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棵树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与戈壁接壤的边缘,蒙古包前面的空地上除了黄沙和鹅卵石,还散落着几蓬骆驼刺及野沙棘。在一片死寂般的枯黄中,骆驼刺及野沙棘零星的几点绿色演绎着无言的没落与荒凉。据说能在沙漠中生长的树更为罕见,胡杨算得上沙漠的树王,它一旦在沙漠扎根,就会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腐,被誉为沙漠之魂。然而,眼前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伴随流沙般的岁月在没落与荒凉中站立了若干年,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们?不多不少,一共九棵树,这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顽强?还是精神的永恒?白杨虽然只是寻常的树,但它们是生长在沙漠边缘的树,不容人们忽视。不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结队前来,早些年是牵着骆驼的商队,后来是开着汽车的旅游团,人们在此驻足时都会怀着怎样的敬意仰视树们,表现出对生命怎样的膜拜!
九棵树冷月若雪来过很多次,为每年在此举行的文学笔会。西部的(有时也会有东部的)作家与文学爱好者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沙漠边缘慷慨陈词,发表各自的文学见解,然后到九棵树下拉一条“XX笔会”的横幅合影留念;还可以爬到不远处的沙丘上,观看一望无际、跌宕起伏的沙海,或者看沙漠中日落日出的壮观。当文友们兴致勃勃地赏景拍照时,冷月若雪一般都是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而当别人回来了,她才独自向沙漠走去。她喜欢独来独往。
夕阳西下,冷月若雪独自爬上一座沙丘。放眼望去,沙漠仿佛翻滚着金波,她不由将沙漠与海洋联系在一起,尽管她的几十年人生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尽管她曾经只见过一次真实的大海,但她能在漫漫黄沙中感受到海的气息,或者说是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气息,使她对沙漠产生了无限的留恋,以至留恋到对眼前突兀矗立的九棵树也感到了厌烦,感到了树的唐突和多此一举。是树打破了沙漠的宁静吧?它们引来了蒙古包和许多的人、许多的车,以及人们离去后废弃的包装袋、羊骨头,使得纯净的沙漠遍布腥膻之气。就像这蒙古包里弥漫的经久不息的气息,包裹着她。有时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逃离,逃到更远的沙漠腹地去。
走向沙漠腹地,这是冷月若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幻想,常常让她激情澎湃。她也由此而常常想到那个远离尘世的三毛。传说三毛为了追寻永恒的爱情才走进了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与荷西过着相亲相爱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果真如此吗?也许,三毛最初走进沙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逃离?那么荷西呢?有人推测他是三毛虚构的爱情主角。虚构也该是逃离的一部分吧?
此刻,冷月若雪坐在蒙古包里沾满油渍的粗糙的布沙发上。她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一把锡壶,几只镏金边的白色瓷碗,碗里分别装着奶酪、酥油、砖茶、冰糖、果仁等等。如果客人想喝奶茶,自己动手将瓷碗里的茶料放进锡壶,添上马奶,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炭炉子上熬。喝自助奶茶是这里的旅游特色。冷月若雪刚来的时候给自己煮了一碗奶茶,但此时茶碗里奶白色的浓稠液体已经凉透了,她却没有喝,而是注视着门帘外面的九棵白杨树,想一些与沙漠有关的事情。可以说,很少有人真正喜欢沙漠,虽然人们也常常会把沙漠与海洋联系起来,但那只能是死亡之海,到处充盈着干枯的能吞噬生命的死亡气息。或者,曾经走进沙漠的三毛只不过是一个爱情特例,她讴歌沙漠,如同讴歌爱情。就像矗立在沙漠边缘的九棵白杨树,亦不过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命的特例。
然而,冷月若雪终究不能像当年的三毛那样到沙漠腹地去追寻铭心刻骨的爱恋。建立在沙漠之上的爱情太没有根基、太不可靠了,就像海市蜃楼。荷西的离世就是给予三毛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的一种宿命的诠释。冷月若雪每次来到这个叫九棵树的沙漠边缘——以笔会的名义,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创作的激情和素材。她只是想来看看,远处跌宕起伏、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就像一缕一缕永远斩不断的情丝,载着她一生一世的乡情、亲情,干净圣洁得让她没有一丝杂念;而夕阳下漾起粼粼金波的沙海更是让她流连忘返。
据说母亲就出生在九棵树。在母亲出生那年,除了那九棵白杨树迎着沙漠的风站在这荒凉之地,这里罕有人迹,偶尔有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商队经过。某天,当骑着骆驼且打扮怪异的一对中年夫妇经过这里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斜靠在一棵白杨树上,她胸前系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个微微啼哭的婴儿。婴儿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中年夫妇走过去,对女人喊了两声,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死了。在女人身后的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男尸和几匹死马。看样子,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杀戮。这是常有的事,在沙漠和戈壁间穿行的商队常遭到土匪袭击。而距离九棵树不远的沙头堡是土匪的老巢,从平安县到敦煌,包括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阿右旗和沙湖地区,以沙头堡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是匪徒活动最频繁的地带。这也是九棵树人迹罕至的原因,土匪的猖獗使它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中年夫妇将女人胸前的包袱解下来,看见婴儿的左脸颊有一道弯月形伤口,伤口很长,皮肉已经翻开了,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垂。大概为了止血,那个濒临死亡的母亲在婴儿的伤口上按了一层细沙,和着沙子的暗红的血已经在婴儿苍白的脸上凝固了。
