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摸了摸滚烫的右脸,下定决心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女人走在路上。她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一个人走路了。男人天天出去,不是做工就是打牌,两个孩子也都在上学,几乎每天她都一个人待在家里,做家务,或到田地里干活。即使有那么几次一起出门,她也总是走在最后,踩着男人和孩子的背影,慢慢地走。现在,不用了。
女人很轻巧地就跨过了一道田埂,上了另一道田埂。这里的每一条路她都熟悉得很,自己家的那块田地就在靠左手前面。
不远的地方,稻子早已经割完了,只剩下横七竖八的稻茬,面积不到两亩,可那是她的当然也是全家的希望。现在女人要走了,扔下她的田地,扔下她的男人和孩子,一个人走了。女人最后望了一眼那块田地,然后从右边绕了过去。
夜已经完全黑了,远远地仿佛还能看见家里那盏节能灯微弱的光。而此刻,女人的丈夫还坐在节能灯下,默默地抽着烟,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灯光有些昏暗,男人黑黝黝的脸显得更加昏暗。男人就这样坐着,好一会儿了。他实在难以相信:跟他过了半辈子的女人,竟然说走就走了!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门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他的女人正一个人走在这黑咕隆咚的夜里。不就是饭烧煳了吗?刚才哪来的那么大火气呢?还打了女人一巴掌!打也就打了,要是像往常一样,紧跟着追出去,拽她回来,不就没事了吗?男人有点儿后悔了。小儿子还躲在里屋,是不敢还是不愿出来呢?他刚才要是喊一句求一声,女人就不会狠心走了吧?这个小东西,就知道看电视!男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门上。门上的对联还是新的,是大儿子写的。还是大儿子好,大学生,就是懂事些。放下电话,他禁不住更加猛烈地咳嗽起来。
女人不知不觉就上了公路。女人很奇怪自己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或许这条路和女人的许多话一样,一直就深藏在心里吧。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藏着多少话,但现在她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了:路的尽头就是一个大学校,大儿子就在那里面念书。柏油路比田埂宽多了,也长多了,方向坚定的女人,脚步竟比往常更加利索了。她想在天亮前赶到儿子身边,就跟他说说话,说说地里的庄稼,说说他的弟弟,就是不说那个粗暴的男人。小儿子还不懂事,大儿子倒是很孝顺,女人心里是有数的。
当然,女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大儿子匆匆忙忙就离了校园,骑着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辆旧摩托车,正往家的方向急驰而来。电话那头他的父亲,一边急促地说,一边大声地咳嗽,他说,你妈跑了,一个人跑了,就在刚才。他觉得事情真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的母亲,平常都很少出门的母亲,一向唯唯诺诺的母亲,竟然离家出走了!公路很平坦,只是没有路灯,只有车灯的一束光在黑暗里辟出一条明亮却也模糊的道来。他骑得飞快,感觉风都在自己的耳朵里甚至身体里吹动,六月的夜晚,他竟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寒冷。他不知道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也无法预料将要发生什么。
是什么那么刺眼呢?女人停了下来,抬头望去,好像在等谁跳下车来向她问路一样。突然,女人就感觉自己被那束耀眼的光给托了起来,像一颗干瘪的稻壳被风吹到空中,又像一袋稻谷重重地摔了下来。恍惚中,她看见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慢慢爬起来,朝她这边望了望,迟疑了片刻,又转过身去。那身影那模糊的面孔怎么那么熟悉呢?女人想喊一个名字,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喊出来。
车渐渐远去。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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