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林荫道上散步的大部分是住院的病人,也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从那里走过。常常有一些人尤其是长期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在林荫道旁一个没有任何招牌的小摊前停留。说是小摊,其实那里只有一个不知何故留在路边的杨树桩,树桩被锯得很平整,像一个小圆桌,上面放着两个比笔筒高一倍的竹筒。其中一个竹筒蒙着红布,一个竹筒蒙着白布,那两块布不知在竹筒上蒙了多久,看起来有点脏,能依稀辨别出上面绘有神秘图案。那样的图案很少有人能看懂,也因此使两只竹筒显得神秘莫测,里面暗藏的玄机让人疑惑而又神往。
一个瞎眼老太太坐在树桩旁守着两只竹筒。她背靠一棵杨树,双腿盘坐在一张铺在地上的暗红色方形毯子上。老太太的灰白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一个髻,又在发髻上系了一块很大的带有镂空花纹的黑色纱巾。那纱巾撩开来遮住整个头顶后,又从前额沿面颊垂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像伊斯兰教妇女的面纱。没有人能看清老太太的模样。当她抬起头时,从面纱缝隙处露出一只深陷的眼眶,多褶而低垂的眼睑不时翻起,那空洞且暗淡的眼球频频转动几下,一股莫名的寒气袭来,让人猜不透她是不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瞎眼老太太在砂城很有名,但人们对她的来历和她本人却一无所知,大家都叫她瞎婆。
如果天气好,瞎婆每个白天都会盘腿端坐在医院外面的林荫道旁,给那些想知道自己生死或者富贵的人指点迷津。到了夜晚,瞎婆是不出门的,却总有一些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人寻到她家里去问前途或者财运。于是,瞎婆那间破败的小屋前常常停放着各色轿车,大部分轿车从牌号看就知道是外地的。
瞎婆还有个规矩,她给别人算卦不收钱,但事主必须留下一件信物,等她的卦应验了再带两只大红公鸡去她家里谢她,她就把信物还给事主。不过这些都是传闻。然而,瞎婆的小屋外面总是堆着一团一团粘着暗红色血迹的家禽羽毛,让人心生疑窦和恐惧,这却是真的。
李晨光每天从住院部大门前经过,常常忍不住朝瞎婆的算卦摊看一眼,但他还从未真正接近过她。
李晨光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长期以来,他对算卦这种事很不以为然。但瞎婆能在砂城声名显赫,肯定有些道理。也就是说,瞎婆算的卦存在某种可信度。这又让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心生好奇。
事实上,只有李晨光自己知道,他对瞎婆的好奇缘于他自身纷乱的情感世界。
有一段时间,与妻子陆霞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的李晨光非常苦闷,他原本要约麦子出来陪他说说话,诉一诉心中的烦恼,却意外地遭到了麦子的淡然拒绝。
李晨光以为他和麦子是相爱的。遭到拒绝后他才发现,自己有点琢磨不透她。他明白婚姻是爱情的终极目标,心里很在意爱情的女人都很在意婚姻,因为有了婚姻的躯壳爱情才能有所依附,才能正大光明,才能趋于完整。他理解麦子,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永远漂浮在酒精的醉意里或者是梦境的虚幻里,她渴望一份踏踏实实的真实的生活,而他也答应过等时机成熟会给她一个可靠的交代。但自从那天两个人情不自禁完成了男女间的亲密接触后,麦子的态度似乎发生了转变,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显得漠然。李晨光却认为,两个人相爱自然会发生那样的事,灵与肉的交融,他把自己完全给了她(除了物质),其实是想让她明白,从此他永远都是属于她的。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想不透她到底还需要什么,他甚至拿不准他和她之间关系的性质是什么,或者真如他当初给她的承诺一样,他必须要扮演父亲、兄长、情侣、朋友等等诸多角色她才会满意?他不知道她是否认真想过,如果让诸多混杂的角色集于一身,他会感到疲惫,超强的压力会使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不得不给他们的热情降降温。这是必然的,没有什么人能对同一件事永远保持高度的热情。她也应该理解他。爱不就是一种理解、一种包容吗?但面对她逐渐产生的漠然,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了。
当然,麦子目前的漠然态度并不表明她的沉闷与毫无情致。她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在他们热恋的冬季,在每一个相聚的夜晚,他不能给她提供一个温暖的、安静的或者说安全的环境,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他在医院甚至在砂城都是非常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他不希望自己的事让别人传来传去,因此他和麦子的恋情始终处于隐秘的地下阶段。无数个冬夜,每当别的情侣都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或酒吧里,她总是牵着他的手走在昏暗而荒僻的街上,在寒风中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走累了他们就坐在他的汽车里。汽车当然停放在城市里最冷清的地方。有一次他们竟然把汽车停在了戈壁滩上。尽管如此,他们的恋爱在黑暗的冬夜里却充满了浪漫与温馨。他觉得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爱上她,除了她的漂亮,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她对他目前在物质方面什么也不能给她的现状能坦然接受。