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第十四章 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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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家祖传的“明宣德青花”插瓶最后一次在平安县城出现应该是个秋天。柳絮无法忘记,她十一岁那年秋天,叔叔柳馆长离开县城,将那对青花插瓶送往省博物馆。仅仅一周时间,青花插瓶的主人麦三便在县革委会安排下取代了叔叔在文化馆的位置,成为文化馆新一任的馆长。一个文化馆馆长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职务,但是,当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到来时,其在县城里各派别的夺权运动中却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而且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县城里许多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柳絮的生活。

    事实上,柳絮的人生波折也怨不得与她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毫无关系的麦三。当年母亲不负责任地把她送到平安县叔叔家里寄养,她的命运已经成了她既定的。

    母亲将柳絮送给叔叔是迫于无奈。那一年柳絮的父亲死了,在一次地质勘探中殉职。母亲当时在地质队担任技术员,常年要到野外作业,她必须想办法给柳絮一个安定的生活。送柳絮来县城之前她是这么对女儿解释的。

    后来柳絮想,这也许仅仅是母亲的借口。

    母亲于旧时代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新政权建立之初,她的家庭隐约感受到了他们那个阶层的岌岌可危,便将家族的命运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当时,母亲从北京那所在全国享有盛誉的高等学府毕业,以她所取得的优异成绩,本可以留在北京的科研机构或者留校任教,但她在时代的感召下满怀激情地选择了奔赴大西北,来到一个从事卫星发射的军事基地,与在那里服役的父亲结了婚。母亲选择与出生农家且从小就参加革命的军人结婚,是他们那个时代青年女学生的时尚,也是服从于组织的崇高品德。当然,她的婚姻还包含着家庭所期盼的改变命运的筹码。不久,父亲因身体原因转业,他们一起回到父亲的家乡,被安排到地质部门工作。但母亲与父亲毕竟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他们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巨大的差异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思想的障碍,也渗透于他们的琐碎生活中。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忍耐,以为度过了三年五载的磨合期就会彼此适应。然后到了举世瞩目的“大革命”时代,母亲与父亲为他们各自信奉的理论陷入了喋喋不休的辩论与争吵,继而是漫长的冷战。没有人告诉柳絮母亲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余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都选择了到野外作业来逃避家庭所带给他们的负担与责任。不久父亲死了,跌落在山谷中粉身碎骨,柳絮被送到平安县的叔叔家里寄养。然后柳絮来到沙湖村与年迈的祖母共同生活。然后母亲离开野外作业的地质勘探队调回到砂城地矿局机关。然后是母亲的再婚。一切都像编排好的程序——关于母亲的悲欢以及柳絮人生命运的程序。

    在“大革命”笼罩下的那个乱糟糟的年代,柳絮被母亲遗弃在陌生的小县城里,年少的她茫然不知,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是有点小伤感。但是,某个黄昏,孤独的她目睹了一个八岁小男孩面对失去亲人的空荡荡的院子无助地哭泣,她陪着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并对眼前的世界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小男孩的祖父和姑奶奶刚刚于一场混乱中死去,他的父亲又被嘶鸣的警车带走了,是经过县革委会批准正式逮捕的。

    在小小的县城里能惊动警车来抓捕人还是一件盛事。许多人都去观看了,十一岁的柳絮也拥挤在那些围观的人群中。

    小男孩的祖父罗崇文在县城甚至省城都很有一定的名望,他的意外死亡不能没有定论。不久,新任文化馆馆长麦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宣布了罗崇文的若干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三条是:汉奸(他在“九·一八”事变后逃避参加救亡运动);告密者(曾经在罗府的田庄里躲藏的西路军战士被马家军抓获最终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竟然敢说人民群众麦老太太捐献的文物是假的)。小男孩的父亲罗新宇被捕是因为盗窃国家文物,罪证是馆长麦三带人在罗家院子里搜到的一只据说是周朝时期的陶罐,而对文物颇有研究的罗崇文已死,身为文化馆工作人员的罗新宇说不清陶罐的来历。按革委会的逻辑,这样的宝贝应该属于国家,罗新宇将其据为己有,当然有罪于人民。

    陪罗新宇一起挨斗的是柳絮的叔叔。

    这天傍晚,该吃晚饭了,被拉出去批斗的叔叔还没有回来。柳絮和婶婶坐在饭桌前等他。搭在煤炭炉子上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煮着刚上市的新土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炉子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叔叔才拖着沉重而呆滞的步子走进家门。他的脸上有好几处青紫色的淤血斑痕,眼睛也浮肿得很厉害,像是头部挨了一顿拳击。叔叔和婶婶都没有说话,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吃冰凉的煮土豆。尽管他们的肚子很饿,但都感觉到了晚饭的难以下咽。

