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若雪站在农贸市场的存车处向对面那栋旧楼观望了好半天。阳光律师事务所的招牌是一块长条木板,白底黑字,都是很正规的印刷体,显示出它的刚正、呆板和肃穆,像一张严峻的冷冰冰的面孔,与它本身的性质十分相当。她看着那块呆板僵硬的牌匾,才明确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陆思豫“推出去”了。
这“推出去”的举措对冷月若雪和陆思豫来说有着许多只可意会的含义。其中一点是说他们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什么瓜葛,还有一点就是表明她身份的改变。对于后者,冷月若雪还是有相当的兴趣。如果这次把她“推出去”的举措能够成功,那么她将从一个诗人眨眼间变成了法律工作者。尽管她以前对法律工作也有兴趣,那也只是停留在看《今日说法》的时候不成法盲的层面上,而自己今后要以此为职业,还没有太多的把握。毕竟从一个诗人到一名法律工作这样的跨越是巨大的,它不仅是行业间的转变,也是一个人既定思维的转变——从感性思维向理性思维的转变。她也考虑过,这种巨大的根本性的跨越肯定不会一步到位,那些高水平的律师们又能给她这个打工者多少时间和机会来完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生转折呢?然而,陆思豫那一套“推出去”的动作已经结束,至于自己能不能真正“走出去”,完成从诗人到法律工作者的角色转换,则完全在于自己。她看着对面那栋灰色水泥楼,预见着自己毫无把握的未来。
但是,对冷月若雪而言,越是具有挑战性的事物,她就越兴奋,愿意尽快做出尝试。沉思片刻,她确定了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不再止步观望,而是快速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信步向挂满横幅和牌匾的旧楼走去。
冷月若雪按照陆思豫给的字条,直接上到三楼。她在挨着楼梯口那间挂有“罗扬律师”字样门牌的办公室前停下,见门是紧闭着的,便举手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人回应。她顺着走廊往前走,走廊中间挂着“律师值班室”牌子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三男一女在打扑克。
“请问罗扬律师在吗?”
一个年近五十岁戴眼镜的男子抬头说:“我就是,请问你有事吗?”
“我叫冷月若雪,是陆经理……”
“知道了。他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谈吧。”罗扬把扑克牌扣在桌子上,对同伴说声对不起,起身离开值班室。
冷月若雪紧紧跟在后面。
“天生丽质啊!”望着跟在罗扬身后的女人窈窕的背影,律师老司感叹一句。
老司岁数并不大,他的儿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但由于他长相老气,额头上有几道抢眼的抬头纹,且下颌的胡须很重,别人都叫他老司了。
冯律师说:“她是老罗的人,你可当心点。”
“还玩不玩?三缺一怎么办?”他们当中唯一的一名女性说着,也把牌扣在桌子上。她是所里的会计。
冯律师用胳膊肘轻轻捣了老司一下,悄声说道:“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到楼下找张医生。这会儿大白天的,诊所里肯定没有病人,让她上来打扑克。”
“这样好的机会让给你得了。”老司嘴里虽然这样说,还是站起身来,下楼找妇科诊所的张医生去了。
冯律师和会计相视而笑。
二楼妇科诊所的张医生是个干瘦的老处女,高而尖削的鼻梁上压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不苟言笑,一副古板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据说她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方省份,在砂城里她既没有亲戚也没什么朋友,她为何独自一人来到这座西部小城谋生无人知晓。大多数时间张医生都寂寥地站在诊所的窗户前,窗户玻璃上总是印着她那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一双眼睛也因了那副黑边眼镜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调,仿佛她脑海里永远都积攒了一堆想不清楚的问题在折磨她;或者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就是那样眼前空无一物地矗立在窗前,毫无来由的焦虑以及经年累月的无所事事成了她生命的常态。
对孤独寂寞的张医生而言,楼上的律师们邀请她打扑克大概是她唯一的娱乐,因此每次打扑克她都极为投入,极为认真严肃,有时甚至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除了老司能容忍她这一点,其他人一般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除非三缺一时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的人,才会叫她临时上阵。
老司把正站在窗户前焦虑不安的张医生叫上楼,四个人的牌局很快凑齐了,两男两女。两位男士暂时放下对刚才那位窈窕女郎的调侃,一门心思扑在扑克牌的输赢上。
所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冷月若雪成为罗扬的临时雇员,她除了帮着罗扬起草文件、打字以及做一些杂事外,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但别人还是很快知晓了她的来历。等到以后他们闲下来打扑克时,老司总要极力邀请冷月若雪一起参加,让她替代了楼下妇科诊所张医生的位置。毫无办法,天生丽质的女人总能在各个方面占尽优势,包括打扑克。
如果没有别的事,冷月若雪总是坐在电脑前整理她从前创作的还没有发表过的诗歌,大部分是抒情方面的。例如:
得水而欢·小青
小青,是一条鱼的名字
我把这个名字捂在胸口,捂热一池碧水
于是,千百条河流汹涌
漫金山,浸透你前生的痴念
今世,只做一条鱼
时光,化作空凉的湖水将你豢养
失忆,是三界对你放生
给你鳍给你鳃给你承载情绪的鳞片
给你呼吸给你呢喃给你灵魂出走的畅游
给你一场又一场破网而出的跳跃
于是,死水微澜
世界很生动
网是你的终结者,用爱的名义
小青这个名字却于世间流转
鱼是你的另一段时光,失忆成为常态
你只活在这一段时光里,得水而欢
以一种梦呓的生存方式
所有窒息的往事,将空茫的湖泊填满
我站在湖岸,倾一生的想象
描摹千年之前,千年以后
从断桥出发,回归
超现实的旷世绝恋
再如:
读懂你的眼神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充满期盼和思念
久久地遥望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饱含深情和眷恋
频频地回眸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泪水浸透了双眼
依依惜别
在挥手之间
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她是那样地无奈和迷茫
又期盼着一线希望来临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双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深情地凝望
有一种眼神
不知你见过没有
……
这些诗歌都很直白浓烈地书写了对爱情的渴望。
这些诗就保存在罗扬办公室里的一台旧电脑里。电脑是罗扬的儿子罗鹏飞用过的。罗鹏飞读大学后,他的电脑放在家里没什么用,罗扬将它搬到办公室,但基本上还是闲置着。由于冷月若雪的到来,那台旧电脑算是发挥了余热。
罗扬自己使用的则是一台笔记本。那是柳絮作为他四十八岁生日礼物送给他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陆思豫偶尔还会到阳光法律事务所来转转。如果碰巧冷月若雪在办公室,他会像一个和蔼的长者一样很关切地询问她是否适应新工作。或者他什么也不问,略微坐一会儿就走了。
有时冷月若雪不在办公室,陆思豫一进门便问罗扬:“怎么样?”