她的那份坦然是那样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知道自己欠了她许多——是的,一个父亲、兄长、爱人对亲情的承诺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虚无的精神层面上,还包括世俗的许多东西。但她没有计较。她越是不计较,他就越有亏欠感,这种亏欠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将陆霞与她做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他对她一往情深。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淡下来了,他的一往情深似乎也变成了一相情愿。他对此有点惶惑不安。
于是,在这个夜晚,因为麦子的拒绝而满怀心事的李晨光到酒吧里独自消沉了半个晚上,从酒吧出来后他走进了一条肮脏的小巷。不久,他推开了瞎婆家的门。
瞎婆的小屋里蒸汽腾腾。李晨光站了许久才看清里面的一切。
小屋约有十多平方米,墙上乱纷纷地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禽类尾羽。在靠墙角处有一张土炕,炕上堆着折叠得不太整齐的棉被和羊皮褥子,都泛着黑亮的油光。土炕中央是一张小炕桌,上面放着白天人们见到过的那两只分别蒙着红布和白布的竹筒。屋子中间是一个烧得很旺的小炭炉,炉子上架了一口大号铸铁锅,锅沸腾着,一些块状物在里面翻腾,不知煮的是什么。此时瞎婆正蹲在一个盛满热水的塑料盆旁边,她在给一只死鸡褪毛。她倒提着鸡的两只爪子,湿漉漉的鸡毛粘在一起,因而分不清它是什么颜色。鸡头僵直地低垂着,顺着喙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水。一股腥臊的气息随着铁锅和塑料盆里蒸汽的蔓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李晨光用手掩住了鼻子。
瞎婆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将死鸡扔进塑料盆里,又在一块脏污的毛巾上擦干了手,摸索着盘腿坐到炕上去了。
她示意李晨光也坐到炕上去。
李晨光迟疑了一下,学着瞎婆的样子盘腿坐在她对面。
瞎婆的面纱盖着大半张脸,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只眼珠没有光泽,她却对视了李晨光良久,使他恍惚觉得她并非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她那只死鱼样的眼珠活泛起来,并用一种含混而可笑的腔调问了他的姓名和生辰。接着她说:“你是来问前途的吧?”
“不,我想问婚姻。”李晨光非常肯定地答道。
瞎婆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她不笑的时候更令人恐怖。她就那样恐怖着影影绰绰的半张脸说:“你原本是想问前途。不过,给你说说婚姻也不妨,这与你的前途有关。”
瞎婆揭开蒙红布的竹筒说:“把你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到里面去。”
李晨光看看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握成拳头伸了过去。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的拳头居然不大不小刚好放进了竹筒。过了几分钟,瞎婆叫他把手拿出来伸开。他把右手伸开递过去,她用一双干枯的如鸡爪似的手擎住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摩挲着,那只隐藏在面纱里面的塌陷的眼窝仿佛也快速翻动起来了。
“你交了桃花运。”瞎婆说,“你已经爱上了那个姑娘。”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你的掌纹上推演出来的。”
“我们会有结果吗?”
“你和你妻子的婚姻是个错误,后来你们离婚了,但你并没有和心爱的人结婚。”瞎婆又说。
“为什么?”
“因为她离开你了,为了你的前途。”
“她还会回来吗?”
“当大局已定的时候,她会回到你身边。”
“大局?什么大局?”
“当然是指你的婚姻和事业。”
“真有那一天我会娶她!”李晨光坚决地说。
瞎婆又笑起来,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她的眼睑突然翻起,那只死鱼样的眼珠跳动了一下,骤然间好像闪出一道灰蓝色的光芒。但仅仅一瞬间,她的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李晨光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传说中的女巫。
瞎婆好像刚跋涉了万水千山的路途,她粗粗地喘了一阵气后,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不会的,你们永远不会结婚,因为当那个姑娘重新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再相爱,剩下的只是彼此的需要。只是需要,懂吗?”
“我们不再相爱?!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把你的员工卡留下。”
“员工卡……我没带。”
“你不用撒谎,它就在你大衣右侧的衣袋里。”
李晨光暗自心惊。他看看自己刚才被瞎婆捏过的右掌心,连忙紧紧捂住了大衣口袋。“你还是要别的东西吧,员工卡我上班要佩带。”他心虚地说道。
“我这里不允许讲任何条件。我相信,你明天就可以补办一张新的员工卡,而且这一张卡你永远都不会来赎取。”
“你如此肯定?那么,你的酬金且非毫无保障?”李晨光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做艰难的挣扎。