    这时,从对面罗家的院子里传来了小男孩的哭声。

    叔叔看了婶婶一眼。婶婶起身到炉子前捞起一些土豆,装在一个柳条篮子里,示意柳絮送到对门去。自从罗家出事后,已经没有大人敢踏进他们的院子,何况叔叔已经受了牵连,即使他们想照顾那个男孩,也只能让同样还是小孩子的柳絮出面。的确,没有人会把一个不懂政治的孩子怎么样。

    柳絮来到男孩身边,她理解他的哭泣——那哭声里充满了害怕被抛弃的恐惧。他可能刚刚体验到在漆黑的夜晚家里凌乱一片、亲人不知去向的局面,这种恐惧是油然而生的。经历过数次家庭变故的柳絮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她站在罗家幽暗的院子里,想给哭泣的男孩一点安慰,想以自己的微弱之躯给他一点点微弱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她在黑暗中伸出稚嫩的手指抹去男孩脸上的泪水,将柳条篮子递给他。

    男孩没有接篮子。他看着站在眼前的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孩朦胧的身影,似乎找到了某种安全感。他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哭泣。

    柳絮说:“这是新煮的土豆,你饿了吧?”

    男孩说:“我不饿,我害怕。”

    柳絮说:“怕什么?听说现在砂城比这里闹得还厉害,不仅大人要拉出去斗,小孩子也要陪斗的。”

    男孩说:“我怕他们再也不回来了,我怕漆黑的夜晚独自待在家里。”

    柳絮说:“不怕,我留在这里陪你。你们家的灯呢?怎么不开灯啊?”

    男孩说:“昨晚灯坏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换下坏灯泡就被带走了。”

    男孩说的“他们”是指此刻还没有回家的父母。

    许多年里,柳絮常常沉浸在那个秋天的夜晚。夜深了,男孩的父母没有回来,十一岁的柳絮坚守自己的诺言,留在那个漆黑的院子里陪男孩。他们相拥着靠坐在一棵冰冷的槐树下睡着了,一直睡到旭日东升。然后她看着他醒来。他叫了她一声姐姐。也许,她心里对他产生的朦胧爱意就是在他睁开眼睛叫她姐姐的那一刻萌发的。

    后来男孩的母亲回来了,他的父亲罗新宇被送进了附近的一个劳改农场。她的叔叔柳馆长则留在县城里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某天,自叔叔遭受批斗以来就一言不发的婶婶突然不知去向,无人照顾的柳絮只好回到乡下祖母家里——离砂城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叫艋县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沙湖村的偏僻村庄。罗家男孩以及被“赦免”了的男孩的母亲也去了那里,他们由此知晓了一个由动词描述的新事物——下放。也就是说,罗家母子这一去就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了。此时已经到了“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从艋县的字面意思理解,这里应该是有很多船的地方。但事实上,此时在艋县并不存在宽广的水域,当然也没有船,有的只是满眼无尽的褐黄色,一种由黄沙和石头涂抹的色调。同样,处于艋县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个被黄沙统治的世界。褐黄色的山,褐黄色的原野,黄沙漫无边际,村子周围的庄稼也是生长在沙地上的,它们的叶子不是惯常的翠绿色,而是洇染出一种灰黄,好像披上了一层沙的外衣。因此,这里的庄稼从春季刚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显露出暮秋将至的萎黄。

    已经十四岁的女孩柳絮同样是挟裹着一身黄沙来到沙湖村的。

    刚来到沙湖村的柳絮还无法估量自己的未来。

    住了一段时间,柳絮就从沙湖村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民谣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县果真是一个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处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过去的沙湖是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连山脉的雪水潸潸而下汇成一条大河,再翻山越岭穿过河西走廊,将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边缘浇灌出一片绿洲。人们称那条河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润而烟波浩渺、鱼虾成群,湖岸周围芦苇丛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里的粮食归了仓,进入农闲时节,四乡八村的乡民赶着牛车或马车开进沙湖铲草,为自家的牲口准备过冬的饲料。铲草的人如赶集一般在湖边掀起阵阵声浪,惊得芦苇中的野鸭四处飞鸣,水中的鱼儿在湖面雀跃。人们把鲜美的青草装满大辘辘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铺天盖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湿润的翠绿色。

