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第二章 没有门的房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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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扬从医院出来,一丝莫名的焦虑和倦怠向他袭来。四点多钟,不到下班时间,他还是打算直接回家。

    罗扬驾车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却出奇地冷,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过挡风玻璃,街道和建筑物在积雪的覆盖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远处,原本笔直的道路被随处停放的车辆和陡然凸出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道路两旁掉光了叶子的榆树和白杨树灰秃秃地簇拥着,木讷着,强塞进他的视野,那种衰颓与芜杂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搅得枝枝丫丫,破败不堪。他打了方向盘朝右转弯,离开主马路将汽车开进一条侧街,但侧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这里偏僻,没有交警维持秩序,加上天气寒冷,急着回家的自行车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尔开进来的汽车也是横冲直撞,给狭窄的街面带来了更多隐患。

    罗扬不想继续前行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等他下了车,才发现这条街店铺稀少,而且每家店铺门前都十分冷清,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就近走进了一家名叫乡巴佬火吧的休闲会所。

    乡巴佬火吧的风格与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筑的内墙装饰是用树枝和麦秸搭起来的,墙上挂着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领袖画像。桌子是原木的,没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锯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树桩。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闲会所惯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浅口海碗,乡村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碗。这里除了经营酒水和茶,还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笼蒸红薯、地锅南瓜饼、玉米面窝窝等点心,虽然用料普通,加工却很精致讲究,又因为打的绿色牌,身价翻了好几番。最独特的是会所服务员,女服务员穿着斜大襟的蓝底白花布衫,扎两条长辫子,辫梢上系了红头绳;男服务员穿对襟白布衫,头上和腰上分别缠裹一条白毛巾。整个会所的氛围能使人想起一段久违的乡村岁月。

    罗扬在靠墙角的一截树桩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点了苦丁茶和南瓜饼。茶很快送来了,南瓜饼要稍等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咽下去,长舒了口气。苦丁茶是一种古老的茶种,泡开后细小的茶叶舒展圆润,色泽翠绿,茶汤清淡,入口清苦,回味绵甜,馀香沁人心脾,据说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叶那种能刺激中枢神经的茶碱。罗扬并不喜欢这种茶,他觉得这种茶感觉不到茶应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只好远离茶碱,品味眼前这碗苦丁茶了。伴着用树枝和麦秸装饰的墙壁以及墙上悬挂的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领袖画像,罗扬仿佛真的回到了忆苦思甜的时代。

    “罗先生,还认得我吗?”

    会所里点的是蜡烛,光线幽暗。罗扬呆了半晌,依然没有想起来和他说话的女人是谁,或者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女人将黑色皮衣挂在墙上的木制挂钩上,没等罗扬说话,已在他身边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面前:“您需要什么?”

    “酒,我只喝酒。来一杯威士忌。”

    服务员端来了威士忌和冰块,连同罗扬点的南瓜饼,一起摆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过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请的。”

    罗扬笑了笑:“实在抱歉,李晨光我听说过,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你说你去过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队,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乡下去读大学了。也难怪你贵人多忘事,这两年我变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盒递到罗扬面前。罗扬摆摆手。她没有继续推让,自己取出一支烟,将烟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顿了顿:“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说话的时候她已将烟卷点燃了。

    “你随意。”

    “我姓陆。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陆霞;回春堂大药房经理;劲健塑体中心名誉主席;砂城美容协会副会长……名片的两面都印满了蝇头小楷,罗列出一大串让罗扬不知所以的头衔。他把名片放进公文包。出于职业习惯和礼貌,他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陆霞将头朝罗扬跟前倾了倾,低声说道:“我和老李是下乡时认识的,碰巧又都来到砂城工作,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女儿都快考大学了,他却不安分起来。一开始我想还给他自由,他又不同意离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陆霞对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们谈话的契机。

    过了一会儿陆霞又说:“外面传言他现在找了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场作戏还是打算将来跟人家结婚。我不会就这样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单位里丢人!”

    “你这样处理事情不妥当吧?男人都好面子,你闹到单位去的最终结果是加速你们之间关系的恶化。即使你们想分手,也该好聚好散。”罗扬劝解道。

    “他可从没替我想过,我又何必顾及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连仇人都不如。他×的。”陆霞说着,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从嘴里甩出一句国骂。

    罗扬红了脸,环视四周,看看邻桌优雅的女士们先生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女伴,赶紧打断了她接下来对丈夫的恶语中伤:“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罗扬站起身来。

    陆霞也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不说了,到时候我和老李真要办离婚还得请罗先生帮忙,省得他瞒着我转移财产……”

    罗扬结了账走出乡巴佬火吧,目送叫陆霞的女人开着黑色奥拓离去,却始终没有回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她。这使他想起了风行一时的整容术。这女人的面孔漂亮得有点刻板,而且表里不一。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仅仅懂得修饰仪容是远远不够的,岂不知开口说话便会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掩饰地揭露丈夫的隐私,不仅是一个典型的怨妇,也算得一个泼妇了。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难免。

    站在雪地里的罗扬不禁有点同情那个叫李晨光的外科医生。

    罗扬进家门时不到六点,这是近几年来他回家最早的一次。

    家里静悄悄的。房子是四室两厅,由于没有人,显得太大,太空,太缺乏生气。罗扬脱掉大衣,站在有些空旷的家里,却突然发现不知道怎样安顿自己。回到家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顿自己,这感觉让他心慌意乱。怎么那么静啊!音响呢?DVD呢?电视呢?在大房子里它们是那样渺小,渺小得他对它们视而不见,因此它们从商场搬回来便基本保持着沉默,成了俗不可耐的摆设。只有连接各房间的过道里有一棵盆栽橡皮树显得生动、厚实而可靠。罗扬在橡皮树前站住了,他静静地看那些生动、厚实而又郁郁葱葱的硕大的叶片,一团一团的墨绿色让他慌乱的心渐渐安宁。

    也许是太安静,罗扬听见了猫的呼吸。他走进客厅,那只白色纯种波斯猫大概刚刚睡完下午觉,蹲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就像刚刚钻出被窝的人一样,打哈欠是它为自己的彻底清醒所做的必要铺垫。罗扬不喜欢猫,猫也不喜欢他。波斯猫见罗扬进来,嗖地从沙发上跃下来,蹿到储藏室,腾出了原本属于罗扬的地盘。

    罗扬走到三人沙发前,刚打算躺下,却抬眼看见茶几上的两只玻璃杯,里面装着喝剩的茶水,还有一只堆满了烟蒂的景泰蓝烟灰缸。那是昨天用过的,当时走得匆忙而没有倒掉。他看着玻璃杯,里面的剩茶水在暖气的作用下已变成深褐色。

