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新娘:波恩与凯-魔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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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从两人回来的那天之后,就没停过。

    最初,她还没心思注意那男人每天到城外做些什么,她光是要照顾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雨下了太多天,湿气太重,不只生病的人不舒服,连本来没生病的人,都开始有皮肤的问题。

    这里是北方,平常十分干燥,不会这样下雨,但过去三年,气候大变,雨水始终下个不停,人们不习惯这样的湿气,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她多调制了一些止痒镇痛的药,让苏菲亚拿去给其他人擦。

    苏菲亚因为杰利的事,对她的态度好转很多,虽然仍显得有些畏惧她,至少不会老是躲她躲得大老远。

    刚开始搬到主城楼的那几天,她每到入夜,就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怕他夜里对她毛手毛脚,可后来她很快发现,那男人根本无心理会她。

    他和她一样忙碌,每每一沾枕,常常瞬间就睡着了。

    两人虽然共用一张床,但有时她起床他已经离开了,每当她准备入睡时,他都还拧着眉,在翻阅那些满是灰尘的书籍。

    她知道,不是每位城主都识字,也不是每名骑士都受过教育,但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当雨连下七天时,她怕粮食会受潮,所以让人把那些食物都搬到了另一座城墙塔楼上,再把煤炭与烧热的石头拿进去堆放,好保持干燥。

    因为城里柴火不够,她和几位女仆轮流到城堡外去捡拾枯枝回来阴干;男孩们白天几乎都被他带走了,她只好和那些女孩们自立自强,除了捡拾枯枝和采集可以吃的野菜、菇菌和鸟蛋,顺便也继续摘采一些能退烧止痛的薄荷与蒲公英,以及甘菊类等花草,回来熬煮汁液,帮病患擦洗身体。

    雨下个不停,她不敢直接把那些新鲜的药草种到土里,能水栽的就水栽,不行的便找来瓦罐种起来,摆放在室内,然后希望它们能撑下去。

    有一天,她出城去采药,远远看到另一头山脚下的田野,有几个人在工作。虽然距离很远,她仍将那男人认了出来。

    他站立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

    辛苦的劳动,让人们总是会忍不住弯腰驼背,可他无论何时,总是站得十分笔直,而且他的衣着和旁人不一样。

    他仍穿着那沉重的锁子甲,即便在田里,腰上仍挂着那把又大又长的剑。

    那真的很蠢,可她清楚,他不可能解下它。

    因为好奇,她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他为何每天都能弄得一身脏回来。

    那男人和那些农奴一起下田。

    他和他们一起翻土、一起播种、一起挖掘排水的沟渠、一起把石头从泥水中搬开。

    他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或者,他真的是。

    这领悟,像闪电般击中了她。

    凯震惊地看着那个在田中辛苦工作的男人,久久无法言语。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每天出门,就是去狩猎、捕鱼,或……她不知道,或许和其他还能吐出一点粮食的农奴收税之类的;毕竟,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就洗劫了她,即便第二次是她自愿的,可最当初的那次可不是。

    她知道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改善城堡的状况,她没想过他竟然会亲自带着那些农奴一起下田。

    贵族和领主,通常只懂得拿取,不懂什么叫给予。

    她看着那男人的身影,有些无言。

    那一天她回到城堡里,忍不住地去翻看了他放在桌上的书籍,这才发现那些书都是之前负责管理附近庄园与农奴的执事留下来的文字记录。

    而根据上面的记录,他从前年年底就没有再和那些农奴收取捐输税收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男人怪得可以,她从来没见过和他一样的贵族。

    有些贵族或许也有同情心,可没有人像他。

    这男人充满了各种奇怪的矛盾,他是个领主,却不介意和农奴一起耕种;他有着骑士的骄傲,却愿意弄脏他的双手;他拥有贵族的身份,身上却带着鞭伤。

    即便身为城主,还做着重度劳动的工作,他吃得依然和其他人一样少。

    大部分的时候,那男人对她做的一切改变,都没有什么怨言,即使她为了晾晒那些衣物床单,占用了楼下大厅,把那儿变成了晒衣场,让睡在那儿的男孩们抱怨连连,他也不曾多说什么。