    然而,随着石羊河上游拦起一座座大坝,沙湖一天天萎缩下去,终于水干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个夭折的少女,将美好的倩影遗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区周边的村民们的睡梦中。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黄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们的梦境染得昏黄而模糊。

    石羊河上游的水库工地柳絮曾经去过,陪着那个叫罗扬的男孩。有一段时间,罗扬的父亲罗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强制劳动,他们前去探视,顺便给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后来,工地发生了一起因炸药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罗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说他被炸碎的尸骨让河水冲走了。总之死后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失去父亲的男孩流干了眼泪,他变得无比坚强。坚强起来的他更像个男子汉。他不再喊她姐姐。从那以后,柳絮总是梦见他骑着一匹白马在天边飞腾,且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漫漫黄沙之外……也许这就是一个少女所能理解的关于白马王子的神话。她却不知,梦中的白马王子被漫漫黄沙阻隔,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预言。

    后来柳絮一直坚信,沙湖村的漫漫黄沙和已经干涸的湖泊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亲人,她的幸福,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贞洁。那里埋葬的,是柳絮不愿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将自己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可以说与沙湖村的一切丝丝相连。她常常沉浸在对那段梦魇般的乡村生活的回忆中,而这种回忆总是以梦的形式出现。

    首先出现在柳絮梦中的是那个叫罗扬的男孩。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应该是个青年。她是看着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有着骑士的风度和古罗马英雄式的气概。他和她牵着手从芳草萋萋的湖边走过。他却突然间背转身离她而去。于是她四处寻找。后来她发现自己独自行走在了无人迹的荒滩上。没有芳草,没有湖水,当然也没有那个男孩以及驮着他飞腾的白马。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她从绝望中醒来。醒来的柳絮扭头看看身边熟睡的这个叫罗扬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么平静,呼吸均匀,但他早已经不是她梦中的男孩了。有时她会推醒他,问一些诸如“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样的傻问题。问了许多年,她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明确的答复。于是她不再追问,在绝望的清醒中让意识重新走向少女时代曾经的梦想。

    常常在柳絮梦中出现的还有母亲。想到母亲会让她想到沙湖后来的冷漠与荒凉,就像母亲在她心中制造的冷漠与荒凉。她会再次从对荒凉的恐惧中醒来,然后一脸茫然地陷入砂城无边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灯光里。她怨恨那荒凉,但她又不能怨恨带来荒凉的那片渐渐干涸且盖满黄沙的地方,就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亲。然后她在深夜里睁着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对沙湖村过往岁月的回忆。

    柳絮是在十四岁那年来到沙湖村的,此时她渐谙世事,对母爱早已没有了童年时期那种强烈的需求,甚至变得麻木。在柳絮的记忆中,母爱就是母亲每月寄到乡下的十块钱生活费。有时母亲偶尔来一趟乡下,只在祖母的小院里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给柳絮的除了训斥就是她同祖母无休止的争吵。从母亲与祖母的争吵中柳絮得知,母亲已经再婚,而且有了另外两个孩子。

    柳絮只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安慰。每天夜里,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她讲一些事情。祖母讲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个寂寥的夜晚,已无觅处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复存在而被老人描绘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到湖边的每一片芦叶,能听见湖水碧波荡漾推动的隐隐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样的吸引人,坐在旁边倾听的还有那个叫罗扬的男孩。夜很深,很静,浅浅的月光从一扇小窗漏进祖母的房间,这朦胧的月光几乎将灯光融和了,给人一种暖意。柳絮看看身边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对面的男孩,一种说不清的对沙湖或者是对眼前少年的爱恋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边那曾经有过的一蓬一蓬的芦苇,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里茂密地成长。

    有时男孩的母亲会和他们坐在一起。柳絮称那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为罗妈妈,罗妈妈也将这个被母亲抛下的女孩当女儿一样看待。坐在油灯下的罗妈妈手里永远捏着针线,她给远在水库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袜。更多的时候她替四村八乡的人做婚丧嫁娶的礼服,都是祖母给她揽的活计,作为他们母子在沙湖村落脚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白天,罗妈妈会在祖母的指导下帮着料理祖孙两个人的自留地,在地里种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获的粮食和蔬菜作为她劳动的报酬。罗家母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年届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体力已经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孙俩的生活,尤其是田间劳作。因此祖母很满意有这么一位贤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里,她心里也起了给柳絮和罗扬定下娃娃亲的念头。