    一般情况下,罗扬用过的茶杯或烟灰缸如果自己不动手清理,是从来没有人管的,哪怕它长了霉。

    柳絮曾经说过,她有鼻炎,怕异味,比如烟或者浓茶。说这番话时她皱了皱鼻子,夸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自从他们结婚,罗扬不愿意在家务琐事上难为她,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她。比如柳絮不愿做饭,怕衣服粘上油渍,怕头发熏出油烟味儿,因此她就可以不做饭。即使偶尔做饭也是面条,西北人常吃的拉条子或擀面条,用白水煮熟,浇上酱油、醋;菜是现成的,超市买回来的香肠、火腿,小吃店买回来的烧鸡、烤鸭、酱猪蹄,杂货铺买回来的榨菜、豆豉,偶尔还会有醋拌黄瓜、糖拌西红柿。这样的饭罗扬不常吃,毕竟他在家吃饭的次数太少,顾不上挑剔什么。柳絮五年前就不再洗衣服,她说洗衣粉伤皮肤,她的手早该保养了。除了内衣和袜子,她把该洗的衣物都送进洗衣店。内衣和袜子不能轻易示人,无法送到洗衣店去,这些小东西一直由罗扬洗,从结婚到现在。家里的许多事的确需要人,需要有一个女人来料理。柳絮不愿意雇保姆和钟点工,她说家里来生人她不放心,但她没有具体说不放心什么,人还是财?或者人和财?许多事就这么马马虎虎凑合着。

    然而此刻,眼前的剩茶水和烟灰缸对罗扬来说成了问题,他目睹堆放着隔夜茶和烟蒂的大理石茶几,一副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儿,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从罗扬二十年来义不容辞地洗刷包括妻子的袜子在内的内衣来看,他并不是抱着典型的西北大男子主义不放的男人。但是,他今天就是不想清理那些隔夜茶和烟灰缸,也不愿继续面对它们。那么就让它们晾一晾吧,晾一晾这个家的狼狈,也算是晾晾自己的狼狈。他扔下扎眼的茶几来到厨房。厨房的窗户是单层玻璃,密封不严,能听见邻家炒菜时的嗞嗞声,还有油炸带鱼的香味儿飘散进来。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罗扬打开冰箱,里面只有火腿、香肠、罐装豆豉鱼和冰镇果汁,还一块发硬的干面包。

    刚才在休闲会所原本要好好喝会儿下午茶,却让一个叫陆霞的女人给搅和了,那份南瓜饼一口都没吃。此时罗扬感到肚子叽叽咕咕的。但是,他对冰箱里的垃圾食品没胃口,于是离开厨房,返回客厅打开饮水机的加热开关。水烧开,他冲了杯速溶咖啡端到书房里,坐在书桌旁的一张软牛皮椅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当天的《中国法制报》:山东捣毁特大传销组织;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中国目前最大的软件盗版官司尘埃落定;司法局长导演诈骗案;黄毒侵袭中小学校园……一张报纸翻完了,罗扬抬头看见书桌上的墨水瓶压着张小纸片,他拿起来看了看,是晚八点的电影票,便又压回到墨水瓶下。热衷于看电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难得有人还能保持这种兴致。

    不一会儿,罗扬听见开门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是柳絮。

    柳絮进门,看见书房的门虚掩着,往里面探着头说:“你今天回得早啊?吃过饭了吧?我到美容院做护理,顺便在天客隆吃了快餐。你如果还没吃,冰箱里有面包。”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快得几乎没有停顿,一段话连成长句,像是打开的水龙头,更像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快是柳絮的风格,不论什么事;快也免不了毛躁,免不了丢三落四。这时,她快速将自己的意思表述完,并不需要听罗扬回答,转身离开书房,到过道处的简易壁柜前挂外衣和手袋。手袋在慌乱中掉到地上,她换好拖鞋去捡手袋,又把钥匙、钱夹和化妆品散落出来。

    据说,没来由的忙乱是女人更年期的特质。

    罗扬走出书房,想对柳絮说点什么。看着她的忙乱,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吃过饭回来的。”

    柳絮回头望他一眼:“我就知道。”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家里的事。”罗扬感到自己对她说话有点费劲,有点字斟句酌,而且词不达意。也许是她没头没脑的手忙脚乱把他的思维搞乱了,他原本想说说茶杯和晚饭的事,这会儿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或者是否还需要再说下去。

    “家里没什么事。噢,上午物业管理的人说养了猫儿狗儿的业主增收卫生费。中午楼下司律师送来两张电影票,《天下无贼》。我给雪儿做晚饭去,一会儿咱们看电影。”柳絮说着话,已经洗了手向厨房奔去。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走路的样子可以称之为“奔”。

    雪儿是那只纯种波斯猫的名字。柳絮为它预备的晚餐很丰盛,煮香肠,煎火腿,热牛奶。罗扬这才想到,冰箱里的食物是给猫准备的,他感到反胃。

    柳絮将一碟切得薄薄的香肠、火腿和一小盆温热的牛奶放在地上,低声唤道:“哞……呜!”雪儿从沙发下钻出来,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皮毛,对着主人喵喵叫几声,埋头嚼那些香肠。吃完碟子里的东西,它又把嘴没进牛奶中,从它的脖子里发出了畅快的咕嘟声。半盆奶很快喝完了,它抬起头又抖了抖皮毛,通身的雪白在它的抖动下闪动着丝绸般的光泽,十分漂亮。雪儿大概也深知这一点,每当它吃饱喝足高兴了的时候,或者是想讨好主人的时候,就会抖动身体来展示它丝绸般夺目的美丽。然后它开始在屋子里漫步。由于吃得过饱,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皮毛愈加油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尽显出发胖的雍容福态。就这样,雪儿慢腾腾地迈着小碎步,蹒跚而又扭捏地从沙发旁踱到电视机旁,然后再走回来,围着女主人转悠。柳絮坐在三人沙发的中间,她把雪儿抱起来搂在怀里,用湿毛巾把它的毛和爪子打理干净,又用一把透明的牛角梳子给它梳整。

    《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罗扬也来到客厅,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客厅的沙发是三组合,一张三人的,一张双人的和一张单人的,呈L形摆放。这组沙发和书房的软皮椅子是一套,都是小牛皮做的,沙发面宽阔,黑色,庄重而华贵。家里的东西罗扬最满意的就是这组沙发,那是他到家具城定做的。没有人的时候他可在上面横卧竖躺,有时干脆把光脚丫搭在扶手上,充分享受一份难得的散漫与自在。但他和柳絮同时在客厅时,他从来只坐那张单人沙发,即使他看电视的角度有点偏斜,有点别扭。

    罗扬偏斜着、别扭着看《新闻联播》,突然瞥见了柳絮手里的牛角梳。他严肃地问道:“梳子是哪儿来的?”

    “在你书架上找着的。我今天上午想找本书看,翻到了这把梳子,小巧漂亮,给雪儿用正好,就拿出来了。”

    “你把梳子给我洗干净放回去!以后不许进我的书房,我那儿没有你想看的无聊杂志!”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柳絮扔下雪儿,将牛角梳啪地摔在地上:“吃错药啦?!为一把破梳子!”