中年夫妇是从西域来的巫医,他们抱走了婴儿,是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冷月若雪的母亲。
既如此,九棵树便不是母亲真正的出生地。但冷月若雪毫无无办法,她不知道被杀死在九棵树的人是谁,来自何方,就权且把九棵树或者将沙漠认作母亲的故乡,也就是自己的故乡。
坐在蒙古包里的冷月若雪凝视着那一排白杨树。已是夏末,树梢的叶子泛起了黄色,慢慢地,那黄色将越聚越重,由浅黄到枯黄,最终会和四周的黄沙洇染成一片。白杨树后面,一名穿红T恤的男子手持相机没完没了地拍照,他在那里忙乎了大半个下午,也不知他是想拍树还是想拍远处的沙丘。后来,男子离开树,向沙丘走去,渐行渐远,在黄沙的背景里浓缩成了一个小红点。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浅浅的痕迹,微风扫过,那一串痕迹很快又被细沙盖住了。
看着远处移动的红点,冷月若雪想,一个人在沙漠上是留不下什么的,又怎么能把沙漠当故乡呢?她不禁黯然神伤。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穿红T恤的男人会没完没了地对着枯寂得有些百无聊赖的黄沙拍照。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对沙漠情有独钟的痴迷者?在冷月若雪的注视中,红点越走越远。他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走向沙海去寻找,或者逃离?她的目光不禁跟随那个模糊移动的红点痴迷起来。
冷月若雪已经不年轻了。她面对浩瀚的沙海还能心生一种激情,多半是因为想到母亲——没有根基没有寄托的母亲,这激情只能是生命的抗争与不甘。而作为女人,她也曾对浪漫有所期许,却从来没有把这种期许寄托在沙漠之上。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期望的结果化作沙漠里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后,再陷入深深的失落。
过了许久,那个红点还没有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冷月若雪属于漂亮女人,但她真的不年轻了。
不再年轻的冷月若雪看起来比年轻时更加优雅。她常常斜靠在窗户前,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做冥想状。她抽烟抽得很凶,有时还喝一点白酒。据说是创作的需要,她要从烟酒的似醉非醉间寻找诗的灵感。因此,她的抽烟喝酒就不是一般颓废、低调女人的作秀,也不是要恣意状写内心的迷茫,而是作为艺术家特有的一种气质、一种招牌和一种姿态,被她的朋友及读者广泛地接受着。如果某天女诗人冷月若雪既不抽烟又不喝酒,那倒是相当地出人意料了。
冷月若雪在成为著名诗人以前不叫冷月若雪,她叫马小燕。
十几年前,马小燕从西部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砂城不远的一个乡镇当中学语文老师。那会儿各种办学风潮在西部地区刚刚刮起旋风,学校附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针对中小学生的英语、书画、乐器等辅导班。马小燕所在的学校里,最不济的数、理、化老师也能利用假期收几名关门弟子挣劳务费,像她这样的语文老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学校里不论优等生还是差等生,对学习语文这门功课一点点额外的热情都没有,即使有的孩子连语文这样的母语都学得一知半解,却要被望子成龙的家长送到特长班去磕磕巴巴地学第二语言乃至第三语言。这是潮流,就像流行性感冒,有的家长明知追赶潮流可能会遇到病毒,但他们还是趋之若鹜,生怕孩子被挡在了潮流之外,结果一传染一大片。学生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陷于紧张忙碌,教师们在充实了自己的同时生活也紧跟着滋润起来。潮流就这样在教育行业制造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语文老师马小燕不属于这个经济体之列,她突然之间感到被冷落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但她已经切实体会到了那股风潮膨胀起来的热度,又怎么能够等闲视之坐以待毙呢?借着这股潮流的余热,她连犹豫的念头都不曾有,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买断仅有五年的教龄,用所得的一万余元钱下海经商。下海是当时的另一种潮流。马小燕想,既然人生最直观的价值不能通过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来实现,经商倒不失为一条让自己过上富裕生活并由此通往理想彼岸的有效途径。不是吗?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很多时候都是通过其生活状况或者说钱的多少来衡量的。辞职下海的马小燕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这还不是马小燕离开学校的主要原因。她到那所乡镇中学工作不久,由于种种机缘和一个有妇之夫坠入了一场纠结不清的关系中。她把那种理不清的关系视为爱情,视为自己的归宿,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他毕竟是一个有妇之夫,而且他在学校的声望也不错,一切只能在隐秘中进行。马小燕觉得自己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她那隐秘的爱情经历了四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女人能有几个四年的好时光用于这种无谓的消耗?醒悟过来的马小燕悬崖勒马当机立断,她离开学校就是想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切都是全新的,但那个精彩的新世界似乎并不适合马小燕。她在商海折腾了几年,赚赚赔赔,赔赔赚赚,收获的只是诸多教训。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她的教训是惨痛的,惨痛到她永远不愿再回顾的程度。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喝酒。那段经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经商使她懂得了等价交换、资源开发以及一点民事方面的法律知识。但那些经验对于山穷水尽的她来说用处不大,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维持自己的生计,甚至要耗尽其当语文老师的那点文学底子卖文为生了。