    她合上了那本执事的记录,有些恍惚地晃下了楼。

    苏菲亚在厨房用从她那儿带来的面粉揉面准备晚餐,丽莎在炉子那儿烧水,路易在为那个烧烤面包的土窑添加煤炭。

    她戴起兜帽,穿越细雨纷飞的内庭,来到城门塔楼,再次探视那些病患,可心中却仍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不知为何都是那谜一般的男人。

    “夫人、夫人,你还好吗?”

    听到叫唤声,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捧着一壶水,跪在厨娘安娜的睡铺旁发呆,都不知在这儿跪了多久。

    “抱歉,我在想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替厨娘倒了一杯水送上。

    安娜的情况这两天开始好转,能够自己坐起身来,凯趁她喝水,一边拿来一瓶药草油,告诉安娜若不舒服,可以把油涂在胸口与喉咙上,并且按摩自己的手脚,帮助因为卧床太久变得软弱的肌肉慢慢恢复。

    她长年和懂得医术的澪一起,深知病人体力好转时,要找点事给病患做,才不会无聊。

    因为受她照顾了快一个月,那妇人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她,专心听着她的教导,孩子们也靠了过来。

    她教他们揉捏自己的手脚,笑着捏着他们的脚趾与手指,轻声唱着自己瞎编和手指头与脚指头相关的歌谣,孩子们被逗得笑了开来。

    原本沉闷的病房,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凯注意到,因为如此,那几位病倒的士兵也偷偷看着她,听她说话。

    她离开前,多拿了两瓶油到他们的睡铺旁。

    老天爷总是清楚地知道,该如何才能打击他。

    回到城堡的第二天,乌云就开始在远方拢聚,空气在前几天就慢慢变得潮湿起来,偶尔才出现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稀有,仿佛又要开始另一个冬季。

    前些日子,燕麦才刚刚发了芽,天空就开始下雨。

    下点雨没关系,波恩告诉自己,却无法不想起去年夏天那下不停的大雨。

    因为如此,他今年特别选了地势较高的田地,还挖了排水的沟渠,但那厚重的云层和下不停的雨,仍教烦躁在心中堆叠累积。

    虽然明知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每天晚上,他还是会翻看之前执事留下来的记录,却找不到更多可以改善现状的办法。

    如果有,那管理农奴的执事早在去年就告诉他了。

    今天一早,他牵着马拖着犁,去另一块田翻土,但雨水让一切变得万分困难,他可以感觉到双脚都陷入了泥泞之中,雨水早不知在何时渗进他的靴子里,让他的双脚都像是泡在水中,而半个月前他们才播过种的田地,被水冲刷掉大半,剩下的一半八成也被该死的飞鸟吃了。

    他还以为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下一瞬间,那翻土的犁就断了,害他在潮湿的田里,毫无防备地当场跌了个狗吃屎。

    泥水灌入他的眼耳鼻口,渗进了他的领口与袖口。

    在这一刻,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极限。

    他愤怒地爬起来,失去控制地抬脚狠踹着那害他摔倒的农具,等他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喘气,才看到那些农奴远远地看着,没人敢靠近他。

    雨一直下,他在雨中一把抹去脸上的泥水,大踏步转身走回城堡。

    妈的!他受够了!

