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部级是否够得上国家级,阿布不太清楚,反正在他眼里来看演出的部委官员都算国家级领导人,说出去可不得了。阿布以前可不在意这些。
《夸父》最初不被看好,一口气演了五场,几乎成了这个月国家大剧院上座率以及受关注度最高的演出。就剩最后一场了,不出意外的话,阿布跟这部影子舞剧要火了。
之前不断听说某某知名人士前来捧场,就坐在第几排第几个位子上,还有美国驻华大使,算是外国领导人,带夫人一起来的,要不是秩序不太好维持,老两口本来还想上台跟演职人员握手拍照,像是给大伙的一种褒奖。
首演结束时看到的那些警察不是冲谁来的,估计就是为维持秩序,保护领导。早知道阿布就不胡思乱想了,不过他也没办法,即便没警察在也一样会紧张。
熬到最后一场,上台前阿布已经在琢磨要感谢的人了,许娜不必说,最重要的还是影子,还有找回影子的蔡梓。之前给蔡梓快递了几张票过去,人来没来他不知道,也没顾上问,试想她坐在台下看到幕布上变幻舞动的影子,心里应该也很有感触。其实阿布到现在还不清楚蔡梓当时是怎么说服影子回到他身边的,就像变魔术,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一道黑影慢慢靠近自己,等完全贴在脚上,便恢复了以往的轮廓,一看就只属于自己。
阿布从头到尾都绷着一根弦,足足为影子捏了把汗,祈祷别再出岔子。好在演到这个份上,心放下了,自己也放开了,终于该说一句,影子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这部戏。
结尾的高潮段落,阿布舒展着身体,尽情享受这最后一点属于他跟影子的时间。差不多两个旋转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透光幕布上什么也没有了,跟梦里似曾相识,阿布没停,不能停,继续着之前的动作。或许是因为足够专注,整个人还处在忘我的状态里,按说没法注意到别的细节,可幕布上的确什么也没有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抽紧,一只脚原地画着圈,支撑脚差点没踩稳,接下一个转体时再扫了一眼,影子又在幕布上面了…
一会有,一会没,闪烁般时隐时现,眼见它不受控制地在幕布上滑步跳跃,跟阿布不再同步,仿佛成了另一位舞者,没等阿布反应过来,台下就涌来掌声,像成堆的秋叶在翻卷,听得出来那不是喝倒彩,高潮里又迎来一个小高潮。
幕布升空的时候,阿布浑身被汗水浸透,才发现台下好多穿公安制服的人,不只站在出入口,还有坐着的,再仔细一看,几乎每排都坐了不少警察,他们来看演出吗,没听说是公安专场啊。
阿布的眼神模糊了,像一台摄影机横着甩来甩去,镜头扫到的画面纷纷看不清楚。眼前黑下去时就像黑场,最后一瞥就是看到脚下的影子又消失了。
(2)
打开门花了很长时间,三星智能电子锁太牢固,整个过程中一直滴滴滴滴叫个不停,公安人员本来还打算联系厂家,无奈客服电话里全是自动播报的等待语音,不等了,干脆上家伙直接撬吧。
最先进屋的是一个叫小宋的年轻民警,今年刚分过来,曾在特警队待过四年,老家是山东威海的,要不是父母强烈要求,他本来想回老家,在当地派出所找个工作不难,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节假日都歇不了。他不喜欢北京,除了交通,还有空气,过敏性鼻炎加支气管炎这两样痼疾让他没好受过。时间久了,拿自己的话说,不光呼吸受影响,连嗅觉都下降了,总觉得鼻子里堵了什么东西。
担心的事迟早会发生,老刑警们往往有这个意识,小字辈们也慢慢养成这么考虑问题的习惯,一股臭味混杂着燥烘烘的干热几乎将他推出门外,小宋的嗅觉被击透了。
没一扇窗是开的,密封严实的像个闷罐,一直听说这栋高档公寓的中央空调不错,果不其然,屋里犹如夏天。
地上怎么就一只鞋,Yeezy Boost,小宋认识这个牌子,正品得五千多块一双,抵他一个月工资。他犹豫了一下,站在玄关处回头瞧一眼身后的老柴,老柴比他年长起码三十岁,一辈子遇过不少事,但侦办的案件顶头了不过是打架斗殴、入室抢劫,年纪大了倒迷上韩国犯罪片,每周末都托女婿给他下载到pad里,就着生普洱和廉价烟,美滋滋地找刺激受,从没想过真能碰上什么事儿。老伴常庆幸他也就一年时间了,公安干了一辈子,平平安安回家,清闲的退休生活比什么都强。老柴黑着脸往里走,肩膀擦过小宋时也停了一下,甩一个眼神过来小宋立马明白了,要留神脚下,接着拿起对讲机赶紧跟所里联系。
对讲机平时用都好好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滋啦滋啦响个不停,正要摸自己手机,就听老柴在里头嚷了一声,赶紧的!
