燧见老仵作站在一边,令他直说不怪。

    毛十三磕头谢了,这才起身道:“谢官人不降罪。卑职昨夜检验不细,今日拿了首级去归位,缝好以后再看死者周身,这才发现已经怀有身孕……”

    张燧一惊:“可看准了。”

    毛十三道:“卑职原本只当是死者腹部丰腴,然而今天尸身软了,再看那处,硬着依然不同寻常,再仔细查验,卑职断定必然是怀有身孕。”

    “胎儿几个月可能知道?”

    “应当不过四个月。”

    张燧点头道:“速去狱神庙。”

    那狱神庙就在县衙大牢的前头,供奉着陶皋老爷。若有尸首需要查验的,往往就摆放在神龛下头,点了长明灯又烧些纸钱。

    张遂到了狱神庙中,就看到一张竹床上放了周氏的尸身,上头盖着白布,一旁站着四五个人,分别是范知炆、福生、香奴、彭豆儿夫妇和陈家近旁的两个邻居。

    众人向张遂行了礼,各自噤声,看毛十三掀开了白布,露出缝了头又穿戴好的尸身。

    张遂道:“如今尸身完整了,虽然手上有胎记可查,然而仍需再验。诸位与周氏相熟,要请细细地看一看,这是否真是周氏。千万看仔细些,莫有遗漏。”

    众人都有些害怕,畏缩不前,陈鸣山催促了两声,范知炆终于壮起胆子,走上前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尸身,转头便捂脸痛哭起来:“这果然是九娘,可怜她死得好惨。”

    彭豆儿等几个邻人也围上前来,各自细看。

    彭豆儿叹道:“可怜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娘子,如今头脸竟泡成这样,不过却能看出依稀模样。”

    彭妻左右打量,却道:“奴家看来身量倒与陈家娘子一样,头脸也有几分,然而却又仿佛缺了什么。”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凑上来再看。最后还是福生一击掌:“是了,这尸身发髻散乱,只有一根白玉簪子,更平素不一样呢!”

    他这一咋呼,其余人等立刻悟道:“不错不错,陈家娘子平日里最是爱美,一直有插着根金贵的发簪,如今没有了,竟像是不完好了。”

    张燧不解:“一支发簪,为何竟然令各位认不出她来?”

    彭妻禀道:“官人有所不知,陈家娘子头上插那发簪着实不凡,她来奴家这里买饼,奴家看过,那是黄金打的,又镶着红绿宝石、琉璃珠子等物。奴家羡慕得紧,陈家娘子也大方,拔下来让奴家试戴,并说这簪子上有八宝,乃是家传。咱们但凡见她,必然戴着,甚是抢眼,是以熟人都习以为常,如今乍一看没见,便有些认不出来了。”

    张燧又问范知炆:“可是如此?”

    范知炆擦了眼泪,又看一看,点头道:“这位娘子说的是,草民悲伤,竟不曾注意。九娘头上那簪子果然没有了,莫不是被人摘了去?”

    他刚说完,李贵就急道:“官人,小的捞了这颗头,立刻便送了官,只从间隙中看到了一点皮肉,绝没拿过什么簪子。”

    陆三虎也道:“是了,这首级上还有一对金耳坠,若是求财,拿了簪子怎会留下耳坠?”

    陈鸣山道:“莫不是中间掉落了?”

    张燧看了看,又想了想:“不能,这包裹当着本官面前打开的,包得严实,一支簪子又教发髻裹着,怎丢得了,看这白玉簪不是也在?”他又问范知炆:“这一支也是周氏的么?”

    “见她戴过,应当是的。”

    陆三虎道:“官人,卑职在周氏家中搜过,并未找到什么八宝簪,莫非这簪子竟是让凶徒拿走了?”

    张燧道:“若是求财,割了头拿走簪子,又留下金耳坠,这又是为何?”

    众人皆不说话,各自低头。

    张燧也不责怪,对毛十三道:“验明了尸身,你可收殓,不过先来县衙后堂回话。”

    毛十三躬身应下了。

    张燧又看看周围人等:“有劳各位辛苦,先回去吧,不过却要请范员外随我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唯范知炆满脸惶恐,福生也惴惴不安。

    一行人回到县衙,张燧坐了,赵老五连忙绞了热手巾呈上了。张燧擦了脸,吩咐看茶,待到范知炆谢了坐下,这才问道:“范员外,今日你也辛苦了,仵作验尸完毕,却又一桩隐秘之事需要向你问一问。”

    范知炆忐忑道:“却不知官人要问什么,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燧道:“周氏怀有身孕,你可知道?”