“你以为我真为了两只鸡或三五十块钱替人算卦?”瞎婆哈哈大笑,浑身乱颤。她的面纱滑落下来。李晨光总算看清了她的脸:皱纹密布,面色黑黄,像任何一个长期经受风沙的西部老年妇女,更像一个久治不愈的严重贫血症或肝病患者。而且,她的右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暗紫色,从鼻翼处延伸到鬓角,扭曲着像一截麻绳,使她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据说民间有一种用鸡血、鸭血治疗贫血症或肝病的偏方,难怪瞎婆要屠杀禽类。既然她害怕疾病,就不是什么灵异之人。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心神不宁地暗忖道,他用理性强迫自己不要相信瞎婆的鬼话。但李晨光最终还是按瞎婆的要求留下了员工卡,然后快速离开了那间肮脏而昏暗的小屋,决定从此再也不和瞎婆照面。
这天晚上,在夜色掩隐下走进瞎婆小屋的还有砂城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陆思豫。
陆思豫是独自前往的,他没有乘车,手里提着一只黑色提包和两只大红公鸡,在偏僻幽暗的小巷里走得犹犹豫豫东张西望。快到瞎婆的小屋前时,他向四周打量一番,此刻周围并没有停泊莫名其妙的轿车,也未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一闪身进了瞎婆的屋子。
瞎婆正盘腿坐在炕上,像是打坐,又像是打盹儿。听见门“吱”的一声响,她微微抬起了头。
“你——来——了?”她依然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问道,喉管里还发出一串唧唧咕咕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谁吗?”陆思豫站在门口,并没有靠近她。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上天对命运的安排是公平的。尘世制定的法律也许存在缺陷,但上天会用自己的方式把这种公平永远维护下去,以达到世界万物的平衡。换句话说,该是你的东西上天会给你,假若不是你的,即便你用手段夺去,最终也要还回来,区别只在于归还的途径不同,看你更愿意接受哪一种裁定:法律的判决还是命运的判决?……你能来这里找我,从你行为的本身可以断定,你信命,并且能服从命运的裁定。我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陆思豫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呆愣了一会儿他才走上前,将提在手里的公鸡扔在火炉旁。那两只绑在一起的大红公鸡“呱呱”鸣叫着,扑棱棱弹跳了几下,才安静下来。它们的翅膀被绳子绑得太结实了,无法做更大的挣扎,于是都乖乖地蹲在地上,耷拉着紫红色的鸡冠,喉管里同样发出一连串唧唧咕咕的嘶哑的声响。不一会儿它们把眼睛闭上了,好像也在打盹。
“你在银行设置的账户呢?”瞎婆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这个。我还是给你现金吧?!今天我已经把钱带来了。”陆思豫说着,将手里的黑提包放在炕桌上。
“我一个孤老婆子要钱做什么?你既然带来了,就把钱转交马小燕。还有银行账户的密码,你必须告诉我。如果不按我的话做,你躲不掉牢狱之灾。”
“真没想到,你会如此贪财!我第一次来这里不曾提防你,以为找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什么事都对你说,你却抓住我的把柄,对我再三要挟。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真的要去告发我吗?马小燕又是你什么人?今天我明确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没有!”陆思豫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这桩鬼鬼祟祟的交易整疯了,他愤怒地咆哮起来。
“今天你的话太多了。”瞎婆打断他的愤怒,淡淡说道。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右脚小拇指短了一截,是在一次患病时被切除掉的;你左手臂上有一块疤痕,是你年轻的时候出工伤留下的;你还有一个老母亲,她要告你遗弃罪。”
瞎婆的话听起来有点先知先觉。
陆思豫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瞎婆对自己的事怎么会了如指掌。他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看来瞎婆在小小的砂城能声名鹊起绝不是偶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挣扎或者狡辩都没有用。陆思豫暗自心惊,不禁打了个寒战。
“基于你曾经对我的诚实,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今年春天,你会结识一个男人。”瞎婆压低了声音说。
“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陆思豫抓起炕桌上的黑提包,迅速退到门口。他不敢立即从小屋溜出去,更不敢直视对方的脸,尽管那张脸是蒙着面纱的。于是他转过头,心神不宁地看着侧面墙上如幽灵一样的影子。那影子像面纱一样飘动着,似乎要向他扑过来。
“你害怕了吗?不用担心,那个男人既是你的克星,又是你的救星,只要你对他诚实,或许他能救你。人不可能永远欠着债,是债终归要偿还。记住,你必须诚实。”