    “你,你,给我捡起来!”罗扬握紧拳头,手指关节攥得咯咯响,浑身颤抖着。

    “你敢打人啊?动一指头试试!”柳絮的嚷嚷一声高过一声,底气却明显不足。她把梳子捡起来,甩在茶几上,就势将茶几上的茶杯扫落下来。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碎玻璃碴和残茶水四溅,在淡青色的瓷砖地面上汪起了两片深褐色的茶渍。

    “噼啪!”罗扬站起身,一耳光打在柳絮脸上。其实他下手并不重,柳絮却惊得一激灵,脸上赤橙青紫,眼前金星闪烁。她张了张嘴,愣是没有叫出声,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罗扬平时总是敦厚平和,她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僵了约半分钟,她才接受了挨耳光的事实,如一头狂怒的母兽,低吼一声扑过去:“你今天打死我吧!”

    门铃声突然响起。柳絮收了手,连满脸的怒容也立即收敛起来,拿了笤帚打扫地上的碎玻璃和茶叶渣,并示意罗扬去开门。

    屋子里的狼藉很快收拾利索了。

    “你们家干什么呢?动静挺大的。”进来的是司律师和他的老婆谭美娟。

    “雪儿跳到茶几上把茶杯扑翻了。”柳絮笑盈盈地递给司律师香烟和打火机,又招呼谭美娟嗑瓜子,平和得根本不像刚吵过架的样子。

    雪儿正好跑到女主人跟前,亲昵地舔她的裤角。柳絮顺势踢了它一下。雪儿“喵呜”一声跑走了。

    “原来是猫啊?!我还当你们两口子……”谭美娟揶揄地笑了笑。

    司律师没点烟,他打断谭美娟的话:“别叨叨起来没完,电影快开演了。老罗,你中午没回家?电影票是我老婆单位发的,我没有见到你,只好给你夫人了,你晚上有空吧?”

    谭美娟是市文化宫的售票员,没有演出的时候她还负责打扫卫生。“一个打杂的”,柳絮多少有点瞧不上她。而柳絮很早就从单位下岗了,虽然美其名曰“全职太太”,但怎么着也摆脱不了家庭妇女的身份。谭美娟常常能在柳絮面前无限优越地谈论单位上的事。然而,两家身为律师的男人是要交往的,并且罗扬早几年就买了车,常常不厌其烦地顺路捎带司家的孩子上学,而谭美娟又经常能送来不花钱的演出票。两个女人感觉彼此扯平了,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看起来真有点情深意笃的样子。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们看吧。”罗扬说。

    “他不去算了。柳絮,你跟我们去,这部电影春节公演,我搞的是内部观摩票,很紧张的。”谭美娟说。

    柳絮没来由受了一肚子气,正无处消遣,加之她怕谭美娟看出家里的不愉快,一边答应着,一边穿上外衣,又在唇上补了口红,匆匆收拾停当,拿着电影票随司律师夫妇出了门。

    不久,楼下传来司律师那辆二手桑塔纳踩油门时震耳的轰隆声。

    罗扬无力地坐在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牛角梳抚摩着,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焦点访谈》在评说违规征地的事。罗扬关掉电视,没开灯,他摸索着回到书房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黑沉沉的夜被稀薄的雪光和暗黄的灯光晕染得斑驳迷离。一种深不可测的焦灼和烦乱包围着他,逼迫着他,他感觉心脏塞得满满的,堵得发慌。真实的疼痛正一下又一下向他袭来。

    疼痛让人清醒,清醒地审视来路的沟沟坎坎、荆棘瓦砾。罗扬依然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那个雪后的下午,他是怎样刺伤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他自己。心的疼痛便由此而始。

    那是初春时节,倒春寒袭击了砂城,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气温急速下降,街道两边出现了罕见的树挂,到处银装素裹,呈现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寒冷在一夜之间似乎把刚刚感觉到春意的人们又拉回到严冬。虽然晴空万里,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天上,像一面刚擦洗过的铜镜,但那阳光是冰凉的,毫无生气,在冰雪世界里反着白森森的光芒。罗扬和几位同事走出法院大门,面对一个冰冷异常的世界,忍不住说,好冷的天啊!就在此刻,罗扬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穿一件黑呢大衣,系着红围巾。也许是耀眼的红围巾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注视着那张脸,终于认出了她。尽管她的大衣显得陈旧,红围巾也褪了颜色,那张脸比想象中的要消瘦许多,但罗扬还是很快认出了她。此刻她也认出了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很快亮了一下。她走上前几步,低低呼唤一声:“罗扬——?”他走近她,同样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麦穗!”他双手颤抖,动了动,可这双手终于没有向她伸过去。他疑惧地转过头去,对同行的人解释说,她是他的一个熟人,很久以前他代理过她的案子。当然,这完全是谎言。他为什么要撒谎呢?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暗淡下来,头也垂得低低的。等她再抬起头时,不再看他,只对身边一个约六七岁的小姑娘说,我们回家吧!

    罗扬追上前几步:“麦穗,请你……”他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他本想说“请你原谅”,还想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但他什么也没说,僵立片刻,他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瘦小的肩膀说:“她是你的女儿?”

    “是的。她叫麦子。”说这句话时,她深刻地看了他一眼。

    “噢,你也已经有女儿了!”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说:“记住这位罗叔叔。兴许,你以后会遇见他,见了他要有礼貌。”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他,说了声叔叔好。

    罗扬端详着向她问好的小姑娘。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大眼睛,长睫毛,一张洋娃娃似的脸。罗扬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忘记过。大概因为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后来罗扬常常这样解释自己惊人的记忆力。

    然而,在那个雪后的下午,罗扬没有问麦穗母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覆盖有厚厚积雪的街道拐弯处,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消失。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他对她们的不闻不问意味着什么。

    远远地,罗扬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消失在街道拐弯处。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串脚印,但脚印很快又被过往的行人踩得杂乱无章。她们就消失在这杂乱无章中。

    那个下午,罗扬抬头看了看,天空分外明净,太阳亮晶晶地闪烁。他觉得阳光像一枚枚细小而透明的钢针,刺进他的皮肤,他的肌肉,他的骨髓,他的心脏。他浑身疼得厉害,有点迈不开步子。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方。他向同行的人道别,在潜意识的驱逐下来到汽车站,踏上一辆开往平安县城的班车。

    班车小心翼翼地在雪后的公路上滑行。沿途,罗扬看见到处都有冒着春寒破土动工的工程。推土机和载重卡车轰轰地响着,一片繁忙。还未苏醒的柳树、杨树伐倒在路边,暴露出森然的树桩。在西北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倒下的大树小树们关于一个春天的梦想被那些庞大的机器早早地碾碎了。

