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第三章 小城故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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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镯是祖父留下的。

    罗扬对祖父或家园的记忆大约始于五岁那年的初冬。因为从那时起,家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在有关祖父的记忆中,一只带着青绿色玉镯的女人的手如同特写,迎着故居庭院里黎明的晨曦,久久停留在罗扬的眼前。那天小城下了第一场雪,浅浅的积雪在晨曦中映射出清冷的微光,像是轻柔的掸子拂着小城,拂着小城中的庭院。一只丰腴的手被雪的清辉映衬得洁白如玉、修长圆润,尽管它已出现细小的皱纹,但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柔美,却第一次触动了罗扬小小的心儿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引发出他童年时代对母性的初步理解和认识。

    从出生到九岁那段时期,罗扬一直居住在平安县城。那时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三代同堂生活在祖宅——昔日被称作罗府的一所院子里,于恬静中体味着平凡人家的幸福时光。

    很久以前,罗府在平安县赫赫有名,最初是一位县长的府邸,曾经辉煌地坐落在县城中心十字关,紧挨着县衙门。庭院深深,榆树、紫槐和杏树交相繁茂,沿院墙四周还生长着蓬蓬勃勃的迎春和刺玫花,树影花丛间,一栋呈扁“H”形的高大宅子显得异常幽僻。昔日威严的县衙门在解放初期改造成了县政府,由一条窄窄的小巷与罗宅庭院分隔开来。而庭院里原先那道青灰色的院墙在许多年前也顺应时代的要求拆除了,围了一圈用榆树枝条编扎的篱笆,使这所庭院毫不惹眼地静默在县城中央。正是当年的房主人颇有见地地将院子改造成了这样一所普通民居,它才不动声色地在他的后辈中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然而,透过树影花丛,宅子正屋那两扇高大厚重的暗红色木门和房椽头上繁复的雕花图案依然透露出往昔的繁华。站在大门前仰视时,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若干年前宅院内种种不为人知的生活,以及在那生活中曾经游移沉浮过的陈旧的身影。

    罗扬对于庭院的记忆,还要先从他五岁那年秋天说起。那个秋天他开始与母亲分房独卧,对曾经熟悉的家园重新有了陌生感和好奇心。一个五岁的小孩独自住在空洞而幽暗的房子里,每当夜幕降临,他都由于惧怕窗棂上雕刻的奇怪图案而很难入睡,他实在分不清那些图案是花卉还是兽面。这样的探究持续十多天后,他对阴沉沉的窗棂雕刻失去了兴致,把注意转移到别处。已进入深秋,庭院的夜晚清爽宜人,罗扬睁着一双胆怯而又好奇的眼睛,将目光从窗户上奇形怪状的图案缝隙处挤出去,能看见窗外影影绰绰的树梢和疏朗的星光。风儿摇动树枝,树叶沙沙鸣响,像祖母微弱的喘息或者母亲轻柔的脚步。他竖耳屏气,还能听见秋夜伏在杂草中的断断续续的虫吟和街道上进城的牛车偶尔经过时叽叽嘎嘎的轱辘转动声,如音乐般在夜空下流淌,他的瞌睡便在这流淌的乐声中渐渐爬上了眼睑,带着无边的梦幻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雾霭和闪烁的晨光。

    但是,这西部小县城的秋季是短暂的。等到罗扬刚刚适应离开母亲后的夜晚独卧,对夜景的观察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时,院子里的树却已在瑟瑟冷风中抖光了叶子。虫儿隐了声息。星光变成凄清的惨白。为了遮挡风寒,母亲用牛皮纸将雕花窗户糊严实了,又挂上一道丝绒帘子。他只能在黑夜中用一双敏锐的耳朵感知外面的一切。街上的牛车不分季节地常来常往,有时是周边农村往县城的蔬菜店送菜的,有时是从凉州或张掖往县城供销社送日用百货的,有时是老乡进城拉粪肥的,有时也从别的地方载来一些陌生人和他们的行李,沉甸甸地在街道上独行,叽叽嘎嘎的车轴声打破了夜的空旷。等到清晨,蔬菜店里便有了还泛着泥腥气的土豆,绿茵茵的韭菜,粉嘟嘟的番茄,红艳艳的辣椒,挂了白霜的老南瓜;供销社里有了主妇们必备的油盐酱醋、衣帽鞋袜,男人们离不开的烟丝、烟卷、青稞酒,小孩儿眼巴巴盼望的蜜枣、柿饼或深褐色的硬糖块……在小县城单调的生活中,牛车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平凡尘世的宁静与福音。而牛车的声响对于一个沉睡在寂寥中的小孩儿,更显出几分亲切的热闹和未知的希冀。

    这是一座闭塞的小城。

    不知沿袭于何时,无论是整座县城还是县城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习惯用一道土墙或者篱笆围起来。县城最外面一圈几公里方圆的大围子叫城墙,城内各户人家的小围子叫院墙。在当时的县城,还残留着一段无从考证朝代的土城墙和四座修筑于明代的拱形城门。连接四座城门的,是两条互相垂直贯穿县城东西和南北的街道。县城里只有这两条主要街道,以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为起点,被分别叫做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和北大街。四条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沿街林立了一些店铺,如粮店、煤店、药店、蔬菜店,肉铺、饭铺、杂货铺、理发铺等等,原先大部分是私营的,后来经公私合营后都改造为国营单位了。那些店铺的背后掩隐着民居,一座又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土院,由纵横交错的窄窄的小巷连接成一片,如蛛网一般,又像是一副不太规整的棋盘。小巷子全部是土路,居民们为了雪天防滑又在土路上铺了一层煤渣。在干燥的西北,遇到刮风天或者有行人走过时,巷子里便腾起一阵烟尘,因此小城的上空总是灰蒙蒙的。七零八落的小巷和民居之间,还夹杂了一些小作坊,比如磨面粉的,压面条的,磨豆腐的,做裁缝的,砸烟囱的,卖浆水面的等等。这些开作坊的人家,只有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他们各自住在有三两间平房的小院里,家里除了堆放着简陋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一家子还有娃娃、大人四五口子,那院子便嘈杂而拥挤不堪。说磨豆腐的和卖浆水面的两家是外来户,也不十分确切。那两户人家原先都是县城里的汉子娶了外省的女人,成亲几年后男人又死了,拖娃带崽的外省女人才在县城里自顶了门户自谋了生路,操着一腔外地口音吆五喝六地做小买卖,居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外来户了。

    磨豆腐的是个河南女人,很勤快,又因为她是寡妇,且先后死过两个男人,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一个瞎眼婆婆,生活担子重,心事也特别重。她总是把自己搞得很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后半夜:把泡胀的豆子磨碎,过滤,烧浆,点卤水,再把点好的豆腐用纱布袋子装上吊起来,等水分快滤干了,又用模板擀平,在上面压上重物,等第二天早晨豆腐就做成了。有时(比如逢年过节)她还卤制一些豆腐干。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河南女人一大早推着三轮车出门,豆腐放在车上,盖了湿白布挡灰尘,又清爽又卫生。她推着车沿大街小巷穿梭叫喊:“豆腐嘞!买豆腐!”脆脆的嗓音很好听。想买豆腐的人闻声出门,放下一角钱或者两角钱,能买一大块豆腐。如果她偶尔某个晚上睡得早了,就很容易深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然后想起从河南逃荒到西北的苦难岁月,想起先后死了的两个男人,再哭上一阵子,哭自己的命。她不知道将来阎王爷见到她时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分了去。翻来覆去想一遍,天也就蒙蒙亮了,于是她起身推车出门,并把原本可以留下自家吃的豆渣也带出去,给每个买豆腐的主顾送上小半碗。连豆腐带豆渣,回家添上些白菜和杂面,够做两顿饭的。因此街坊们从不歧视这个寡妇,她的生意总是特别好。时间一长,河南女人慢慢放宽心了。她认为自己这样行善,这样有人缘,将来阎王爷总会饶恕她,不让她的两个死鬼男人将她锯成两片。