    他受够这该死的雨!这潮湿的麦田!那破城堡!还有那些嗷嗷待哺等着吃饭的嘴!他如果他妈的还有点儿脑袋,就应该骑马离开这破地方,有多远跑多远,再也不回来——

    他火冒三丈地在雨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然后他看见那个少年。

    那一个,被他拿走了板车,带着妹妹的少年。

    他握紧了拳头,看着那个在滂沱的大雨中,一脸紧张,牵着自己妹妹的手,拉下了脸来找他的少年。

    他想装作没看到,想直接从那两个孩子身边走过,他们不是他的责任,是那王八蛋的,这不是他的地,他们也不是他的人民,他只是刚好是那王八蛋的儿子,既然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身为领主儿子的权利,当然也用不着替那该死的混账照顾他的人民——

    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着他,眼里全是该死的期盼、紧张,与害怕被拒之千里的恐惧。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负这些不是他责任的人命,可他认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记得那可怕的惶恐,那无人可依靠的惊慌。

    等他察觉,他已经来到那两个孩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少年背着一个包袱,仰头看着他,一脸苍白。

    “大人,你说我们可以来找你。”

    是的,他说过。

    他不该说的,他也不该停下来,他接手城堡之后,人们依然不断在死去,事情不断在恶化,每每他才刚兴起一丝希望,老天爷又会给他狠狠的打击。

    他几乎能听见那死老头在他耳边嘲笑他。

    所以,满身泥泞的他开口,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来,沙哑地道,“我妹叫汉娜。”

    他深吸口气,道:“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边,看见有个农奴正在替他的马解下挽具及那残破的犁。

    那农奴看到他又回来,紧张地退到了一边,慌乱地解释:“大人,我不是要偷马,我只是想替它解开挽具——”

    “我知道,”他看着那二十出头的男人,抹去脸上和着雨水的泥水,道,“谢谢。”

    这句道谢,让那农奴嘴巴张开地看着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开,问:“这具犁,村子里有人会修吗?”

    那农奴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村口右手边数过来第三户,有个叫约翰的会修。”

    闻言,他颔首,转身去找在另一块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过来,他指着不远处那两个孩子,道:“看到那边那两个孩子了吗?”

    安德生点点头。

    “带他们到城堡里找总管。”

    说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断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该死的东西又沉又重,他将它扛到马身边,拿皮带把那具坏掉的犁绑在原来的那一半上头,翻身上了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俩孩子一眼,驱策马儿拖着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进。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里时,天早就黑了。

    虽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满了泥巴。

    安东尼替他开了门,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马安顿好,他满身疲惫,但仍在上楼时,在大厅里看见那两个孩子蜷缩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们已经换掉了湿透脏臭的衣物,手脚和脸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完全判若两人。

    显然,又是那女人的杰作。

    但那小女孩苍白的脸,开始有了血色,泛着嫩娇的粉红。

    主城楼大厅里,温暖而干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着了,只有安德生察觉到他,见安德生试图爬起来,他抬手制止了他,穿过大厅,继续爬上通往领主卧室的塔楼。

    当他推开门时,原以为屋里会和往日一样阴暗,那叫凯的女人,总是在城门塔楼里拖到最后才会回房,回来之后也立刻就会熄灯上床睡觉,以避免和他清醒地共处一室。

    但这一日,当他推开门,屋子里却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烧得烫红,又不至于冒出熊熊火光,只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木桌上的蜡烛也被人点亮,那原本被他堆满执事记录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记录全被挪到了一个新出现的书架上面。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摆放着面包、起士、腊肠与热汤,还有一个苹果。

    半满的木制浴桶像往日一样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还摆放着干净的浴巾、一壶药草茶,以及他的茶杯。

    他愣站在门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走进那个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间,然后才发现那个女人和以往一样侧躺在床上,只是她几天前就已经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虫一样。

    女人一动不动,看起来像睡着了,可他知道她没有。

    那碗汤和那桶洗澡水,还有摆放在浴桶旁装水的铜壶都冒着蒸腾的白气,她一定是从窗口看见了他回来,才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他放下长剑,脱下身上沉重的锁子甲和其他装备,以及那身早就湿透的衣裤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汇聚,在这满室生香的屋里,他身上的臭味变得更加明显。