罗扬朝他点点头,又抬头问:“什么怎么样?”
“小冷啊!”
对罗扬提到小冷的时候,陆思豫的两眼总是显得神采奕奕。
“小冷有事出去了,我让她去送一份文件。你可以坐下等她。”
“不,我不等她。我是顺便上来看看,顺便看看。”他把手背在背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他走到冷月若雪的办公桌前,看见上面的一摞稿纸,就自顾自地翻看起来。看了十来分钟,他突然抬头感叹说:“人才啊!她的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越看越喜欢。她的文采……如果不是……”
“你喜欢哪一篇?”罗扬问道。
“都喜欢。真的,她的诗看似直白平实,却富有深意,耐读,越品越有味道。就像她这个人……”
罗扬笑了。
陆思豫也笑了。
陆思豫在一段时间里总免不了要去阳光法律事务所看冷月若雪,是因为他对她仍有一丝割舍不掉的情意。但冷月若雪对他相当冷淡,有时甚至故意躲避他。他也只好将这点情意放在心底,而且还要想方设法将它淡忘。因为他知道,冷月若雪不同于别的女人。尽管她也有很庸俗很物质的一面,但她于庸俗和物质中总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或者她的庸俗和物质只是为了发挥她的才情而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衬托,就像物质之于精神,它不是最重要的,却必不可少。而她的确不是神仙,不可能完全做到不食人间烟火。他真诚地理解她,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她全部——任何女人都需要的包括情感的、物质的甚至形式的东西,她离开他是理所当然。但他常常会想起她,即使在他和另一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谈情说爱的时候。
此时的陆思豫去看冷月若雪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因为他正与那个招聘到纺织集团公司不久的女大学生陷入到了水深火热之中。那个年轻女孩叫桃子。当他确实感觉到冷月若雪在有意疏远他时,他就很少再去看她了。这倒让他安心了许多,因为他希望自己对任何一个女人都表现出用情专一,包括眼下的桃子。
陆思豫把桃子安排到了一栋房子里。这栋房子位于砂城新开发的丽苑小区,小区与近郊的一片果园接壤,每个单元都是二层楼结构的连体别墅,或者叫复式楼。小区属封闭式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巡逻,还有两名保安站在大门前为过往业主行注目礼。这里的业主显得身份莫测,他们开着各种牌子和各种颜色的汽车在小区里进进出出。
桃子出身农家,在省城读的大学,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这样的连体别墅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尤其是这别墅基本上由她独自使用,尽管业主的名字还不是她。
别墅一楼有一间大客厅和一个餐厅,另有一个具备各种烹饪功能的厨房,在这里开小型Party(聚会)还算气派。楼梯拐角处是浴室和卫生间。二楼共有六个房间,呈L型布局。在房间外面是一个连通的也是L型的阳台,上面放着一些盆栽植物和健身器材,还有一张红木小方桌和几张软椅。阳台上没有安装玻璃,呈开放型,可以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喝茶或者打麻将,给人很阳光很田园的感觉。如果站在阳台上眺望,不远处果园里红红绿绿的累累果实似乎触手可及。更远处就是清爽宜人的真正的田园风光了。
陆思豫新购的这栋别墅距离他送给冷月若雪的那套单元楼房并不遥远,但自从他将冷月若雪“推出去”——介绍到阳光法律事务所后,他再也没有到那楼房里去以诗会友了。是啊,一切都会在尘世的纷繁中流失,包括他的艺术以及那份因艺术而滋生的爱情。不过这也算不得陆思豫无情无义,冷月若雪又不是他的老婆,没有什么法律条文将他们绑在一起非要他负责任,他和她享受的只是爱情,探讨的只是艺术。而那短暂的爱情和快餐式的艺术又如何经得起时间的淘洗?何况是冷月若雪主动要离开他的。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她的思念与牵挂,即使在他有了比她更年轻美貌也更有才华的桃子后,他也没有彻底忘记她。至于他们爱情的结晶——那个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小女孩,他托了关系且支付了足够的费用,才将她安置在砂城民政局下属的一家保育院里,这并不会影响到冷月若雪的生活,当然也不会影响到他自己。这是属于他和冷月若雪两个人的隐私。他觉得自己完全对得起那一段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的爱情了。
假如那个爱情结晶是个男孩,他和冷月若雪的结局肯定是另一种样子。生活却不能假设,正如他立下过的誓言一样,他开始寄希望于桃子。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原因。
在当前时尚美女如云的都市,桃子算不得沉鱼落雁,但她刚走出校门,那一脸还未褪尽的女学生的清纯(也许是幼稚)深深地打动了陆思豫,这与他过去经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在他眼里,桃子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她对他的依恋也带着女儿依恋父亲的成分。仅仅凭这一点,陆思豫就愿意为桃子牺牲一切。
陆思豫与桃子的爱情故事就从他把她带进别墅的那一天开始的。
陆思豫实在没有想到,在自己快进入行将就木的晚年时,他会遇到刚刚走出校门的桃子,两个人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果没有这场迟来的恋爱,他的人生应该是残缺的。