    对于祖母的心意,尽管年少的柳絮还一无所知,但罗妈妈应该知道。后来柳絮想,当年罗妈妈极力要促成自己和罗扬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带着报恩的成分:他们母子在困苦无依时的确得到了祖母无私的眷顾。

    但是,祖母还没来得及按心中的设想给柳絮定下终身大事,就带着遗憾突然离开了人世。八十岁的祖母无疾而终,是母亲从一百多公里外的砂城赶到沙湖村来为她料理了后事。

    坐完汽车又改乘马车经过一路颠簸才来到沙湖村的母亲还带来了父亲的骨灰盒。她将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坟边。按照习俗,结发夫妻要等到夫妻双方都百年归世后把遗骸合葬在一座双穴墓中。从母亲的这一举动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位置留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单单的父亲只能回到祖母身边。

    此时,柳家院子里除了借住房子的罗家母子就只剩下柳絮一个人了,她以为母亲这一次会带她走。但是,母亲离开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对柳絮说,在砂城的家里没有柳絮的户口,没有她的口粮和住房,也就是说没有她的位置。也许母亲并没有说谎。当初母亲与那个副局长的再婚是以免除她与前夫的所有关系为条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层关系的主要因素之一。这也怨不得副局长,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继母后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刚来沙湖村的时候,她的户口也随着她落在了村子里,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亲和现任丈夫又相继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对母亲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当初母亲按照时尚和迫不得已的选择嫁给父亲,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带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个错误。而后来她决定把柳絮永远留在沙湖村,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

    那个早晨,柳絮送母亲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着母亲陌生的背影,已经十七岁的她终于洞察了母亲与自己分离多年后她们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累加效应制造的距离,这距离不会使母亲因为抛弃了自己与前夫的女儿而产生丝毫的愧疚。但柳絮宁愿相信母亲说的是事实,她不带走女儿仅仅是因为户口以及与户口有关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亲。

    那个早晨,十七岁的柳絮看着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亲越走越远,她的视线被母亲身后扬起的沙尘模糊了。此时,她同那个因父亲惨死而坚强起来的男孩罗扬一样,顷刻之间也变得坚强无比。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印证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罗扬和柳絮一样,他们都长大了,都成长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劳动力。

    乡下的劳动是简单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种秋割,他们还要从事另一件事:开荒——许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们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红柳和沙枣树砍了,然后种上麦子或土豆,然后等待着理想中的收获。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后,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并进行一种反向操作——退耕还林。事实上,人类总是重复这样一些荒唐可笑的错误,然后纠正,然后又在另一条错误的路上滑行,然后再纠正。就像时间再延续十多年,当那些退耕还林后的人工林长成一定规模,人们从发展区域经济的角度出发,把树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来,做一次性卫生筷,或者造纸;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树替代煤炭发电,叫做开发生态能源。但是,树砍起来快,长起来慢,这一带着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造福人类。总之,树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继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厂和造纸厂,泛着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岸稀疏的庄稼一点点枯萎下去。于是,许多年后,人们不得不再一次正视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关闭造纸厂。然而,强悍的腾格里沙漠已经渐渐将村子包围,蚕食,人们的活动空间愈来愈小,没有人知道他们对于无数次错误的纠正还能不能奏效。

    我们现在知道,在罗扬和柳絮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时候,石羊河沿岸还没有什么工厂,河水是纯净的,清澈的。然而,出于时代的需要,他们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去改造那条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个月时间里,罗扬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长派到石羊河流域兴修水利工程。当然,此时的罗扬已经作为一名社员参加劳动,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能取得同等的报酬,这也是他来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罗扬却没有料到,他的人生转折从此时开始。他在水库工地认识了一个从省城送到乡下来改造的研究员,他们结下了最初的友谊。

    研究员来自省城司法部门,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所属的部门关门“歇业”了,人们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经研究的领域当然处于冰封期。研究员四十来岁,长得纤细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视镜,他却被监管干部安排干抬石头那样的活计,而每块石头都有几百公斤。研究员常常累得瘫倒在工地上。尽管如此,他一旦缓过精神还是坚持读书,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读书。那几本大部头书籍是他从省城带出来的。他之所以对罗扬抱有好感,也许仅仅是因为罗扬钦佩他忍受苦难的耐力和他作为读书人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与研究员结下最初友谊的罗扬每次从家里出来都能捎带一点胡麻油送给他。研究员用墨水瓶自制了一个小油灯,便于夜间看书。有时他的油灯没有油了,爱屋及乌的柳絮也会偷偷从食堂拿一点清油出来,把那个小油灯装满。那时柳絮在食堂帮大师傅打杂,是村长给她安排的最轻闲的活,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长也姓柳,按辈分柳絮喊他叔,他对柳絮的照顾似乎理所当然。