进玄关以前老柴的直觉其实就不对了,可他不信那个邪,说他运气好也行,气场正也罢,年轻时没遇上过,到老了也遇不上。可味道太大了,大到蜇眼睛,伸食指捅开卫生间半掩着的门时,脑袋立刻就炸了。
有人死在了这里。事情不简单,起码好几天了,发现得太晚,血都流干了,后脑勺上三个大洞赫然可见,像三个漩涡,并不稀疏的头发也掩盖不住那被凿开的深色痕迹。
老柴屏住呼吸后退了一步。假的,都是假的,看过的那些韩国惊悚片在这一刻变得不再刺激,以后也刺激不到他了。
是Yeezy Boost,另一只穿在脚上,小宋吓地喊了一下,没喊出声来,像是有痰噎在嗓子眼里,不全是因为见到惨不忍睹的尸体,也不是因为清晰地闻见四处延伸的血腥味,而是意外地发现开锁用的其中一件工具竟然还攥在自己手里,仿佛那三个大洞就是被手上的撬杠给凿开的。
在更多公安人员抵达这里之前,小宋和老柴半步都没挪动过,窗户也不敢开,眼看着凝结而成的水珠一道一道贴着玻璃滑下来,穿过玻璃往外就是灰蒙蒙的霾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散尽。
消息传得挺快,先局限在这栋高档公寓,然后传到了纳兰现代舞团,阿布是最后知道的几个人之一。
纸包不住火,阿布不由得想起这句话,小时候爸妈吵架,他妈总那么说。这么多年过去,这句话都没再出现过,今天不由得想起来,令他手脚冰凉,脖子和胸口一阵奇痒。新星死在了自己家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陨落在了自己家的马桶前。
(3)
十四日下午五点半许娜从外面回来,堵车堵了一路心烦意乱,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知道有人来过了。钥匙还插在门上她就转身往电梯那儿跑,两个警察从电梯里出来拦住她,许娜反倒不慌了,比自己想象要淡定。
现场照片摆在她面前的时候,许娜依旧没有表情。惨吗?惨吧,警察盯着她低垂的眼神,边说边琢磨,从首演到现在得有一个星期了,这女的是怎么过来的,她能睡着觉吗。
阿布认识许娜这么些年,她做任何事都不意外,杀人也不意外,就是太狠了,他不愿相信,有指纹也不愿相信,但又不敢怀疑,可能是怕跟自己有关,在他看来就是跟自己有关,像揣了个秘密没法跟任何人讲。
许娜承认了,并非有指纹才承认的,是一开始就招了。
律师告诉阿布说她认罪态度良好,就是给他提供的细节太少,律师希望到时候辩护她在第一时间有自首情节,看能否争取个死缓。
阿布问起许娜杀人的理由,律师摘下眼镜拿一张抽纸擦拭,憋出五个字,冲动杀人吧。怎么最后带个“吧”字,含糊什么?律师没顾上回答,两块镜片让他越擦越花,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能打好官司吗,阿布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自己这么说的,反正我不太信。律师摇着头。
阿布跟着摇,不甘心听到这么潦草的答案,你是律师你都不信,是你工作没做到位吧,往下怎么帮她?