    卖浆水面的是个天水女人,她家的院子里放着几口大瓦缸,缸里成年用面汤浸着小白菜叶子,发酵一段时间就成了浆水,酸溜溜的气味从几口大缸里弥漫出来,经久不散。天水女人做浆水面所用的面条都是切得细细的手擀面,筋道而爽滑。她还特意制作了酱黄瓜和咸韭菜花当配菜。酱黄瓜是挑选没有长醒的小黄瓜做原料,放上酱油、咸盐、花椒、辣椒、白砂糖、小茴香等作料腌制起来,脆脆的酸中带甜,香气四溢,每个来吃面的顾客都送一小碟。咸韭菜花是本地小菜,各家各户都要做一点,并不走俏。天水女人做生意不用出门,她将一间房子的后墙开了一道门,那门正对着街巷,屋里摆两张小木桌和几条长凳,做了门面房。外来的浆水面能够在当时的县城里继牛肉面之后成为又一道名小吃,据说是因为用面汤和小白菜制作的浆水富含维生素,那酸溜溜的味道不仅生津止渴,还有去毒败火的功效。每到夏秋两季天气燥热的时候,街上牛肉面馆的生意变得清淡,而天水女人的浆水面却红火起来。尤其那些怀了孕的妇女,她们没有别样东西解馋,去吃碗浆水面,再拿只大海碗盛一碗浆水带走,天水女人还会送给她们几条酱黄瓜。她们回到家里,端起浆水就着酱黄瓜吃了喝了,那酸溜溜的滋味总是延续着生一个大胖小子的美梦。

    在县城里,除了罗府那样宽绰的高宅大院外,比较气派的房子还有几栋,都在闹市区,沿四条大街分布着。一家是邮局,一家是信用社,一家是供销社,一家是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县立中学。它们大同小异,清一色青砖墙灰瓦顶,主要区别在于,邮局的大门是绿色的,信用社的大门是蓝色的,供销社的大门是朱红色的,卫生院的大门是奶黄色的。小学叫向阳小学,和县立中学隔着西大街面对面,都是用铁条栅栏围墙和铁皮大门封闭起来的,大门只在上下学的时间打开。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可以看见校园里的一排教室和一排校舍,两排建筑之间夹着一块面积不太大的同样铺着煤渣的操场。

    县立中学背后的县城西北角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广场靠城墙边的位置垒了一座土台子,原先是戏台,后来也在台子上挂一块布幕放电影,或者开大会、做报告,只要是县城里的大型群众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广场上的戏剧演出或放电影一般在夏、秋两季进行,因为冬天太冷,而春天又风大、沙尘多,没有人愿意出门。在广场演出的戏剧主要是秦腔,如《铡美案》、《拾玉镯》、《杨家将》和《红鬃烈马》,只有上年纪的人喜欢看。看完了戏的老太太学着秦香莲或王宝钏的腔调唱几句,老爷子也能跟着包公或杨六郎吼两嗓子。戏里的唱词他们都熟得不能再熟,但只要广场上演戏还是去看。他们要的就是那种乐呵。后来放电影,有《地道战》、《地雷战》,还放过《白毛女》。放电影在县城是空前的盛事,男女老幼都去看,家家户户急忙吃罢晚饭,搬了小木凳去占位置。县城里大部分居民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十点左右是早饭,下午四点左右是晚饭,大家早早来到广场,等得肚子又咕咕地叫唤了,银幕还没有挂起来。此时,就有卖凉粉或卖酿皮的人在广场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于是三三两两的人围过去,花五分钱吃凉粉或酿皮。日子久了,惯常于精打细算的主妇们觉得很不合算,而且银幕上演来演去的还是那几部老片子,所有的台词都听腻了。于是主妇们不常去等电影了,只有小孩子在广场上没完没了地兴奋,喧哗打闹时扬起的尘土能盖住县城的半个天空。又过了些年,广场增加了另一项功能,且是最主要的功能,召开群众大会,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

    县城东南角还有一个文化馆,是从前的一座寺庙改建的。有人说那座庙是娘娘庙,也有人说是龙王庙。前殿的泥菩萨于天长日久间被一双无形的手剥离得面目全非残缺不全,让人辨不出头绪,却依然矗立在大殿之上,被当成文物供人瞻仰。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夜半时分偷偷跪在泥菩萨面前磕头许愿。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破四旧”的时候泥菩萨被一群激进分子砸碎了。文化馆的后堂里陈列着一些完整的陶瓷器皿或不完整的陶瓷碎片,还有木简、铜车马、玉器,都已经斑驳不堪。后来文化馆里还陈列过一具八百多年前的女尸,女尸放在长方形玻璃箱里,泡着灰绿色的药水,肌肉已经抽搐在一起,浑身呈暗褐色,龇牙瞠目,脱落的灰白头发漂在头盖骨旁边,面目十分可憎。另有几件同女尸一起出土的绸衫和绸裙挂在靠近女主人的墙上,衣裙的料子已经晦暗腐败,似乎风一吹就会化成粉末,于是也用一个玻璃罩保护了起来。此外,县城里一年一度的庙会依然在文化馆旁边的小街上举行,继续发挥着这里原先作为寺庙的功能。

    在整个县城里只有一座楼,即城中心十字路口的钟鼓楼。钟鼓楼共有三层,底层是连接两条大街的通道,修建成四座拱形的如城门的样子,只是比城门略小。上面两层雕梁画栋,像宝塔的样子,成八角形,八根大柱子漆成红色,油漆已经斑驳。钟鼓楼顶层原先挂着一口铸铁大钟,据说有一个经营瓷器的商人捐出一口铜钟替代了它,旧的铸铁钟放在露天地里经受了无数风雪,后来在大炼钢铁时期被扔进了炼钢炉里。而那口亮晶晶的铜钟却不知何时被贪财的贼娃子偷了去,也没有人认真追查过。现在的钟鼓楼只剩下一副陈旧的木架子,作为这座县城的标示。