    范知炆大惊:“官人,这……这可是真的?”

    张燧对毛十三道:“你与他详细说说。”

    毛十三便对范知炆道:“那死去的女子已经有了身孕,此事无疑,估摸时间约是三月有余四月不足的样子。”

    范知炆瞠目结舌,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燧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追问道:“莫非员外不知?”

    范知炆掩面摇头:“九娘从未跟我讲过。”

    张燧心中一动:“她进贵府这事,是有了身子之前还是之后?”

    “九娘入府一事,年初便已经定了。”

    张燧又问:“那么周氏除你之外,可还有相熟的男子。”

    范知炆虽然恭敬,也略有不悦:“官人且莫见疑,草民与九娘虽然有失礼,然而也非露水姻缘,本就有长久之意。她断然不会再招惹什么闲汉。”

    “这么说来,周氏腹中的胎儿果然是员外的骨血。”

    “草民虽然愚钝,此事还是敢认下的。”

    张燧点头,又宽慰他几句,便令他回去了。待得范知炆带了小厮福生出门,陈鸣山这才上前来对张燧道:“官人,我看这范员外果真不知周氏怀孕的事。”

    张燧点头道:“香奴说周氏与仁济堂的柜手娘子相见,当夜又有男子出入陈家,加之毛仵作验出了她怀有身孕,我猜周氏必定是又有了奸夫,她为隐瞒此事,定是需要药物来除去腹中的胎儿。而那奸夫来到,两人或有龃龉,引发了怒气,她这才被杀。说不定那八宝簪子,便是教这奸夫拿走的。”

    陆三虎道:“如官人所说,此事前后便能连接成线。且因怒而杀人,断头泄愤便说得通了。只需再传那仁济堂柜手的娘子来问,就可印证了。”

    张燧点头:“不错,竹喧,快去将那夫妇二人带来。”陈鸣山领命,吩咐衙役将柜手夫妇带来偏厅。

    那柜手夫妇都是三十五六的年纪,男的叫做张阿成,女的名叫江氏,两个都矮矮胖胖,面相老实,如一对田鼠。他二人乃是新到本县,药铺才开张不过三个月,如今莫名被带来见官,只吓得瑟瑟发抖。见了张燧,便先磕头,口称冤枉。

    张燧抚慰了几句,让他们起身说话,便问道他们可认识香奴与周氏。

    那张阿成回禀道:“小的是认识这两位。那香奴开了茶铺,多次来小的店中买些消暑解读的泡水药材。而陈家娘子则来过一次,要了些补药。昨日小的听闻,这陈家娘子竟然遇害,请官人明鉴,这事与小的无干啊……”

    张燧脸色一变:“你说陈家娘子来买的是补药?难道不是打胎药?可记清楚了?”

    张阿成心虚地看了他娘子一眼,回道:“小的记得清楚,因那娘子美貌,穿着不俗,又戴了极晃眼的簪子,她来店中,说是身子不好,要按方子采买些人参补气。然而小的店内因是新开,人参不足量,要到前日才能有上好的货到。她要得急,说了一到了便立即送去家中。前日到货迟了一些,已经天晚了,男女大防,小的便叫浑家送去。”

    张燧又看向江氏,那女子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奴家接了外子给的药包,就按地址去给那小娘子送去。她还在家,奴家就进去小坐了片刻,然后回去,并没有多做什么,更没有害她性命。”

    张燧问到:“你到陈家是几时,可还记得?”

    江氏思忖片刻,答道:“奴家回去听见打更的,应当是丑时了,若不是那小娘子要得急,这么晚来谁要给她送呢?奴家在黑乎乎的路上走得害怕,幸而外子提了灯笼半路来迎接……”

    张燧抬手止住了,打发这夫妇俩回去了。两人磕头告退,暗自松了口气。

    待屋中没有了外人,陈鸣山这才皱眉道:“官人,这周氏所买药竟然不是打胎药,这么看来,倒不好说一定有什么奸夫了。”

    陆三虎接口道:“然而也不是打胎药,人参乃寻常药物,若是真心要买,为何不到城中别家药铺,却要去新开的药铺。并且卑职搜遍那陈家,也并未看到什么人参,莫非这张阿成夫妇在说谎?”

    陈鸣山道:“此事事关人命,他二人瞧来不像大胆之人,况且为何要说谎?”

