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忧心忡忡。转而一遍遍地拨打着她的手机,不料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头蔓延开来。夜晚,我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马丽音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再有半年我们就要毕业了。也许我会报名做一个志愿者,去遥远的山区教书。做一个山村女教师是我孩提时代的理想。一想到这些,我就莫名地兴奋起来……
马丽音最后邮件的字里行间中,找不到半点异样的痕迹。可我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
万般无奈之下,我给杨干发了邮件:“马丽音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我劈头就问。
杨干很快回复:我说不清她出了什么事。
你说不清她出了什么事。这是什么话?出事与没出事之间应该是界限分明吧!杨干,我都快急疯了,你小子还跟我玩文字游戏。
杨干回复:等你回来再说。
杨干的回复让我陷入更大的惶恐之中。这么说马丽音是真的出事了。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所以,杨干说不清。而远在异国他乡的我,却只能耐心等待杨干去弄清原委。这期间,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天数次地打开邮箱,查找杨干的邮件。
半个月过去了,杨干没有给我发来只言片语。我那病态般的狂躁一下子爆发了:杨干,你还活着吗?马丽音的事你弄清楚了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跟我联系。你还是我朋友吗?
杨干回复:等你回来再说!
天哪,等我回来再说。我还有两年半才能回国!我再次给杨干发邮件:马上告诉我,马丽音出什么事了!
没有回复。
我多次往宿舍里给杨干打电话,居然一直没人接。我打杨干的手机,他的手机也停机了。
我也曾有过给教授打电话的念头,但多虑的天性,让我意识到这是个极其莽撞的行为:去问一个父亲你女儿出什么事了?真是荒唐而又愚蠢。
我发疯地在键盘上敲着杨干的名字,鼠标快速地点着“发送邮件”。但这些邮件都如沉大海……
唯一的信息来源中断了。夜深人静时,我常常一个人来到阳台上,遥望着天际那一颗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试着猜测远在白云师大的马丽音究竟出了什么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做着同一个梦。
漫长的三年终于熬过去了,我乘坐的国际航班到达北京机场后,本想停留两天,去看望居住在北京市区的姨妈。但因为梦牵魂绕的马丽音,就又买了机票,马不停蹄地直奔白云而去。
夜晚,正处在暑期的校园变得异常静寂。
我怀着莫名的惊慌,来到马丽音家的大门口。大铁门紧闭着。二楼窗前低垂的纱幔泻出柔和的灯光。
这灯光是来自马丽音的房间吗?我心头漫过一阵惊喜,但随即又是不尽的沮丧。因为我看到了教授夫人那柔弱的身影映在纱幔上……
我的手情不自禁地触到了门铃,却终没敢按响。这是教授的家啊,我有什么权利不经邀请就冒昧闯入?
我无处可去。父亲的新家离我是那么遥远。
我朝着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走去。宿舍里黑着灯。杨干这小子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在雷雨到来之前,我居然用一直保存在箱底三年不曾用过的钥匙,打开了宿舍的门。
房间好像很久没有住人了。又像是我和杨干刚刚离开这里。窗台、桌椅上到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房间里所有的一切,仍是我记忆中的老样子——杨干的床还是那么凌乱,卧具全堆在上面。我自己的床上,毛巾被方方正正地叠在一角,两本旧杂志整齐地放在枕边。床单是走前的头两天换的,落满了灰尘,却没有皱褶。
我又累又困,只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便躺到了床上。
看来,杨干这小子没有走远,他拿到硕士学位后,很可能选择了留校当助教。他是个孝子,深知分别从工厂退休和下岗的父母供他上学有多么不易。因此,并不好高骛远。从床铺上摊开的卧具看,似乎他一直住在这儿;从房间里呛人的霉味和厚厚的灰尘看,他又像是离开这里很长时间了。只是,换了工作单位,为什么不把行李搬走呢?黑暗中,有那么一会儿,我瞪大眼睛,看着杨干的床铺琢磨着。渐渐地,两眼开始打架。
我说不清是那个梦还是雷雨声将我从酣睡中惊醒的。
我躺在那儿,再也无法入睡,身穿白色睡袍的马丽音老是在我的眼前飘着、飘着,行踪不定,让我欲近不能。
我去看杨干的床。我突发奇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和马丽音一起私奔了吧!这张保留着原样的床,分明在诉说着主人离去时的仓皇。