当然,与桃子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其他女人,比如麦穗和冷月若雪。麦穗长得很美,但她待人总是冷冰冰的,像一株植物。他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像麦穗那样一个有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且名声不十分好的女人,她应该是风情万种的。但事实上,她和他在一起只是穷于应付,和他的老婆马永琴差不多,应该归于性冷淡一类。当他有了和桃子的热恋,再回头认真地审视麦穗时,才感觉到女人不是天生就缺乏激情,只不过麦穗对他没有激情罢了,她应该是心有所属的。至于麦穗能和他这样一个半老头子名不正言不顺地苟且生活在一起,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彼此的需要——她要抚养女儿,而他的老婆已经进入更年期;她为生活所迫,他为生理饥渴;他们之间只有交换,物与欲的交换。至于冷月若雪,他思念她的原因,主要缘于他常常能听见她情意绵绵的话,带着非常热烈又非常艺术的情调。这是他精神方面的需要。有时他又想,谁知道那些“情意绵绵”是不是她的即兴创作呢?在当今这样的时代,对于那些喜欢沉迷于艺术的人来说,他(或她)把生活当艺术或者把艺术当生活的事例实在太多太多了……
这么一想,陆思豫愈加珍惜他和桃子之间这份纯真的感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过去的纠葛中解脱出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两个人在堆满物质的别墅里谈纯情,他不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是否显得滑稽可笑……桃子啊,你这个小妖精……
律师们把打扑克的娱乐嗜好带回了家。
在司法局公寓楼里,老司住在罗扬家楼下,吃完晚饭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常常邀请罗扬两口子到他们家去打扑克。他们通常玩的游戏是“双升”,四个人两副扑克牌,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组合打对家。两个男人头脑都极度聪明,但玩“双升”时却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每次当两个女人已经升到老K,他们通常还在3或者4徘徊。这时老司便叫他老婆谭美娟到窗户跟前看看楼下的车还在不在。女人稍一分心,就不会一鼓作气地赢下去了。
“看看车去,老婆!”说这句话时老司底气十足,信心倍增。
罗扬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扑克倒扣在桌子上,静等老司早已飞走的心思回到“双升”上来。
年初老司花三万多块钱买了辆二手桑塔纳,每天都停在楼下,这一方面因为他们居住的家属区没有停车场,另一方面也满足了他个人的心理需求。这让年收入只有几万元的老司很有几分自得,以为自己总可以和两年前就买了奥迪的罗扬平起平坐了。在老司看来,富裕的表面形式要比其真实内容重要得多,虽然他常常只吃土豆丝或大白菜,但这些“内容”外人是看不见的。楼下停有汽车使老司更像个律师,也让他和别的大律师找到了许多共同话题,他甚至可以用来教训到所里打工的见习律师们:“没有车还想当律师?这么大的砂城,跑断你们的腿吧!”当然,汽车停在楼下同时也给他增添了额外的烦恼,比如夏天的某个晚上罗扬的汽车就丢了一盏尾灯,而老司的车曾让两个小孩子打碎了挡风玻璃,虽然小孩的家长赔钱重换了玻璃,他心里却总觉得比不上原装货。这又引起老司一番感叹:“没有停车场可真不方便啊!”这些事也许还算不得什么。让老司感到最难对付的还是自己的老婆。比如,每次老司叫谭美娟到窗户前看看车,她都怪模怪样怪声怪气地说:“贼又不是没长眼睛,偷你那破车!”这让老司十分扫兴,十分没有面子,并开始严肃地思考,现在家里不仅仅是自行车换汽车的问题。俗话说,庄稼汉多收了三五斗,便思易妻;现在经济发展这么快,是时代给大家提供的机会,如果该换的东西不换,全国人民怎么奔小康?当然,这样的心思老司只能在肚子里暗暗转动。
因为年龄和经历的关系,在这方面柳絮要比谭美娟聪明得多,也世故得多。“让我去看,顺便看看我们家老罗的车。”柳絮说着话,人已经站起来了,顺手在罗扬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尽管他们两口子临出门前刚吵完架。
看着别人的恩爱,老司对自己的老婆是真的有点厌烦了。
谭美娟实在算不得一个出众的女人。她相貌平平,学历也不高,高中毕业,在文化宫售票的工作还是当年砂城时兴顶替的时候接父亲的班得来的。但有一点,当初谭美娟是爱他的,甚至爱到崇拜的程度。这样的恋爱和婚姻让当年的老司很有成就感。他愿意与一个崇拜自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她能够带给他自信。不容置疑,自信更容易指引他走向成功。
老司出身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父亲是312国道某公务段的一个股长,母亲是市党校的一名文职干部。老司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而且那时的他看起来是那样年轻,风度翩翩。他却娶了工人出身的且并不出众的谭美娟做老婆,他们就是在文化宫看电影时认识的。这让许多人替他惋惜,包括他的父母。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的父亲仅仅象征性地给了他五百块钱,以示他们对儿媳妇的不满意。谭美娟却没有计较这些,欢欢喜喜嫁给了他。就像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个股民感觉自己买到了绩优潜力股,并不在乎眼下的得失。十几年来他们两个靠自己苦拼苦打,总算有了现在像模像样的家和那辆二手桑塔纳。后来局势发生了转变,而转变似乎也是从老司买二手车时开始的。