    四十多分钟后,班车抵达平安县城。

    罗扬来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展现在他眼前的,篱笆和柴扉院门已经没有了,院子里的树也砍光了,空地上堆满了桌子、椅子等破旧东西。那栋老房子已被掀掉了屋顶,只剩下残垣断壁。在紧挨大门的两面墙上,分别用白灰写了两个大大的圆圈,里面圈着两个冰冷僵硬但又不容置疑的“拆”字。

    这是一个过度膨胀地诞生一切、创造一切的年代,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一切、消灭一切的年代。平安县城原来的街道、房屋正在消失,一个被划归砂城管辖的新工业区悄然拔地而起。

    罗扬在写了两个大大的“拆”字的断壁前伫立了很久,然后绕着庭院的残骸走来走去,察看那些还没有挖起的陈旧的地砖和刚砍伐的新鲜的树桩,像一个漫无目的的梦游者。他无意碰翻了一张藤椅。他将它扶起。藤椅的一条腿已经断裂,椅子面上的缝隙里有一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看见白发的他仿佛闻到了久远的家的气息。如果没有错,那根白发应该是当年祖父掉落的吧。麦穗搬进这座院子时,她没有摈弃院子里原有的任何物件,包括这把断了腿的藤椅。为此他对她怀着无限的感激,因为她替他完整地保留了家的感觉。如今她不得不摈弃所有的东西,包括整座院子。他不知道她离开时怀着怎样的无奈与凄凉。

    罗扬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一把牛角梳静静地躺在藤椅后面。他把它捡起来,捧在手里摩挲着,低低唤了声“麦穗”。不错,这是麦穗的梳子!一股腥咸的液体突然涌向喉咙,他一阵头晕目眩。冥冥之中,这梳子或许是上天赐给他的吧?于是,他更加确定在砂城街头他和她的相逢不是一次偶遇。她来见他也许是想告诉他,故园将不复存在,或者还要留给他她将走向何方的信息。但他竟然错过了,没有听她说出想说的话,也没有问问她的近况,甚至还说她只不过是“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这种卑劣而又残忍的掩饰像一把钝刀,从她离去的那一刻,就一下又一下剜着他的心。那种疼痛啊,只有罗扬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后来常常在无尽的黑夜里弥漫,让他年复一年地承受。

    一把牛角梳成了代表永恒的象征。以后,罗扬不敢去寻找。当年的平安县城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砂城的新工业区,他已经找不到过去的踪迹。他只希望留住每一个下雪的日子,在雪的世界里他愿意带着某种希冀去怀想,这种怀想几乎延宕了他的后半生。

    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有很多时候,罗扬都会在法院门前那条街道的拐弯处停留。街道上的汽车一天比一天多,喷出呛人的尾气,与半空中飘浮的刺鼻的工业废气混合在一起,挟裹着城市;行人似乎也变得多起来,他们或机械地举步前行,茫然四顾,或前呼后拥,喋喋不休,在城市留下混乱的话语和模糊的脚印;小巷口的暗处偶尔会站着三两个鲜艳的女人,她们嘴里叼一支烟卷,在那里出神观望,等到某个男士走过去,挽起她们的胳膊,成双成对汇入汹涌的人流……

    就这样,城市中的所有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踩着蹒跚而拖沓的步子推动着城市的岁月向前移动。一切显得杂乱无章。罗扬也像其他无所事事的观望者一样,常常徘徊在那条街道的拐弯处。但是,麦穗和她的女儿再也没有出现过。等待的过程中,罗扬想到了多年前麦穗讲述的关于两只麻雀的故事。他仿佛听见受伤落地者悲哀绝望的啼鸣和惊魂未定者风驰电掣般逃离的脚步声,还有林间积雪被它们震落后留下的嘈杂的回响,广袤的原野在这嘈杂中显得愈加空旷。

    电话铃声在黑暗中响起,将沉思的罗扬惊醒。

    “老罗,我刚从派出所回来,这是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你能不能到我家一趟?你有车,出门比我方便。”

    “我很快过来。”罗扬穿好外衣下楼,驾驶着白色奥迪出了司法局住宅区大门。

    马路上的积雪被过往车辆碾压瓷实了,结成了坚冰,像一条玉带,在路灯和车灯的交相辉映下反着油亮的白光。罗扬驾车在光滑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驶。

    凭着记忆,奥迪拐进了一条破旧肮脏的小巷。巷子狭窄得刚好能通过一辆汽车。下雨或下雪的时候,巷子里面积满了污水和泥浆,而在气温极低的冬夜又凝结成褐色的冰凌子。砂城繁华的背后,隐蔽着很多这样的小巷,巷子两边都是红瓦青砖的平房或“干打垒”土坯房,里面住着城里的普通市民,更多的是建筑公司或纺织厂的退休职工、下岗职工,还有一些捡垃圾的、磨豆腐的、种蘑菇的、发豆芽的外地人。

    奥迪磕磕碰碰从巷子中央挤过,停在一座低矮的院门前。罗扬鸣了喇叭,下车。

    院子里立即有人回应:“是老罗吧?来了来了,我来开门。”

    破败的木门“吱嘎”打开,吴启明佝偻着腰站在门口。原先他并不驼背,大概是房子低,不得不时常弯腰的缘故。

    罗扬随吴启明进到屋里,由于光线暗,他觉得房顶正重重地压下来,似乎要碰到头顶。他也下意识地弯下腰。

    屋顶悬着一盏小瓦数白炽灯泡,灯泡蒙上了灰尘和油腻,使光线愈加微弱。好一会儿,罗扬才适应这昏暗,看清了屋里的一切。

    房间的地面铺着灰色的碎砖头,砖缝间是扫不净的灰尘和煤粉;屋子中央支着一个铁皮炉子,炉子上搭了把熏黑的铁壶,这炉子既用来取暖又用来做饭;靠近炉子的地方是小木桌,还有几只小木凳;靠门的墙边立着一个衣柜;窗户上的玻璃破损了,钉着白塑料布挡风;窗户底下是案板和碗柜,还有几只咸菜罐子;最里面的墙角放着床,床上躺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是吴启明的父亲。见罗扬进屋,老人坐起来,一边喘气一边问:“谁呀?”

    “是罗律师。他以前和我一个单位,来过这里,你认识的。”

    老人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到炉子跟前。铁壶里的水开了,噗噗喷着热气,冲得壶盖啪啪响。老人提起壶往暖瓶里灌开水,说:“小罗呀,好多年没见你了。听明子说你现在出息了,还能想到来我这儿,不容易,不容易啊!”