    后来时局发生变化。某天,村里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这歌声把石羊河上最后一座水利工程给唱停了。工地上哪里来的人回哪里去,所有的社员都返回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劳动的研究员则返回省城,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临走的时候,研究员把那几本大部头书籍送给了罗扬。

    以后,罗扬像那个研究员一样,开始夜以继日地读书。当然,那些大部头书籍对罗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益处,但无疑为他的内心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他在阅读中变得神情严肃、冷峻。

    不久罗扬又收到了研究员从省城邮给他的一封信和其他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员信上讲些什么柳絮并不知晓,只是读完信的罗扬像是走火入魔,连地里的农活也不愿意干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罗妈妈和柳絮身上。事实上罗妈妈在沙湖村居住的这些年一直都不擅长农事,地里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时候,罗扬也曾建议她读书,但她劳累了一整天哪里还有这份精力?而且她对母亲那样的知识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见,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兴趣。与其将来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宁可选择无知。在这一点上,罗扬无法勉强她。由于多年来乡村生活的熏陶,柳絮开始遵从老祖母临终前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虽然她在很多方面会迁就这个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并不想让自己做本质上的改变——她厌恶自己变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为了所信奉的理论以及所谓的高贵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灭了一切亲情。这虽然并不是读书的错,但柳絮还是拒绝读任何书籍。

    罗扬读完最后一本高中教材,他坚定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柳絮终于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希望把根扎在沙湖村。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要在宁静的乡村与她长相厮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对爱情的臆想和一相情愿罢了。但她还是希望留住他,从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的闹市。

    于是柳絮说:“你怎么能离开呢?回到城里你和我一样是黑户。”

    罗扬说:“我去找村长,现在已经恢复高考,我想出去上学。另外,我要回县城解决祖父和父亲的问题,他们是无罪的。”

    “没有用的,村长不会给你开证明,也不会给你口粮。而且,你父亲的问题已成历史定论,他第一次潜逃时的确伤及了别人——那个在县城响当当的名人。”

    “我去省城找研究员,他懂法律,应该知道怎么办。”

    ……

    然后沉默。

    “如果你走了,你母亲怎么办?”柳絮又说。

    ……

    仍是沉默。

    柳絮叹口气,她知道罗扬去意已决,又暗自想着如何帮一帮他。

    直到现在,柳絮依然认为自己当时要帮一帮罗扬的想法其实很傻很天真。她真的不应该自作主张去找村长;即使她找了村长,后来发生的事她也应该坦诚地告诉罗扬。自己错就错在没有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事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是承担不了的。

    亲自去找村长是柳絮自己的决定。尽管她不愿意重复母亲那样的做一个乖张的知识女性的生活,但罗扬是男子汉,他不会满足于村庄的平淡苍白,他应该有更高的抱负和追求;另外,他喊她姐姐,为了实现他的愿望,做姐姐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于是,年轻的柳絮向村长家走去了。按辈分柳絮喊村长叔,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而且村长平时很照顾她,她相信村长会答应她的请求。然而,这种张口求人的事她毕竟是第一次,在走向村长家的途中她很为自己感到悲壮。

    柳絮带着悲壮而肃穆的神情出现在那个陌生的院子里。她见到了村长,也就是她应该喊叔的那个人。她对他说明来意,希望村长能盖下代表权力的大印,给罗扬一条出路。

    村长顾左右而言其他,他对柳絮说:“你婶子想看看罗家妈妈的手镯,她想要一副手镯已经想了半辈子。”

    柳絮只好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罗妈妈。罗家妈妈知道儿子的心意,她当然希望儿子能离开乡下,于是将手镯摘下来交给柳絮,要她跟村长多说几句好话。

    柳絮按照与村长的约定,在某个黄昏又来到村长家里。那天她的晚饭比较早,当她收拾好碗筷走在村街上时,街上很安静,大家都还在自家的院子里为晚饭忙碌,村街上飘散着淡淡的陈年老玉米秸或者麦壳燃透后的炊烟。因此,没有人看见从村街走过的柳絮。

    村长家里只住着村长和他老婆两个人。柳絮推开他们家的院门,喊了一声婶子,没有人答应。她走进院子,才发现长年累月下不了地的那个病怏怏的村长老婆并不在家里。此时村长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木马扎上吸自卷的纸烟。那是用一种劲道很足的莫合烟丝卷成的纸烟,纸是用报纸裁的。整个村子也只有村长家里才能找到报纸,是公社里政治学习后村长拿回家的。