    站在钟鼓楼上,可以看见大街小巷来往的车辆,但主要是牛车、马车和骡车。班车还是有的,每天才两趟。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发出比牛车还要震耳的声响,早晨拉了零星的乘客从四十多里外的砂城出发,一路摇摆着叽叽嘎嘎抵达县城,停在县城的北大门,中午再拉了寥寥的几个乘客,又离开县城开往砂城;从砂城来的末班车傍晚到达县城,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县城返回砂城。长途汽车也是有的,一辆由敦煌出发经过玉门经过张掖、砂城经过平安县城再前往凉州最后到达省城,另一辆由民勤出发经过砂城经过平安县城再前往凉州最后到达省城。两辆长途汽车每两天往返一次。若没有在平安县城下车的乘客,长途汽车抵达县城时便不停顿,绕城墙多半圈后,拖一股腾腾的烟尘从岔路口开走了。如果县城的居民想出远门,必得先搭了班车或牛车到砂城去才能乘上长途汽车或火车。有一条铁路从砂城旁边经过,是贯穿西南和西北的交通枢纽,因此在砂城设置了一个四等小站。

    这是一座苦寒的小城。

    每年十一月底,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会卷着风雪向平安县城扑来,有时一夜之间气温能下降十多度,人们毫无思想准备地从秋天一下子被推向了严冬,脱下单衣穿上厚重的棉装。由于气候和土质的原因,这里畜牧业发达,种植棉花的却很少。说居民穿着棉装其实并不特别指含有棉花成分的衣裳。有的人身穿没有缝布面子当然也没有布里子的光羊皮袄,叫羊皮筒;有的人用羊毛纺的粗毛呢来做衣裳,土语叫“羊藿子”。即便这样,在隆冬季节也无法抵挡西伯利亚的寒流,屋外常常滴水成冰,家家户户只好烧了炕或者炭炉子取暖。西北风呼啸怒号,满世界冰天雪地,严寒像一把刀子横在了县城,人们便不能够经常出门了,县城像荒野一样寂寥。直到来年三月份,气温逐渐回暖,大地上的冰雪融化了,县城才仿佛复苏过来。因此,居民家里的土炕或者炭炉子是必不可少的生活设施,而这种设施离不开煤的供给,煤在这里是除粮食以外另一种最重要的生活物资。从十一月底到来年的三月,差不多小半年的时间需要取暖。若想整个冬季都靠烧地地道道的原煤来取暖,一般人家是办不到的,家家户户因此都储备了足够的替代品——煤饼。县城居民又有了一项重要的日常工作,即在夏、秋两季打煤饼,用廉价的煤粉掺上黏土和牛粪,加水搅和,再捏成一个一个拳头大的团,然后拍成饼状,晾晒在院子里和屋顶上。街上,有半大的孩子或妇女提了筐在拾牛粪;家里的炕洞或炉膛,都嗞嗞冒着微弱的火焰,且被烧不透的煤饼冒出的浓烟包裹着;整座县城便飘散着混合有牛粪的煤饼的特有气息。

    每年从深秋开始,城外的田野已经枯了,褐黄一片,直到来年春天,也见不到半点绿色。这半年里县城的蔬菜店也几乎歇业了,家家户户锅里煮的,只有秋末储存下的白菜和土豆,偶尔加了豆腐或粉条。当然,肉铺里总有整只的羊或牛挂在那里,也有猪肉,许多年来却是凭户口本发放的肉票定量供应的。

    年节的时候,乡下人都到县城里卖鸡和鸡蛋,价钱很便宜。居民们可以用现钱买,也可以用旧东西换,比如穿裂口了的毡靴,打了补丁的羊皮袄,都常常能与两只肥母鸡等价。但这样的买卖亦不兴隆,因为当时的县城还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业,也没有大型的工厂,居民的收入是很有限的,他们祖祖辈辈就知道如何盘算着过日子,一双毡靴或者一件羊皮袄,大人穿了还得孩子穿,大孩子穿了还有小孩子等着穿,等到他们想起该用它来换鸡子时,差不多已经不能再缝补了。

    因此,县城的冬天是难挨的。

    罗扬依然记得,他五岁那年初冬,严寒过早降临到平安县城。西北风呼啸了一夜,县城变成了洁白的雪雕世界。

    雪后的早晨极清静。天刚蒙蒙亮,罗家突然来了一个远客。她在省城下的飞机,又坐火车到砂城,然后乘牛车来到县城。赶车的中年汉子将牛车停在罗家院门前,又将客人的两只皮箱卸下来放在雪地里,随即响起了他吆喝老牛的“哞——哞”声和挥动鞭子的啪啪声。牛车走了,轱辘吱吱嘎嘎地碾着积雪响彻了整条街巷。远客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弥漫。家里人都被惊动起来,先后走出屋子,打量几眼站在院门前的客人,又愣愣地互相看看,一时无语。

    来客是一个不算很老的老太太,看起来比祖父要年轻许多。她穿一件暗红色毛呢大衣,头上和肩上落了一层白白的绒绒的雪花。她花白的短发卷曲着,起伏着漂亮的波纹,直而挺拔的鼻梁上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皮肤白净,显示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文雅和富态。

    好漂亮的一个老太太!

    祖父呆望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走到她跟前,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神情,说:“您回来了!”

    老太太说:“回来了。”

    祖父说:“再不走了?”

    老太太说:“不走了。”

    老太太转身对父亲说:“你是罗新宇吧?几十年不见,你也该是做父亲的人了。”

    于是祖父转头对父亲说:“新宇快过来,她是你姑姑,你小时候最喜欢和她玩,你还把她的丝手帕剪了,屁股上挨了我一巴掌。”

    父亲憨憨地笑了笑,像被人捏着嗓子似的咕咕咙咙对着老太太喊了声“姑姑”,低头走过去,提起雪地里的皮箱放回到堂屋里。

    母亲也喊了一声“姑姑”,然后跟在父亲身后小声问:“我嫁到你们家有几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谁提起你有一个这么体面的姑姑?”

    父亲小声答道:“以后再告诉你……”便不再言语。

    祖父大概因为太高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把倚在房门前的却仍然睡眼蒙眬的罗扬拉过来,很郑重地将他牵到客人面前说,这就新宇的儿子,今年五岁,又要罗扬快叫姑奶奶。

    院子里的寒气和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使罗扬很快清醒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在他五岁年纪时的小县城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衣裳且卷曲了头发的老太太),疑惑地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姑奶奶慈祥地看着罗扬,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精致的纸盒塞到他手中。于是,罗扬在很近的距离内看到了那一双白皙丰腴的手和手腕上的青绿色玉镯。

    在罗扬的印象中,祖母也有一只这样的玉镯。但是祖母却把玉镯放在一只黑木匣里,只偶尔拿出来看看。他想象不出黄瘦的祖母戴上玉镯的手会是什么样子。罗扬的印象里,祖母永远是干枯黄瘦的,脸上呈现出疲态和营养不良的样子,仿佛她的玉镯与她枯瘦的胳膊总不般配——或许这就是祖母永远将玉镯锁在箱子里的原因吧?年幼时的罗扬曾一度做着如此推断。

    一家人都同客人打过招呼,才将被罗扬称作姑奶奶的老太太迎进了堂屋。母亲打来半盆热水招呼客人洗脸。祖父拿出了久不使用的玉质茶具,并沏了一壶名叫凤凰单丛的香茗。

    罗扬还站在院子里,他打开了姑奶奶送给他的漂亮纸盒。雪光映照在盒子里五彩缤纷的玻璃纸团上,那是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五彩缤纷的糖果。

    那真是奇妙的一天。整个上午大人们都陪着客人喝茶、聊天。从谈话的过程中大家注意到,祖父与老太太说话时用了很含混的“您”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祖父对姑奶奶说话一直用“您”来称呼她,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相继离开人世。

    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罗扬一直猜不透祖父为什么对一个与他平辈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岁的人说话要用“您”,是他对姑奶奶比较客气的尊称呢,还是他说话时故意带了很重的鼻音?或者姑奶奶实际上比祖父年长也未可知?直到某一天,已经成为知名律师的罗扬在酒桌上听到同事半开玩笑地拆解“您”字的含义,同事杜撰说,“您”就是把“你”放在“心”上。似乎有些道理。罗扬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不禁暗自思量,当年祖父对姑奶奶带着如此的敬意,是他一生都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吧?