当然,已经一无所有的马小燕当时把自己踏上文学之路的举动看得相当神圣,她认为开始文学创作就像她当初辞职一样,是改变人生轨迹的一个契机。那会儿她与一个离了婚的独身女人合租一套房子,二十几平方米,除了一个大房间,另带走廊和小厨房。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供她们各自使用,其余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合用。每天,冷月若雪只有等那个有点偏执狂的离婚女人睡觉了,才能坐在走廊里的小饭桌上开始文学创作。她痴痴地一坐就是大半晚上,却常常只写三两句话:咦,土豆,红豆,大红豆,芋头,玉米糁子和高粱……这是一首关于粮食的诗,她差不多用了半年时间才修改好,又亲自送到砂城的报社。编辑捧着诗稿说,质朴啊,真实啊,使我想起了饥饿的年代。于是那首诗在报纸副刊头条发表了。她就是那时改名冷月若雪的。
冷月若雪——文坛上的一颗新星就这样诞生了。像所有的新星一样,最初的激动是难免的,她捧着一张登有她诗作的报纸,那颗因孤独而显得有些苍白冷漠的心一时被文学的神圣光环撞击得汹涌澎湃。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出租楼小厨房的窗前,眺望笼罩着工业废气和蜂窝煤烟尘的砂城的夜空,像一颗蒙尘的最耀眼的星星等待被发现一样,她耐心地等待读者的掌声和文学大奖的花环。但一切还是那么沉寂,正在奔向小康生活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因粮食匮乏所带来的不安与威胁,她的诗没有得到应有的共鸣。于是,她静坐在四周堆满了物质的砂城的一隅,一边继续神圣的写作,一边感受着肠胃和精神的高度饥寒。几年后,那首关于粮食的诗的部分词句进入流行歌曲,并出人意料地火爆了大江南北。“我的诗,总算找到了它的出路!”冷月若雪激动万分,倾其所有买回若干张拷贝有该歌曲的唱片,送给她认识的所有朋友。剩下的就是版权问题。她本来想找唱片公司讨个说法,考虑到读者可能误会她是在追究几文钱版税,有损个人声誉,也只能像对待她曾经纠结不清的爱情一样不了了之了。但她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于是在类似文学沙龙的聚会场所是常常要发发牢骚的。
冷月若雪享誉文坛并非因为诗歌,而是缘于她创作的唯一一部叫《神话》的小说。小说讲述了荆轲与燕国的一名宫女辗转千年的两世情缘,爱情故事中还穿插了荆轲刺秦的惊险场面以及秦王吞并六国的波澜壮阔,其间自然免不了太子丹对那两世情缘的介入。一千多年后,荆轲转世为商人,那个矢志不愈追随荆轲的宫女终遂心愿嫁作商人妇。《神话》最让人寒冷彻骨的段落,不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爱情的消亡,而是在利益面前人性的沦丧:他们的前世,太子丹恋着宫女,但他为了让荆轲替自己卖命而把宫女当做礼物送给荆轲;他们的今生,在商海沉浮的荆轲面临破产的危机,为了化解危机,他将已成为他妻子的宫女当做礼物送给了一个当时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大人物——那个大人物正是太子丹转世;故事的结局是,不幸沦为暗娼的商人妇在都市繁华背景的衬托下,从一座立交桥纵身跳下,将爱化作生命里最后的雀跃……小说构建了这样一个命题:爱情是人生的奢侈品,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可以用来点缀奢华的生活,还可以转送他人,当然一失手便会摔得粉碎。如果一个人想期待生死不渝的爱情,只有依赖于神话王国了,而现实中的许多男女就是在自己制造的“神话境界”里醉生梦死的。
后来,有一部名叫《神话》的电影风靡全国,虽然电影内容与冷月若雪的小说情节毫不相干,但她心里还是大大地不平衡起来,后悔没有及早寻找投资商将她的成名小说《神话》改编拍摄。看来,艺术与经济的联姻是大势所趋,否则,一部小说再成功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假如它不能超越诸如《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作者在一如既往地落魄潦倒之时,它最终会在时间的瀚海里湮灭。这也是现在许多作家再羞于提及自己职业的根本原因吧?
就在那段彷徨的岁月,冷月若雪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她已经是砂城很有影响的诗人了,再加上她的漂亮优雅,得到了一大批年轻文学爱好者的追捧,也得到了市文联的重视,并计划推出她的诗集作为下一个市文化建设“五年规划”的重点书目。虽然诗集还是没有出炉,电视台却已经为她做了专题片,在砂城范围内热播了近半个月,报社记者写下的有关她的诗歌评论文章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
一部有影响力的诗集眼看就要面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诗集出版以及宣传所需的费用。钱的数目也不大,三万多元,但在精神领域遨游同时又在物质世界苦苦挣扎的冷月若雪还是没有能力凑齐那笔钱。市文联一年的活动经费不过两万元,对她爱莫能助。冷月若雪为此一筹莫展。
在九棵树举行的第六届诗歌研讨会为期三天。每天的议程相同:上午开会、讨论,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是丰盛的晚宴。
第三天下午,纺织集团公司的摄影爱好者陆思豫终于拍完了他想拍的景物,比其他人提前大约一小时回到蒙古包前。于是他看见了那个慵散地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蒙古包内原本光线很暗,夕阳的逆光照在女人身上,使她显得那样明艳,就像一幅彩画,突现出惊人的美。他还注意到,女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碗奶茶,碗里的奶白色液体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而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外面那排白杨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他扭过头,沿着女人的目光看那些树,也感觉到了树的不同寻常: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缓缓飘落,凄凉而优雅地纷飞,带着同样的寞落,就像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陆思豫回过头,朝着女人走去。进了蒙古包,他才认出她是最近活跃于文坛的诗人冷月若雪。
“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他问道。
冷月若雪抬起头,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地方我来了很多次,太熟悉了,所有的沙丘和卵石都可以在心里默一遍,还需用眼睛看吗?”
那会儿她对他并不熟悉,但她知道,他就是在她的视线里游走了三个下午的穿红T恤的男人。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沙漠的美很难被人接受,尤其在危险降临的时候,比如在沙漠中迷路,还有沙尘暴。”
“这里没有危险,只有冷漠,热闹冲撞下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带来的。”冷月若雪说。
“冷漠的感触都是由个人的心理因素造成的,与沙漠或者其他人的行为没有多少关系。看来你情绪不佳,想抽烟吗?”