    村长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柳絮,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随着村长的靠近,一股呛人的莫合烟的烟雾铺天盖地向柳絮涌来,很快把她包围了,且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柳絮一开始就没能摆脱那浓烈的莫合烟气味对她的压迫。当村长将罗妈妈的玉手镯还给她,说她的老婆不想买手镯,并告诉她可以走了时,已经是皓月当空。

    月光明亮的夜晚,柳絮恍恍惚惚走在村街上,凉风直钻她的脖子,她才发现自己上衣领口的一粒纽扣已经扯掉了。这一发现让她惊惧地意识到,从村长说他的老婆要看手镯开始,一切都是村长设计好的。

    回到家,柳絮将自己泡在澡盆里搓洗了半个晚上。但她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洗涤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和内心的屈辱。

    唯一让柳絮感到欣慰的是,村长没有食言,他给罗扬出具了到县城参加高考的证明。两个月后罗扬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就要离开沙湖村到省城上学去了。

    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罗扬从井边挑了一担水回来。他就要到学校去报到了,想在走之前把家里的水缸装满。

    推开公用厨房那道杨木门,一个白花花的身子蹲在木盆里洗澡。是柳絮。罗扬愣住了,水桶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泼湿了眼前的地和他的鞋。他像被胶粘住了,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后退,任桶里的水哗哗流满了一屋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清晨洗澡。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在清晨洗澡。

    柳絮也愣住了。她蹲在木盆里,一动不动看着他。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背过身去,快速套上那件素净的淡绿色短袖衫。罗扬也似乎惊醒过来,退出去掩了门,提了空桶掉头往村外走去。

    他在水井边蹲下,有点发蒙。

    不一会儿,穿戴整齐的柳絮站在他面前。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起来挑水,你今天都该走了还想着给我们挑水。”

    她说:“你什么都看见了,我就是你的人。你得娶了我。”

    她说:“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你必须娶我。”

    她说:“如果你答应娶我,你走后我就留在村子里伺候你娘。等你娘过世了我还可以把我们家的一院房卖掉给她买副好寿材……”

    罗扬从来没有想过,他一直叫做姐姐的人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一时无法回答她。“我娘好好的你凭什么咒她!”最后罗扬只好扔下这样一句话,也扔下一副空桶和树桩样杵在那里的柳絮,一扭头梗着脖子走掉了。

    柳絮站在那里,想着刚刚在村长家度过的半个夜晚以及为了他所遭受的污秽与屈辱,眼泪如决了口的堤,哗哗流个不停。

    柳絮一直以为,她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能够付出的也就这些了。它其实包括了一个女子的全部——最宝贵的贞操和对于理想爱情的向往。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她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泥潭里,越是挣扎,身体越往下沉。四周都是散发出恶臭的污泥,挤压着她,窒息着她,一切根本由不得她去做主。

    自从有了第一次,以后的每十天半月,村长的老婆都会被打发回娘家,柳絮就如同鬼魅一样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走进村长的院子。本来罗扬已经离开沙湖村,罗妈妈的手镯也要回来了,柳絮是可以不去的。但村长说,你如果不听话,就把你为了谋私拉拢勾引村干部的事通报村委会。这一招实在厉害。当时的确是柳絮有求于村长才主动找上门的,虽然有些事是村长故意颠倒黑白,但谁又能质疑在沙湖村一言九鼎的村长而替她说话呢?一个年轻女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柳絮恨不得要杀人,却想不出办法解救自己。

    过了几个月,当柳絮发现自己身体出现了明显的不适时,她决心结束这噩梦。她想到了村长的老婆。虽然那个病怏怏的女人胆小怕事,却不会对这样的事置之不理。

    某个黄昏,柳絮大大方方走进了村长家的院子。

    村长依然坐在那只木马扎上抽莫合烟,他的老婆依在堆放了陈年麦秸的石碾前纳鞋底,夕阳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莫合烟燃烧后的烟雾缭绕中,他们的脸晦暗不清。但柳絮知道,他们正在暗自打量她,眼角都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浮靡的笑容就像一朵发霉的罂粟花,在他们灰暗的脸上荡漾开来。僵持了一会儿,村长老婆突然低下头,佝着背猛烈地咳嗽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声经久不息惊天动地,把地上的尘土都震荡起来了。满院子的尘埃随着烟雾袅绕在夕阳下飞舞。