妒火让我霍地坐了起来。奇怪,以前我为什么没往这方面想呢?杨干和我一样爱着马丽音,这我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我和马丽音走得太近,他才退出。那么,在我离开之后,当倍感孤独的马丽音向他寻求温暖时,他会不会向马丽音敞开自己爱的心扉呢?为此,无论是马丽音还是杨干,内心里都认为是背叛了我,对我怀着一份愧疚,所以,他们与我断绝联系,一起报名做志愿者,双双逃往偏远的山乡……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样的结局我不能埋怨任何人,因为我和马丽音之间没有任何承诺。可我真的很爱她啊,几乎没有什么理由。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爱情天空的星星陨落了。
远去了,曾经有过的恋人和朋友。
窗外雷声、雨声已渐渐消失。我躺在那儿,心灰意冷。我想,从此马丽音再不会走进我的梦了。
我决定回北京的姨妈家。
借着黎明的晨曦,在人们还没醒来之前,离开校园。我甚至不打算再回到这座城市。漫长的假期中,我有足够的时间在京城找份工作。
我把宿舍的钥匙放到桌上,拿起手提箱,走向屋门口。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我放下手提箱,站在那儿,狐疑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屋里有人吗?”一个低沉而又稳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教授?我差点喊出声来。
我慌忙打开门。晨光中,教授两手抱胸,站在门口。三年不见,他仍是那么风流倜傥,唯一改变的是,无情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细密的皱纹,这让他更具成熟男人的魅力。
“昨晚我从办公楼回来,看到这里有灯光,就想可能是你回来了。”
“本来,昨晚我想给您打电话——我天黑时才回到学校——整理了一下房间,后来,又下起了雷阵雨。”我像是在背诵流水账。
教授看着我面前的手提箱:“你好像又要出门?”
“啊,是的,我想去北京探亲。”
三年后的师生相见,没有任何客套,仿佛我们昨天才分手,教授就像他平时讲课一样,立刻切入正题:“如果你不急着赶路的话,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
尽管我知道他要跟我谈什么,尽管我已不想再听有关马丽音和杨干的事,但习惯于服从教授的我,还是点了点头:“我可以坐下午或是晚上的车。”
教授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们去春江美食城吃早茶。边吃边谈。”
我刚锁好房门,教授就把车子开了过来。我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
教授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问我:“李光,你在国外学会开车了吧?”
“第一年就拿到了驾照。拣了一辆二手车开着,要不进出太不方便。”我说。
“这么说你已开了三年车,算是老司机了。美国对驾驶员的要求很严,你的驾驶技术应该很棒了。”
“只是凑合着能上路吧。跟教授您可没法比。”
“可我现在一摸方向盘,就莫名地紧张。”教授若有所思地说。
我扭过头看着他。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发动了车子。
春江美食城是一家南方人开的餐馆。
我们坐定后,教授便拿过菜单,点了春江绿茶、细米莲子粥、单面煎蛋、虾饺和青丝萝卜酥。点罢,他又把菜单递给我。除了皮蛋粥外,我要了跟他一样的点心。
放下菜单,教授问我:“李光,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一次。是我……父亲带我来的。”我说。
那是一顿伤心的早餐。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为了解除我的“误会”,把我拉到这里“讲和”的。我不想提起父亲,但又不愿对教授说谎。
教授的神情有些阴郁:“看来,你父亲还是爱你的,带你到这种地方吃饭。而我,从没带马丽音来过这里。”
教授的脸色让我心头一紧。为什么提起马丽音,他变得黯然神伤。这更加印证了我昨晚的推测。马丽音的确是跟随杨干远走他乡了。而教授的别一番柔肠,则是慈父在她一意孤行、不辞而别后的思念与牵挂?
我把目光移向别处,尽量不去看教授的脸。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着教授的“下文”。
终于,教授端起小巧的细瓷茶杯,抿了一口:“李光,也许你在国外已经听说了马丽音的事?”他抬眼望着我。
我神情落寞地说:“我不知道马丽音出什么事了,教授。她已有两年多不跟我联系了。”
教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光,马丽音她根本无法跟你联系。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我呢?”