冷月若雪接过了陆思豫为她点燃的烟卷。然后他们从心情谈起,无拘无束,开始了没有人打扰的坦诚的长谈。再后来变成了冷月若雪坦诚的自说自话。
她为什么会对他坦诚?就因为他拍摄沙漠时的狂热和那一件吸引了她目光的红T恤?或者因为烟雾在暗淡的蒙古包内制造的温情和朦胧?再或者因为她一个人的日子孤独得太久,需要用自说自话的方式宣泄?很长一段时间后,冷月若雪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何以如此,何以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而陆思豫则是最忠实的听众,对她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耐心和理解。
如果没有那次笔会,没有那次单独相处,他们应该处于两个空间的两条平行线,在人生的旅途上各自遵循着各自的轨迹。但是,一切就由那次谈话简单地开始了。冷月若雪面对眼前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当一个女人开始事无巨细地对一个男人诉说她的过去,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或早或晚会发生改变——质的改变,虽然那时他们不过才刚刚认识。是的,冷月若雪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她对陆思豫讲了自己对母亲的朦胧记忆,她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还有失败的初恋和失败的经商……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切又都成为她的财富,精神财富,创作源泉。最后她这样说道。
从冷月若雪的述谈中,陆思豫隐隐知道了她的窘迫。对于一个漂亮的且处于窘迫之中的女人,他产生了最真挚的怜惜。
陆思豫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摄影的热爱不能只取一些了无生趣的沙漠镜头。可惜,此时他的专业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他又很自然地想起了麦穗。尽管这段时间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到她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或者某个方便的时候开着车往她家里送一些东西,两个人再没有其他的亲密接触。
不错,麦穗也是个美丽的女人,但那是一种过时的美丽,带着明日黄花的种种无奈,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越能感受到一个人处于人生的深秋时节所表现出来的行将就木。而现在,冷月若雪的脸上因倾诉的渴望而展露出了一片内容丰富的色彩,那色彩虽然也掺杂了某种迷惘与落寞,却映衬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几许朝气和明快,就像在这沙漠边缘满世界的萎黄中偶尔闪现的一丝绿色。有了绿色就会有憧憬和希望。满怀希望的人总会忘记年龄以及由年龄造成的力不从心。他从心底里渴望能与她携手到沙海里遨游,寻找一点因为仕途和年龄而被遗忘已久的浪漫。他甚至想,与这样一个富有创造精神和勇气的女人在一起可以使他的事业稳步,使他的艺术发生飞跃;如果他们的关系能进一步,那又将是一番怎样的人生境界?看来,任何事物都会有一个合理的替代品,包括感情。陆思豫从想到麦穗开始,很快过度的他与冷月若雪的种种温情脉脉。当然,此时的温情脉脉是他虚拟的。有了这份虚拟的浪漫情怀,他觉得自己很快会从麦穗带给他的沮丧中走出来。
陆思豫并不是一个喜欢逢场作戏的人,他对感情的投入就像他对事业和艺术的投入,绝对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迷恋上了眼前这个喜欢独处的、对他抱以极大信任的女人,而这迷恋又绝不仅仅是用生活的乏味和惺惺作态来界定的。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爱情”这东西,虽然这东西对他的年龄及身份而言无异于毒药,饮鸩止渴,他又想。
那么麦穗呢?他也曾经是那样痴迷地依恋于她。虽然他后来发现他们彼此的关系不过是一种交换、一种纯粹物质的需要,她的心从来就不是他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是他的。她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就像一株冰冷的植物——如即将凋谢的美人蕉,但他还是对她迷恋了很久。对于一件已经习惯了的但又不想再要了的东西,处置起来会有相当的难度,即使是一株植物。是的,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触摸过那如同植物般的躯体了,他面对她冰冷的隐隐散发出寒气的躯体有点望而生畏。也许这只是心理作用,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想到自己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她唤起了自己作为男人的激情和自信。同样美丽的躯体,同样的一个人,结果却大相径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一“毫厘”的问题可能出在他身上,因为他是一个感性的男人,看重男女间的情意。他迷恋了她很久以后,渐渐的,生理上的激情耗尽了,面对怀抱里冰冷的躯体他开始思想,他的感性就在思想的过程中强烈地冒出来。他不再甘心只占有对方的身体,还要包括全部,这才能让人摆脱动物性,才能让一个男人真正振作起来,并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内在气质相匹配。但是,美人蕉麦穗从来没有让他免于动物性,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匹贪吃的牲畜踏进了美丽的但已经显露出残败之相的花园。这一度让他自卑。是的,以后他可能不会再到麦穗那里去了,就权当为了眼前这个叫冷月若雪的女人。
陆思豫与冷月若雪谈着诗歌这个高雅端庄的话题,心里却暗暗将她与麦穗作了反反复复的比较。尽管他对眼前这个聪明而又有主见的女人会不会像麦穗一样轻易就范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同样,他对麦穗那样的女人是否能够轻易摆脱也还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决心试一试。
陆思豫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一般而言,他解决与女人的纠葛都会用到“利”——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利”。这是在目前经济社会中他百试不爽的法宝。他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在与女人的关系中,只要不危及到他的身份、地位、家庭,不让他的“后院”起火闹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是愿意出让“利”的。他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即马上着手做两件事:摆脱一个女人,腾出时间与空间,去接纳另一个女人……