我再想到位帮,也得她配合不是。律师终于把眼镜架上鼻梁,努力睁了睁眼睛,像是在瞪阿布。
阿布去见许娜时做好了当这是最后一面的准备,原本没想过要为许娜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反正许娜所有决定他都没法改变,隔着玻璃都不想看她的脸。许娜让阿布回去吧,蓦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学六哥的口气。
阿布坐着不走,也不说话,一旁的看守连看他好几眼,挂钟上的分针又走了好几格,直到许娜又敲了一次玻璃,才把视线挪到她脸上。
我想过,来了之后先问你一句为什么,又俗套又没意义,人都死了。我最怕什么你知道吗,我问一句为什么,你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为我,千万别这么说,我受不起,为了我杀人,你疯了吧!跳不了男一我还不活了?我他妈就是出去卖,去夜店做鸭,让gay搞我,也不会活不下去的。又不是非要当舞男,狗屁舞蹈艺术家,舞男在哪儿不能干。人家新星再抢我饭碗再操蛋,死也轮不到你成全,我说了我想过弄死他,不爽的时候真想过,断胳膊断腿我做得到,可轮不到你来帮我。
许娜噗嗤一下,把笑憋住了,真成全你一次,有什么不乐意?
恶俗电视剧桥段啊,我犯不着!
许娜不憋了,仰头苦笑。
阿布几乎把鼻尖贴在玻璃上,律师说你不配合,抗拒一切帮助,我觉得你是麻木了,可再麻木也不至于把话听反吧,你这是摆明了作死,别忘了《夸父》是你的命,舞台是你的命,不是我的,我成不成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
阿布说到最后居然声嘶力竭,自己没意识到。
真矫情,许娜语气里透出不可思议,赶紧滚吧。说完她起身,简直在扮演六哥,这感觉真过瘾,只是内心的满足感紧接着又被戳了个窟窿。跟六哥不同,这次回头的是她,玻璃的另一边空了,阿布一刻也没多逗留。
出了看守所阿布突然明白,一切像是安排好的,影子没了,小橙没了,许娜也要没了,好在他还有《夸父》,还有一片耀眼的舞台和秋叶翻卷般的掌声,可它们很快也要没了。
(4)
阿布把睡袋扎得很紧,躲在里面不透气,最好能直接昏睡过去。睡前明明关了手机,却还是被铃声吵醒。最近接到不少陌生电话,《夸父》演成以后尤其如此,每次得聊上一两句才能分辨出对方是媒体或是别的什么人。
又是黄警官。上次辨认尸体两人不欢而散,便没再联系了,让阿布意外的是,黄警官说他看过演出,还是自己买票去看的,就是最后一场。阿布觉得那是自己发挥最差的一场。
那天实在开眼啊,最后,很棒…黄警官或许隔着手机竖起了大拇指,言语贫乏到想夸都不会,想必没什么艺术修养,不过也正常。
只有阿布清楚最后是怎么回事,从影子的隐现、闪烁到消失,竟然成就了一部作品的神来之笔。歪打正着有时候比处心积虑管用。
黄警官显然不是来谈创作的,口气很快一转,让阿布过去一趟。
一见面黄警官就掏出一根烟横在鼻孔下闻了闻,不经意道,看你也不着急。
一吵架就不联系,家常便饭。阿布说这话的时候双目愈发无神。
你觉得她会在哪儿?黄警官边问边摆弄打火机。阿布摇了摇头,穿过他的肩膀往远处看,墙上挂着一副城区地图,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建筑标识,如麻般杂乱,跟他此刻的心里一样。
见阿布没话,黄警官又问,你们俩因为什么事儿吵?
隐私你们也管?