    “爸,罗律师要和我谈正事,你给我们泡壶茶,碗橱里有一包花茶。老罗,我们里边坐。”说着话,吴启明已撩开靠床头那面墙上的花布帘子,露出一个狭小的门洞。

    罗扬跟老人唠叨了几句,无非是些问候的话,就随吴启明弯着腰走进门洞,到了里间。

    这是一间更小的屋子,没有窗户。外屋铁炉子的烟囱从墙上横穿过来,又穿出后墙,算是取暖设施了。除了在门洞的地方空着作为过道,屋子已挤得满满的,一面放着单人床,一面是一张旧三屉桌,桌子上摆着十四英寸电视机和一些杂物,另一面是一组肮脏的布沙发和一张油漆斑驳的木茶几。罗扬在沙发上坐下。老人拿了一把白瓷壶和两只青花茶杯进来,给两个茶杯各放了一撮茶叶,冲上开水,又热情地招呼罗扬喝茶,还说小罗有机会也提拔一下他家明子。

    听老父亲说这样的话,吴启明很不耐烦,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去睡吧,大冷的天,还在这里啰唆,当心把哮喘病弄犯了。”

    “好,好,你们慢慢谈。”老人退出屋子。

    吴启明好像不放心,撩起门帘看了看,见父亲确实到床上躺下了,才回转身坐在沙发上,低声对罗扬说:“我出车祸的事老爷子还不知道,否则他会疯掉。”

    “你打算一直住这儿吗?”罗扬问。

    吴启明的单位曾经给他分过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但两年前的车祸不仅让他舍了财,老婆也不跟他过了。两个人闹到法院,老婆要走了孩子,也要走了房子。他只好住到父亲的小平房里。罗扬的话勾带出了他的烦心事,他点燃一支海洋牌香烟,也不让罗扬,自己狠狠吸一口,说:“不住这里怎么办?老爷子总问我挣着钱没有,要我抓紧时间买房子,再娶个媳妇。他哪里知道,我除欠一屁股债,什么都没有了。”

    “看你目前的情况,上次的车祸还没有了断干净,如今又摊上了。那起反诉官司还应该继续打下去。除了你预交的手续费我要上交所里,我另外不再收你的代理费。”

    “谢谢你帮我的忙。你看今天这场事故该怎么办?”

    “交警怎么说?”

    “的确是那个女人冲着我的车跑过来的,她是想找死!不过法规偏向弱者,我虽然不负主要责任,医药费要先垫付,只好自认倒霉。”

    “伤者目前怎么样?”

    “还在抢救,没有醒过来。”

    “派出所怎么说?”

    “先治好她的伤再做处理。她如果死了我就麻烦大了,我可交不起那些医药费和押金。下午保险公司的人来过,按保单比例交了一部分住院费,派出所同意我把那辆倒霉的面包车开到拍卖行去,等车卖了把不足的费用补上。”

    “你说说伤者的名字和床号,明天我去医院看看,和她的家属谈一谈。我们要尽量争取主动。如果你钱不够,我可以给你拿一些。”

    “你的情我领了,再不能要你的钱。你只要帮我打赢上次那起官司,把冤枉赔给人家的钱要回来,我就能应付过去。受伤的女人好像叫……叫麦什么……对了,她叫麦穗,大约四十岁的样子。”

    “你说她叫什么?!”罗扬吃惊地站起来。

    “她叫麦穗。”吴启明非常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罗扬深夜才回到家中。

    柳絮早已睡下,卧房里传来她略为粗重的呼吸。

    罗扬毫无睡意,但他没有开灯。当他心情不好或者是代理的某个案子的关键环节需要缜密思考时,就常常静坐在没有一切干扰(包括灯光)的房子里。此时他独自坐在客厅,点燃一支烟,烟头在黑夜里忽明忽暗,闪着幽幽的红光。当他抽第三支烟时,卧房门“吱”地打开了,随后听见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客厅里顿时一片光明。罗扬扭过头,眯缝着被突然而至的强光刺痛的眼睛,看见身穿睡袍、披头散发的柳絮,鬼魅一样立在过道里。

    “我看见那儿一闪一闪的火光,还当咱家闹鬼呢!”柳絮愤愤地说。她不等罗扬搭腔,径直朝卫生间走去。为牛角梳的事,她的怒气还没消呢!

    罗扬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关了灯,进到卧房。他没有脱衣裳,也没有拉开自己的那条被子,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

    柳絮从卫生间回来,没有理睬床上那个心事重重的男人。她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抬手拉灭床头上方的玫瑰色装饰壁灯。

    罗扬在黑暗中躺了许久,他觉得头痛,想好好睡一觉。也许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天气、心情和隐约的担忧,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于是他脱掉衣服,抻开被子,将身体蜷缩在一起,被子轻轻飘浮在他身上,他感到有些冷,有些没着没落。他把被子往紧里裹了裹。但没有用,被子一会儿又蓬松开了。这是一条人造棉被,套了一层的确良被套,淡绿色底子上印着白色碎花图案,盖在身上就是那样飘飘浮浮的感觉。柳絮已经好多年不缝被子了,那种棉絮胎芯和棉布里子、锦织缎面儿缝合在一起的老式被子。她嫌那样的被子土气,而且每拆洗一次再缝起来都相当麻烦。她把老式棉被统统淘汰掉,换成流行着的各种人造棉被,什么提花被、空调被、蚕丝被……名目繁多,其实都是人造丝棉芯子包一层化纤面料轧在一起的;还有一种羽绒被,使用一段时间后,里面的羽毛不是钻出来粘得到处都是,就是羽毛堆在一起。这样的被子没法拆洗,柳絮给它们套上被套,而被子的尺寸和被套的尺寸又总是不那么匹配,那些被子在被套里面就常常抽搐扭结在一起,显得乱七八糟、疙疙瘩瘩。这样的被子总让罗扬睡不踏实。听说现在又流行起了羊绒被和驼绒被,透气性和舒适感都算上乘,但价格较贵。对于柳絮来说价格不是问题,罗扬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有去追赶这个潮流。

    罗扬七想八想,拉扯着身上乱七八糟、疙疙瘩瘩而又轻飘飘的被子,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

    柳絮突然翻转身,推了推罗扬说:“你爱不爱我?”

    “你说什么?”迷迷糊糊的罗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爱不爱我?”柳絮加重了语气。

    “哦……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的。可是我娶了你。”

    “我知道。但‘娶’不代表‘爱’,我问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柳絮一字一顿,口气严厉,像最后通牒。

    “都多大岁数了!?别胡思乱想,深更半夜的,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明天?你除了回来睡觉,回来取东西,再很难见到你。你觉得这儿像个家吗?多漂亮的大房子啊!可不管怎么说这冷冷清清的大房子也不像家呀!”

    “这儿是有点不像家,可是,也是你把家弄得不像家的!”

    “当初你答应要给我最好的生活。”

    “我答应的事都做到了。”

    “可我认为最好的生活不仅仅包括房子、车子和票子!”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你是在承认你不爱我?”

    “我没说过。……你别逼我。”

    “我想听你说出来,听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说就是你在逼我,逼我发疯。今天你必须回答,到底爱不爱我!”