    张燧长叹一声:“如今此案疑点重重,且让我再好好想想。两位也是辛劳一天,先回去休息吧。”

    陈鸣山与陆三虎躬身告退。

    陆 柳暗花明隐途现

    又是一日忙碌,看似有所获,却又统统化为泡影。张燧心中烦忧,饭也吃不下几口。赵老五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又让厨房多做了条张燧爱吃的鱼,这才好歹劝下了半碗饭。这般情形,竟然与张燧幼年在家时无二。

    用过晚膳,张燧站在院中,仰头看庭院中的金桂,也不开口,只来回踱步。赵老五在一旁伺候,也不敢多言。待到月上半山,张燧转身来对赵老五道:“提上灯笼,与我出去走走。”

    赵老五正是无聊,听他这么吩咐,立刻答应了,赶紧跟上。

    两人从侧门出了县衙,在街上走着,赵老五问道:“官人,可还是去陈家看看?”

    张燧摇头:“不去了,且去仁济堂看看。”

    于是赵老五领了头,在这街上慢慢地走去了城西,不多时便看到一间挑了幌子的小药铺,虽然已经入夜,却还没有关张。张燧走近门口,便看见那夫妇二人在药柜前切药捡药,十分忙碌。想来是白日里被唤去县衙问话,耽误了生意,须得赶紧补上。

    赵老五低声对张隧道:“少爷,小的虽然见识浅陋,不敢多话,却还是觉得,这夫妇二人并不算得什么歹人。”

    张燧点一点头,迈步便进了这小店。张阿成夫妇见他进来,骇得丢下手中活计便来跪下,张燧连忙让他们起身,说道:“本官乃是随意走走,切莫如此。只是今日在县衙里有些当问之事还没问起,方才想到,故而进来相询。”

    张阿成点头哈腰:“官人若有示下,只管召小的去便是,小的这简陋之地,怎好让官人亲自来。”

    张燧笑了笑,看他店铺,问道:“这铺中寻常买卖,皆是你在柜面上?”

    张阿成道:“正是,小的浑家多在后院中整理药材,收拾屋子。今日积下活计太多,才到前头来帮一帮忙。”

    “那周氏来买药时,也只你一人招呼?”

    “不错。小的也第一次见这般端正的人物,又出手阔绰,要的尽是上等药材。”张阿成又叹一口气,“如今也不敢瞒着官人,其实那晚送药的原本该是小的,然而因那小娘子美貌,小的就多嘴给浑家说了一说,她心生妒意,便不准小的去送药,自己晚上去走夜路,小的赌气不陪,又担心她路上不周全,这才出门半路接了她。”

    那江氏恨恨瞪了丈夫一眼,对张燧道:“官人,奴家不敢隐瞒家丑,只是这蠢材确实太贪色,虽无贼胆,却有贼心。奴家怕他看见美貌女子就骨头轻,这才拦着他不许深夜过去,令他说了地址样貌,自己送的。”

    张燧心中一动:“那你到陈家见到的那女子果真美貌?”

    江氏道:“不错,是个标致的娘子,且头上插了极为名贵的发簪,实在好认得紧。不过看着也不像太年少的样子,大约是穿的那件衣衫不合身的缘故。”

    “她当日穿何衣衫?”

    江氏想了想:“仿佛是一件玄色的罗衫,绣了些花儿。”

    “那发簪又是什么样子?”

    江氏眼中发亮,叹道:“那簪子甚是华贵啊,奴家只怕一生也打不起那样的好首饰。黄金为底,又镶着珠子宝石,拼得似一朵牡丹,好看得紧。”

    张燧点点头:“你二人可说了许久?”

    江氏道:“并不太久,只送了药包,拿了银两便走。那娘子也不热络,几番呵欠,也是困了。”

    张燧点头,谢了他,又对这夫妇二人安慰几句,便出了店门。夫妇二人直送出很远,这才返回。

    赵老五见张燧离了仁济堂,若有所思,便跟上去问道:“官人,看那两人神色,应是没有说谎。”

    张燧点头:“不错,比之白日里在县衙讲的,还要清楚一些。”

    “官人可有所获?”

    张燧却不说,只抬头道:“再往前走一走,寻到范知炆的宅邸去。”

    从仁济堂往城中走,弯弯曲曲不过一刻钟,就看见一家府邸,虽然瞧着不必张燧自家的院落那般气派,然而也算端正雅致,乌黑的大门紧闭,两边燃了灯笼,正照亮中间的“顺阳遗脉”[1]四个字。

    张燧示意赵老五上去敲门,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厮脸色不悦地开了门,见是衣着寻常的两人,便是用鼻孔在看他们了。

    “尔等这般夜里来敲门是作甚?虽然我家员外慈善,也不在这个时候来布施的。”

    赵老五怒斥:“好没有眼的狗才,见了张县令还不赶紧下跪?”