管不了,就了解情况。黄警官把烟放下,端起被冷落许久的茶缸,吹开浮在水面上的碎茶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下咽的声响如同车轮碾过减速带一样“咯噔”一下。
她回国前吧,就普通吵架。你没谈过异地恋你不懂,隔着太远了难免的。阿布又把目光抛向窗外。
难免的。黄警官点着头重复着他的话,重新拿起烟叼嘴里。
对了,你之前说谁报的案?阿布主动开了口,并提醒黄警官把烟叼反了。再次放下烟,黄警官有些烦躁,见烟头被嘴唇边缘的唾沫浸湿了,索性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说,就是她发小,人家婚礼没几天还惦记着朋友,这人她没白交。
阿布冷笑一下。
直说吧,查到了,李晓橙的确是在20日下午到的T3,有入境记录,不过你应该记错航班了,起码搞错了落地的时间。
阿布一怔,有监控吗?
有,黄警官顿了一下,不过只有一部分。
什么叫一部分?
从下飞机到入境口这一段拍到了,之后就没了。
阿布更糊涂了,怎么就没了?
黄警官叹了口气,把烟灭掉,向他叙述了一遍。
阿布总算听明白了,小橙过了入境口,一路走到领取行李处,进了附近的一个洗手间,之后就没再出来过。
你也可以理解成,监控最后拍到她进了洗手间,到此为止。黄警官补充道。
阿布脑中一阵轰鸣,是灵异事件?
黄警官没接茬,接着说,洗手间我们派人去看了,也问了当天值班的保洁,没有线索。
洗手间有后门吗?问完阿布觉得多余,总不能从下水道走吧!
黄警官沉默了一下,或许是觉得阿布这个近似玩笑的表达有些可笑,然后说,对了,也没她的行李。
监控呢,谁拿走的行李看不到吗?
监控再多也多不过人和行李啊,何况我们也不清楚她行李箱长什么样,如果你知道的话,可能会对接下来有帮助。
迟疑了十来秒,阿布突然反问道,就是说她一直没离开机场?
没法下这个结论,但的确很蹊跷。黄警官竟然用了蹊跷这个文绉绉的词,估计在他心里徘徊了好多遍。
阿布有太多疑问不知怎么说下去,憋了半天,问然后呢?
没然后。
你们继续查呀!
调查当然会继续,毕竟立了案嘛。你这边有什么新情况?黄警官又点上一根烟。
没有,完全没有。阿布的口气像在赌气,紧接着又说,别再问我急不急了,我着急也没用,你也别逼我往不好的方面想,我受不了。咱都别绕,你们要查就继续查!
黄警官没有回应,阿布以为到此为止,黄警官又问,你们舞团那个跳舞的男演员…
你说新星?说完阿布就有些后悔,不该主动提的,可第一反应就是他。
对,他,你肯定听说了吧。黄警官把语气放轻,不用多讲,阿布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不是我们团的,阿布犹豫了一下,怎么这个案子你也管?
我一警院师弟在专案组,死者又正好是你们舞团的人,想起来就顺便问问。黄警官似乎不是在解释,而是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我说了他不是我们团的人,就是临时请过来的。阿布还在强调这一点。
黄警官哦了一声,那你跟他熟吗?
不熟。阿布准备走了。
许娜呢?黄警官终于说出重点。
许娜,不清楚。阿布重复许娜的名字是在思索更合适的回答,黄警官或许觉察到了,又追问道,许娜跟你熟?
这算隐私吧,说着伸手挠了挠头,阿布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这算调查?开录音了吧。
黄警官笑了两下,听起来更像是干咳,然后轻描淡写道,随便聊聊罢了。
阿布抬高声调,别,这没什么,熟,她带团带了那么久,怎么不熟。
本以为问答还会继续,黄警官却在短暂的沉默后准备结束了,阿布忙问道,还有,她怎么杀的人?