    他喝了茶,那热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还漂着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缓解了口中的干渴,他抓着那杯茶,坐进浴桶里清洗自己,热水温暖了冰冷的手脚,让他放松下来,他慢慢地喝着那壶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热茶与热水缓解了些许疲累,他喝完了那壶茶,这才洗了脸,洗了头,起身擦干身体,走到那摆满食物的大桌后坐下。

    过去几个月,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厅一起吃饭,那些人需要看见他坐在那里,看见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一餐了。

    满桌的食物,让他刚开始还有些罪恶感,但疲倦和饥饿的肠胃,无法让他思考太多。

    粮食现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够,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多吃一口。

    当他坐下时,看见摆着面包的盘子旁边,还有一小块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东西。

    他把奶油抹上面包,那奶油尝起来无比香甜浓滑,充满着他的口腔,让他感动得闭上了眼,那久违了的滋味,包裹着舌头,教他差点叹息出声。

    温热的浓汤里,加了面粉、洋葱、火腿、豆子、奶油和些许的香草,还有些许的胡椒,同样美味得不可思议。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盘,把空虚的胃填满。

    在他用餐时,湿透的皮肤与头发,渐渐被火烘干。

    他把汤碗里最后一颗被遗漏的豆子舀进嘴里咀嚼,然后才慢半拍地想起一件事,他瞬间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想将她摇醒问清楚,可到了床边,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她刚才只是装睡,但现在却已经真的睡着了。

    他能看见她放松地枕在自己的手上,浅黑色的阴影,仍在她双眼底下累积。

    看着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缓缓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回到桌边,吹熄了蜡烛,这才重新走回床边,上床钻进被窝里。

    半梦半醒间,那小女人因为畏冷,翻身蜷缩入他怀中,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拥抱着那温暖的小女人,将她拉得更近,嗅闻着她的发香入梦。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

    再醒来,是因为怀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听见她活动的声音,她披上披肩,开门走了出去,到主城楼的另一侧去使用那间厕所。

    她从来不肯在房里使用那只夜壶,就像她几乎不在这里洗澡一样。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过的洗澡水,她却依然和女仆一起在主城楼后方的小浴场里清洗自己。

    半晌后,他听见她回来了,在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他好奇地睁开眼,看见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袍,拿着先前搁在火塘边的铜壶,在小木盆里倒了干净的水,用小块的布巾洗脸,然后才站在窗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拿一把木梳梳着头发。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这么晚,所以不曾见过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乌黑的长发梳得无比柔顺,再将它们编成辫子;差不多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已不再在外头披散着长发。

    或许是为了方便行动,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让人觉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头黑发编成发辫,再盘起来。

    那让她看来像个端庄秀气的贵族淑女,而不是让人畏惧的森林女巫。

    然后,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间系上松松的绳结。

    接着,她才开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盘。

    他想起昨晚那个问题,于是强迫自己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从一旁的小几上,拿来羊毛长衫套上,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也许他应该要先说点别的什么,可他向来不擅长和人交际,所以到头来,他只能开口直接道:“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抬眼呆看着他:“什么?”

    “昨天晚上汤里的豆子。”他抬手扒着脑袋上蓬乱的发,道,“你有多少?”

    “两麻袋。”她说着,然后反应过来,问,“你想拿来种?”

    他点头道:“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个月,我派了人去南边买豆子和麦种,但我的人还没回来。”

    “我忘了它们是种子。”她讶然地说,然后指着窗外其中一座塔楼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楼里。啊,糟糕——”

    她说着,转身从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经冒出炊烟的厨房,扬声喊着。

    “苏菲亚!苏菲亚!”

    她试图叫唤那暂代厨娘职务的女仆,但声音却传不到楼下厨房那儿,她叫了两次,女仆没听到,她干脆回身,匆匆忙忙地拎着裙子转身跑了出去。

    没想到那女人就这样丟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自觉大步跟上,在楼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为她跑得太急,差点摔了下去,他连忙抓住了她。

    “怎么回事?你急什么?”