    那小厮被他吼了得一抖,定睛看了看张燧,只见这俊秀后生上来台阶,说道:“你去告知你家主人,就说张燧夜访,烦他拨冗一见。”

    那小厮见张燧气度不凡,心中有些忐忑,却还不敢认定,然而正好那叫福生的小厮也过来看个究竟。只看了张燧一眼,立刻跪下行礼。那小厮吓得魂飞天外,连声告罪,赵老五又骂了他两句,令他速去通报,那小厮立刻兔子一般地窜入了屋中。福生起来,迎了张燧入内,还未走过照壁,便听见后头脚步匆匆。

    转进院中,张燧看到范知炆快步赶来,向他施礼,连声告罪。张燧对他笑一笑,只说自己夜行散心,来到他的府邸,顺道来看一看。

    范知炆将张燧请入上房,张燧看这院内,除去花草盆景,还有些兵器架,放了竹刀、长枪和石锤等物。张燧惊异道:“范员外竟然还习武,着实令本官刮目相看。”

    范知炆忙摆手道:“官人误会了,小人一介草民,身子孱弱,并不会刷枪弄棒的。这些物件原本是贱内耍的,如今犬子体弱,也带了他习练,强身健体。”

    张燧更是震惊:“你娘子竟然会武?”

    范知炆道:“贱内出身武将,父上曾任昭武校尉,因只有一女,便当做男儿养了。”

    张燧走进那兵器架,随手拿起一只立瓜锤,入手竟然颇沉。他放下石锤,对范知炆道:“尊夫人何处?可否请来一见。”

    范知炆连忙回头,命一婢子去请赵氏和公子。不多时赵氏便匆匆赶来,身边还带了一个已经束发的后生,然而个子却十分矮小,面色红得怕人,一看便是有病在身。

    赵氏与后生向张燧行了礼,范知炆又说:“这便是犬子永寿,乳名祥儿。”

    张燧点头,问道:“小公子看来体弱,不知是何病症?”

    范知炆答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据说乃是血热弄的,稍不动便流鼻血,又腹中发硬,只能以凉性汤药慢慢地调理。”

    张燧听他如此说,却看着赵氏,这妇人低头站在一旁,拉住孩儿,她穿了织锦衣衫,云鬓之上依然如那日一般戴着各色首饰,极为华贵。张燧问她道:“我有一事,需向你问询。”

    赵氏福了一福:“官人请说。”

    “前夜周氏被害,你在何处?”

    范知炆一听,脸色大变,而赵氏却似并无丝毫慌张:“祥儿那一日身体不适,奴家照料许久,甚为疲惫,早早的就睡了。”

    张燧转向范知炆:“此话当真?”

    范知炆却盯着发妻,眼神发直,竟然像是没有听见问话。张燧咳嗽一声,他才转过头来,仿若失魂落魄。张燧也不奇怪,又耐心问了一遍。

    范知炆却支吾道:“因祥儿体弱,贱内为方便照料,并未与草民同住,而是在犬子卧房外另有一间厢房,是以草民……”

    他声音愈低,后头几个字便被咽下了喉管。

    张燧心知肚明,站起身来,直看着赵氏:“明日县衙,本官愿候夫人亲来,料想以夫人之气度胆识,必定敢赴约的。”

    赵氏低头道:“事以至此,奴家要谢官人顾全祥儿。”

    她双目在儿子脸上转了一周,那后生却还懵懂,直愣愣地未曾开口。

    张燧长叹一声,道了声告辞,便大步走出范宅,竟不等范知炆相送,连赵老五都是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就这般刮风一样走了大段路,甚至在街上连撞了两人,张燧才停下来。赵老五做凶脸唬退了行人,屏息来到张燧面前,见他双眉紧皱,脸色发黑。

    赵老五道:“官人是怎的了?若是那范知炆有冒失,不如发签拘了去衙门里打板子。”

    张燧却摇摇头:“莫要胡说。先回转去,你再告知主簿与捕头……那周氏无头案,已经破了。”

    赵老五瞠目结舌,竟呆立在了当场。

    柒 玉碎终难全

    楚地秋日,落木萧瑟,一夜寒风,竟然将县衙内的几树梧桐刮落了大半枯叶。赵老五清晨起来伺候,竟然看见张燧已经穿好了新做的厚衣,站在院中看那一地的黄叶。赵老五急忙上前道:“官人,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天气又转凉了几分,官人可不要着凉。”

    张燧转头道:“昨夜少眠,今日又有事做,见你睡得好,就没有叫你,自己收拾了。”

    赵老五忙道:“官人真让小的没脸了。”

    张燧也没跟他多话,只吩咐他拿了官服来穿在外面,戴好了官帽。赵老五小心问道:“官人今日是要升堂?”