这你不知道?黄警官顿了一下,他估计阿布知道的有限,可还是犹豫不该什么都跟他讲,阿布猜到了,为打消他的顾虑,说,你又没在调查,我也没想干涉你们公安的机密,就是闲聊,我可以发誓,黄警官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发誓了,接着灭掉烟,又点一根新的,估计他意识到这通谈话没法马上结束。
黄警官吸了一口,像是闭上眼在回味,据说,她跟着新星上人家里谈事,可能是心里憋着火,起了冲突,具体也说不清,反正进门之后用一把扳手敲在对方的后脑勺上,倒地还补了三下。
阿布脑海里瞬间哐哐哐响了三下,仿佛随之而来的震荡持续了三四秒钟,扳手?
说是她顺手在楼道里捡的。
捡的!阿布觉得不可思议,那这算随机的还是预谋呢?会不会是防卫过当?
你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当天正赶上公寓楼监控系统升级,电梯和单元入口的探头都处在关闭状态,除非有可靠的目击证人,目前很难还原。
指纹呢,不是说有指纹吗?
有,在新星的墨镜镜片上,像是抓痕。
这可要命了吧。阿布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黄警官便没往下讲,只是在最后补充道,扳手没了,她说扔在后海里了,虽说不是真海,打捞难度很大。
凶器没了会怎么样?
黄警官操不了这个心,他有更烦的事情,淡淡回答,再看吧,我说也不算。
匆匆离去。阿布回了家,忧心忡忡地钻回睡袋,因为睡意又来了,闭上眼感觉满都是白色的霜花,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5)
新星追悼会那天是北京入冬以来最好的一天。
暂时不用再想演出的事,没有影子的阿布在阳光底下显出了难得的平静,好像两只光脚踩在白晃晃的沙滩上,不远处微弱的浪头一句憋一句说着什么,等嗡鸣声从耳朵钻进脑袋,才意识到那是一阵阵呜咽。
来参加追悼会有不少年轻人,据说是新星过去的同学,他们感情应该很好,要不然不会有女生甚至男生哭成那样,他们有的看上去是同行,有的不是,其实阿布也是凭感觉猜的,其中那些人不知有多少看过阿布演的《夸父》,有多少为他鼓过掌喝过彩,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那些本可以是新星的。
排队从遗体前走过,新星睡得安稳,不知是谁清洗的尸体,又是谁在殡仪馆里为他妆扮,竟看不出一丁点遭受过暴力击打的痕迹,想必脑袋后头的三个大洞里塞满了填充物,好让那轮廓保持以往的样子。
见到死的人都这么平静,阿布为自己感到诧异,想不起还在哪里见过,总之一定见过的,是谁来着,阿布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塑料花,甚至忘了要把它放在棺床下面。
按说绕半圈过来就是站着的一排家属,实际那个位置上总共就三个人,两男一女,年纪都不大,新星的爸妈呢,没有别的亲戚吗,他们脸上怎么看不出悲恸?带着这些疑问排队出来的时候,阿布听到了后头人的议论。
新星出生那天他妈就死了,他爸很爱他妈,本来毫不犹豫地说出保大人三个字,结果呢,长大以后新星常怀疑他爸是情急之下给说反了。他爸每次骂新星不争气或者喝醉了大吼大叫的时候也会那么说,就不该你来,压根不该是你。
我是不该活在这世上,新星默默跟着重复,想想自己这名字,他爸当初起得真好,他爸后来老得也真快。
他爸在养鸡场工作,动动手给儿子做顶鸡毛毽子不是难事,可从来没有,他爸甚至觉得踢毽子不算男孩该干的,跟跳皮筋一样都是小姑娘的专利。是比不上,他爸多爷们,作为场里的业务能手,整天舞刀见血,杀鸡如麻,整个县城家家户户吃进嘴里的鸡都是他爸杀的。
旁人劝他干差不多就收手,杀鸡多了也会有报应,他爸不信,真有报应也落不到自己身上,结果没一礼拜就在一起车祸里死掉了。谁也不会想到载满一车的活鸡在公路上以不到七十的速度出了事。救护车赶到现场时,驾驶舱里的人几乎被压扁,一车鸡早跑的不见影,只留下满地鸡毛。不需要多复杂的调查,是司机低头捡座椅下的打火机所引起的,车头撞在了树上严重变形。