    “我说不出口!爱或者不爱,是一个人心灵的沉淀和总结,是一种内在的、感性的东西,而不是用嘴随便说的。但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跟你离婚!”

    柳絮啪地摁亮壁灯,一骨碌坐起来,直眉瞪眼看着罗扬,样子显得有点狰狞。

    “你这个伪君子!臭流氓!真该千刀万剐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啊?出门让汽车撞死,掉下水井里淹死,让老天爷、阎罗王给劈死……”她歇斯底里起来,语无伦次地诅咒着,用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

    罗扬抱起被子离开卧室,来到儿子罗鹏飞的房间。

    罗鹏飞到省城读大学去了,除了两个假期,他的房间一直空着,这常常成了罗扬的避难所。如果罗鹏飞在家,夫妻俩吵架总是细声细气的,像拉家常。吵完后罗扬蹑手蹑脚走进客厅,睡到三人沙发上。

    但是,此刻的罗扬被彻底惊醒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瞪着眼睛躺在儿子的床上。

    爱或者不爱,该怎样回答?如果爱,为什么家不像家,像密封的大箱子,让人透不过气来?像黑暗的坟墓,让人看不到光明?如果不爱,他为什么娶了她,为什么要承诺给她“最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给柳絮的并不是全部,但他给不了她全部。既然不爱,就不该娶她;既然娶了她,就该爱;既然爱,家就该像个家;既然家就是家,就该有爱;既然他们之间有爱,那么麦穗呢?既然有麦穗,那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又是谁?……爱或者不爱,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纠结着。他真的无法回答。就像许多年前他要做出那个重大选择的关键时刻——因为有了许多年前那个重大选择,罗扬才有了终生的痛苦。

    人有了选择才有了痛苦。

    选择就是痛苦。

    罗扬索性穿衣起来,来到书房,关上门,又点燃一支烟。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火星照映着他明显苍老的脸。四十八岁的他看起来倒像有五十八岁。

    柳絮在黑暗中轻轻地饮泣。透过迷蒙的泪水,她看见梳妆台上那只玉手镯在黑暗中反射着青幽幽的光芒。手镯是婆家送给她的订婚信物,但她已经好多年不戴它了,只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拿出来看看。

    事实上,这一天是柳絮和罗扬的结婚纪念日。但是,从罗扬今天的态度来看,他根本没有将这个日子放在心上!

    男人属于什么动物?也许连动物都算不上,因为动物也是有心肝的!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可是,儿子已经读大学了,真的还需要用一桩同床异梦的婚姻来庇护他吗?同床异梦!柳絮紧紧咬住被角,就像用利齿咬在罗扬身上,她仿佛有了一点解恨感。真能解恨吗?她又反问自己。当初他们之间由儿子带来的那么一点点温情,都被流逝的岁月和琐碎的生活消解了、吞噬了。自从儿子走进大学,他们之间只剩下冷漠,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漠。岂止是冷漠!在他们相聚不多的日子里,常常发生不必要的争执,而几乎每一次争执都是由他对她的指责开始的。柳絮感觉到,罗扬的所有指责不过是一种借口——没有清洗的茶杯,凌乱的储藏室,一把莫名其妙的牛角梳,包括被子床单的诸多细节,都会成为他指责她的口实。他为什么要找这些借口来和她吵架呢?一开始柳絮想不明白。后来她有点明白了,也许他们的生活中还隐藏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像魂一样紧紧缠着他,心怀歹毒地窥视着这个家。或者,那个女人一直存在,在他们还没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就存在,柳絮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她刻意把那个隐秘的女人忽略了或者说遗忘了,但那个女人还是像魂一样纠缠着他们的婚姻,并时不时地冒出来兴风作浪。一个看似平静的家,竟然被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搅得险象环生!罗扬制造的种种冷漠和无休止的争吵是想要逼迫自己主动离开吗?自己容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主动离开?为什么要给那双在暗处窥视的眼睛留下可乘之机?

    柳絮在心里翻江倒海,不由地暗暗咬牙切齿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或者并不是真的为了惩罚那个看不见的对手,也许仅仅是为了捍卫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用自己的一生来拽住他!对,拽住身边这个男人,决不松手,直到彼此都没有力量,哪怕仅仅是想一想爱或者恨的事的力量都没有!

    然而,柳絮能惩罚的只能是她自己。她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歇斯底里过后,柳絮感到轻松了些,已经没有预想中的眼泪和痛苦,剩下的只是麻木。在麻木中她又沉沉地睡去,还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白天的柳絮看起来相当正常,她的歇斯底里只在晚上发作。

    柳絮比罗扬大三岁,却总不见老。她木讷的脸上没有几条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应有的皱纹。她体态丰腴而不肥胖,说话、做事,甚至连走路都很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已经五十出头的人。她说这是因为生活已经把她掏空了,她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没心没肺才是永葆青春的最佳法宝。

    柳絮每天早晨醒得很晚,她睁开眼睛时一般在九点钟以后。而此时罗扬早已经出门了。

    柳絮睁着眼睛慵懒地躺在床上,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聆听床头柜上那只可爱的小黑熊造型的闹钟细微的滴答声,开始在心里规划这一天要如何打发出去。家里很安静,雪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还没有到中小学校放寒假的时候,窗户外面也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小孩子的喧闹。这个安静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说她被人们遗忘在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但这对柳絮而言算不得什么。她已经习惯了被遗忘,而且自己也尝试着去遗忘。比如她现在差不多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因此她现在的情绪很好。

    听说有一家牛肉面馆生意红火,要开连锁店,加盟费二十万元。柳絮嗤地笑了一下。她很少用牛肉面来糊弄自己的肠胃。像她这样的人不知占多大比例,而这个城市的市区总人口也就二十多万。一个小小的牛肉面馆竟敢如此做派,现在的人真是想钱想疯了。然而,在这个西部城市,半上午不吃牛肉面又该吃什么呢?人们并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于是,柳絮常常将早点和午餐合二为一,她也就常常为早点的事发愁,只有等出了门再去考虑。