    然而不久,全家人突然意识到,姑奶奶在罗家的出现使祖母受到了很大震撼,或者说是打击。

    在全家人当中,祖母通常是起得最早的。姑奶奶到来的那天早晨祖母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她打扫完院子里的积雪,又在院子里撒了一层烧过的炭灰防滑,就开始生炉子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了。当姑奶奶裹着一身风雪推开院门时,祖母手里正端着一簸箕碎煤饼要往厨房去。姑奶奶喊了一声“姐姐”。祖母扭头盯着她看,身体是那种因吃惊而僵立的样子,半张着嘴睖睁了好半晌,不知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是真的对眼前的不速之客难以确认。过了好一会儿,祖母仿佛终于认出了眼前的陌生人,她低低说了一句,你总算回来了!随着话音飘落,她的脸上却像落满了煤灰一样立即暗黑下来,端着簸箕不声不响地向厨房走去,把来客和家里人都晾在了院子里。后来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陪客人饮茶攀谈,却一直没有见到祖母的身影。

    那天,祖母不停地做家务,精神却萎靡下来,整个人沉默得如同房门外那对石碾子。院子她已经扫过三遍。端进厨房里的煤饼像小山一样码在灶台后面,至少可以烧半个月。闲置了许多年的旧褥子以及罗扬从未见谁穿过的衣物,她也都翻找出来,挂在廊子上掸了又掸。然而冬天并不是翻晒衣物被褥的季节,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忙。

    许多年里,那些被祖母翻找出来悬挂在廊子里的五颜六色且样式古怪的衣物总会在罗扬的脑海里闪动。后来罗扬结合看过的影视片才想到,它们大约是祖母年轻时的陪嫁,清末民初时的样式,衣襟或裙摆绣了各色花卉,领口及袖口用黑绸缎滚了边的。后来的某一天,罗扬回到故园想再去看看祖母的衣物,他在老房子里找来找去,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当年祖母离世时将她的嫁衣一起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

    姑奶奶被安排在与罗扬相邻的东耳房里。祖父吩咐母亲给她铺了新褥子,又缝了新被子,还早早为她烧热了炕。

    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祖母拾掇好家里的一切,看看实在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走出和祖父共同居住了许多年的正屋,搬到了罗扬的炕上。对于祖母的行为祖父没有过多阻拦,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对祖母与祖父分铺的做法发表任何言辞。祖母离开她睡了多年的大炕,双臂吃力地搂着一团被褥和一个黑布包袱,她蹒跚着曾经缠过的小脚,跨出高高的门槛,走过屋檐下一条连接各房间的用青砖铺就的廊子,瘦小的身影是那样虚弱和寒碜。

    尽管家里还有好多间空房子,祖母却搬来和罗扬同住了。

    对于祖母与祖父的突然分居,年幼的罗扬也充满困惑。凭直觉,他认为这种局面是由姑奶奶的突然出现造成的。站在祖母的立场,罗扬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对体面且和蔼的姑奶奶总也亲近不起来。他本能地怜惜着瘦弱而无助的祖母,尽管彼时他还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述这种憎恶分明的情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祖母相依相伴,目睹她一天天从衰弱走向衰竭。

    每当夜幕降临,祖母听见罗扬沉沉睡去的呼吸声时(谁知道呢,其实他那会儿脑子里异常清醒,仿佛自己长着一双神灵的眼睛,随时都能窥视到祖母的一举一动),她就会披上皮袄悄悄溜下炕,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穿过那条在夜色里显得冗长的青灰色廊子,急匆匆地向祖父独居的正屋奔去。很奇怪,那会儿祖母缠过的小脚十分稳健,走起路来飞快,简直健步如飞。

    当然,祖母的“健步如飞”只能持续一会儿。她敏捷地奔过门外的半截廊子后就恢复了常态,颤颤巍巍地站在祖父独居的正屋前,像一根寒风中将朽的枯树枝样戳在那儿。她借着暗淡的雪光从门缝往屋里窥视,想看清屋里的一切。但她已经老眼昏花,这样的窥视是失败的。她无奈地侧转身子,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屏息聆听,似乎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这样过了一会儿,祖母从廊子那头折身回来,又走到了东耳房姑奶奶居住的屋子前,趴在窗沿上向里面张望,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能让她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显得有些失望的祖母离开姑奶奶的窗户,挟裹着一身风雪回到罗扬的屋子里。大概因为冷,祖母靠在炕头嗖嗖地抖半天,致使迷迷糊糊的罗扬能听见她被风雪冻透后身体的颤抖以及牙齿相互磕碰而发出的“咯——嘣”声。

    半夜里,受了风寒的祖母开始了经久不息的咳嗽,咳得扯心扯肺,令人恐惧。咳罢了她才半卧在炕上,又开始无休无止的呻吟。

    第二天,家里人都来探望突然间患病卧床的祖母。姑奶奶给她送来一瓶据说是止咳效果最好的枇杷露。虽然这种东西原产自中国,却是姑奶奶从遥远的“海那边”带回来的。等探视她的一行人转身出门,祖母就喘息着坐起身,把那一小瓶叫枇杷露的褐黄色的黏稠液体倒进放在炕边的痰盂里,一股特有的辛甜的气息顿时淹没了整个屋子。罗扬有点喜欢枇杷露清凉的味道,他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倒掉给她治病的良药。

    到晚上,祖母重又焕发出生命的活力,悄悄披衣出门,在黑暗中注视着祖父和姑奶奶的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夜夜的窥视,成了罗扬和祖母之间讳莫如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差不多延续了近一年时间。

    祖母的病情在每晚的风寒侵袭中日益严重起来,直到她真的卧床不起。在这个过程中,祖父请来了县城里最有名望的老中医,祖母却拒绝吃任何药。某一天深夜,懵懂的罗扬在不经意间听见了祖母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她说药里面有毒,他们要下毒了。那是病重的祖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喃喃自语。

    彼时,年仅六岁的罗扬想不明白,有谁会给祖母下毒,而“毒”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是,他深刻意识到,祖母是不欢迎姑奶奶的,或者对祖母来说姑奶奶就是“毒”。于是,那张白净富态的脸在罗扬眼里变得愈发可憎起来,即使她曾经送给他糖果,他似乎也开始从糖果中感受到了她对他某种不怀好意的、带有讨好成分的意味。罗扬和祖母一样害怕起“毒”来,他把没有舍得一下子吃完的糖果藏起来,尽管那些五彩缤纷的玻璃糖纸是那样诱人,那种比副食店出售的褐黄色硬糖块更美妙的香甜是那样令人回味悠长,他却再也没有动过剩下的糖果。