    凯有些惊魂未定地压着心口,但仍快速地开口道:“厨房里有一锅豆子泡了水,我让苏菲亚早上煮了给大伙儿吃——”

    她话没说完,他已经反应过来,松开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往楼下跑去,直奔厨房。

    当他穿过庭院,来到独立在外的厨房时,已经看见炊烟袅袅,他匆匆推开门,蹲在地上替火炉添加柴薪的苏菲亚被他吓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苏菲亚呆看着他:“什么?”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儿?”

    因为他凶恶的表情,苏菲亚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锅:“在那儿。”

    他闻言,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锅从火塘上扛了下来。

    苏菲亚见状惊呼一声,凯在这时跟着跑了进来,慌张地问:“她把豆子煮了吗?”

    “才刚上火塘,”他说,“锅子是温的。”

    凯闻言,忙从门边让开,指着外头冰冷的石砖,道:“快倒在外面地上!”

    他两个大步来到门外,迅速把那锅豆子倒了一地,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经端来一盆冷水,哗啦一声,泼在它们上面。

    冰冷的石砖因为冷热交错,散发出氤氲的热气,两人气喘吁吁地看着满地冒气的豆子,旁边女仆则傻眼地看着他俩。

    凯喘了两口气,回身再去水缸里舀水,然后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温的豆子全捡回装了冷水的水盆里。

    被泡胀的豆子看起来十分饱满,但尚未发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双手并用地捡没几颗,就看见他也蹲了下来,跟着她一起捡那些豆子。

    “你觉得它们熟了吗?”他问。

    “不知道,”她微喘着说,“可以再泡几天试试看,看它会不会发芽。”

    “也许我们应该干脆把它吃了,”他说,“泡过热水它可能会烂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们应该赌一把,如果它发芽了,可以收获好几倍的量。”

    他抬起眼看着她,然后低头继续和她一起捡拾那些微温的小豆子。

    等到两人把豆子捡好之后,才发现内庭里,每个经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

    该死!

    他暗咒一声,轻咳一声,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给——

    他刚要交给苏菲亚,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唤,道:“路易,你过来。”

    路易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看好这豆子,”她交代着,不着痕迹地解释说,“如果它发芽了,就拿给大人,我们就能种植它们好收获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着双手,回看着他。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如她所愿,把那盆豆子交给路易,那管马厩的男孩紧张地接过豆子,转身走开了。

    “苏菲亚,抱歉吓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们可以把这些豆子拿去种。你到塔楼和安东尼领些包心菜和洋葱,改煮点蔬菜燕麦粥给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绿蒂,烧一壶水送到大人房间,给大人洗脸。”

    “好的,夫人。”

    支开了那两名女仆,她转向另一个少年:“安德生,我们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让它们发芽,你可以找米歇尔一起去和安东尼拿豆子吗?”

    “没问题,夫人。”

    说着,那少年也走开了。

    她见状,抬眼环顾四周,其他剩下的仆人,瞬间别开视线,扫地的扫地,打水的打水,纷纷继续做着他们原来在做的事。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瞬间被她清空的内庭,不知为何,只觉有些好笑。

    她松了口气,这才回头看他的脸说:

    “大人,如果你不想着凉,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裤子。”

    他闻言一愣,匆匆低头,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羊毛衫,赤裸着他的双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裤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够长,他雄伟的小弟弟就要出来见人了。

    “该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着两条腿,他忍不住低声咒骂着,“你让我看起来像个疯子。”

    “你让我看起来像个女巫。”她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没好气地说,“而且你没穿裤子不是我的错,那又不是我脱掉的。”

    说完,她仰着她小巧的下巴,转身走回主城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挺得笔直的背影,笑了出来。

    “米歇尔是谁?”

    她愣看着他,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那刚洗完脸,正拿布巾擦脸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然后她才想起来,一般贵族其实很少会记得仆人的名字,而他在这城堡里,又收留了太多新来的孩子。

    “米歇尔是你前任执事的儿子。”

    他愣了一下,想了起来,问:“红头发的那个?”