    昨天买的一款手提包太老气,应换成橘红色的,配那件米色大衣。

    锦瑟年华服装店的老板说,今天有新款裙装上市,适合中年妇女。

    ……

    天姿美容中心新上了个美容项目,据说效果不错,可以试一下。好吧,今天去天姿美容中心。

    一切考虑妥当,柳絮翻身下床。经过一番梳洗,她先喝掉一杯凉白开,再喝掉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这是她在一本介绍妇女生活的杂志上看来的:早起空腹喝凉白开和蜂蜜水,是美容的关键步骤。这些年她坚持下来了,成为她每天的必修课。喝完蜂蜜水,又漱了口,她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化妆。爽肤水、粉底液、腮红、粉蜜、眼影、睫毛膏、眉笔、口红,在她手里交相忙碌。半小时后,她看着镜子中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柠檬色的皮肤透着淡粉,鼻梁挺直,眉毛弯细而妩媚,嘴唇丰润迷人。唯一令她不满意的是,那双本来不算太大的眼睛在靛青色眼影和睫毛膏的作用下大得突兀而空洞,且目光干涩、散乱。眼睛的神韵,是任何化妆品都无能为力的。尤其在眼睑以下临近颧骨的位置,分别有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斑块。她不知道那些斑块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到脸上安家落户的。虽然施了很厚的粉底,还是掩盖不住褐色斑块张狂的醒目。它们是年龄的记号吧?它们恶作剧似的展开一副嘲弄的嘴脸,破坏着她原本平和的心情。她离开镜子,赌气似的重新洗了脸,只涂抹了一点润肤霜。她猛然发现,不化妆的自己虽然肤色较暗,呈亚热带地区人群的亚黄色,但那些斑块反而不明显了。并且她的嘴唇天生饱满,唇线分明,嘴唇的左下角还有一颗绿豆大的美人痣,配上黑亮而浓密的卷发,别具风韵——尽管她自己深知头上已经隐藏了数不清的白发,那一头黑亮是到美发店漂染成的。

    柳絮打量了一会儿镜子中不化妆的自己,心里释然了许多。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手镯戴在左手腕上,换好衣服走出家门。她准备好好地度过这一天,来弥补自己在结婚纪念日留下的诸多欠缺。虽然这弥补比昨天迟了一点,并缺少了“丈夫”这个关键角色,但她还是对此提起了极高的兴致。

    大约十点钟,柳絮来到离住宅区不远的台湾永和豆浆店吃早点。这会儿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很清静。

    台湾永和豆浆店铺面不大,只有十来张塑料桌子,淡蓝色,铺着白色桌布,桌布上缀有蕾丝花边,看起来赏心悦目。

    侍者走过来,柳絮点了一杯甜豆汁、两块酥饼,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临街的窗户,慢条斯理而又漫不经心地用早餐——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慢过,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而又悠闲自得,且带着一份成熟女人的优雅。

    豆汁腾腾地冒着热气。酥饼是刚烤出来的,淡黄的壳上粘着黑芝麻,咬一口,外壳酥脆,里面松软,甜而不腻。

    柳絮是台湾永和豆浆的常客。有时她不吃酥饼,就点一份玉米面蒸的发糕,品着那甜中带酸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从前——那远去的、虽然物质匮乏却充满梦想的年少时光。

    当年柳絮住在乡下一个叫沙湖村的地方。每年收了新玉米,祖母都要蒸玉米面发糕,并叫柳絮给住在同院的罗家母子送去。当时买不到白砂糖,用糖精代替,蒸出的发糕总有一丝涩味儿,但每次罗妈妈都说好吃。

    在祖母的爱抚中,柳絮和罗扬是品着玉米面发糕长大的。后来祖母去世,柳絮学着祖母的样子蒸玉米面发糕。罗扬放假回到村子的时候,她也用这寻常美食款待他,他吃得多么香甜啊!和罗扬结婚后,刚开始罗扬也陪她到早点摊上吃发糕,但他自己却不吃,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她,忍受着她在街边早点摊上不雅的吃相和在马路边的等待。经过那么几次后,罗扬显得不耐烦,蹙着眉头问道,它真的那么好吃吗?柳絮这才恍然大悟,当年罗扬爱吃发糕的举动是在迁就她,是在照顾她的自尊心。现在他不想迁就她了。原本就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摆出迁就的姿态?……当所有的事情都洞悉后,生活原来如此没劲!于是柳絮也不再光顾街边的早点摊了。

    没想到,像台湾永和这样知名的早餐店,也经营发糕这种粗陋的点心,这成为柳絮常常光顾永和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发糕上腾起的带着酸甜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时,她会想到当年的新玉米,且想一想那个曾经为了迁就她而爱吃玉米面发糕的人。

    早餐店外面,街上已经很热闹了。窗前有过来过去的行人和车辆,柳絮对他们的兴趣远远超过面前这份早餐。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过去了。其实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是一种不雅的形象。两个中年妇女并排着边走边说,嗓门很大,大约在讨论家里的孩子。一个长着亚热带肤色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豆浆店窗前,她穿了白色羽绒服,披散的长发飘逸,走路的样子婀娜而迷人。不经意间,年轻女子突然一扭头冲着窗户这边啪地吐了一口痰。

    柳絮没有办法继续吃早餐了,她将只喝了一小半的豆汁儿放下,起身离开。

    走在街上的柳絮有些愤愤然。在砂城这块地面上,读书了的,有钱了的,时尚了的,却还是陋习不改,摆脱不了因袭下来的粗鄙气息。难怪特区要建在南方而不是建在西部。这儿的风沙,这儿的干旱,这儿的荒凉,还有这儿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痰渍,一些墙角处写的“此地禁止大小便”等提示语,是和这儿的不文明人一样多的。之后,柳絮决定从今天起要换个地方吃饭,最好是见不到行人的僻静之处。这样想着,她似乎也不愿意与行人为伍,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来到市中心的步行街。

    步行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服装店和超市。柳絮一家挨着一家地闲逛起来。她有时会买一些衣服鞋帽,有时什么都不买;但她每天必定要在超市选购点心、炸鸡腿、烤肠之类的熟食带回去,作为她和雪儿的晚餐。因此,等她逛完整条步行街,手里已经提了两大包东西。

    天姿美容院在步行街尽头。柳絮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每星期有那么两天去美容院度过。她喜欢听年纪轻轻但颇老练世故的美容师们花言巧语的恭维。她们都喊她“柳姐”。她相信这群小丫头的眼光不会拙劣到看不出她和她们根本就是两个时代的人,她根本就应该做她们的“阿姨”。但柳絮从来不点破那种恭维。相反,她时常会有自己与那些小丫头的年纪相差无几的错觉。这种错觉令她满意,令她自信。小丫头们围着她说,柳姐你的小孩上初中了吧?她自豪地答道,他快大学毕业了。她们不约而同齐声啧啧赞叹,柳姐你真会保养耶!然后她们又说,美容院里刚上市的延缓衰老的产品,效果多么神奇,价钱贵了点,但这不是普通人用的,只有像柳姐你这样的才配得上。柳絮点点头,于是香喷喷的精华液、除皱霜、美白面膜就一层一层涂到她脸上去了。她闭着眼睛躺在美容床上,美容师在她的脸上、头上、肩胛骨上恰到好处地按捏着,那份自在和惬意油然而生,她可以浑身舒展地打个盹。等柳絮从美容床上站起来,容光焕发地走出美容院,基本上都是下午五点钟。有时她会找个地方吃晚饭,不论大酒店还是小排档她都无所谓,只要不饿肚子就行。相比之下,她还是喜欢吃火锅,喜欢火锅店里热辣辣的气氛以及热辣辣的格调。家里的确是太冷清了,她由衷地喜欢热闹,渴望热闹。但是,她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去火锅店。她私下认为,如果独自一个人坐在热闹非凡的火锅店里,那样子一定很落魄很傻。她早已经过了傻乎乎地幻想浪漫情怀的年纪。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她偶尔可以邀三五个朋友(有时仅仅是见过一两面的熟人)去火锅城,然后去歌厅娱乐,一切由她埋单。每次大家都玩得非常尽兴,都夸赞她真诚豪爽,够意思。因此柳絮在外面结识了不少朋友,男女老少、各种层次的人都有。