一车鸡都活着,就他爸一人死了,新星不觉得是意外。从那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再没吃过荤。
没人了解新星的童年有过什么样的阴影,演《夸父》本就是在拿影子来照见自己的灵魂和过往,这是他跟台湾导演争吵时说过的话,阿布怎么突然想起来了,还是本来就记得,只不过刚猛然回过味儿了。新星在台上较真,不妥协,跟导演对着干,这些都像是没有征兆的发生了,虽然艺术上的合作者们往往会从蜜月期进入到倦怠期,最后分崩离析,可新星的这一次太快了,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那些哭了的人,是真对新星有感情,在惋惜一位英年早逝的舞蹈家,还是对他们曾经所做的一切感到歉疚。新星不受人待见,在舞蹈学校没朋友,习惯了一个人,他恨那些在背后言语中伤他、暗中使绊子给他的人。
没人认可,就自己认可自己,没人鼓励,就自己鼓励自己。或许正是因为被中途退了学,才激发了他证明自己的斗志。
当然,新星本身就乖戾苛刻到旁人无法容忍,跟他一起跳舞的女搭档只不过踩错了两回步点,就被他赶出排练厅,事后还四处说人家姑娘身上有狐臭,影响了他的状态。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难怪新星遭人反感。
了解一切,往往就会原谅一切,现在看来不全对,死了就原谅了。来的人想必都原谅了他,他也该原谅这个世界。
离开时有个人从后面叫住阿布,看来似曾相识,帽檐压得很低,皮肤白净的像个女生,是新星的助理,估计正处在失业状态,强烈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用直白极了的口吻问阿布,新星真是被许娜杀的吗?
阿布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我觉得不是。
阿布一怔,嘴唇抖着问,不是什么?
新星不是那种随便带别人去自己家的人,谈事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阿布没听懂,起码是没听懂的样子,他收了收下巴瞄了眼脚下地面,同内心一样,全是虚空。
(6)
白天在后海边走了两圈,步履沉重,有只深色的蝴蝶在旁边反复飞旋,扰得阿布更加心神不宁。
跟晚上不同,白天这里像是个卸了妆的老女人,不忍直视。阿布轻易发现了地上的呕吐物,一定是哪个人喝多了在暗夜里吐的,被晒干以后还是留下顽固的痕迹,不知会被哪位清洁工用什么方式清理掉,阿布忽然意识到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了。
要是那把扳手真被许娜扔进了后海里,总会被人打捞上来的。两艘小船在海面上连续作业了好几天,自行车脚蹬子都捞上来过,就是没捞到过扳手。
阿布关心这凶器的下落,虽然不太懂,如果永远找不到,是不是就没法给许娜定罪,没法结案了。
答案不一定,有时可能影响案情和量刑,有时也可以结案,主要看其他证据的情况。阿布忍不住打给了黄警官,黄警官的回答显得心不在焉,他还以为阿布有小橙的消息了。没有小橙的消息,也没有扳手的下落,阿布甚至不愿回家,演出挣了些辛苦费,就在老城区找了间不错的酒店住下,只住一两天也成。酒店附近就是那座孤单的小教堂,没两步就能溜达过去,实在漫无目的,阿布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
夜里睡不着,早知道应该把睡袋搬过来,钻在里头才能休息得好一些。要是影子在,阿布还能借着外头的光线在墙上比划轮廓来打发时间,光秃秃的墙面这会儿像抹了一层淡奶油,应该就是壁纸本身的效果。
手机一震,阿布的头皮就开始发麻,这时候打来不会是小事,是许娜的律师,说许娜有事要阿布帮忙,时间正好,没说什么事,阿布不明就里,听得出没法拒绝,第二天一大早去天津塘沽见一个陌生人,律师发来对方手机号,就再没回音了。
开车走错了路,阿布后知后觉。原本计划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到的时候足足多出一倍的时间。