    张隧却道:“堂是要升的,却不要太多闲人来看。”

    赵老五一头雾水,只见张燧慢步来到了衙门正堂,陈鸣山与陆三虎也已经在堂上候着了,见了张燧,两人一起施礼。陈鸣山道:“昨夜老五传官人话,说是无头案已破,卑职与陆兄惊异非常,等不及官人宣召,一早便来衙门等候,却不知官人作何安排?”

    张燧道:“先要有劳陆捕头将此事相关人等一并带来。”

    陆三虎领命去了,张燧在堂上坐下,让陈鸣山在主簿位上等候。陈鸣山心急,耐不住又向张燧询问,张燧向他说道:“本案之关节,乃有太多的阴差阳错,仅断头一事,你我都已经走错了方向。但凡凶人取首级,多为寻仇泄愤,然而也有一种,便是隐瞒死者之身份。然而周氏原本手上有一胎记,又怎能隐瞒得了?”

    陈鸣山道:“这也是卑职心中所想,是以猜的乃是寻仇。”

    张燧摇头道:“若说寻仇,倒也不差,然而最为重要的却依然是隐瞒身份,不过隐瞒的却是凶人自己的身份。”

    陈鸣山惊道:“倒要请官人详示……”

    张隧道:“昨夜我已与那凶人有约,稍后便清楚了。”

    陈鸣山便不多说,只磨墨铺纸,等待记录。

    过了一刻钟,陆三虎便带了彭豆儿夫妇、张阿成夫妇、香奴及李贵回来,又招了毛十三过来。他向张燧禀道:“卑职去范府,却未见范知炆夫妇与那小厮福生,问了家人,说是二人带了小厮,已经出门,卑职便命捕快在城中搜寻。

    张隧道:“不必,他三人不时就要到了。”

    陆三虎正感诧异,却听身后有脚步身,一衙役果真带了三人进来。

    张燧道:“如今人已经齐了,关上门来,本官要细细地说一说本案。”

    木门关闭发出吱呀一声,众人只觉得一阵清寒过后,便再无一丝风动了。

    张燧一拍惊堂木,朗声道:“今日召尔等前来,是因本地所发的一桩血案,从案发至今,不过两三日,然而本官却已经知道凶人是谁。在这大堂之上,就要做个了断。”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噤声低头,不敢妄言。

    张燧道:“周氏乃是寡居,原本与范知炆有私,不过年初已定了要进范府为妾,范员外,可有此事?”

    范知炆低头道:“正是。”

    “尊夫人也点头应允,可有此事?”

    赵氏躬身道:“不错。”

    “也邀她去范府叙过几次?”

    “是。”

    “周氏何时过门?”

    “初定年后。”

    张燧顿了一顿:“若周氏未死,第二日便应再去范府相聚,可是如此?”

    范知炆点头称是。

    张燧道:“如今便来说一说周氏遇害那一晚的事。周氏以卖绣品赚钱,平日里并未多在外走动。左邻右舍也未多见她家有什么人出入,然后却未曾想香奴在对面开了茶摊,常年深夜待客,故而将周氏与范员外私情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范员外来得小心,香奴不好辨认头脸。那一夜中,香奴见到有二人分别一前一后进入了陈家,一为男子,穿了范员外的衣衫,而后者乃一女子,就是江氏,也是仁济堂的柜手张阿成之妻。”

    香奴与江氏一齐点头。

    张燧又道:“这二人,江氏已经认了,但先入内的那位男虽然衣衫相似,却并非范员外本人,此一节员外及福生都不认的。”

    范知炆拱手道:“正是,草民第二日便要等待九娘上门,前日并不必去见她,何况每次去都带了小厮福生在附近守着。九娘身死那日这位娘子那也未见福生,是吧?”