    晚上的时间,如果罗扬不带她参加社交活动(和罗扬一起参加社交活动这样的机会对她而言实在太少了),柳絮一般都在家中度过。黑夜降临前她会打开所有的灯,过道、客厅、卧室、书房,还有厨房和餐厅,甚至厕所和阳台,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在明亮的灯光里,她感到温暖而踏实,甚至有点幸福有点陶醉,仿佛所有的无奈与无聊都被灯光赶走了。然后她盖着一条小毛毯半卧半躺在三人沙发里看电视,通常是长长的肥皂剧。她陪着影视人物的命运起伏而悲喜交加,有时一晚上能用掉半盒面巾纸,擦拭她情不自禁的眼泪。不看电视的时候,柳絮就摆弄那只纯种波斯猫,给它喂炸鸡腿、烤肠、罐装的豆豉鱼、午餐肉等。雪儿被养得胖墩墩的,皮毛油亮。她喜欢把雪儿搂在怀里,乖乖宝贝地乱叫,好像她空洞的内心猛然间有了依靠。有时柳絮也坐在儿子的房间里上网,看网络小说和网上购物指南。但她从来不参与聊天,那些编造出来的个人档案和故事以及聊天者使用的云遮雾罩的网名都是小儿科,不是她这样年龄的女人能感兴趣的。

    但晚上柳絮通常不会坐得很晚,她深知充足的睡眠和水分对保持年轻态的重要性。到十点钟,她先冲一个热水澡,然后喝下一大杯凉白开,就和她的波斯猫雪儿准时酣然入睡了。

    柳絮的时间总是这样轻易地打发掉。一般情况下,她不太计较罗扬是否按时回家;相反,某天罗扬要回家吃饭,仿佛给她添了天大的麻烦,罗扬也就不好意思常回家来麻烦她了。有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会体贴人的男人,柳絮不敢对他要求过高,也不好总是追问“爱不爱”这样的傻话。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没钱的寒酸女人(比如总担心二手车会丢的谭美娟)相比,基本上是幸福的。

    直到这一天,柳絮在天姿美容院遇见了陆霞,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重又激起了涟漪。

    柳絮和陆霞很早就认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陆霞到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沙湖村插队,居住在那里的柳絮曾经像姐姐一样关照过她。只不过,因了某种机缘,柳絮先行离开沙湖村回到砂城,陆霞两年后才得以返城。以后她们没再见面,尽管她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此时,来到天姿美容院的柳絮对美容师的宣传已经深信不疑,她顺理成章地体验了一下她们强烈推荐的特殊美容服务——卵巢护理。这是近几年刚在砂城流行起来的。

    柳絮被带到一间专项美容室。美容室看起来像诊所,街头上没有执照的那种小诊所。在美容师的指导下,她脱掉所有的外衣,只穿着文胸和内裤,而且内裤还褪到大腿根部。她就这样半裸着把自己扔在一张铺了白色布单的小床上。穿白大褂的美容师打扮得像个医术高明的医生,戴着口罩,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样的高深莫测使柳絮对她的技术和卫生条件深信不疑,她放心地把半裸着的自己交给了看不出其面目的美容师。

    美容师给柳絮的上半身搭了条棉毯,然后将一种被称为精油的滑溜溜的液体涂抹在她的小腹,又用一种仪器在她腹部按摩,刚开始感觉像做B超。

    据说精油会在仪器作用下通过皮肤被导入卵巢,使卵巢得到滋养。美容师是这样宣传的。

    “女人的衰老首先从卵巢开始。脸上起皱纹、出豆豆、长色斑等皮肤问题,这些看似表面的现象其实都是内分泌失调,也就是激素水平发生变化,导致机体功能紊乱造成的。女性的激素由卵巢控制,说到底,你脸上的色斑是卵巢出了问题。如果卵巢能得到长期有效的护理,就可以保持正常功能,延缓更年期的到来,也就是说,可以延缓衰老。再配合做面部皮肤护理,加速皮肤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脸上的色斑就会去掉。当然,这项美容不像某些化妆品吹嘘的那样能立竿见影。立竿见影的化妆品是给你褪掉一层表皮,祛斑快,反弹更快,而且因为表皮受到损伤,又无可避免地要受到紫外线的辐射,新增色斑是不可逆转的,再想祛斑就困难了。我们这个美容项目的祛斑功效是循序渐进、不知不觉的,你坚持四个疗程——也就是一年时间,一定会取得良好的美白效果。感觉到了吗?你是不是觉得腹部发热?对了,这是精油在起作用。很热是吧?好,坚持……再坚持一下。”美容师一边用仪器在柳絮的小腹部不停地摩擦,一边反复演说。

    柳絮觉得腹部的皮肤热辣辣的生痛,也不知是仪器按摩的结果还是精油在起作用。她忍耐着,坚持着,好像看到了自己容光焕发步履矫健的年轻态。

    “你可以闭上眼睛睡会儿。”美容师又说。

    柳絮闭上眼睛,但她睡不着,她的睡眠一向很充足,不可能在这种热辣辣的折腾下还会有睡意。好不容易熬了近两个小时,她才穿好衣服走出护理室。

    一个栗色卷发的时髦女子从另一间护理室出来,她和柳絮打了个照面,都忍不住互相看了几眼。

    “你是……柳絮!?”女人突然开口说。

    “你是……”

    “我是陆霞,插队的时候,我常常到你家吃饭,你不认识啦?”

    “怎么会呢?陆霞该有四十多岁吧?你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过点。”

    “嘿,真的是我。我做了几次小手术,效果就不一样了。”说这句话时陆霞压低了声音,是附在柳絮耳畔说的。

    一般而言,美女都希望人们在羡慕她的美貌时还能认为她是天生丽质。除非密友,她们都会像掩盖其他隐私一样掩饰她们的整容史。当然,整容也属于隐私范畴。柳絮突然荣幸地获得了陆霞的隐私知情权,她有点感慨或者说感动,致使她忘记了公平原则。这世界不存在交换意图的人际往来真的很少很少。但是,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把一切理性都冲淡了,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在乡下多待了两年、多忍受了两年风沙的陆霞能保持如此年轻态,引起了柳絮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她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她们曾经是朋友,后来不是了),坐在美容院旁边的星巴克里攀谈起来。品着香醇的咖啡,她们相互之间除了问一些生活近况,话题都没有离开过美容和整容。

    “我用了近五年时间对自己进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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