陆思豫低垂了头,如同蹲在火炉旁边的那两只公鸡一般,原本白胖的脸渐渐变成紫红色。他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愿继续逗留,紧紧抓着黑提包,悄悄退出小屋,很快隐到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清晨六点多钟,救护车尖厉的鸣叫在纺织集团公司家属区上空回响,那刺耳的嘶鸣激荡着冰冷的空气,给正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的陆思豫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春节前夕,纺织集团公司已经有三个人陆续被救护车拉走,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其中一个六十来岁,刚退休不足一个月;另两位还没有过四十岁生日,是公司里年富力强的中层干部。据说他们都死于心脏病。开完第三个死者的追悼会后的某个深夜,陆思豫突然身体不适,伴随着剧烈的胸部疼痛,他还出现了呼吸困难、心律过速等症状。他的老婆马永琴见状惊恐万分,以为他也得了心脏病。马永琴要拨打120叫救护车,陆思豫却执意不肯,甚至连公司配给他的专车也没叫。他是由马永琴搀扶着乘上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的。
那个晚上,虽然胸部的疼痛像锥子一样袭来,陆思豫的意识却非常清醒,他不想搞得惊天动地,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生病了,当然更不想坐着救护车有去无回。马永琴埋怨他说,命都快没了还尽想着那顶官帽,芝麻大的官做不做有什么要紧?当时陆思豫不能开口说话,只在心里暗暗训斥老婆,女人家懂啥?不论职务大小,却是男人的追求。想想前面几位。他们真死于心脏病么?一个是刚退休,离开了领导岗位,另两个在年终考核时成绩平庸,主要是因为毛纺厂停产的事受了影响,等公司领导班子换届他们就该靠边了。知道什么叫失落吗?就像他们那种情况。只不过他们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马永琴当然不明白陆思豫的心思,她嘴上啰唆,心里也另有想法: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真的出现意外,不论是身体方面还是仕途方面。
奇怪的是,等陆思豫两口子磕磕绊绊来到医院,陆思豫胸痛的症状却消失了。经医生诊断,他的确没有心脏病。但医生又说不出其他病因。几天后,陆思豫私自到另外几家医院做了全面细致的体检,确实没有查出心脏病,他这才放下心来。后来他从一本健康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国外确认了一种疾病叫“恐慌症”,征兆与心脏病类似,关于病因,极有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难道自己也得了“恐慌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决定好好休养一下,让自己彻底放松。基于这个原因,陆思豫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去公司上班了。他休完春节的七天长假后,又以到市上开会为由躲在家里,公司的事务暂时交给一位副经理主持。而此时市里确实在召开关于扩建文化广场及改造几个人工景点的会议,这是新换届的市政府领导班子刚上马的形象工程,无非就是把戈壁滩变得更加水泥化。而工程所需费用按惯例由全市各企业支付。陆思豫代表纺织集团公司作为一名慷慨的出资者,他只需偶尔到市政府会议厅应个景。
最近,在家休养的陆思豫虽然有意识地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但他的“恐慌症”不但没有消除,似乎正在加重。他总是无端地感到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比如他不愿见生人,不愿听到救护车的尖叫,甚至家里的电话铃和电视机声音都会令他烦躁不安。而这一切似乎又不该仅仅归因于公司三位同僚的病故给他带来的心理负担。事实上,陆思豫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他常常想起在砂城神出鬼没的瞎婆,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能清晰地想起她——似乎这才是他摆脱不了而又无法言说的真正病因。瞎婆那神秘的面纱以及一连串像是被人扼住喉管似的唧唧咕咕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威慑力,常常使陆思豫整夜整夜地陷入噩梦之中。
那个宿命中的男人将何时出现?自己又该怎样判断呢?一天又一天,这些日子让陆思豫惊惧而又迷惘……
此刻,救护车已经呼啦啦开出了家属区。
陆思豫站在阳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晨练一边想着心事。做完一套广播操后他又开始打太极拳。太极拳他是新学来的,动作的一招一式还极不纯熟。他比画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倒越发显得老迈了。
此时马永琴在做早餐。厨房里咕嘟咕嘟冒着蒸汽,一股奇怪的香味儿溢满了整个房子,又飘到阳台上。陆思豫知道,老婆又在给他煲汤。自从他感觉身体不适精神欠佳,老婆天天给他煲汤。也不知马永琴从哪儿搜集来的药膳偏方,每天换着花样捣鼓,什么鹿茸鸽子汤、山药羊排汤、桂圆莲籽汤、天麻乌鸡汤等等。他喝,老婆也喝,两个人的腰身都像吹气球似的发了起来,尽显富态。
不一会儿,马永琴隔着阳台的玻璃门喊,老陆,吃早餐了!
陆思豫收住最后一个招式,甩动几下胳膊,摇摇摆摆走进餐厅。
餐桌上的瓷钵里盛着黏稠的乳白色汤汁,汤汁里浸着一只白森森的肥母鸡。陆思豫看一眼,皱紧眉头说:“拿走,倒出去!”
马永琴说:“这倒奇怪,你不是很爱喝当归黄芪母鸡汤吗?”
“早跟你说过,我以后再也不喝什么乱七八糟的汤,尤其别在我面前提到鸡,鸡!”
“你这个老东西,今天早晨家里除了鸡汤再没有别的。你以后喝西北风吧,我都懒得伺候了!”
“快端走,快端走!”陆思豫很不耐烦地朝老婆挥着手。
马永琴把鸡汤端走了。陆思豫重新回到阳台上,面对一盆刚开败的蟹爪兰发呆。
大约十点钟,门铃突然响起,响得有些急促。
陆思豫穿过客厅,打开防盗门上的窥视孔,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隔着防盗门问道:“你找谁?”
“我找陆思豫经理。我是陆老太太的代理律师,这是我的证件。”罗扬把相关证件举到防盗门上的窥视孔前。