    陪着因病重而更加枯萎的祖母,罗扬尽量不去想藏在院子里的糖果,不去想曾经递给他糖果的戴青绿色玉镯的柔美的手。

    姑奶奶来到平安县城后的第二年冬天,某个早晨,被不安和病痛折磨得筋疲力竭的祖母忽然精神焕发,她开口说话了,说想吃肘子行面(饧面),还想到院子里走走。

    久病卧床的祖母看起来总算有了些精神,一家人都替她高兴。

    父亲找出积攒了半年的肉票,到肉铺买回一只肥大的猪后腿。又到副食店买了两斤祖母平时爱吃的蜜枣。母亲则忙碌了一个上午,她在厨房里酱肘子,行面,炒了葵花子,把家里弄得像过节一样。

    祖母由祖父和姑奶奶陪着在家里走来走去,她拄着一支拐杖,拐杖敲击在因漫长的寒冬而变得僵硬的地面上,“嘣嘣嘣”的响声从廊子这头到廊子那头,从客厅到厢房,从耳房到柴房——她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带着满眼新奇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午饭时,母亲在桌子中央摆上一盘切得薄薄的有些半透明的酱肘子,盘子四周还配了几个小菜:雪里红炒肉丁,咸鸡蛋,酸辣白菜,五香豆腐干。

    祖母吃了一大碗肘子行面。祖母的牙齿在她病重的这一年里陆续掉光了,她是将面条囫囵吞下去的。但是,那天的午饭她吃得非常香。她在雪白而劲道的拉面上浇了厚厚的卤汁,以前从不吃生蒜的她还叫罗扬替她剥了一头蒜。因为她没有牙,母亲将蒜捣成蒜泥放在她面前。

    那一天在彼时显得有些铺张的午饭让全家人兴味盎然,许多年不曾沾酒的祖父让父亲陪着喝了两盅酒。在边吃边聊的过程中,大家普遍认为祖母的病快要好了,至多到开春她就会好起来。

    午饭后,祖母让母亲烧了热水,将一只大木盆放在炉子旁边,她也不要母亲相帮,自己坐在木盆里很利索地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她回到她和罗扬居住的房子里,再也没有走出来,也没有吃晚饭。

    晚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祖母盘腿坐在炕上,不动也不说话。她那突然焕发的精神在静坐中重又慢慢委顿下去。

    家里人都进来看祖母。母亲给她送来一壶热茶和一碟炒葵花子。然而,祖母对谁都不理睬,也没有吃母亲送来的东西,只是说自己要休息了。家里人只好退了出去。唯有罗扬一直在祖母身边。他替她吃掉了那碟葵花子,但没有喝茶。茶壶由热气腾腾渐渐凉透,最后冷冰冰地遗留在屋角的条桌上,就像祖母那一张布满寒气的脸。

    到该睡觉的时候,罗扬安静下来,他偎在祖母身边,眼睛慢慢地阖上了。

    祖母却重又精神起来,她抚摸着罗扬的头突然说道:“我死了以后要给我供牛鼻子,记住了?”

    罗扬猛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祖母突然又焕发出生气的脸,只茫然地点点头。

    祖母又说:“告诉你娘,给我做的牛鼻子要用发面,再放一点白砂糖。我不要那种放了糖精的死面疙瘩。”

    罗扬还是茫然地点点头。

    祖母这才放下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她柔声说道:“你父亲孝敬我的蜜枣我都给你留着呢,你以后慢慢吃啊!”

    但是,小小的罗扬被瞌睡粘得睁不开眼睛,而且他的肚子因为那一大碟炒葵花子已经饱饱的,彼时他一点也不想吃蜜枣。

    祖母不再说话,随后紧挨着已睡着的罗扬躺下来。

    那一晚,祖母睡觉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熄灯。她是穿得整整齐齐睡下的,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她那冰冷灰黄的脸和枯瘦僵直的身体,气氛有点怕人。但被瞌睡缠绕的罗扬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沉睡在了自己的梦幻里——刚开始的梦境零碎而杂乱,他怎么也拼接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后来他梦见了白茫茫的雪野和在雪野里飘忽的祖母,一群身着白衣的人跟在祖母身后演奏一种奇异的音乐。然后罗扬醒了,仿佛是被那奇异的音乐声吵醒的。

    半夜醒来的罗扬于昏暗和懵懂中看见祖母的头软软地搭在炕沿边。他激灵一下,完全惊醒过来,才壮着胆子伸手推了推头耷拉在炕沿边的祖母。双目紧闭的祖母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罗扬非常害怕,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后来,每当罗扬想起祖母与自己同住的日子,想到祖母如枯树枝样虚弱而寒碜的身影,想到她经久不息的咳嗽和喘息,忽然明白了她搬进东耳房和自己同住的真实用意。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认定只有五岁的罗扬才是她的亲人——永远不会离弃她的最可靠的亲人。是罗扬在祖母身边看着她停止呼吸的,也算是他给她送了终尽了孝。这应该完全符合祖母的心意。

    面对祖母的离世,全家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他们似乎早料到有这一天。接下来就是中规中矩、有条不紊地办丧事。

    祖母的丧事在当时的县城里办得相当隆重。

    母亲给身体还柔软着的祖母换上寿衣,是一身蓝色绸袄绸裤和一双黑色软底布鞋,然后由两个主持丧事的人将她抬起来平放进一副描金红色棺材,并给她盖上滚了白边的金色绸被。在那些华丽寿衣的映衬下,死去的祖母看起来比她活着的时候要体面气派得多。

    祖母的寿衣是母亲一手缝制的,从祖母生病卧床那天起她就开始操持这些东西了。那些日子母亲一边在手里飞针走线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穿绸戴绸,子密孙稠;铺金盖银,世代不穷。”在给祖母穿寿衣时,母亲口中仍在念叨这两句话。一位来帮忙的年纪很大的老奶奶又在祖母的嘴里放了一枚铜钱,还在她脸上蒙了一方白色绸帕。最后棺材盖封住了,祖母自此走进了一个旁人无法知晓的隐秘世界。

    祖母的灵柩停放在堂屋里,放了七天七夜。堂屋正前方设了灵堂,灵堂两边摆放着用锡箔扎的童男童女和金银斗、摇钱树。堂屋外面的院子里搭起了祭棚,祭棚内放着三张方桌,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祭品:牛头形的大馍,香喷喷的油果子和油馓儿,各式菜肴,还有一只刚宰杀的小羊羔,也少不了酒。

    祖父亲自出面请来了县城里最有名的五个司仪和一支乐队,还有许多亲朋和街坊,他们都肃穆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为祖母操办她一生中最后一件大事。

    乐队奏乐,司仪唱礼。祖父和姑奶奶招呼客人。父亲、母亲和罗扬守在祖母的灵牌前,陪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烦琐的程序进行得肃穆庄严。到第七天清晨,祖母的红色描金棺材被四个壮汉抬着往县城外的戈壁滩上走。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司仪,他们须发皆白,看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分别穿着暗红色袍子和蓝色袍子,样子有点怪异。穿红袍的司仪叫大宾,他举着一个红漆木托盘,里面放着牛头状的几个大馍,每个馍的牛额处还点了一个红点。那就是祖母临终前对罗扬所说的牛鼻子。两个蓝袍司仪也分别端了红漆托盘,里面盛着什么样的东西罗扬却不记得了。三个司仪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叨咕什么。送葬的队伍跟在后面,家里人穿了白色孝袍,街坊或亲戚都穿白色或其他浅色上衣。走在队伍两旁的另两个司仪则不断地抛撒着铜钱状的冥钱。

    白茫茫的冥钱,白茫茫的送葬队伍,祖母的棺材像被托在白云里一样慢慢向前飘移。

    墓穴是事先请人挖好的。祖母的棺材一抬到地方就放进墓穴中去了,几个壮汉一锹一锹往墓穴里面填土。棺材很快被埋住了,土继续往上填,最后堆成一个馒头状的坟墓。

    一块事先凿刻好的花岗岩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前。

    墓碑是祖父出面请人做的,周边凿了繁复的图案,碑上的文字除祖母的生辰和忌辰,再无其他。许多年来罗扬一直不能理解,祖父为祖母立下这样的碑,不知是祖父对祖母无话可说呢,还是一言难尽?