远远地传来人声嘈杂。陆思豫知道是他们回来了。他站起身:“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到我们公司看看,也许有适合你的职位。艺术不能当饭吃,人还是需要实实在在的生活。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去找我。”说完这番话,陆思豫走出蒙古包,很夸张地和回来的人们打招呼,然后谈笑风生。
接下来是晚宴。蒙古包里弥漫了腥膻的羊肉味道和浓烈的青稞酒的气息,混合着人们关于艺术创作的高谈阔论,还有面对鲜美的小羔羊撕筋扯肉、敲骨吸髓的嘈杂,热闹而纷乱。
原来艺术也不能完全脱离世俗的生活。就像偶尔相遇的两个人即兴产生的爱情(这与通常所说的“一见钟情”无关)以及人们对于美酒美食无法抑制的激情,都有可能激荡出艺术的火花。
多么好啊!这快速发展一切、快速制造一切而又快速淹没一切的时代……
冷月若雪走出蒙古包。夕阳沉在了沙丘后面,远处的沙海被映衬出一种暗黄色,像快要烤焦的红薯。有习习凉风吹来,传递着秋天将至的信息。她把嘈杂抛在身后,独自向不远处的一座沙丘走去。
不一会儿,陆思豫也站在了蒙古包外面。他出神地眺望着那个女人行走的方向……
不久,陆思豫解决了冷月若雪肠胃饥饿的问题,把她安置在纺织集团公司下属的一个单位当文秘。她的诗集也很快出版了,所有费用都划在单位的文化宣传活动费用中,这属于纺织集团公司成本核算的一部分,当然是很小的一部分,可以忽略不计。
冷月若雪在工厂里又创作出了许多来自生活体验的新诗篇,陆思豫还为她的新诗筹备了一次个人诗歌作品研讨会。会议是在富华大酒店举行的,除了本单位的文艺爱好者和一些市文联会员参加,还请来了几个知名企业家和市委的领导,当然少不了媒体记者来捧场。研讨会开得非常成功,使冷月若雪的名气在砂城范围内蒸蒸日上,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
研讨会不久,当冷月若雪接到陆思豫的邀请,请她到一家餐厅与他相聚,他要为她的成功庆祝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在一家布置典雅的小餐厅,餐桌是用雕花矮木墙隔开的,精致的餐具,点燃的红蜡烛,他们两个人举杯相庆她的诗集出版以及作品研讨会的成功。他们在暗红色的烛光下度过了大半个晚上。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冷月若雪已经不记得了。最后他抓住她的手,她在醉意蒙眬中随他走进了附近一家酒店的房间。
以后,陆思豫与冷月若雪的相聚总是选择在酒店,他们像任何一对热恋的情人一样,度过了许多深情浪漫的夜晚。陆思豫对砂城的所有知名酒店都很熟悉,他会根据不同的心绪为她选择不同的酒店或餐厅,带给她的也是频频的惊喜和无尽的温馨。冷月若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或者说她还没有从第一次相聚时的醉意蒙眬中清醒过来。
某天,与冷月若雪合租房屋的离婚女人又把自己嫁出去了,陆思豫为冷月若雪付清了三年的房租,还给她添置了一应俱全的家具,把那套出租房弄得很有一点“家”的规模。他们也都找到了家的感觉。这多少令陆思豫有些心潮澎湃。在某个温情脉脉的夜晚,他搂着冷月若雪的肩说,等时机成熟他要想办法把她“推出去”,也就是说,他不想让她的诗集如同当年那部小说《神话》一样错失良机,他要给她创造名利双收的机会。做出这样的承诺后,他以为她会感激他。但事实上,她却在那一刻从醉意蒙眬中清醒过来了。她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清醒过来的冷月若雪开始认真审视自己,同时也审视自己和身边这个男人的关系。不过如此,她有点失望。
此时的冷月若雪不再是刚开始闯荡文坛的冷月若雪了,她早已经明白,在当今社会,人们对金钱的追逐不可避免地造成文化贬值,一个人想靠写文章尤其是写诗来获取比较理想的功名利禄,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个市的文学爱好者有多少?一个省的“作协”会员有多少?全国的“作协”会员又有多少?除了少数天才的佼佼者站在文学的顶端孤芳自赏,又有多少自命不凡的文人还不是都和芸芸众生一样,被经济大潮淹没。陆思豫给她的承诺在现阶段有点可望而不可即,很有可能是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而哄她高兴。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只能做他的红颜知己,以回报他的关怀和帮助。很多事都不能太当真,尤其男女间的事,何况他从来没有对他们的未来给过她任何暗示。
陆思豫起身离开,异常清醒的冷月若雪不无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因年龄或赘肉过多而有些佝偻的后背很突兀地压迫着她的视线,十多年前一种相似的场景毫不迟疑地重新扑进她的眼帘——对于十多年前的往事,冷月若雪一度认为那是她犯下的最可怕的错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许多大学生都想到东部或沿海城市去寻求淘金梦。这在当时是潮流。冷月若雪也就是当年的马小燕却和男朋友一起来到西部,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做她理想中的孩子王。
男友来自南方,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初恋。由于两人志趣相投,从大二起他们就开始了亲密接触。三年里她为他做过两次人流手术,这些是校园里公开的秘密。毕业前夕,男友建议马小燕和他一起去南方,她却执意要回自己的家乡。那时男友凡事都迁就她,虽然不太情愿,还是表示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于是两个人同时向学校递交了志愿书。他们主动请缨奔赴西部的事迹得到了学校的赞同和表彰。在毕业典礼上,校领导让他们发言。她站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为建设家乡表决心。他没有发言,只是僵硬地站在她身边,脸色苍白。她不知道他在那一刻心里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发言结束后,学弟学妹们给他们戴上了大红花,还拍了照。他们戴着大红花的照片贴在校园的橱窗里,像一对新人。照片上,他在她身边依然僵硬地站着,咧着的嘴不知是哭是笑,但没有人仔细研究他在照片上的表情。他们的理想和爱情一时在校园里成为美谈。
彼时,男友跟随马小燕来到西部,按照当初设计的蓝图追寻梦想,她最初的感觉是幸福的,未来充满了光明和希望。他们彼此拥有,当然还要结婚生子,一起创造属于他们的新生活。
然而,正当马小燕兴致勃勃准备他们的结婚事宜时,男友突然接到远在日本经商的叔叔的来信,说要资助他赴日本读研。男友经过思考权衡,最终捧着叔叔的信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她放了他,并一再请求她原谅,原谅他不能马上和她结婚。男友临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他完成学业后一定回来,要她一定等他。
男友来到西部乡镇中学只半年时间,连凳子都没坐热就拍拍屁股走了,留给马小燕一个对婚姻的无望的期待。后来她想,假如她不固执地回到西部,而是与男友一起去了南方,两个人的结局又会怎样?