陆思豫睖睁半晌,本来暗自为老母亲无中生有的闹腾生气,要把眼前的陌生人打发走,却突然想起了瞎婆提到的那个将在春天出现的男人。于是,他打开防盗门,嘴里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满腹疑惑而又满怀希望地把罗扬让进来。
罗扬进到客厅,环视四周,华丽的电视墙,靠阳台的那面墙是窗户,其他两面墙上都满满当当挂着各式书画作品,像要举办书画展似的。罗扬端详着一幅约两米长的《富贵牡丹图》。
马永琴从厨房里托着茶盘出来,茶盘里是一壶刚沏的铁观音和两个茶杯。“放到书房去吧,书房里好说话。”陆思豫对老婆说着,又将罗扬让进书房。
罗扬跟随陆思豫走进另一间房子。书房倒很具书房的规模,有三面墙摆着书架,上面都是崭新的各类图书,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如《厚黑学》、《宫闱秘史》、《金瓶梅考证》、《官场三十六计》之类的东西;另一类是马列著作、西方哲学和市场营销;其他是诗集,著名的和不著名的诗集作品。
罗扬坐进宽大的棕红色牛皮沙发里,简要说明了他的来意。
“我母亲一辈子要强惯了,爱管闲事。以前她住在家里,有客人来她好掺和,电话她抢着接,更荒唐的是她跟踪我,好像她是警察,我就是那特务,搅得我无法工作,只好把她送到医院住下。她说她有风湿病、胃炎、胆结石,我让她在医院慢慢治,她还是不乐意,说我没有天天陪她。我有工作,还兼任公司职工活动中心的书画协会主席和文学爱好者协会主席。你也知道,这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我肩上的担子这么重,怎么可能天天去医院陪她?……”陆思豫脸红脖子粗地说起与母亲的纠葛。他提到母亲就不由自主地激动,一激动就脸红。
“这些情况我知道。正因为你母亲的说法和我在医院了解的情况有出入,而且相关法律只做了子女对老人物质赡养方面的规定,至于探视——也就是精神赡养,还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所以我决定给你们调解一下,最好能说服你母亲不要起诉。”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做出这么明智的决定真不愧是专家。我最敬仰有文化的人,你们律师是社会精英,现在要加强社会法制进程和规范市场经济,少不了你们的作用!今天认识你非常高兴!我们以后可以做个朋友,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接过名片,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想,你母亲打官司的真实用意是希望子女重视她,重视她的存在。听说你有个妹妹?你们兄妹可以每周轮流去医院探视老人,不需要很多时间。应该不成问题吧?”罗扬说道。他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应该把问题谈下去,给陆老太太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行,不行,每周去一次医院我做不到!我除了工作,还要读书、写作。你看看,我的诗歌要整理出来,准备出一本诗集,都是利用周末的时间,如果赶上公司有事,我是连周末的时间也没有。时不我待啊!至于我妹妹,她不是时间问题。她根本不愿意见老人家。依我妹妹的话,她说我母亲真是有病——神经病,应该把她送精神病院。你想想啊,我妹夫也在医院工作,老太太住院期间尽散布妹夫的谣言,害得妹妹和妹夫两口子三天两头打架,差点离婚了!”
“那老东西,把我们整怕了,不想见她。”进来送果盘的马永琴听见他们的谈话,顺口插了一句。罗扬转过头,才看清女主人是个满脸雀斑的胖女人。她的雀斑长得黑而密,远远一看已经连成一片,像是老年斑或者蝴蝶斑。
“做你的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陆思豫瞪了老婆一眼。
马永琴没再说什么,用鼻音轻轻哼一声,表示着她对婆婆或者是对陆思豫的不满,然后扭着浑圆的屁股走开了。
罗扬的目光又回到对面的书架上。他突然发现在那些“秘闻”中间夹着一本《挪威的森林》。由于离得远,他看不清书脊上有关作者之类的文字,就问陆思豫那是什么内容的书。陆思豫沉吟片刻说:“是一部小说,森林……森林……应该是关于环境保护的吧?挪威在哪儿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在日本,书的作者却是日本人。你说说那日本人,到现在还管别人的森林,野心不死啊?……”
罗扬没搭腔,他并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只远远盯着关于“森林”的小说——它在满书架的“秘闻”中似乎是一点亮色。
陆思豫看看罗扬的神情,又说道:“那本书我还没看,具体内容不清楚。是我参加‘读来读去’书社开张剪彩仪式时他们送的礼品。你想看就送给你。”
“不必,我对小说不感兴趣。作家们除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发表欲,对改善环境又有多大帮助呢?有的垃圾小说甚至是在浪费森林资源。”虽然罗扬没有阅读过《挪威的森林》,但早就听说过,它并不是写森林和环境的。然而,对于陆思豫的谬误他不想指出。他知道指出如此幼稚的谬误是一件尴尬的事,而他从来不做令人尴尬的事。他想结束谈话,于是又说:“陆经理不把家务事处理妥当,恐怕影响不好。我刚才的提议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先容我想想。过几天我到你办公室去答复你,顺便咨询一下有关法律方面的问题。我最敬仰律师,但还没有真正跟律师打过交道,很高兴结识你这样的朋友。”陆思豫由衷地说。他似乎已经忘记母亲带给他的不愉快,他甚至感觉不是母亲把罗扬引到家里来的,而是一种神秘力量带给他的福音。《挪威的森林》或许是他们下次见面的一个契机?于是,他把那本小说硬塞进了罗扬的公文包里。
时隔不久,陆思豫果然实践了拜访罗扬的承诺。或许是巧合,他去的那天是二月十四号。当他来到阳光律师事务所时,大楼里面显得异常冷清。大概人们都忙着过节去了。