“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事情已过去两年半了。”教授用缓缓的语调说,“是马丽音即将走出校门的最后一个学期——不幸发生前没有任何征兆。那个周末的晚上,马丽音开车送她母亲去宾馆看一位从上海来的老朋友。回来时,夜已经深了,马路上行人很少,马丽音加大了油门——当时,天正在落雪,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灾难就在这一刻降临了……”教授说不下去了,他用苍白的双手抵住了额头。
随着教授的讲述,不祥的问号在我脑海里碰撞着:灾难降临了?是什么样的灾难?发生了车祸吗?马丽音她受伤了还是不在人世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我原以为只是移情别恋,只是仓皇地出逃,没想到会是可怕的车祸,会是流血和死亡。
我的眼前一阵眩晕,视线变得模模糊糊。下意识地,我用两手撑着桌角,才没让自己瘫倒在椅子上。
“马丽音她……是受伤了,还是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怯怯地问。
远远地,飘来教授那令人心碎的声音:“她还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因为,那场车祸让另一个人变成了残疾。更让我痛心的是,马丽音在撞伤对方后,没有停车救人,而是作了错误的选择:肇事逃逸……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失去了理智。就这样,她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的刑……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学开车,可在你走后的第一个暑假,她很寂寞……我懊悔至极……”
“这么说,马丽音她还在监狱里?”我无望地问。
“半年前,她从监狱放出来了。是提前释放。一是因为她在狱中表现较好,再就是我帮她托了关系。”
“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乡下的一个朋友家里疗养。出狱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
“我能见她吗?”
“恐怕不行。我不想冒这个险。”
“教授……”
“李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作为马丽音曾经的男友,你还想着她,我很感谢你。但作为马丽音的父亲和你的导师,我不仅要为马丽音负责,也要为你的将来负责。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谈这个问题。请你忘记马丽音吧!你们已经没有了继续交往的基础。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一事实,可马丽音的确犯过罪,坐过牢,还有,她连大学毕业的文凭都没有拿到……”教授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教授,我还是想去见马丽音。即使我们分手,也要见最后一面。”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
教授的神情变得一如他在课堂上一样威严:“李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现在,你去见马丽音,只能给她增加心理负担,让她的情绪变得更糟。所以,你要像男子汉那样来个干脆了断。如果这让你感到痛苦,你可以在家休一个长假;如果你无法抹去那段记忆,可以到远离白云的城市去工作。你考虑一下,到其他城市工作,我可以帮忙。”教授的话戛然而止,他站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这太荒唐了!马丽音开车撞人——马丽音肇事逃逸——马丽音被判刑两年零六个月……我得去见马丽音。我必须听她亲口告诉我,我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失魂落魄地冲出春江美食城。
我飞奔着去追寻走向停车场的教授。
当那个潇洒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时,我一个箭步蹿到了他的前面。教授一怔,站住了脚。
我情绪失控地伸出双臂,拦住他的去路,嘴里嚷着:“教授,求你告诉我马丽音在哪儿?让我去见马丽音吧!我要见马丽音,我一定要见她……”
马路上,有行人朝着这边张望,却没有人围拢过来。
教授朝四周扫视了一眼,而后愤愤地怒斥我:“你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路——这是美国大学教你的?你给我走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让教授师道尽失。可我已失去了理智。
“教授,求求你,让我去见马丽音。我保证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伤害……”我快要哭出来了。
教授没有理睬我的哀求,一把推开我,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
我焦急万分地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教授……”
教授扭过头,声调突然变得凄楚而又哀伤:“李光,你想把我逼到何处呢?你就一点也不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良苦用心吗?马丽音出事之后,我们这个家再没有过幸福和欢乐,我妻子为此住进了医院,我自己也差点被击垮。现在,她总算从监狱出来了,我把她送到乡下去‘疗伤’。这也是她自己的愿望。一个大四女孩,在出了那种事之后,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几乎丧失,你以为她还想见你?请你设身处地为她为我想想吧!讲一点人道吧,李光,别再逼我!就算我求你!请你离开校园,远离马丽音,再也不要回来……”
我绝望地松开了手。
教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停车场。我被丢弃在路边。
见不到马丽音,我决不离开这里。像教授安排的那样,匆匆地永远地离去,是我的感情和理智都不允许的。我爱她,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假如我这样走了,就等于把我的生命扔在一片荒无人迹的沙漠里。
我几近绝望地躺在小屋木板床上。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想着能见到马丽音的途径。在我和马丽音所熟悉的人中,除了教授、教授夫人,应该就是他们家的保姆胡巧巧了。但那个乖巧的鬼精鬼灵的小妹,即使知道点消息,恐怕也不会轻易告诉我。去找教授夫人吗?这是不是太唐突了?让那位高贵的夫人背叛她的丈夫,反过来帮助我,于情于理都行不通。
我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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