    香奴道:“确实未见。”

    张燧点头:“本官思来想去,便知这头一个进了陈家的人,便是杀害周氏的歹人。”

    陆三虎插嘴道:“官人,若是那歹人果然就是第一个进去的男子,为何江氏还能见到周氏?莫不是周氏遇害之时是江氏走后?还是那歹人挟持了周氏,待江氏走后再下手?”

    张隧道:“毛十三验出周氏死于子时末,或是更早,而香奴看到江氏则是快要到丑时了,所以江氏到来时,周氏已经死了。”

    江氏吓了一跳:“官人这么说来,莫非奴家见的竟然是鬼,哎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高声念了佛号,张阿成狠拽她衣袖,她面上一红,又低下头来。

    张燧道:“江氏,你且看看身后那位妇人,可是你当晚见过的人?”

    江氏战战兢兢回头,目光便落在赵氏身上,她眯眼看了又看,陡然间双目圆睁,骇得尖声大叫,一下跌坐在地。

    张燧道:“江氏,那日接你人参药包的‘周氏’,可是眼前之人?”

    江氏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不能出声,只死命点头。

    张隧道:“不错,那日里杀害周氏的,正是范知炆的发妻赵氏,也是香奴看到在亥时进入陈家的‘男子’。她在子时杀死了周氏,又因江氏忽然来访,不得已扮作周氏与她见面。等江氏走后,便提了周氏的头颅去丢在城外堰塘,回到家中。”

    堂上众人惊骇万分,连原本疾书的陈鸣山也目瞪口呆地僵立在桌前,而赵氏却面色如常,一句话也不说,范知炆在她旁边倒是瑟瑟发抖,汗如雨下。

    陆三虎急道:“这是怎的,请官人快快告知。”

    张隧道:“之前我多有错误,只因香奴说了先前进陈家的人穿男子衣衫,又因周氏被斩头,本官一直想那凶人乃是她另一名奸夫,且年轻力壮。毛十三检出周氏已经有了三月身孕,周氏又深夜寻来药铺的人,便以为她是为了打掉胎儿。这样整桩案子就通顺了。不想江氏证明,周氏要的药非为打胎,反而是为养气,本官的推想就错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本官觉察异处是因众人叙述中关于周氏所带的八宝发簪。先是彭豆儿夫妇说周氏喜爱头戴那簪子,后又有江氏说那发簪,本官便想,若是未见过周氏之人,只认那簪子,加之一笼统说美貌的娘子,岂不是极容易认错?江氏给周氏送药,乃是因为其夫张阿成说了周氏相貌打扮,并不认得本人,因此她只需见赵氏插了发簪,便认其为周氏。而江氏,是唯一在陈家见过赵氏的人,可认她在陈家。这么一来,之前所猜度的种种皆与实情南辕北辙。”

    陆三虎点头道:“官人说的极有道理,那么如官人所想,此案来龙去脉当是如何?”

    张隧道:“周氏嫁入范府为妾本无甚过失,然而她为人却颇有心机,又怀上了范员外的骨肉,竟起了夺占家产之心,还未入府,便盘算谋害范家独子。此事为赵氏所知,怎能容忍,便在那日里换上范知炆的衣衫前去私下问罪,随之将其杀害。不料她还未离去,江氏就来送药,赵氏不及离去,只好换上周氏衣衫,戴了发簪前去见面。等江氏走后,她为遮掩,便斩下周氏头颅,丢在水中。所以断头与其说是泄愤,倒不如说是怕江氏若来认尸,发现死者并非自己见过的人。”

    陆三虎道:“官人,卑职还有几点不明,还要请官人说得明些才好。”

    张隧道:“你且说来。”

    陆三虎道:“其一,周氏谋害范公子之事,官人是怎么知道的?其二,赵氏乃一介妇人,怎的能这么利落斩下周氏的头颅?”

    张燧答道:“之前范知炆说周氏已经去家中数次,定然是见过范公子的,而范公子从小便有血热之症,人参鹿茸一类药材,便是大忌。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周氏要去一新开的药铺采买上好的人参,昨夜见了范家公子,这才明白周氏的企图。只需将人参研磨做粉,加入范公子的药中,便可令他血热之症更甚,若是鼻子血流不止,失掉性命也是可能的。若是她要自己吃些补药,在城内别家药铺去买,不是更好?只恐教人认出,将来范公子出事,便可追查。仁济堂新开,张阿成夫妇并不认识她,自然也就稳当一些。”

    陆三虎连连点头。

    张燧又道:“昨夜我在范府,又发现赵氏原来竟是武将之女,虽然是女子,所使的兵器却是男子也不能及的,因而一剑斩下周氏的头颅并非不能。”

    陈鸣山也忍不住插嘴道:“官人,赵氏若真扮作周氏,怎的敢笃定江氏不认识她?”