此时罗扬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研究一本介绍人的属相、星座、生日等的小册子,据说这些因素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爱好。小册子是他到街对面的花店买花时,售货员将其作为情人节优惠酬宾礼品送给他的。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八卦,在百无聊赖时拿出来翻翻算是调剂心情。他用钢笔在小册子上印着处女座的一栏画了横线,下面的文字这样写道:重视精神生活又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处女座情人,真正需要的是一份用心的感觉,一张亲自制作的卡片和一束特别挑选的鲜花,对于这份有柏拉图倾向的恋情,会有加温的效果……建议送给她一束以郁金香或紫色玫瑰花为主的温馨花束。
小册子里说选紫色玫瑰。罗扬抬头注视着办公桌上透明的玻璃杯,里面插着三朵红玫瑰,是他对一个女人一生的约定——在每个冬季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或者是他想念她的日子,他会买三朵红玫瑰。不管她能否收到,这三朵玫瑰都将为她绽放。
近几天,砂城的大街小巷游走着许多兜售玫瑰的十二三岁的少年,他们仰起一张张被寒风吹皱的脸,那眼神让你恨不得将他们兜售的鲜花一次全部买下;假如再留意一下周围,就可以看见街上穿梭着风情万种、深情万状的男男女女,他们捧着的玫瑰艳丽,光彩夺目,除了常见的玫红、淡粉,还有许多玫瑰是紫色的。年初,央视时尚栏目的消息发布会上,主持人说今年春夏两季流行紫色——它代表了浪漫、高贵和典雅。随后,紫色大行其道,不论服饰还是日常用品,阴郁的紫色充斥了每一个角落。然而,像北京、上海、深圳等大都市的流行趋势要超前得多,普通的玫瑰花早已难登大雅之堂,那里的花店除了出售名贵的“蓝色妖姬”、“黑色妖姬”,另有一种新上市的金色玫瑰,备受富裕阶层的追捧。金色玫瑰极为罕见,培育工艺特殊且复杂,价格不菲,一枝花需要上万元人民币,拥有它的男女自然会身价倍增。但是,在西部的砂城,当大多数民众还为温饱忙碌时,不可能有花店出售如此昂贵的“爱情”。砂城的“爱情”只能跟着大众的感觉走。于是,央视时尚栏目的流行趋势发布后,这里的鲜花店从年初开始便洋溢着一片紫雾。街对面的花店刚开张,罗扬好不容易才在一丛又一丛的紫色花卉中挑选了三朵红玫瑰。
红色,一种普通而经典的色彩,长盛不衰。当然,罗扬选择它们的最主要原因是:她喜欢。
突然而至的敲门声打断罗扬的沉思,他扭过头,陆思豫已经推门进来,他看见了一张赘肉横生且又显得苍白浮肿的脸,便蹙了一下眉头,把关于星座的小册子塞进抽屉里,又将插着玫瑰花的玻璃杯移到窗台上。
陆思豫好像无暇顾及主人的冷淡,他站在屋子中央转了一圈道:“你的办公室真宽敞!就你一个人吗?”
罗扬用手指了指沙发说:“坐吧。这间办公室以前是两个人,现在我一个人使用。”
陆思豫的目光将办公室里的书柜、沙发、电脑等物件睃巡一遍,最后落在窗台上的三枝红玫瑰上。他暗忖,在三朵包含有某种特定意义的玫瑰花中,肯定沉淀了眼前这个男人对于某个女人的记忆,而那个女人也肯定不是他的妻子。那么她是谁呢?陆思豫猜测着,当然不会冒昧地打听这种事。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可能潜伏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而有的事情是打听不得的。
陆思豫在沙发上坐定,说:“我来得不是时候吧?”说这句话时他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要把玫瑰花都想得那么庸俗。它原本是高贵的,却被一些庸俗的人给庸俗化了。”罗扬答道,起身给来客沏了杯信阳毛尖,又将一盒本省产的黑兰州香烟和一只造型别致的打火机递了过去。
打火机为银白色,是小巧的手枪造型。如果忽略其尺寸,它看起来相当逼真。陆思豫觉得罗扬是用一把枪对准了自己。他接打火机的手不禁惊颤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
罗扬疑惑地看着陆思豫:“那天去你家的时候你是抽烟的。怎么,陆经理戒烟了?”
“不,不,我这辈子只喜欢两样东西:烟和女人。”陆思豫接过火机把烟点上,很快镇定下来,并延续了有关玫瑰的话题。他说:“罗先生刚才点评玫瑰的话很精辟,真不愧是做学问的人,当然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如果我没记错,尼采曾经将男女关系分为形而上和形而下,他还将他的形而上理论付诸于恋爱实践。你的这些玫瑰花应该属于形而上了?”
“我对哲学和哲学家没有研究。你今天来应该不是要与我谈尼采和形而上吧?你有什么事吗?”罗扬微笑道。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随便聊一聊。不会打搅你吧?”
“不必客气。办公楼里今天没人,我在准备下星期开庭的材料。”
陆思豫将富态的身躯搁在沙发深处,狠狠地吸了口烟。过了好一会儿,白色的烟雾穿过他的肺腑,又从鼻腔徐徐飘出来。他长舒一口气说:“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仅仅见过一两面,你可能会以为我是一个乐观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无聊的人吧?比如刚才,我是在与你开玩笑,我显得那样无所顾忌,其实都是掩饰,掩饰我的不安。我的情况实在是很糟糕,简直糟透了。你无法想象……”
“你是指与你的母亲闹矛盾这件事吗?”罗扬问道。
“不,我指的是个人生活。”陆思豫说。说完这句话,他又缄默不言,仍一口接一口地吞吸着香烟,好像今天他是特意为了抽烟才来到这里的。他那一双因白胖而同样显得浮肿的手颤动着,右手中指和食指已经在经年累月的烟雾中熏得焦黄,仿佛一块木炭马上就要被烟头烤着。又过了许久,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老婆你那天见到过的,她原先是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家庭妇女,我来砂城工作后,给她筹资张罗了一家专营劳保用品的商店,她才算有了一点正经事做。我们一直不协调。当然,我是指我们各方面都不协调。你不介意我跟你谈这件事吧?”