但这不能怪老司。律师这个行业和其他行业一样并不好做,也不是任何人想成功就可以成功的。比如老司,由于父母对他失望而不肯援手,且他本人没有多少可资开发的上层关系,一切都要靠自己,这些年来他的额头除了在竞争压力下增加了几条凝重的抬头纹,并没有收获到他所期望的一切——财富和地位。也可以这样说,老司并没有实现当初谭美娟投资“潜力股”时对他的期望。前几年谭美娟还能怀着极大的热情和动力给他鼓励及帮助,尽她的最大能力为老司的事业做必要的铺垫。比如老司写的法律文书都是由她誊写。她虽然学历不高,却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计算机高度发达的今天,她还是始终坚持用钢笔誊写老司的一切文书和资料,而且一式两份,署的都是老司的名字。她认为这样的资料才有收藏价值。她这样做自有她的打算。她曾经听人议论起巴金的一篇手稿拍卖到了八十万元。她还听说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墙上悬挂的一首用毛笔书写的现代诗也值八十万,那首诗是一个落魄诗人写的,因为他欠了那家律师事务所的钱,只好用他亲笔书写的诗歌抵债。看来一切的经济活动都不能忽略文化的渗透,否则那经济除了铜臭便没有了丝毫光芒;反之,文化若失去了经济的扶持和参照也将无所依傍,更不能持续。这样庄重的问题虽然使只有高中文化的谭美娟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她知道,在砂城鼎鼎有名的大律师罗扬也在用平时积累的资料写书、出书,赚够了钱的人总需要一些“文化”作为自己人生的装饰。老司当然不能落后。她一丝不苟地为老司誊写和保存资料,是希望老司的收藏将来能够实现远远超出一本书的价值,或者说她不仅希望老司某一天能够在司法界成功,还希望他在别的方面也成功。简单一句话,人都有攀比心理,她希望老司某一天超过他的同行罗扬。这也阐释了她平日里为什么总是暗暗和柳絮较劲。
老司似乎有点等不及老婆为他设计的那个隐形价值的实现。他开始有一点忘乎所以地将自己和成功人士相类比,和他们中的一些人纵情于时尚的夜生活,泡吧,也泡女人。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他们的家庭经济入不敷出。尤其是买了那辆二手车后,他有了更多的机会脱离于谭美娟的监控之下。
老司将他拥有一辆二手桑塔纳的生活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这使谭美娟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实在没治了——目光短浅,但她没有表露出应有的怨言。有点像买彩票,完全是自己投注失误,根本怨不得别人。因为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且恪守妇道的女人,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她觉得自己应该认命。然而,不认命又能怎样?好在她对买彩票还有极高的热情,并成了她人生的又一个寄托。
一张一张的美女照片,只穿着“三点”式,有的甚至什么都不穿,媚笑着搔首弄姿,一副挑逗或者挑衅的神情。美女的头颅和身体明显地有移花接木的痕迹,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用电脑拼接制作的。
谭美娟打开电脑中丈夫保存的图片库,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些。然后她把电脑关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老司办公室里的单人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她不常来丈夫的办公室,而且她每次来办公室里像今天这样没有人的时候很少。此时她喝着杯子里寡淡的白开水,看着墙上的挂钟,静静地坐了长达四十分钟,脑海里却一遍又一遍翻腾着那些电脑制作的裸女照。
到老司的办公室来是谭美娟突然决定的。她本来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包括丈夫的。但一心想奔“小康”的老司突然间把换老婆挂在了嘴上,甚至认为换老婆是生活达到小康的标志,这让谭美娟产生了一点点心理压力。之所以说那压力只有“一点点”,是因为她觉得老司目前并不具备想换什么就换什么的实力。但他已经不大注重他们的家庭生活了,而他又不是真的很忙。
在来办公室之前,谭美娟曾在黑暗的家里看一张碟片。
那时是正午,尽管天气很冷,却艳阳高照。谭美娟的家在正午时分会如此黑暗,是她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的缘故。那种厚重的、用双层金丝绒制作的落地窗帘,遮挡住了外面明亮的却冷冰冰的阳光。
碟片是由旧录像带翻刻的。所有镜头都是谭美娟和老司举行婚礼时录制的经典场面。婚礼尽管简朴,却很热闹。恩爱的一对新人,和谐的气氛,喜庆的色调。她在那些经典场面中寻找,然后回忆。原版的录像带已经损耗得无法播放了。重新翻刻的碟片不知又能保存多久。一切都将陈旧,消亡,就像一个失去进取心的男人,或者是一对不再恩爱的夫妻。这让谭美娟产生出强烈的失落感。
怀揣失落感的谭美娟走出家门,她来到第二人民医院林荫道,找到在砂城里盛名远播的瞎婆问老司的财运,还有他们的夫妻关系。她当然知道这是迷信,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找瞎婆问一问。瞎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谭美娟自己去看一看,要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于是谭美娟突然来到了阳光律师事务所。
老司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电脑处于开机状态。谭美娟很容易地看见了那些图片。
难道瞎婆让她来看的就是这些?到底为什么?老司喜欢的仅仅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图片吗?低俗的,粗制滥造的,就像他那辆二手桑塔纳。或者,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危险信号?