    张燧道:“那日江氏说的,只认是个美貌娘子,然而却说不觉得年少,又说穿了件玄色绣花罗衫,正与李贵捞上来包裹头颅的衣衫相符。那发簪江氏记得清楚,可见是赵氏用周氏的衣服穿在身上,又戴了发簪走出去见他,江氏便已经自己认定了眼前人是周氏。赵氏也不必表明身份,只需江氏开口,再说自己是周氏或是周氏亲眷都不费力。”

    陈鸣山点头:“那么江氏走后,她再脱下衣衫包了头颅,也带走了发簪。”

    张燧又道:“范员外,你是何时知道发妻杀害未过门的妾室呢?”

    范知炆猛地抬头,汗珠滚滚而下,颤声道:“如今草民不敢隐瞒,昨夜官人来后,草民抬头一望贱内……就……就已经知道她杀害了九娘……”

    张隧道:“莫非你是看到她头上的发簪才知晓的?”

    范知炆双腿一颤,咚地跪下了。

    此刻众人都齐齐看向赵氏,只见她依然不见惧色,反而款步向前,向张燧深深一福,伸手拔下头上的一支发簪,高举道:“官人说的应当便是这个了。不错,这正是奴家从周氏头颅上拔下来的,然而此物原本是奴家的陪嫁。”

    她神态坦然,倒似理所当然。

    陆三虎斥道:“你这毒妇竟敢如此大胆,还不跪下认罪?”

    不料赵氏反而倨傲,大声道:“奴家乃是堂堂昭武校尉之女,所做之事也是为护独子周全,何罪之有?周氏原本就是下了定的妾室,未过门竟敢谋害嫡子,我身为主母,惩戒她有何不对?”

    张燧劝退陆三虎,对赵氏道:“如今你也认了,且说说当日的情形。”

    赵氏对张燧依然恭敬,先行了礼,这才说道:“官人心细如发,推定无错,已将大半事实说出。奴家也无甚可瞒的。之前周氏初来,我见她年少美貌,又温婉伶俐,着实满意,便邀她来家中多次相聚,不料后几次,每遭她来,祥儿便要犯病。我心中存疑,终于在药渣中翻出了一些人参碎须子。我心中极为恼怒,又不好对外子明言。前几日她又要来家中,我便在前夜去见她。”

    “你特意穿了员外的衣衫。”

    “不错,我为避人耳目,穿了外子的衣衫,我二人早已经分房而睡,他并不知晓我私下外出的事,连家中其他人等我也避开了。我来到陈家,敲门进去,周氏见我颇为惊讶,她聪明得紧,自然猜得到我为何而来。我问她是不是谋害了祥儿,她居然只轻描淡写告了罪,又说是鬼迷心窍。我观望她衣衫穿得松,才问她是否有了身子……这贱人竟然承认,并说祥儿身体弱,不定早夭,她腹中孩儿能继承范家血脉!我只气得头昏眼花,这贱人平素里装得乖巧,却在不见旁人的时候才露出蛇蝎心肠。更气人的是奴家竟看到外子竟将八宝发簪都送与了她,那本是奴家的陪嫁,是娘亲所赠!奴家便向她索还,她却说外子送来的,并非奴家之物,她常年戴着,绝不送还。奴家一时激愤,夺下发簪顺手插进她的脖子。那贱人倒在床上,只翻腾几下便断了气。”

    “这时江氏来了?”

    “不错,奴家听见敲门,一时着急,转头就翻出周氏的衣衫换上,遮掩血迹,又将簪子插上头来去开门。这位娘子果然开口就将奴家认作了周氏,甚是殷勤,送了药包,又说了几句,奴家故意做出疲乏的样子,她便走了。奴家打开药包一看,又是人参,更觉得周氏这贱人该死!然而奴家已然在柜手娘子面前露了真容,深恐她会来认尸,更何况奴家决意将簪子带走,断不能让认尸的人一眼便望见她头上没有了八宝发簪。于是奴家去厨房中选出剁肉的刀,切着脖子的伤口砍下了她的头,然后将刀扔在水井之中,将头拿衣裳包了,走在暗中,想去城外扔到乱葬岗上。不过奴家走到堰塘边上,实在太疲惫,便将头颅扔进了水边,料想这水里泡过,捞起来也难认了……”

    张燧指着李贵道:“若你果真扔去乱葬岗,或许就不会被此人捞着,也能多藏几日。”

    赵氏长叹:“百密一疏,这都是奴家一念之差。”

    张燧又道:“听来你却不是为杀人之事悔过,若你当初发现周氏有毒念,为何不令范员外知晓?”