“呵呵,我不是心理医生,你对我说这些!”罗扬真的笑了。
“……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朋友。”陆思豫犹豫片刻说道。这片刻的工夫他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只剩下烟蒂了。
“好,你说吧。”罗扬把烟灰缸向对面移了移,又递给他一支烟。
陆思豫把烟接过来,对着手里快要燃尽的烟蒂将烟点燃,把烟蒂放进烟灰缸,然后将续上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一口。他微仰起头,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一张虚浮的脸就隐在了烟雾后面。
此时,屋子里已经烟雾弥漫,窗台上的红玫瑰在烟雾中变得神秘而若隐若现。
隔着浓浓的烟雾,陆思豫鼓足了倾诉的勇气。“我本来也可以和老婆离婚,重新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可是离婚和结婚一样,都需要激情。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这很可怕。”陆思豫说,“而且去年医院查出她患了不治之症,可能不久于人世。这件事她本人不知道。我想让她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毫无遗憾地离开,就把遗憾留给我吧!……”
“是吗?”罗扬答道。他有点心不在焉,注视着隐没在烟雾中的玫瑰,联想到自己的缺憾。或者,自己也属于丧失了一切激情的人?
“你好像对我说的事并不感兴趣?”陆思豫说,“当然,你已经说过,你只是律师,又不是心理医生,有谁愿意听一个半老头子唠叨家务琐事?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这很重要。”
“我一直在听你说。请继续讲下去。”罗扬将目光从玫瑰花上收回来,看着对面那张虚浮的脸。
“好吧。”陆思豫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继续他的诉说,“我在外面不缺女人,你应该能够理解。但我是爱她们的,我在心里许过愿,如果她们中的某一位能给我生下儿子,我就立即跟老婆离婚,和她结婚。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如愿。我也从来不亏待我爱的女人,以我的年纪和身份,还能给她们什么?只有钱了。你知道,那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还要为她们以后的生活着想,钱对我来说就成了个窟窿,一个越来越大的窟窿,就像天文学上描述的‘黑洞’,我掉进去了。”
“为了女人你挪用公款、贪污受贿?”
“这倒没有。只是我可能会遇到一些小麻烦,我又没有专业的法律知识,不知道如何避免犯法,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权益。到时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你愿意做我的常年法律顾问吗?”
“法律顾问?该不是帮你洗黑钱的法律顾问吧?这事我不能答应。你若对法律方面有疑问可以到我们所咨询,我们还开通了网上咨询热线。”
“你不愿意帮我?”
“不是我不帮你,这要看什么事。如果你直接或间接侵占公司财物,就犯了贪污罪;如果你与你老婆以外的女人以夫妻名义生活,就犯了重婚罪;如果你不对你未成年子女的基本生活负责——无论她是婚生子女还是非婚生子女,你就犯了遗弃罪;如果你的母亲起诉你成功,你同样也犯遗弃罪……即使我帮你,你也逃脱不了罪责。只要你不犯法,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也用不着我帮你。”
“好吧,你就当我现在是来咨询的。我在外面的一个女人虽然没有生儿子,却生了一个女儿,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你的老婆一直没有生育,你应该通过合法的手续把女儿领回家去。”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女。关键是,我还是希望将来有一个儿子。”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重男轻女?你的那个女儿,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你应该尽到抚养义务。你该不会遗弃她吧?”
“我很喜欢我的女儿,我花钱雇人照顾她。至于我将来的儿子,是势在必得。你也许不知道,我是平安县人,根据平安县的风气,我必须要有一个儿子,否则,即使某一天我做了总统(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仍然会被人看不起,我和老婆百年之后还是进不了祖坟。我母亲没完没了地跟我闹,其实大部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也是平安县人?我们可是同乡了!”罗扬突然说道。
这是一个怀旧的城市,尤其在白雪飞扬的季节。陆思豫和罗扬突然知道彼此是同乡,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谈话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最后罗扬给陆思豫建议,如果他真的需要儿子,去抱养一个。不过,他与外面那些女人的关系以及他与他母亲陆老太太的关系一定要妥善解决,不能把事情闹大。美德谈不上,只是晚节问题。听说现在考核领导干部的新标准将在某些城市率先实施,其中就有孝敬老人和夫妻关系方面的内容,搞不好落得晚节不保。
问题似乎是解决了。陆思豫吐出一串优美的烟圈又说道:“像你这样的大律师,业务自然繁忙,没有助手怎么能行?我也有个建议,你请个秘书。我正好有个女朋友,她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叫冷月若雪,西北师大毕业,写小说的,又自修了几年法律,还拿到了律师证,是个难得的人才。到你这里来怎么样?”
“不方便吧?你是公司经理,怎么不给她安排一个职位呢?”