    “红头发的那个。”她点头。

    他把布巾放下,继续穿戴厚布做的软铠甲,忍不住再问:

    “刚刚在院子里,你为什么要我把豆子交给路易?”

    她跪在火塘边,一边清扫煤灰,一边道:“路易家里以前是种田的,让他照顾着比较保险,他会知道该如何照顾芽苗,不让它们霉掉。”

    他套上锁子甲,发现她竟比他还了解城堡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有嘴,我会问,”她抬起头来,瞧着他,“而且那些女仆会聊天。”

    这话,让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软化了脸上僵硬的线条。

    她瞧了,忍不住开口,多管闲事地道:

    “你知道,你应该派人去南方买些牲畜。鸡可以生蛋,牛和羊能产奶,而且它们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钱,这男人抢了她一箱金币,她不懂的是,为何他迟迟没有做这件很显而易见应该要做的事,虽然到南方路途遥远,但总也要有一个开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会被抢光了。”他告诉她,“运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军队。”

    闻言,她这才恍然过来,想起他之前曾说,因为饥荒,路上宵小强盗横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着他穿戴护手。

    那东西有绑带,他半天没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系好绑带。

    他低头垂眼看着那个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双手为何还能如此干净,跟着他发现,是因为她做什么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细。

    然后,他听到她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为何不叫村里的人到田里帮你?”

    她娇小的脸,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经见过的东方瓷器。

    因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袭来,他注视着她低垂的小脸,沙哑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村里的人有自己的田要照顾,再说他们多数都病了,强迫他们来,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们收税?”

    这问题,让他一怔,回过神来。

    “你怎么……”

    话出口,他蓦然领悟,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执事的记录,他这才想起来她识字。

    她抬起眼,看着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双眼眸在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处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润、温暖。

    因为那眼里的温柔,因为被她发现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紧,粗声说:“死亡的农民对领主是没用的,领主至少要让他们得以糊口。”

    她瞧着他,那双眼眸依然温暖。

    “你应该要好好吃饭,”她凝望着他说,“吃饱了,你才会有力气照顾他们。”

    说完,没等他回答,她转过身去,拿起那一篮他昨天换下的脏衣物,下了楼。

    他愣看着那女人合上的门,久久无法回神。

    他不曾照顾过谁,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丟下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转身离开,就只差那么一点而已,可她让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温暖的结束。

    他扯着嘴角,讽笑着,怀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会说什么。

    可是,他回来了,而她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和温暖的食物。

    嘲讽的笑,缓缓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带来的莫名暖意,裹着心口。

    只是个女人。

    他想着,将她那双温暖的眼眸,从脑海里推开,然后深吸口气,把皮带扣上,将长剑挂在腰间,下楼来到大厅。

    大厅长桌上,女仆们已将煮好的蔬菜燕麦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愣了一下。

    这东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浓汤根本是两回事,虽然分量足够,味道却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领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抬起眼,试图寻找那女人,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大厅里。

    长桌边,挤了很多人在吃饭,男的女的都有,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来了,来吃饭,但没有她。

    “苏菲亚,”他叫唤那经过身边的女仆,问,“凯呢?”

    “夫人去城门塔楼和夏绿蒂换班了。”

    他没想太多,低头继续吃粥。

    雨还在下。

    波恩带着所有能用的人手回到田里,给了几个年纪小的男孩与女孩,一人一把弹弓,让他们顾着已经播种的田,若有飞鸟来就将它们射下来,他要他们除草、顾田兼狩猎,就算射不到猎物加菜,多少也可以惊吓飞鸟,不让它们吃掉种子。

    那一天,他到村子里拿来另一具无人使用的犁替代,继续犁着田。

    那天晚上,他回到城堡时,路易没有像往常一样奔来照顾马,另一个男孩接管了马厩。

    他怀疑那锅豆子到头来还是被煮熟了,路易才会跑去躲起来。

    他抹着脸,在那下不停的细雨中穿过内庭,正要走进主城楼时,听到她的叫唤从身后传来。

    “大人、大人——波恩——”

    他转过身,看见她在雨中朝他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说:“豆子,那些豆子发芽了!”