    赵氏看了范知炆一眼,那人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蔑视道:“官人有所不知,奴家虽是妇人,却自幼好强,嫁入范家后便知外子不善持家。奴家不忍看家产衰败,便既主内,又主外。后又有了祥儿,更是全副精神都倾注在这独子身上。外子非但不能分担,反而寻花问柳,可谓薄情寡义,毫无心肺。奴家对他看在夫妻一场,也有愧于心,便少于拘束,他要纳妾也是允的,不想竟招来毒妇!他性子软弱,连奴家的陪嫁都敢偷拿了出去,早晚被那贱人迷惑了害奴家母子。故而奴家虽错手杀了周氏,却并无一丝懊悔。他已经许久不曾正眼看一看奴家,奴家这两日都将八宝簪子戴在头上,借以警告与他,他竟未发现,直到昨日官人来访……”

    赵氏收了声,又狠狠剜了范知炆一眼,啐道:“废物!”

    她这一番话讲完,众人心头如隆隆地下了几个旱地滚雷,各种滋味杂陈,都只觉得有满腹话说,却又说不出来。

    张燧命衙役将赵氏手中的发簪呈上来,见那发簪果然做得精细华贵,玛瑙珍珠宝石嵌入黄金底座,拼得极是美丽。虽然擦得干净,然而细看那缝隙之中,依然有暗黑色的污渍,想来就是血迹。他心中暗叹,一拍惊堂木,对赵氏道:“娘子果然女中丈夫,果决得很!此案已然清楚,只待捞起井中的刀,便可结案。供状可录好?”

    陈鸣山连忙起身道:“好了。”

    张燧又问赵氏:“你可愿画押?”

    赵氏点头:“事已如此,奴家自然认罪,然祥儿奴家委实不放心,不敢求官人绕过,却要求官人顾念奴家爱子之心。”

    张隧道:“国有国法,按《宋建隆重详定邢统》,正妻伤妾室、婢女,比伤常人罪减二等。周氏虽定为范家之妾,却未过门,名分尚不完全,因而赵氏为主母,又是错手,杀人死罪可免,却不能不论。我断你徒半年,杖二十,可服?”

    赵氏泣跪叩首,口中连连称服。

    张燧至此一拍惊堂木,沉声道:“退堂。”

    束尾

    周氏的断头案结案之后,不久便立冬了。赵氏认罪画押,挨了板子,稍做医治便进入牢中服刑。期间范知炆送来药水衣裳探望,又跟着牢门与赵氏说了许多话,最终便抹着眼泪出去了。之后每日料理大小事务,虽然也依旧庸碌,倒也比从前管事一些了。范府中人常常来给赵氏送些衣物美食,又说起范知炆种种,赵氏静静听了,点头不语,只问公子身体。不论好坏,最后都只躲念几声佛,其余时间只闲坐诵经,也不必提。

    眼看着天气一日日地凉了,永安县倒是安生了。自毛十三领赏回去后,新来的仵作邓仓满也到任,然而县内却无什么大案。张燧不理刑狱,便可专心政务,每日依旧操劳。

    冬日初雪刚下,便有成都来了家仆,带着张燧之父张大成的手书,说是料想张燧在任上,不能回家过年。虽是独子第一次不能在膝下尽孝,然而张大成也知忠孝不两全,甚是欣慰儿子成为一县之父母。唯愿儿子兢兢业业以报圣恩之外,也能够顾念身体。随信又送来银票数张,家仆言道:员外知道县令俸禄不多,公子不能如在家一般花得随意,便特地带来一些补贴,请公子万万不要太节省了。

    张燧赏了家仆,私下里读了老父亲手书数遍,这一日在书房中提笔要回复,忽然对在一旁磨墨的赵老五问道:“那赵氏在牢中还在念经?”

    赵老五想了一想,才记起那人,点头道:“正是呢,她虽然不悔,却也怕报应在范公子身上,便日日念经了。”

    张燧叹道:“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一时间,竟然有些酸楚了。

    (完)

    注释

    [1]范姓起源之一,南北朝顺阳郡范氏,是大氏族,反正就是有点攀远祖的贵亲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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