“她原来在第一纺织厂资料室,总对我抱怨专业不对口。前些天我告诉她认识一位律师朋友,她说啥都要来这里工作,说是想换换环境。你放心,小冷绝对是正派人。而且她是我的朋友,很忠心的……”
“明白了,给我塞个人进来应该是你今天到此的真实目的。真搞不过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我算上当了。”
“你说上当也罢,帮朋友的忙也罢,先把我推荐的人收下,以后有机会我再谢你。”
“她叫什么来着?冷……怪绕口的。”
“冷月若雪。我这里有一张她的名片,留给你。”陆思豫放下名片说,“这是她为写作使用的笔名。她原来的名字叫马小燕。不过砂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了,我们都叫她小冷。以后你也不要叫她马小燕,她现在只认笔名。当然,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应该是人本身,对吧?哈!哈!……”
“好吧,我正需要一个文字能力强的人帮我处理文稿,你叫她下星期来上班。试用期一个月,如果不行我可要退货哦!”罗扬以这样一句暧昧的玩笑结束了他和陆思豫的谈话。
陆思豫最终听从罗扬的建议,将他的母亲陆老太太从医院接回家。
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大夫给陆老太太开了一些常规药,让她带回家服用。大夫一边写处方一边说,老人家没什么大病,上了年纪的人,各个脏器的生理功能都衰退了,在家滋补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还有可能延年益寿。
大夫的话令陆老太太生出一番感慨,她说道:“活那样老做什么事?白添些日子讨人嫌!”她是说给站在一旁的陆思豫听的。陆思豫明白母亲的心思,回家后当着老太太的面把医嘱复述给了老婆马永琴,要马永琴给老太太好好调养身体。马永琴很干脆地答应了。
家和万事兴,陆思豫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他能为母亲做的也就这些了。
回到家里的陆老太太安静下来,每日接受着马永琴算不上精心的照料。事实上,陆老太太并不是真的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多么珍贵,也没有想过长命百岁,她只希望通过这件事让儿子和儿媳妇正视她的存在,尤其是儿媳妇。她见不得现在的儿媳妇,好像倒成了婆婆似的。
但是,自从陆老太太回家后,马永琴很少和她说话,每天平板着脸做自己应做的事,尽自己应尽的所谓孝道。
马永琴其实也算不得恶媳妇。既然大夫说老人需要滋补,就把老人家的一日三餐做得比平时更精细而已。因此,陆老太太每天早晨起床后,她的面前都换着花样地摆了一海碗鸽子汤,或羊肉汤,或肥鸡汤,汤碗里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厚重的当归味。岷县出产中药材,当归名满全国,陆思豫就托人从岷县买了一些当归以及党参、黄芪回来。他这个做儿子的当然把母亲的健康看得比较重,这是人之常情,马永琴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按丈夫的要求每天用这些根根草草炖了滋补汤端到老太太面前。
汤是热的,脸却是冷的。一般情况下,马永琴把汤碗端到老太太面前轻轻一顿便走开了。当然,马永琴并没有恶劣地表现出“顿”的动作,这是陆老太太自己感觉出来的。她虽然年纪大了,却自认为还保持着相当敏锐的神经系统,支撑着她的听力、视力和判断力。她常常感觉到儿媳妇是在用“顿”来表示对自己的不耐烦。是啊,一个老得没有什么用的人,即使亲生儿女都不一定能对她表示出真心实意的敬重。比如女儿陆霞,一年也难得来看她几次。何况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生养的,却要天天侍奉她,表现出一点不耐烦算不得过分。但是,她认为亲生的儿子陆思豫不应该看不出来,不应该用这“看不出来”来放任老婆如此对待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亲娘。也许,他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明白。就像他从前的“忙”,谁知道是不是用来表示他本人也同样厌烦老太婆的又一个借口呢?有了这样的想法,陆老太太对儿媳妇送到面前的一日三餐就没了胃口。但她每天早晨还是强忍着对冷脸和药味的不舒服把那一海碗热汤喝下去了。在这种心情下她吃下去的食物很自然的总是引起消化不良,有时她甚至觉得是儿媳妇故意用精细的饭菜来促使她的消化不良。他们是不是在盼着她早死还真说不定呢!想得多了,陆老太太的心里渐渐有了气,且无从发泄。因此,自从她回到家后,在滋补汤的调养下并没有如医生断言的那样好起来,精神反而差了很多。
精神大不如前的陆老太太常常独自闷坐在窗户前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透过楼群的缝隙处,能看见一小片灰白的天空,沙粒或落叶在细碎的阳光下舞蹈,使她联想到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落向何处。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风筝——被人遗弃的破败了的风筝,就这么如枯叶般飘来飘去的八十多载了,她已经忘记线绳儿的那一头系在了何处,或者早已经断了,毫无根基。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从精神到肉体那无可挽回的摇摇欲坠,随时准备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然后消失。一只破风筝栽下来也就栽下来了,不可能指望永远飘在天上,也不敢指望有人将它如获珍宝般地捡了去。如同落叶,总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朽。飘荡和坠落是它们在这个世界最后存在下去的主要形式……整日坐在窗户边思前想后,摇摇欲坠没着没落的感觉便时时刻刻压迫着陆老太太的神经,她就像重新返回到了六十多年前所遭遇的人生困境中,是那样地彷徨无助。所不同的是,六十多年前的陆老太太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的名字叫刘迎春。
已经六十多年啦!……无数个黄昏,八十多岁高龄的陆老太太枯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掰数手指头。她常常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往昔。
窗户外,老年秧歌队的锣鼓声洪亮亮地喧哗着,击打得窗户玻璃发出哗哗啦啦的震颤,也不时击碎了陆老太太的思绪。她偶尔会抬起头,透过窗户看楼下拥堵的小区活动场地,看那些在夕阳下伴着锣鼓的铿锵节奏扭来扭去的老头、老太太。但震颤的玻璃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好低下头重新掰数手指头。锣鼓的喧哗与浑浊的谈笑声仍然不绝于耳。但陆老太太知道,那样热闹的生活早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剩下的日子只能留给过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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