    只有生辰和忌辰的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头,那便是祖母一个人的、永远的家了。那个家能给另一世的祖母遮蔽风雪吧?

    葬礼进行到最后,司仪将牛头状大馍摆在墓碑的正前方,祭文和其余能点燃的祭品都在墓前焚烧起来。所有送葬的人跟着唱礼的司仪念祷辞,有人在轻轻饮泣。

    唱礼是一种仪式。哭也是一种仪式。献给死者的最后呜咽显得那样哀婉欲绝,依依不舍,在旷野中回荡萦绕。

    仪式结束后,送葬的人默默地结队走了。邻家小孩在路途中碰见卖糖葫芦的,遂喜笑颜开,都举着鲜红的山楂果冰糖葫芦回到了县城。

    姑奶奶的哭却是真正的哭,她在祖母的坟前哭了许久,哭得头发散乱、脸色青白、眼睛红肿。祖父一直在旁边陪她哭,她哭完了,他也就不哭了,两个人搀扶着一起回到家,将白色丧服叠平整放进衣橱里。

    安葬完祖母,母亲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一只黑色雕花檀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红锦缎布包,一层一层包裹的,就是罗扬曾经见过的那只青绿色玉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祖母留下的玉镯和姑奶奶戴的那只玉镯一模一样,它们原本就是一对。按照祖父的意思,母亲作为继承人将祖母的玉镯收藏起来了。

    罗扬还清楚记得,翻过农历新年,祖母去世的阴影没有阻挡住家里平淡恬静的日子,也没有阻挡住春光欢快扑向小城的步伐。

    西北的春季多风,刮一场大风天气就会暖和一点。十几场大风过后,在冰雪覆盖下冻得坚实的大地慢慢松软了,即使戈壁滩上的石头似乎也柔软了,温暖了。平安县城一如既往地苏醒过来,朝气蓬勃。街道边的杨枝、柳枝、桃枝、杏枝都泛起了青色,榆钱儿静悄悄地蹿上枝头……

    在罗家的庭院里,几株挺拔的紫槐树被新芽染上了淡淡的绿气,杏树也挂上了粉嘟嘟的花蕾,沉甸甸的枝条在微风中碰碰撞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微响。阳光变得明媚鲜亮,一股暖流从空中向大地弥漫开来,潮潮润润的,伴着新枝抽芽的气息,像一股清泉流淌在县城的街巷及家家户户,也缓缓漫过罗家树影绰绰的宅院,使院子里铺满了一片细碎而迷醉的金色。

    这样的春天,须发花白的祖父总是端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老式藤椅上,手捧一本厚重的书,沉浸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也沉浸在眼前这片迷醉的金色里。

    罗扬常常坐在祖父旁边的小木凳上,望着娇红的太阳从邻家的屋顶上爬起来,迈着杂沓的脚步踩上杏树、榆树和槐树的梢头,金灿灿的光芒便倾泻而下,如水样流淌得满街满巷;在日光下,祖父清瘦的脸庞红红润润,花白的胡须闪着金属般的光芒;有几只野蜜蜂绕着院子里芬芳馥郁的树枝儿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地唱响快乐的劳动歌谣;白色或黄色的蝴蝶在花叶间翩翩舞蹈,它们浑身裹满了红红粉粉的花香后又翩然飞出庭院;有一群小红蚂蚁在搬运一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青虫,青虫在蚂蚁们的撕扯下蠕动着,挣扎着。罗扬用一根树枝将蚂蚁赶开,但它们很快又聚拢过来。青虫终于不再挣扎,它被喊着号子的蚁群拖进了蚁穴。青虫死了,它将成为蚂蚁们的盛宴。这使罗扬自然而然想到了人为什么会死、也会如青虫一样被拖入洞穴中这样肃穆庄严的问题。

    假如祖母没有死,这会儿她也应该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或者浆洗衣物。尽管她坐过的椅子还在,她用过的老花镜和针线盒还在,甚至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枯黄色的暮年气息也还隐隐在院子里弥漫,但她确实已经死了,被一些活着的人抬进一个洞穴中。从此,罗扬再也听不见她的唠叨或咳嗽,再也听不见她纳鞋底的嗞嗞声和洗衣物的哗哗声。她曾经坐过的椅子换了一个人,一个被罗扬称作姑奶奶的老太太。姑奶奶除了有时坐在树荫下祖母曾经坐过的那张木椅子上,她几乎不使用祖母用过的其他任何东西。姑奶奶坐在院子里,她旁边的矮木几上放着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清茶,她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或报纸,玳瑁边眼镜在明媚的春日里反射出平和的光泽,样子是那样地幽雅体面。此时罗扬就想,祖母到了另一世,会不会也摆脱自己的劳碌命,就这样轻闲富态地过着属于她的日子?然而,那样的日子对于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祖母来说实在遥不可知,他宁愿希望祖母仍然活着,哪怕是她从早到晚地忙碌,活着总是好的,可以和儿孙们一起享受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祖母咋就死了呢?是因为姑奶奶的到来吗?而面容慈祥的姑奶奶并不是一个十分可恶的人啊?!祖母为什么就不喜欢她?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她的出现?即便不喜欢,可是她也不应该用“死”来回避,回避掉此后的所有时光——这些时光自然不会因为祖母的离开而停下脚步……

    时光涓涓潺潺,平静如水。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里,罗扬不知道祖父和其他人是否会想念死去的祖母。但他是非常想念祖母的,甚至怀念祖母在深夜里那令人恐惧的咳嗽声。有祖母的夜晚,他不会感觉如此孤单。但祖母真的走了,就如那只被蚂蚁拖走的青虫,她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而又无形的力量拖进了一个洞穴中,再无出头之日。

    罗扬每想到这些就会产生一点点他这个年纪不易感受到的悲哀,他望着祖父问道:“为什么要把奶奶放进一个深穴里?她也会被蚂蚁拖走吗?”

    祖父放下手中的书,沉吟片刻才对罗扬说道:“万物皆有命,不论是青虫、蚂蚁,还是花、草、树木,还有人,他们都有各自的轮回。你奶奶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洞穴,那是她的福地。她苦了一生,担忧了一生,如今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她的福分了。”

    “奶奶为什么担忧?另一个世界真有她的福分吗?”