    他一愣:“真的?”

    “真的,全都发芽了!”她看着他,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兴奋,“我想你需要去谷仓里看看。”

    他转身大步朝谷仓走去,然后忍不住小跑步起来。

    谷仓的门在黑夜中透出亮光,当他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原本宽敞空无一物的谷仓里,让人拿小锅子装着煤炭,生起了小小的火,所有的地面,都被装着豆子的杯碗瓢盆摆满了,剩下的地方则被堆放了许多黑土。

    路易跪在黑土旁,看到他进来,有些紧张,急忙站了起来。

    “豆子呢?”他着急地问。

    路易把肮脏的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匆匆拿起早上那锅豆子,端到了他面前,给他看。

    他伸手接过,看见那些豆子全都冒出了芽头,除了锅子里的,地上那些豆子也都冒出了小小肥胖的芽头。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捞了一些出来。

    “你怎么做到的?”

    “我、我……我……”路易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太冷了……”

    那孩子结巴得太厉害,忙看向慢了一步进来的她求救。

    凯见了,帮忙解释,道:“种子发芽需要温暖的天气,所以路易在谷仓里生了火,让谷仓变得比外面温暖,豆子比较容易发芽。”

    他惊讶地看着路易,有些激动,伸手拍了下他瘦弱的肩头。

    “干得好。”他对那孩子说。

    “是……是爷爷教我的。”路易红了脸,因为被称赞,讲话终于顺了一点,“爷爷说,可……可以先拿些土,种在屋里,等芽大一点了,长根冒叶了,再种到田里,比较容易活……活下来。”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他告诉那孩子,“你爷爷很聪明。”

    路易闻言,微微红了眼。

    他捏了捏那孩子的肩膀,把那锅豆子还给他:“这些豆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男孩伸手接过,用力地点着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然后抱着那锅豆子回去黑土旁,继续整理那些土和发芽的豆子。

    他再次环顾整座谷仓,看着那些泡在水中的豆芽,强烈的希望,从心中升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转头,看着那个女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她也如他一般,紧握着他的手。

    “会好转的。”她看着他,坚定地说。

    她发上还沾着水珠,小脸仍因兴奋而微微泛红,他不知她哪来的信心,但他喜欢这个念头。

    他差点低头吻了她,但卡恩在这时搬来更多的土,跑了进来。

    凯清醒过来,抽回了她的手。

    “我……呃,我得回塔楼了……”

    她红着脸,有些结巴地说,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出去时还因为太过慌张,撞到门框。

    他抬手扒过微湿的黑发,暗暗咒骂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到门口时,她已经跑到城门塔楼那儿了,然后她在这时回头朝他看来,看见他在看自己,她喘了一口气,却停在了塔楼门边,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大步上前,将她扛上肩头,带回房里去。

    可那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他的麻烦太多了。

    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她在雨夜中喘着气,微启的粉嫩小嘴,吐着氤氲的白气。

    然后,她转过了身,上了楼。

    当他回到房里时,看见那儿早已摆了一桌食物,他坐下来安静地吃着。

    没多久,仆人们抬了热水上来,让他清洗身体。

    那一夜,她拖到很晚才回房,他早已躺上了床。

    他听着她在屋里活动的声音,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爬上了床,蜷缩在床的那一边。

    他感觉到自己硬了起来,他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忍住朝她伸手的冲动,他清楚记得母亲的不快乐,记得他成长时期的痛苦。

    他不想和那臭老头一样,他也不想制造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所以,他只是闭着眼,侧躺着,在黑夜中,偷偷地、安静地感觉她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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