一个密封严实的大纸箱,一个包装精巧的小首饰盒。原来就为拉货啊,律师又不是没车。费了半天劲才塞进后备箱,还被迫腾挪调整了里面的格局,跟阿布交接的人除了搭把手外一句话也没讲。阿布本不想说话,坐进车里还是摇下车窗问了一句,那人摆弄着歪了的领带,只是告诉阿布一定保管好了交给本人,本人就是指许娜了。阿布一路都觉得车身沉甸甸的,估计是心理作用。打给律师,声音低沉地告诉他货取到了,感觉在演电影,一旦把货送到指定的地点,这个角色也该挂了。
在看守所里没法戴首饰,盒子里的钻戒也不例外。见许娜前阿布忍不住偷偷打开瞧过,他笃信自己能把首饰盒的包装带原模原样地系回去。谁知许娜一眼就看了出来,可她没责怪阿布,看到就不错了,眼里泛着泪花,隔着玻璃端详了许久,阿布举得胳膊都酸了,许娜还没看够。要不是有看守在,阿布真想找个洞给她塞过去。
许娜让阿布收好了,无论如何帮她收好了,阿布问她这有几克拉,许娜回答十克拉,不,一百克拉,一百克拉都买不来。
阿布觉得许娜在说胡话,你不怕我把它卖了?
你卖不了。
你肯定?
许娜沉默,阿布忽然觉得这样对话有些无趣,隐隐觉得这一定不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万一证据不足呢。
箱子,对,箱子我一个人搬不了,也进不来。
许娜想到了什么,告诉阿布,在看守所外往北差不多几百米有一片空地,原来是个小砂石场,现在搬走了,光秃秃的连草都不长,没别的,也没有人。
阿布没懂,许娜用下结论的口吻说,那个方向正合适。
临走时许娜一反常态地叮嘱他要善待自己,善待这个词让阿布觉得不是滋味,说不上的奇怪感受。
按照许娜说的,阿布把车停在了空地边上,无意中发现附近还有一条小水沟,不臭,水是活的,许娜之前怎么没告诉他。阿布觉得这一片空地并不绝望,虽然没别的,也没有人。抬头看这里的夜空,没受到城市灯光的干扰,深蓝色饱和度较浓,凸显出稀疏的星星。
阿布吃力地将大箱子摆在空场中央,拿工具刀划开密封条,一层一层往开拆。
是一大箱炮仗,一齐点燃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根一根来。在那之前,阿布闭上眼,仿佛在迷失的丛林里找出路。没等左手的一根烟燃尽,一柱柱烟花直冲上天,散开后抖落出十几个小降落伞漂浮在夜色里,紧接着又绽放出新的造型来,尤其是耀眼的五色花朵,连月亮都黯然失色。
漫天的鸣响让整个世界变得安静。
借着光亮阿布意识到脚下并非什么都没有,大小不一的碎石到处都是,是被洗劫还是被抛弃的,比狼藉还狼藉。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欢呼声,那些花色火光让人们激动了吧,一定有孩子,或许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烟花。
寒风吹过来,连最后一点漂浮在夜色里的痕迹也消匿不见了,耳根里空得像瞬间落进了最深的山谷,那些大小不一碎石仿佛月光下的盐块,风再大一点,估计都能闻到咸味。
全没了,那么美的东西一下就全没了,阿布低声自语,结尾带着疑问,本以为不会有人告诉他了,电话就进来。
律师告诉他,她看到了。
谁?
她那扇小窗就朝北边开的,许娜看到了!
听完阿布就懂了,这的确很重要,许娜一直琢磨该如何安放六哥的骨灰,中间又这么多事,现在她总算踏实了。那枚戒指一百克拉都比不上,第一次听说骨灰钻石,新技术吧,人的骨灰能制成钻戒!另一部分骨灰被融进了刚才那些烟花中,现在全在风里了。
又一声炸响,阿布一怔,看来是一株没燃尽的炮仗,虽然吓他一跳,可他想笑。天幕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四散开来像庆典一般恢弘。
律师最后告诉阿布,扳手被捞上来了,就是在后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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