谭美娟渐渐回忆起老司过去常对她说的一句话,一个男人可以爱一个女人,但如果掉进了女人堆里让爱泛滥成灾就是愚蠢的。更何况有的人仅仅出于冲动和欲望,甚至很干脆地做着交换,用钱或者是权把不同的女人请上床。他说那样的男人是自己把自己贬得跟种马差不多,跟那些在街头闲逛找“小姐”的男人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那时的老司刚在司法局购置了四室两厅的新房,还在为自己的事业雄心勃勃。那时的谭美娟仍在用景仰的目光看着他。
难道他以前说过的话仅仅是标榜自己?他并不是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男人?曾几何时他把低俗的裸照也当做“情人”来珍藏了?是什么在把一个人改变?
然后谭美娟极不情愿地展开了想象。如果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不在意甚至是逃避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的过剩精力不是用来消耗在他曾鄙夷过的男女关系中就该是用来面对这样的裸照了。甚至没有裸照也行,对此她曾有所耳闻。从前一部《废都》不是已经撕下了男人风流倜傥的外包装,把他们的猥琐暴露无遗了吗?如果是那样,她觉得还不如让老司去找一个实实在在的情人好。这至少表明他还正常。
责任也许并不完全在老司。曾几何时,随着年龄增长,谭美娟的身体无法遏制地臃肿起来,她的啰唆和唠叨也像那些祛除不掉的脂肪一样堆砌在他们夫妻的言谈中。比如她有意无意地对丈夫的贬损,再比如她对那辆二手桑塔纳的不屑一顾。她忘记了男人是需要尊严的,尤其需要妻子出面维护尊严。
以前谭美娟不是这样。虽然她当初嫁给老司蒙上了那么一点买“潜力股”的投机心理,但她对丈夫的崇拜却是真实的。也许这正是问题的症结。男人需要崇拜,尤其需要与他共同生活的女人的崇拜,就如同需要尊严。但随着她对老司与日俱增的了解,她对他就无论如何也崇拜不起来了。根本等不到某个真实的“第三者”的介入,他们的温情也会消亡。眼前这些低俗的裸照就足够摧毁一切。剩下的只是共同的孩子以及对孩子所担负的共同的责任,而且他们的孩子才上小学五年级……这很严酷,却是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夫妻所面临的处境。
谭美娟倒吸了一口凉气。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女人站在谭美娟面前,让她猝不及防。
过了好一会儿谭美娟才认出,她是楼下妇科诊所的张医生。
“你是司太太?噢,想起来了,我们是见过面的。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你的丈夫,也就是司律师,他得了一种病。本来我是看妇科的,但由于我们比较熟悉,他找我咨询。你要配合才行……”张医生说道。
“他有病?是传染上了‘难言之隐’吗?”谭美娟吃惊地问。
“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得的是妄想症,我认为你们应该找心理医生。”
“你倒说说看,妄想什么……”谭美娟疑惑着,还是给了张医生一个淡然的微笑。
“他说他爱上了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往我的邮箱里发送一些裸照,且非要认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刚开始我以为他的行为就是通常所说的性骚扰。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是他的心理上出了问题——妄想症!”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还在我的诊所里。我刚才听人说看见你上楼了,就过来看看。你可以劝他回去,或者立即去找精神科医生看看。”
谭美娟随张医生来到楼下她的诊所,但老司并不在里面。
“你到底想干什么?”谭美娟半带疑惑半带恼怒地对张医生说。
张医生没有说话,她打开了自己电脑上的邮箱。
谭美娟果然看到了那些美女裸照,和她刚才在老司的电脑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谁知道那些垃圾邮件是你们谁给谁发送的!”谭美娟说。不管怎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在外面要维护自己的男人。她没有再理睬张医生的解释,转身走出诊所,又回到楼上老司的办公室。一进门,却看见老司已经坐在办公室里,而且他各方面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谭美娟放下心来,认定这是张医生导演的一场恶作剧。那么瞎婆的话呢?她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老司看到谭美娟进门,问道:“你怎么来了?”
谭美娟说:“我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忘在家里了,我是来取钥匙的。”此时她面对再正常不过的丈夫已经显得出奇地平静,且略去了邮箱里的图片和张医生的话,当然更不会提及自己是得了瞎婆的暗示特意来这里看看的。
谭美娟接过老司的钥匙下了楼,走在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车流和人流中。
妇科诊所的窗玻璃上,印出了张医生一张难得的而又含义不明的笑脸。
妇科诊所张医生不能忍受老司的移情别恋。虽然,那只是张医生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恋爱故事。
张医生比老司年长五岁,但至今没有结婚。大约是因为她替那些行迹隐秘的少女或孕妇做的妇科手术太多了。当她用冷酷的器械残害着那些裸露的身体和身体里即将成型的胎儿时,她对她们产生了最真挚的怜悯与同情,同时也本能地出现了对怀孕和生孩子这两件事的恐惧。但男人娶老婆,除了满足生理需求,还有一项最大的功能——繁衍后代,尤其在这样一个极不发达的西部城市,许多陈规陋习都没有改变。很少有男人能够大度地容忍不愿生孩子的老婆,尽管“丁克”家庭曾一度被街头小报炒作得很厉害,大部分此类夫妇却最终归于失败——“丁克”的失败,甚至家庭的失败。于是不愿面对怀孕和生孩子这种严酷事件的张医生只能选择独身。
一直独身且没有恋爱过的张医生在恐惧中蹉跎着岁月,荒废着原本就资源匮乏的青春,变成了一个性格乖戾的老女人。像她这样的老女人在通常情况下引不起男人的任何兴趣。张医生是寂寞的,无穷无尽的寂寞。然后愤怒,对恩爱男女的愤怒。
后来的某一天,在楼上办公的老司走进了张医生的诊所。他是顺路去购买避孕药的。当她得知他是为了保护妻子的健康购买那些白色药片时,脸上便浮现出了一层含义不明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让一个被男人爱惜的女人遭受冷酷器械的折磨,应该是一件相当惬意的事。
于是,老司的妻子谭美娟服下的不是避孕药。不久她理所当然地避孕失败,被老司送到了张医生的妇科诊所做手术。谭美娟在冷酷器械的折磨下歇斯底里地号叫、咒骂。她痛苦万分、精神崩溃,当然看不见张医生隐隐浮现出的灰暗笑容。
突然,张医生在谭美娟痛苦的呻吟中显得若无其事地说:“听老司说你好几年了怀不上孩子,如今怀上了怎么又不要了?”