    “你该读书了,读了书你就会懂得很多你不明白的道理。”

    这时姑奶奶从屋里出来,给祖父端来一碗刚沏好的三炮台,又递给罗扬一本线装的《诗经》。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鸧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罗扬的读书生涯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那些诗句对于六岁的他来说是一点都不懂的,还有许多字他根本不认识。姑奶奶却显得很有耐心,她让罗扬坐在她身边,给他教生字的读音,等他把整首诗读熟了,会背诵了,才给他讲解诗的意思。

    “《谷风》是写一个女子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和她被丈夫抛弃后的痛苦。‘谷风’指‘东风’,前两句是《诗经》惯用的‘兴’,就是用一种事物引出诗歌正文……”

    “《七月》写了农民四季生产劳动的艰辛和他们受奴役的痛苦。‘七月’指夏历七月,‘流’是向下行,‘火’是一颗恒星的名字,那颗恒星每年七月便偏西下行;‘授衣’就是把裁制寒衣的工作交给妇女去做……”

    对于这种烦琐的讲解罗扬亦不十分明白,但他耳熟能详地记住了每一首诗,每天像唱儿歌一样咏唱。而此时这个常在他身边的教他读书识字的且曾经被他和祖母视为“毒”的老太太,他也觉得她并非那么令人讨厌,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当初祖母憎恶她的真正缘由。

    能背诵《诗经》的罗扬终于又想起了姑奶奶送给他的糖果。他找到它们的时候,那些半透明的或奶白色的晶体已经风化,或者是被虫子吃掉了,盒子里只剩下一堆陈旧暗淡的玻璃纸。罗扬多少有点遗憾。许多年后,罗扬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形形色色的糖果,但带着遗憾的他再也不吃糖果了。他愿意让记忆停留在对那种五彩缤纷和美妙香甜的回味中。

    杨枝、柳枝绿了,县城渐渐热闹起来。万物复苏,天气晴朗,人们从静默了整整一冬的慵懒中缓过精神气儿,在街头巷尾走动、扫除。进城的牛车或骡车更加频繁,吱吱嘎嘎转动的轱辘声响彻在整个县城;戴白色或黑色帽子的赶车老汉噼里啪啦甩动着鞭子,牦牛或黄牛的鼻子里呼呼喷出热气,它们按照鞭子的节奏缓缓地踏着步儿;骡车比牛车走得快,骡子的蹄掌嗒嗒敲击着石子路面,好像所有的街道都跟着它在跑动。小孩儿举着自制的瓦片风筝,呼拥着走向外面的原野,他们用风筝将自己的一点心愿和一片向往送到了天上,直上九霄;春光便随着风筝的飘浮一天天老去……

    至暮春时节,所有的槐树都开花了,枝条上缀满雪白的细碎花朵,整个县城飘溢起浓郁的芬芳。有几个老婆婆则踩着木凳站在街边的榆树底下,一边抬起手撸树枝上的榆钱儿,一边哼唱学来的戏文: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萍苦度了一十六春;还有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爱梁生;这都是父母嫌贫爱富贵,女儿不忘恩爱情……由于老婆婆们已经豁了几颗门牙,嘴是漏风的,她们又只会用当地方言讲话,因此唱出的戏文都跑了调,并不能听真切她们到底在唱什么。

    因了槐花和榆钱,县城里扬起一片漫无边际的热闹与欢欣。

    罗家是县城里少数几户每天吃三餐饭的人家之一。临近晌午,母亲也从自家院子里的槐树枝上采摘槐花。她将那些花瓣肥厚的花朵从茎部掐下来,放入白瓷盆中,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瓷盆,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将槐花放入沸水中焯一下,然后拌上面粉和姜、葱、咸盐、胡椒面儿等调料,再点上炉子搭上蒸锅,将拌好的槐花放进笼屉里蒸熟。这样的饭食叫散子。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人们脸上的菜青色还没有完全褪尽。曾经靠榆钱儿或槐花度过三年大饥荒的平安县城居民仿佛怀着感恩与朝圣般的心情,等待每年春天榆树抽芽、槐树开花的这段时间,家家都必定要吃几餐用榆钱儿或槐花掺上面粉蒸的散子,并且逐渐将其演变成了县城里一种特有的生活习俗。这一天,采摘了槐花的母亲早早地点燃了廊子前的煤炭炉子。不久,炉子上的蒸锅吱吱冒着白色的蒸汽,院子里飘散起槐花的清香。等槐花散子蒸熟出锅,盛在一只瓷盘里,那是一种透亮的灰白色面团,再往面团上淋一点麻油,满街满巷都飘散起无尽的温暖与馨香。

    晌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晒着。祖父在这温暖与馨香的气息里合上手中的书,轻弱地打起了鼾儿。姑奶奶端走了他的茶碗,又从房里取来一条薄毛毯搭在他身上。在院子里玩耍的罗扬不知道祖父在做一个怎样的梦,他在梦里又见到了一些怎样的人。酣睡了的祖父会梦见祖母吗?或者,虚弱而蹒跚的祖母只能常常在罗扬的梦里独行?

    做饭的间隙,母亲已经在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条绳子,晾晒刚刚翻洗过的被褥和衣裳。院子里顿时投下一片一片的阴影,轻轻摇曳着,仿佛在地上落下了一朵一朵的祥云。罗扬、姑奶奶和祖父以及祖父的鼾声就淹没在这一朵一朵的祥云里了。

    吱嘎一声,罗家的柴扉院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年纪大一些,脸上留着浓厚的络腮胡,头发已经谢顶。罗扬认得,他是县文化馆的柳馆长,常到家里来向祖父请教文物方面的问题。跟在柳馆长身后的是罗新宇和一个年轻人,他们各人抱了一只长木盒。

    罗扬推醒祖父:“爷爷,柳伯伯来了。”

    “噢……是柳馆长啊?”祖父抬起头,打量着来人。

    “罗老师,今天又要打搅您。这是文化馆收藏的一对青花插瓶,我觉得有些不对,不敢确定,拿过来您给看看。”

    “爹,您看!”父亲已经把怀里的木盒打开了。

    “不急,不急,先搬桌子过来。”祖父拦住父亲,又扭头对坐在一旁的姑奶奶说,“您把我的老花镜和放大镜都拿过来。”

    不一会儿,父亲搬出来一张小条桌摆在祖父面前。母亲又搬出三张椅子,重新沏了几碗茶。

    两只木盒都打开了,一对青花插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条桌上。祖父举着放大镜仔细察看起来。

    据说那对插瓶是县城里卖凉粉的麦老太太的传家之物,县文化馆建立之初她捐的。她的儿子麦三也因此成了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插瓶的标签上填着“明初宣德青花”,它们摆在条桌上,要祖父的慧眼给它们评定身价。

    那对插瓶通体润白如玉,在瓶身正中绘有一束兰草和两只蝴蝶,一只蝴蝶落在兰花枝头,另一只蝴蝶在兰草叶旁飞舞,栩栩如生。图案是靛青色,衬得瓶体愈加洁净,在迷醉的春光里泛着青幽幽的光芒。