    柳絮目不斜视,径直向那个被剧烈咳嗽折磨着的女人走过去。等女人的咳嗽稍微平息了些,柳絮说:“婶子,我有话对你说。”

    村长老婆原先攥在手里的还未纳完的鞋底已经掉在了麦秸堆上,她用鸡爪似的手抚摩着被咳嗽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胸部,抬头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子。

    村长用灰色的眼珠死命地盯了柳絮一眼。

    柳絮不看他,继续对村长老婆说:“婶子,我们到屋里说话方便些。”

    村长老婆回头,触及到了村长恶狠狠的目光。她迟疑一下,还是领着柳絮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两个人从屋里出来,柳絮谁也不看,跨出院门走到了村街上。

    村长老婆看了一眼走在村街上的柳絮的背影,喘息着对村长说:“你看她走路的身形,该有三个多月了吧?”

    村长也扭过头去看已经走远了的柳絮。

    那一晚,月黑风高,但邻居们都隐约听见了村长家里在吵架。那个病秧子女人竟然敢大呼小叫地和村长吵架,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有几个无聊的人蹲到村长家的院墙外偷听,但村长两口子的架已经吵完了,所以大家并不知道村长家里为何吵架。不一会儿,村长老婆提了一个蓝花格子布包袱走出院门,她和村长怄了气要连夜回娘家去。这是一般夫妻发生纠纷后女人能使出的最厉害的一招,也是最后一招。回娘家这招一旦使出,矛盾的高潮算是过去了。平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的病秧子女人也敢跟村长使绝招,他们的矛盾实在不同凡响,这会令沙湖村的村民兴奋很久,都猜测将来他们要如何收场。但此时天色已晚,村长家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再没有什么热闹好看,而且又是月黑风高的暮春时节,昼夜温差很大,夜晚的寒气很快就能把人凉透,偷听的人耐不住寒冷和寂寥,就各自回家找别的乐子去了。

    第二天清晨,有一个村民到涝水池去打水浇地,在水池边发现了一个蓝花格子布包袱。他探头往水池里看,水池里漂着一具肿胀的尸体,于是惊慌失措地跑回村子,引来了村里人和村干部。

    涝水池里淹死的是村长老婆。

    村子通往外界的大路并不经过涝水池,吵完架赌气要回娘家的村长老婆何以会离开大路,然后穿过一片茂密的野沙荆林,再来到处于菜地中央的涝水池边落水身亡,这在沙湖村一直是个谜。

    在当时的乡村,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虽然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却很难有人大胆地提出疑问,尤其事情关系到村长老婆这样一个在沙湖村范围内的特殊人物。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见了村长或者村长的家里人却绝口不提。

    按照风俗,村长老婆被涝水池泡得发白的尸体没有运进村子,而是在菜地旁的荒滩上搭起个棚子,村长老婆就在棚子里停放了三天。村长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多张桌子,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吃了三天流水席。到第三天,村长请来几个穿青大褂的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全村人便热热闹闹地把村长老婆送走了。

    出殡那天村长老婆的娘家人来了,村长把他们接到自家院子里,又找了几个村干部和本家兄弟陪他们喝了一天酒。娘家人见村长如此客气,招待得又很隆重,并且他们知道自家的妹子是个药罐子,住在娘家时原本就招人嫌,出嫁后又拖累了村长好几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她的死对大家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娘家人也就没有对那场意外说什么,事情算是了结了。

    但是,柳絮这样一个与死者毫无关系的外人在村长老婆下葬后似乎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从此显得萎靡不振,有时她还坐到村长老婆的新坟旁发呆。村里人都以为她是在村长老婆出殡那天撞了邪。罗妈妈感觉她是生了重病,关心地询问她,劝她到县医院看看,或者找乡里的郎中吃几服中药。她却不言不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絮的邪病似在加重,人也变得懒惰臃肿起来,天已经很热了她还穿着肥大的夹衣,而且去生产队出早工的时候常常迟到。这异样的表现让住在同院的罗妈妈为她忧心忡忡。

    某天早晨,村妇女主任来家里通知柳絮,说她不用出工,村委会要她去县城办事。柳絮问要办什么事?妇女主任说让她自己找会计,会计还要给她划考勤记工分。柳絮懒懒地来到村委会,没有看见会计,却看见村长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柳絮正要转身离去,村长喊住她,并撵出门外,在她手里塞了一卷纸团。村长说:“你直接去县城,剩下的事我跟会计交代。”然后村长走了。