其实,在山清水秀的南方长大且从来没有经见过风沙的男友刚到小镇的第一天就对戈壁沙漠的荒凉畏惧了。大学的四年时光里,在西部土生土长的马小燕把西部描述得浩瀚壮美,令人神往。他虽然犹豫过,还是为了坚守爱情的承诺来到了这个连草都不长的地方。当他真正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一生一世时,心里想到的是她对他的恶意欺骗。但出于马小燕在学校的三年时间里为他无怨无悔的“献身”精神,由于怀孕为他流过的鲜血和眼泪,过分绝情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叔叔的来信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解脱了自己。而临行前他对她做出的承诺,只是用于安慰她的一剂止痛药,是让她不要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至于今后她等不等他,等多少年,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男友走了,匆匆忙忙,无牵无挂,连带来的行李都没有拿走,就那样散乱地丢在教职工宿舍里。那段时间马小燕很痛苦,她对男友能否重返西部心知肚明,但她强迫自己相信他还会回来,就像吸食鸦片上瘾的人一样自欺欺人。
学校的教学楼前有一条缠满爬山虎的廊子,浓密的藤叶遮挡着一切。廊子的地面是水泥铺的,又终年不见阳光,很冷,很阴暗。某天下午放学后,其余的老师都离开了,马小燕却躲在教学楼前冰冷而阴暗的廊子里,让痛苦折磨得一塌糊涂。
一个中年男人朝她走来:“你病了吗?”他很关切,但有一点明知故问。
“他为什么说走就走呢?难道爱情总是抵挡不住既得利益的诱惑?……”她语无伦次,眼里满是哀怨。
“你这么一个优秀、漂亮的女人,还怕走掉一个男朋友吗?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我不想回去……”
于是他将她带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
马小燕双手捧着温热的玻璃杯,慢慢恢复了宁静。
恢复宁静的马小燕在中年男人的劝说下终于认清了事实:那个来自南方的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不属于西部小镇,当然也不属于马小燕。他们应该开始不同的生活,各奔前程。她对此不必抱怨。至于爱情,是建立在两个人共同生活的领域上的,有着共同的人生轨迹。也就是说,爱情必定有它合理的基础才会成长、常青,不论那基础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中年男人与马小燕是同事,语文教研组的组长,而且他们在同一间办公室,当然有着共同的生活领域,也有着共同的人生情趣。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给了她温暖而恰当的关怀,这关怀很快填补了她内心由于失恋造成的空洞。
渐渐地,马小燕觉得自己找到了新的爱情,尽管她知道教研组组长在乡下是有老婆孩子的。听说他的老婆在一家乡办企业任会计兼出纳,不仅经济账算得好,心计也是无人能及。
马小燕并不是一个对待爱情随随便便的人。她对教研组长的关怀除了感激外,他们的爱情的确起始于两个人在教研工作中的共同语言,而且他给她的感觉使她相信,他迟早是要和乡下老婆离婚的。也许由于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马小燕的第二次恋爱似乎少了些激情,两个人相处得不温不火,她相当有耐心地等待教研组长给她一个期待中的结果。这一期待又是四年。
四年的时间,马小燕在那个如兄长般的男人的熏陶下,她对男性世界总算有了一点点初步的认识。要命的是,对男性世界有了一点点认识的马小燕虽然纯情,却并不愚钝,她渐渐发现自己付出一切后,换来的只是教研组长一席连篇累牍的废话,她终于看到,只有“共同语言”堆砌的爱情就像初恋男友扔给她的不负责任的承诺一样,其前景是多么渺茫!
爱情促使女人成长。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对女性的一番评述:女儿原本是好的,一旦嫁了汉子便如此可恶起来。重新经历了四年恋爱的马小燕终于成长起来,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她便以一副“可恶”的面目出现在操场边的杨树林里,与只能给她“共同语言”的教研组长进行最后交涉。
“你什么时候和老婆办手续?”她冷冰冰地问道。
“什么手续?”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像在装傻。
“当然是离婚手续!”她逼视着他。
“不,不,至少现在不行。如果我闹离婚,我老婆一定会闹到学校,我的事业、前途,一切的一切就全完了。”他在她的逼视下连连后退。
“我去和你老婆谈谈?”她露出讥讽的神色。
“不,绝对不行。我们的事她还不知道,你若找她谈,我们就没有办法再来往了。”他退到围墙根,像受了惊吓似的看着她,目光慌乱而迷离,“如果你那样做,我们只好分手。”他又补充说。
“我想,我们已经分手了!”说完这句话,马小燕没有再看那个把教研组长之事业看得很重的中年男人一眼,转身走出了杨树林。
“共同语言”编织的爱情面纱还不如一张纸,没有捅也就破了。
不久教研组长果然事业有成,提升为教导主任,同时搬出了他和马小燕共用的办公室,但他们在教学楼前缠满爬山虎的廊子里依然经常碰面。每次他远远地看见她时,都赶紧低垂了头,盯着脚尖一心一意走路,那姿势像是在忏悔。
“忏悔”只不过是她对他的想象。其实,两个人在冰冷和阴暗的廊子里相逢,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当然更不可能看见他外表包裹下的内核。
马小燕却不知,教研组长也就是后来的教导主任的忏悔是真实的。他嫌恶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当她正在为男友离去而痛苦得一塌糊涂时,却和她衍生出缠绵的故事,像是在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为此他曾背负了无比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在她和老婆两个人之间穿梭游走,真的是绞尽脑汁用尽心机左右逢源。他常常睡不踏实半夜惊醒,担心某一天这种三角关系东窗事发。而且他的老婆的确不是省油的灯,岳父在这个乡镇又是很有办法的人。幸好他如今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是马小燕自己提出来要结束这一切的,不是他无情无义抛弃了她,尽管他很想继续维持他和她的那份情义。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负债感可言呢?以后,他和老婆又可以情深意笃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且还有可能在岳父的协助下继续进步。想到这些他把后背挺直了些。渐渐地,不论是在阴暗的廊子里还是在阳光明媚的操场上,他再碰到马小燕时都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再不必低垂着头做忏悔状了。
后来马小燕辞职离开学校,同事都到学校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去为她饯行。新赴任的教导主任却没有露面,就好像他和马小燕从来不曾相识,又哪里来的两情相悦?而他们两个人曾经的“共同语言”和爱情,是一块早该扔进垃圾箱的遮羞布?或者,她最后留在他脑海里的,也仅仅是一副想要索取点什么的“可恶”面目吧?