号叫着的谭美娟清楚地听见了那句话,这使她在出现意外后怀疑的一件事得到了证实——老司给她服用的根本不是避孕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男人究竟想干什么!?
手术结束,老司走进来扶起妻子。仍然感受到痛苦在延续的谭美娟往男人下腹的关键部位踹了一脚。她认为他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老司哎呀呀叫唤着蹲到地上,好半天才站起身来。
以后,老司频频出入张医生的诊所,有时是来邀请她到楼上打扑克,有时只是来坐一坐,对她谈起他和老婆的烦心事。张医生从那个夸夸其谈的男人嘴里渐渐知道了谭美娟,包括她的全部。她还知道了谭美娟给他造成的压力以及他对谭美娟的厌烦。这多少给了张医生一点想入非非的理由。
张医生不能理解,以老司的出身和现在的身份,他怎么还要一如既往地忍受谭美娟这个浅薄的女人。尽管张医生明白,物以类聚,一个男人选择什么样的女人做终身伴侣,就意味着这个男人的品位如何。退一万步讲,即便老司因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没有经验而看走了眼,稀里糊涂和一个浅薄的女人走到了同一所屋檐下,现在也完全来得及把那个羁绊感情和自由的屋檐拆掉,重新打造一片新天地。最不济也可以到屋檐外面找一个知心爱人。当然,这个知心爱人未必就要对他的家庭构成威胁。比如张医生自己,她就认为自己能做一个永不破坏别人家庭的知心女人,因为她只需要一份感情寄托,根本没有打算与任何一个男人结婚。因此,每次张医生都很耐心地倾听老司诉说,然后给他心灵的安慰。但很久以来,老司仿佛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心意,除了对着她絮絮叨叨地数落谭美娟的种种不是,并没有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发展。这令张医生有些失望。
失望着的张医生决定主动出击,给她臆想中的姐弟恋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就在此时,在张医生对自己和老司的关系还没有什么具体作为的时候,冷月若雪出现在阳光法律事务所。仿佛是冷月若雪替代了她,具体点说是替代了她和他们一起打扑克的位置。打扑克是四个人的游戏,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她真的被老司淡忘了,也被其他的一些人淡忘了。
张医生因为被淡忘而愈加愤怒。她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暗示老司,千万别惹女人。她希望老司在老婆的统治下倒一点小霉,当然更盼着新来的那个叫冷月若雪的漂亮女人栽个大跟斗。用现在的流行语概括:她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一个叫荆轲的狂人要为燕国去刺杀秦王。那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太子丹手持金樽为荆轲饯行。太子丹说,乐起。我随着音乐翩翩舞蹈。我叫蝴蝶,是燕国的一名宫女,花样年华,正处于喜欢幻想和做梦的时期。乐声凄婉沉郁,托起我的蝴蝶梦,翩跹飘浮在大殿之上。此时我知道荆轲在看我。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他鹰隼一样的目光被我摇曳的舞姿点燃。我不相信我和荆轲之间会有爱情,但我却为他舞蹈。生命之舞……
以上是冷月若雪那部名叫《神话》的小说的开篇。每当冷月若雪将自己的目光从电脑荧屏前移开,落在旁边另一张桌子前对着一本书或者一些文件若有所思的罗扬身上时,她的脑海里就会依次浮现出那部小说的片段。虚构的爱情神话让她蓦然产生了某种疑虑。她在思维的短暂驰骋中,会不由自主地将眼前这个男人与战国时代的风云人物荆轲联系起来。自从与陆思豫分手,她开始封闭自己,不论到律师事务所上班还是上街购物,她都是独来独往。她不仅没有男伴,连一个女伴都没有。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自己打造成了小说中那名锁闭深宫的宫女。一个人的舞蹈。一座重重叠叠的心灵的宫闱。幽暗,没有色彩,也没有光明。因此,眼前在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对她而言变得相当重要,否则她感到自己会在封闭中窒息。她对罗扬安排的工作也就非常地尽心尽力,甚至可以说是任劳任怨。这并不是工资待遇的问题。她拒绝着旁人,却又暗自希望能得到旁人的认可,一个优雅的男士的认可。一切处于矛盾之中,她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忙碌极力将她从内心的幽深宫闱拽回到滚滚凡尘,忙碌也使她和罗扬的工作都日见成效。
由于冷月若雪的到来,罗扬的文稿《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基本上是由她打印。只用了十多天时间,文稿的上半部分就打出来了,再由罗扬修改校对,一个月后寄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很快有了回音。他们要罗扬把后半部分文稿寄过去,越快越好,这本书马上可以出版。在以经济效益为核心的图书市场,一本理论著作能有这样的机遇非常难得,可能是因为全国“两会”刚刚闭幕,而“加快社会主义法制建设进程”是这一届“两会”的重要议题之一。作为宣传喉舌的出版社,他们也想抓住这次机遇。罗扬的《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恰逢其时,很快就会被隆重推出。这多少令他有点兴奋。
罗扬现在要求冷月若雪放下其他事情,包括她的诗歌整理,专心致志地来处理他的书稿。
出版社不停来电话催促。罗扬决定加几个班,将午休的时间也用上了。那天中午,他和冷月若雪在伊甸园牛肉面馆简单吃了点东西,两个人又回到阳光律师事务所。
冷月若雪端坐在电脑前,以每分钟一百二十字的速度敲打着文稿《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她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就像优美的舞蹈。
罗扬捧着一张报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不时抬头从侧面看着冷月若雪姣好的面容轮廓,还有那十个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他开始由衷地欣赏她了。