    祖父戴一副老花镜,举起放大镜,对插瓶的每一丝釉色和每一条纹路进行观察。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琢磨了很久,最后祖父对柳馆长说:“假的。从它们的烧制工艺和釉色可以判断,应该是民国后期出品的。”柳馆长点点头,和跟来的那个年轻人一起小心翼翼抱起插瓶送回了文化馆。据说,柳馆长连夜向上级部门写了一份有关“明初宣德青花”插瓶的鉴定报告。

    后来麦三仍然留在文化馆工作,只是文化馆的展厅里再见不到那对青花插瓶。据知情的人说,那对假古董又回到了麦老太太手上。

    时间如流水叮咚,匆忙且漫不经心地又淌过了两个春秋。八岁的罗扬正在向阳小学读二年级。同样是榆钱儿爬满枝头的季节,如洗的春光清清爽爽扑打着平安县城的大街小巷。牛车、马车和骡车在街道上繁忙地来来往往,叽叽嘎嘎的声响和着春风的节拍,如一首不朽的民谣。老婆婆和小媳妇们翻洗了冬衣,清扫完庭院,都踩着木凳踮起脚尖儿站在街边撸榆钱儿,空气里咿咿呀呀流淌着她们跑了调的戏文,荡漾着甜润的榆钱儿散子的气息。

    此时,住在城东头的麦三娘子挎了一只柳条篮子在大街上走过。她一改往日斯文扭捏的态势,把柳条篮子挎在胸前,走得昂首阔步风风火火,好像要赶着去生孩子。

    麦三娘子的确快要生产了。

    麦三娘子有三十多岁,她结婚已经七八个年头,孩子怀了四五胎,却没有一个成的。这次,她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又好不容易就要瓜熟蒂落,像她这样即将生产第一胎的高龄孕妇,不到万不得已,她的婆婆麦老太太决计不会让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在街上走动。

    因为麦家来了重要的客人。麦三娘子走进肉铺买了一条羊腿,到蔬菜店买了白菜、土豆、小葱和青蒜苗,到杂货店打了两斤青稞酒,装了满满一篮子,才折身往回走。在街边做事的汉子们只顾低头做事,撸榆钱儿的妇女们只顾撸榆钱儿,没有人注意麦三娘子的柳条篮子的内在质量和分量。她不无遗憾地走完了多半条街。不一会儿,她笨拙虚浮的身影落在了十字关罗家的院子外面,却已经是气喘吁吁,红润的面颊挂上了亮晶晶的汗珠,于是,她便站在一片树荫下歇脚。

    罗妈妈蹲在院子里洗衣裳,偶一抬头看见微微喘息着的麦三娘子,说道:“这么大的身子,快生了吧?”

    “还早呢,产期在七月份。也不知道老太太弄回来的什么偏方,见天炖只老母鸡,孩子长得快,我也胖成这样了。”麦三娘子说着,扭了扭她的腰身。大概是怕闪了身子,她扭的幅度很小,动作很轻微,看起来只是摆了摆圆滚滚的肚子和屁股。

    “孩子长得快就好,你可要注意身子,别提太重的东西,当心闪了。买这么多菜,家里有客呀?”

    “是啊!省城来人了,鉴定我们家那对青花插瓶,说是真的,还要送到省博物馆去呢!”她说这番话时音量比平时提高了一倍,好像要街上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专家说那对插瓶是真的!”麦三娘子又强调了一遍。

    洗衣裳的罗妈妈住了手,院子外面正在做事的街坊们也停了手,都抬头望着麦三娘子。

    “真的!?”

    “麦家的传家宝,哪能说假它就假了!人家省城的专家才是专家,权威人物,有学问,听说还是个留洋博士……”

    说完这番话,麦三娘子提着篮子走了,就这样昂首阔步腆着肚子走完了东大街。

    平安县城实在太小了,很少有什么事能够在街坊四邻中成为秘密。也就从这个寻常的晌午开始,县城里家家户户飘散出榆钱散子的清香,也飘散着有关麦家那对青花插瓶和留洋博士的议论。据说,上级文化部门将“明初宣德青花”插瓶作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进行调查,派了省城的一个考古专家到麦老太太家里重新鉴定。

    考古专家曾经是祖父的学生,后来留洋,解放初才回国,还带回来几件战乱时期流失到国外的珍贵文物。他从麦老太太家里出来专程拜访了老师,晚上和祖父同宿一榻,两个人说话说到半夜,对文物鉴定做了一次深入探讨。最后他们认定,关于青花插瓶是祖父的一次判断失误,而且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误。

    第二天清晨,考古专家要回省城去。祖父将他送出院门,抚着花白的胡须点点头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从祖父的神态看出,他对自己有这样的学生感到由衷欣慰。

    麦家那对青花插瓶被考古专家带到了省城博物馆。

    祖父真的老了。就从这个晌午开始,即使是八岁的罗扬也明显地感觉到了祖父的精神不济。

    祖父把跟随他多年的放大镜收起来,天气好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他也读书,并开始撰写一部题名《铁骑沉疴》的书。据祖父说,他在写一个叫骊靬的古城。但是,祖父的读和写都进行得十分吃力,速度很慢,对“明初宣德青花”插瓶的判断失误已经对祖父构成了巨大的精神障碍,他好像有意要消磨掉多余的时光,直到生命的终点。

    祖父的写作或许是对自己的人生总结,又带了点自娱自乐的性质。但《铁骑沉疴》手稿毁于一场大火,再没有面世的可能。而关于骊靬古城,有一种最普遍的说法是:公元前五十三年,古罗马将领克拉苏率领一支四万多人的军队发动了对安息王国(今伊朗)的战争。次年,这支军队在卡尔莱(今叙利亚境内)遭到安息军队围歼,统帅克拉苏被俘斩首。克拉苏的长子普布利乌斯率领第一军团约六千人拼死突出重围,他们在安息军队围追、封锁而回国无路的情况下,辗转波斯高原,投奔郅支。公元前三十六年,西汉西域副校尉陈汤率兵讨伐郅支单于,在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作战时,收降一支一百多人的奇特军队,他们修筑的工事“土城外有重木城”拱卫,“夹门鱼鳞阵”。陈汤将这支军队带回大汉,将他们安置在骊靬,隶属甘肃张掖郡。公元五百九十二年,被汉军收编的“秦胡”和汉族人经过六百余年的融合,他们的后裔和那个叫骊靬的古城按隋文帝的旨意从西域的地图上一并消失了。上述史事很多文献中都有记载。

    那年春天,罗扬八岁,姑奶奶手腕上的玉镯还闪着绿莹莹的清辉。祖父撰写的《铁骑沉疴》总算封笔。至此,家里其他人和事还没有出现特别的变化。

    夏天如期而至。

    在平安县城周边农村,田野里的麦子眼看就要收割,金灿灿的麦穗骄傲地昂起头,在阳光下暴晒出浓烈的香甜气息;新土豆已经开始上市,挖过土豆的松散的土壤裸在玉米埂子间,被太阳烤出的地气在绿叶间飘浮,流动着暗红色的声响;一人多高的玉米棵子舒展着青幽幽的叶片,红色的或绿色的细润缨穗点缀其间,如暗暗涌动的一缕缕火焰,似要把干燥的空气点燃……在这样一个火热的时节,县城里的行人也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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