马小燕也嫌恶了自己。这使她很久都不愿意再与任何一个男人谈恋爱。很久很久,她放纵着自己,也孤独着自己。
冷月若雪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些往事。
回忆使冷月若雪觉得自己和陆思豫的故事又轮回到十多年前那个老故事的翻版。所不同的是,陆思豫并不惧怕老婆知道,而且他在外面好像不止她一个女人。经受多次感情挫折的冷月若雪现在对很多事都已经谈不上认真,她并不在乎陆思豫是否还有其他的女人。她私下认为,只要他是爱她的,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爱情是什么?当然是两个人长相厮守。不论是她的初恋男友还是后来的教研组长,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真心相爱的。后来他们为了各自的理由离开她,爱情也因两个人的分离而消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竟然一点都不怨恨他们。对于眼前的陆思豫,是冷月若雪好不容易重新鼓起勇气开始的恋爱,非常希望这段情缘能善始善终,哪怕他年纪已大,皮肉松弛,哪怕他不能给她应有的名分。但他似乎只想用“名利双收”来给她作交换,换句话说,也是为他将来能够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做好了必要的铺垫,这显然与爱情无关。这使冷月若雪看清了他和她自己,却看不清未来。
一个对某种生活看不清未来的人,是会对那样的生活产生厌倦的。有一段日子,冷月若雪与陆思豫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起来。刚开始他们每天都会找机会在一起,吃饭,或者泡酒吧,然后回到她的出租屋,两个人一直厮磨到半夜,陆思豫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家。后来他们每星期约会一次。现在,冷月若雪常找借口推脱每星期一次的约会,也就是说,他们实际上每半个月才会在一起,这还要看冷月若雪的心情如何,否则,他们也只是共进晚餐后就分手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这种看似稳定的状况是突然打破的。某天,冷月若雪下班前打电话约陆思豫吃晚饭,陆思豫说有事,去不了,并一再解释,他第二天要到市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刚接到通知,要做准备工作。
以前都是冷月若雪拒绝陆思豫的邀请,现在陆思豫拒绝见她,还是第一次。
根据以往的经验,冷月若雪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天晚上她到从前常去的酒吧坐了一会儿。这倒不是借酒浇愁,冷月若雪从来就不是一个借酒浇愁的人。她只是独自坐在酒吧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非常客观冷静地检点了一番自己的“爱情”。据说已婚夫妇都有“七年之痒”,正如一个专家分析的那样,男女的爱情保鲜期仅两年,如果超出两年时间这对男女结了婚而没有孩子牵扯,离婚率会非常高;如果还没有结婚,大部分人会选择分手。她和陆思豫之间的关系已经保持了四年,虽然离“七年之痒”还远,但早已超出了爱情保鲜期,何况他的出发点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爱情,而他们根本也不可能有未来和婚姻,出现这种状况纯属必然。
冷静归冷静,冷月若雪还是没有勇气轻易放弃经营了四年的感情,因为她当初是认真的。这份认真对于年近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一种幸运。然而,当她看清了两个人的关系,她对他仅有的那点激情也在没着没落的感情快餐中消耗殆尽,这份幸运便很快显露出将又一次弃她而去的征兆。这让冷月若雪心情很烦。她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事实上,对于爱情冷月若雪从来没有冷静客观过。她常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即苦苦寻觅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不论她初恋时期的“志同道合”还是后来充当第三者发展的“共同语言”,都是由于她把男女关系放在“神话”般理想的爱情定位中所产生的错觉。这带给她的除了失望就是伤害,是失望加伤害。她当然不知道,男人与女人讲“共同语言”的时候,骨子里对女人的要求却是赤裸裸的,只想赤裸裸地直奔主题;如果女人满足不了他的这种愿望,或者他的既得利益与这个愿望相背离,他就没有勇气与耐心再和女人讲什么“共同语言”了。
失落着的冷月若雪独自一人走出酒吧。时间还早,她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出租屋,于是在一条霓虹闪烁的小街上漫无目的地徜徉,任凭冰凉的夜风拂过耳畔,仿佛在诉说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冷月若雪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街边的一家快餐店。隔着玻璃橱窗,陆思豫正和一个年轻女孩窃窃私语。他们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透过淡粉色的玻璃能看见他们神采奕奕的脸和熠熠生辉的眼睛。玻璃原本是无色的,那温馨浪漫的淡粉应该是灯光的颜色。不知他们说到了什么动情处,陆思豫竟然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
冷月若雪站在当街定定地看他们。因为她恍惚记起,这是陆思豫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是一家很有情调的快餐店。那天他也是这样抓住冷月若雪的手诉说着情意绵绵的话,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餐饭下来她没吃什么东西,却用完了一打餐巾纸。这天下班的时候她给他打电话,定的也是这家餐厅,她想重温一下他们的“曾经拥有”。然而此时,与陆思豫共进晚餐的是另一个年轻女孩。当他那一双多情的手捧着女孩娇嫩的手时,不知他的手掌里是否还残留着一个叫冷月若雪的女人手上的余温?