一开始,罗扬一度以为陆思豫塞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个包袱、一个花瓶、一个被老男人扔出来的弃妇。此时他才想,漂亮的女人不一定都只能做男人身边的花瓶。即便是花瓶,也应该有其丰富的内涵和突出的鉴赏价值。是她主动离开陆思豫的也未可知?他希望事情不像传闻的那样,也不是陆思豫所说的那样。也许她真的是无辜的,他甚至由此想到了麦穗。他明白当年的麦穗出于种种无奈很轻易地依附于自己不爱的男人,纯粹为了获得一个婚姻而将自己嫁了出去。婚姻是人们解决实际问题的庇护所,说是垃圾处理站也无不可,但许多人却将其曲解为幸福的人生驿站。麦穗知道自己进入那个驿站后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甚至会带来新的问题,她却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抛进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其中当然有他的责任,一种真正的无辜。不,不,怎么能将麦穗与眼前这个女人相比呢?这简直是亵渎!亵渎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全部感情,亵渎了他对她永久的思念。麦穗和她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是那样地深爱着麦穗,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自责来表达对她的思念,他对她的爱将延续一生一世,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是的,他知道自己的心是为麦穗而跳动的,她是他苟且于人世的全部理由。但他却没有再去寻找过她,甚至没有打听过她。她是他的心痛,他只能用这种痛来抚慰和麻痹自己内心的忧伤……
冷月若雪突然停止打字,回头嫣然一笑:“罗先生,假如当事人提出的证据是假的,而法庭又没有办法认定证据的真实性,该如何判案?”
“你说什么?”罗扬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冷月若雪以为自己的语言表达出了问题,她没有发现罗扬是因为走神而无法理解她的话。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将刚才的提问又对他复述了一遍。
此时罗扬的心思才回到了文稿上。冷月若雪刚才提到的是文稿的最后一个章节的最后一个论点:法官在审理诉讼时如何客观、公正、合理地运用裁量权。
“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规定:‘当事人对自己提出的主张,有责任提供证据。’法官只能根据双方当事人提供的证据对案情加以确认和判明;倘若法庭不能做出证据是假的或者无效的判断,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推翻这些证据,就是让另一方当事人提供有效的抗辩证据。所以,法律注重的是证据,法官只能依据证据判案,即使他对那些证据将信将疑,如果法庭没有新的证据能驳倒它,法官就不能拒绝做出裁判。这是诉讼制度所规定的。”罗扬解释道。
“如何避免在当事人提供假证时造成冤假错案呢?”
“这就要看司法人员的法律素养、法学理论功底、审判技术以及他们的职业道德。”
“又是道德!你不认为有时人的道德靠不住吗?”冷月若雪说道。她唇下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美人痣,在她的似笑非笑间轻盈地颤动,带着一种嘲讽和不屑。
“关于道德,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也许……”罗扬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此时他的脑子里很乱,似乎又很清晰——错综复杂的画面,完全与法条及个案无关,仿佛是一张说教者的面孔与一颗好看的美人痣交织而成的奇怪组合。他的思绪游离于话题之外。
过了一会儿,冷月若雪从电脑旁站起来,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罗先生,书稿全部打完了,你现在开始校对吗?”
“这么快?真是太感谢你了。任何书籍都要讲究时效,如果这本书不能尽快出版,谁知道它会是什么结局呢?也许根本就错过了面世的机会。”提到书稿,他精神振作起来,激动而又忘情地抓住了冷月若雪的手。
“罗先生,你……”冷月若雪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的手被他握得太紧了,她感觉到了痛;而且她过于紧张,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恍惚觉得自己走进了小说《神话》中描写的那些情节。
荆轲接过金樽一饮而尽,然后离开席位。他迈着醉步游走在大殿之上,突然把舞蹈着的蝴蝶高高托起。我不再感到迷惘,柔软的心和婀娜的身姿躺在了荆轲那一双坚强有力的手掌中……
电脑荧屏在他们身后闪烁,就像冷月若雪闪动的微笑。他看到她嘴唇边那颗美人痣依然在颤动,是那样地惹人爱怜,使她的红唇显得那样地饱满和多情。罗扬猛然抱住了她,把他的焦渴了许久的嘴唇挤压在了她饱满甜润的嘴唇上。
那一刻的罗扬意乱情迷。
一张同样带有美人痣但却有些狰狞的面孔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他立即放开了她。是的,他并没有爱上眼前这个女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除麦穗以外的任何女人。此刻他的举动像是在讨债,更像是复仇。复仇?那么他究竟要向谁复仇呢?柳絮的霸道?麦穗的不辞而别?还是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
冷月若雪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一开始她机械地承载着这个让许多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倾慕的男人的嘴唇,那看似焦渴的嘴唇却是冰凉的。后来他又一把推开了她,刚刚撞击出的火花立即熄灭,使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举动反常,究竟要做什么。她有点发懵,只剩下《神话》的情节还在她大脑中依次递进。
太子丹目睹了荆轲和宫女的醉舞,眼里升腾起嫉妒的火焰。但是为了燕国,他很快又将愤怒的目光暗淡下来,扭过头不去看大殿上的情景。荆轲没有注意周围的瞬息万变。他仿佛将自己置于无人之境,托举着美丽的蝴蝶旋转,旋转……
其实,一切都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走向终结。
时辰已到,荆轲离开了燕国和那个有着妙曼舞姿的宫女,来到易水河边。高渐离击筑,荆轲放声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慷慨悲歌走向秦国的荆轲却不知,他无意间点燃的那股嫉妒的火焰注定了他的一去不返。因为跟随他同往的秦舞阳还带着太子丹的另一道密旨:斩,立决。这是荆轲完成刺秦使命后秦舞阳要执行的命令。用现代人的话说,荆轲此去不成功便成仁,即使成功也要成仁。就在荆轲从易水河出发的那一刻,燕国的工匠已经奉太子之命开始用青石雕刻供奉他的神像了,他没有理由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冷月若雪突然记不清,那名在顷刻间不顾一切爱上荆轲的宫女在听到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后是怎样死去的。荆轲其实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离开燕国赴秦后将一去不返,为什么还要改变大殿上原来的独舞形式,并用眼神传递给那个喜欢沉于幻想的宫女一种关于爱情的暗示?
冷月若雪整理着因为罗扬的突然拥抱而变得纷乱的长发。罗扬从她的后背望过去,隐约看见了她飘逸的长发里混杂的几根银丝,就那样突兀地刺进他的视线。真实是不能被表面的东西掩盖的,就像美丽的外表根本掩盖不了衰老或者内心的丑陋。他不知道他与她庄重地谈论案情分析或职业道德的时候她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是否也像他一样思绪早就游离到了那个严肃的话题之外。她刚才没有拒绝他的拥抱,或许正是她心不在焉的一个注脚。然而,发生这样的事绝对是荒唐的,就像一个文件被病毒攻击后出现的错码。对于刚才的举动,他不由得懊恼万分,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一个洗不掉的污点。这个污点仿佛是一扇突然开启的时间之窗,他从这扇窗户向过去的岁月瞥了一眼——那遥远的纯情年代正在某一个角落里注视他。他羞愧难当。他的心明显地开始疼痛。
罗扬暗暗用手压住心脏的位置,眼前这个刚才亲吻过的女人的嘴唇变了颜色,且颤抖不已。他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或者,通过说点什么来疏离她,以尽快化解这种突然而至的尴尬局面。
“刚才的事请你原谅。我也许是因为书稿打完了太激动,也许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个女人,所以……”他说。这样的话一从嘴里冒出他就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推诿,虚伪,做作,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对自己的评价。他继而又想到了垃圾处理站。那里也许真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任何人的问题。
“你一激动就这样吗?我还以为……”
他满脸通红。也许仅仅是因为心脏的不适。但她却从他的脸红想到了别的,话语变得温柔起来。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你来所里这么长时间,我还没问过你,你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从来没有见你回家探亲?”
“我没有家。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抛弃了母亲,不久母亲也突然失踪了……祖母把我抚养到五岁时病倒了,她临去世的头一天晚上给了我一张发黄的纸,说是祖上的遗命,寻找用牛头形馍馍祭祀的家族联姻,以延续血脉。”
“你祖母给你的可能是遗嘱。它还在么?”她的身世激起了他的好奇。
“当时我还小,只记住了祖母的话,那张破纸早扔了。你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我知道有一个传说,是关于古罗马军东征的,他们有一部分人流落到了异乡。也许你祖母留给你的遗嘱与这个传说有关。你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吗?”
“据说我的先祖很久以前住在一个叫骊城的地方,后来我们整个家族分散了,大部分人以经商为生,但他们都谨守着先祖的遗训。我祖父死得早,是祖母一个人含辛茹苦把父亲拉扯大的,她却没有能力供他读书,更没有本钱让他经商,只好让他在小县城里当了一名售货员。传说小县城里有一对巫医夫妇,他们是从西域来的,能给人治病,也给人算卦。后来父亲娶了他们的养女为妻。祖母说那是父亲被巫术迷惑。等我出生后,父亲身上的巫术似乎解除了,他终于嫌恶我的母亲,丢下我们走了。你相信巫术吗?”
“现在谁信这些?据说北非的加纳利群岛巫术至今流行,一些女人就是用巫术来抓住丈夫的心,他们把这种方法叫做下蛊。不过,你父亲能丢下你母亲,看来使用下蛊的方法并不能拴住爱情,巫术当然并不可靠。”
“但是,现在还有很多人信,尤其是心怀鬼胎的人。”
“从你的出身看,你也应该会下蛊了?”
“刚才我已经对你下蛊,否则你不会……”她恶俗地跟他开着玩笑,继续用手捋着纷乱的头发。
“咦,你戴的什么?也是巫师的神器吗?”他看见她的毛衫外面挂着一条奇怪的项链。
“这也是祖母留给我的,谁知道是铁的还是铜的,戴在身上留个念想。你看像不像牛头的样子?它的年代太久,犄角都磨损了。”
“我看过一些相关资料,我想,你的项链坠应该是兵符,青铜铸的,也许正是那个传说的延续或者说是它的祭品。”
“什么传说?我不知道。能给我讲讲吗?”
“有很多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写的日志倒可以给你看一看,是与家族有关的内容。严格地讲,我所记载的内容并不是全部的事实真相,不能算传记,也谈不上文学创作,它只是我根据某些史料作的猜测。你是搞文学的,也许把它当小说读更合适。”说完,罗扬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厚厚的黑塑料皮笔记,递给冷月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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