就这样,冷月若雪于十月底的夜晚站在西部砂城冰冷的小街上,她那关于“情投意合”的爱情定位总算被夜风吹醒了。头脑清醒的冷月若雪终于认出,坐在陆思豫对面的年轻女孩是纺织集团公司新招聘来的名叫桃子的大学生。
由于纺织集团公司进行了一系列的新产品研发,公司的经营开始出现转机。当然,这需要人才,陆思豫用高薪承诺把一些大学生甚至研究生招致自己麾下。桃子就是此时来到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她学的是服装设计,打扮时尚而得体,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女孩中非常引人注目。冷月若雪依稀想起,在公司举办的“欢迎大学生支援西部”的晚会上,陆思豫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整个晚会几乎都没有离开过桃子窈窕的身影。当时冷月若雪并未在意,因为陆思豫一直就是一个非常爱惜人才的干部。而且动员大会后桃子被分配到生产车间调研,她的一份调查报告还是在冷月若雪的帮助下完成的。女孩的专业知识尚可,文字功底却很薄弱,冷月若雪不能不对她的调查报告做一些必要的修改。那份调查报告的总体思路是,将纺织集团公司原先只生产布匹这种单一的产品模式转型到生产包括半成品和终端产品相结合的多种经营上来。比如在南方,羊绒衫和羊毛被都还存在很大的市场空间,而砂城占有羊毛这一资源优势。冷月若雪对那份调查报告暗暗赞许,她还为此在陆思豫面前替桃子说了许多褒扬的话。现在想想,桃子来到无亲无故的砂城,她想立足,需要在纺织集团公司开发的恐怕不仅仅是羊绒衫和羊毛被等等新产品了。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很实际,而且占据了年龄上的优势。
不久,负责《骆驼草》杂志编辑的麦穗突然出了车祸,桃子接替了麦穗的工作,那份很有潜力的调查报告和研发新产品的构想也随之搁浅了。好像桃子对她的主业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冷月若雪面对眼前的一幕,仿佛刚刚如梦初醒。她感觉自己在街边站得太久了,也太累了,于是离开那两个表情生动的人,恍恍惚惚走回寓所。
冷月若雪一夜未眠,她叼着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晚上她吸掉了整整两包摩尔。当清晨的阳光射进窗户,在满地的烟蒂和满屋的烟雾缭绕中,她知道退场的时候到了,不论自己对放弃曾经努力经营了四年的感情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
在这个被冷月若雪弄得烟雾袅绕的清晨,她站在位于六楼的出租屋窗前,看到外面被朝阳染红了的砂城,联想到了夕阳下的沙漠——她和陆思豫的恋情是从沙漠开始的。
自从那次诗歌研讨会后,陆思豫知道冷月若雪喜欢沙漠,常常在周末开车带她到沙漠中去。但从现在开始,他们的恋情已经结束,他有了另一个女人。沙漠只能成为死亡之海。
其实,当半年前最后一次沙漠的浪漫之旅结束,冷月若雪和陆思豫的恋爱也就结束了。昨晚的一幕已经来得相当迟。这令她心口隐隐作痛。这痛时时警醒着她。从此,她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爱情不再有任何期许,甚至对人生也不再有任何的幻想。这对于一个需要用激情来支撑其创作的女人来说是致命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此后,冷月若雪再没有出版或发表过任何作品,哪怕是一首小诗。
从本质上说,冷月若雪一直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不论她曾经遭遇了多少次失败的恋爱,她还是认为自己天生是为爱情而活。是一次又一次现实的打击迫使她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因为她发现爱情是留不住的,就像逐渐衰老的红颜和慢慢丧失的智慧与记忆。这就能够解释她为什么会主动结束与教研组长的关系而毫不惋惜;为什么一天天同陆思豫疏远,以至于他终于有了别的女人;为什么很长时间她都再没有写出像样的作品——因为她的激情一点点消失了,不论对爱情的还是对文学的,一去不返。
激情的丧失让冷月若雪不安。于是她选择了又一次逃离。就像她当初逃离学校扑进商海,又逃离经商步入文坛,现在她要逃离文学,当然也逃离陆思豫。做出这个重大抉择的时候,她还是决定最后见一见他,哪怕是出于道别仪式。
于是,在这个若梦若幻仿佛令人置身于沙漠的清晨,冷月若雪准时到公司上班了。陆思豫看着她的黑眼圈,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前半夜看一部戏,对那戏文生出一些感想,后半夜就写了篇东西。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她想离开公司,企业的氛围极不适合她的艺术创作。“瞧瞧这黑眼圈,白天真的没有办法正常上班了。”她说,并下意识地揉了揉发涩的双眼。
陆思豫没有说话,他沉吟良久,觉得冷月若雪的离去有点可惜,但仅仅是可惜。他不会去挽留一个想主动离开他的女人,但陆思豫又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不想欠太多债,尤其是欠女人的。
一星期后,陆思豫给了冷月若雪一套两居室公寓楼的房门钥匙和一封让她到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推荐信。房子他早就买好了,是准备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的。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所以没有说。现在好了,既然他还没有给她找到“名利双收”的机会,房子就成了他们之间了断一切关系的最佳砝码。
冷月若雪不是那种难缠的女人,也没有表现出她结束某段感情时应有的“可恶”面目。她从容地接过房门钥匙和推荐信,脸上那一对好看的笑窝漾了一漾,说:“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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