    柳絮展开手里的纸团一看,是一张以村委会名义出具的妇女计划生育的介绍信,卷在介绍信里面的还有几张十元、五元、两元不等的钱币。她立即明白了村长的意思。

    柳絮回家跟罗妈妈打了招呼,当天就去了县城,来回共三天。

    第三天中午,柳絮苍白着脸回到村子。正值开镰割麦,她吃了一大碗罗妈妈做的汤面片子,就和村人们一起下地收麦子了。

    柳絮从县城回来后,她的奇怪的邪病突然之间奇怪地好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一张县医院妇科的引产手术收费单,并一直将那张写有她姓名和手术日期的收费单藏在身边。然而,当时的柳絮并没有意识到,她为何要留下那张单据。而几年后,那张单据又会在她与另一个女人的战争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以后,村长在夜里又召见过柳絮几次。柳絮却突然有了病。而村长因为老婆常年身体不好,他对病恹恹的女人是从骨子里厌恶的,不论那女人长得粗俗丑陋还是貌若天仙,也不论那女人所患疾病是不治之症还是偶感风寒的微恙。

    有了病的柳絮总算结束了那场噩梦。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柳絮没有想到,她在沙湖村挣扎了许久的既定的生活会如此轻易地发生改变。当曾经拒绝读书的她从某学院培训班毕业,乘坐一辆班车返回砂城,途经砂城入口处那座标志建筑时,心里不免有些汹涌澎湃感慨万千。砂城的标性建筑屹立在宽阔的文化广场上,建筑物中央是一尊镀金雕塑。柳絮从车窗望了一眼雕塑顶端没完没了地对着全市人民撒尿的“金娃娃”,有那么一会儿,她竟然对她暗地里憎恨了多年的村长和后来给她提供转机的公社干部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也许,运气或者恩赐就是权威人物对普通大众撒的一泡尿,就看那热气腾腾的排泄物沐浴到了谁的身上。

    柳絮在沙湖村生活的最后一年的夏末,正值麦收时节,沙湖公社突然要举办为期半个月的“蘑菇种植技术推广”培训班,参加培训人员每个村都有一到两个名额,由村长推荐上报。之所以说“一到两名”,特指其中一个名额是固定的非去不可的,另一个属机动名额,可去可不去,就看村长想不想报那“第二个”。村里刚开完会宣布这件事时,柳絮认为那唯一的固定名额非她莫属。但是,两天后名单公布,村长上报的人是陆霞而不是柳絮,这让她既感意外又受打击。

    其实,参加一个培训班既不是招工又不是保送上大学,没什么可争的。但公社就在镇子上,久不出门的庄稼人尤其是年轻女子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逛逛街,买一点必需的生活用品或自己喜欢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十五天正值麦收,可以逃避繁重的田间劳动。自从柳絮那年做了引产手术,为了避人耳目又不得不下地收麦子,她落下了严重的风疹,夏天的时候一受风就发作,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光洁,她浑身都起满红肿的疙瘩,痛痒难耐,就用手抓挠得红一道紫一道的满身伤痕。尤其是收麦子,她对于田里的每一穗麦芒都心怀恐惧,好像那些麦芒会一支接一支地扎到她身上,甚至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使她的风疹病更加严重。这一情况村长心知肚明,他留她在村里收麦子,应该是故意的,是他对她曾经的不顺从不配合的报复!这么一想,柳絮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愤怒。

    被愤怒折磨着的柳絮到深夜时把自己的愤怒掩盖起来,她悄悄向那座曾令她毛骨悚然的院子走去。

    村长听到敲门声,打开院门。见是柳絮,他没有让她进屋,对她在黑夜里的突然造访保持了高度的警惕。

    村长黑着脸问:“你有什么事?”

    柳絮说:“紧张什么?几句话说完我就走,今后绝不敢烦扰你。”

    村长说:“有啥话你快说!”

    柳絮说:“我知道你老婆是怎么死的!”

    村长先是惊恐,继而气愤,简直是惊恐与气愤交加!他颤着声音问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柳絮说:“你老婆那天她提着包袱走出家门,我悄悄跟出了村子。”

    村长惊惧地后退几步,几乎要跌倒:“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当然也不想下地收麦子。”柳絮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村长的院子。

    第二天,村委会公布了参加“蘑菇种植技术推广”培训班的正式名单,名单上除了陆霞,还有柳絮。

    柳絮和陆霞一起去了公社,她们都很高兴有个伴,培训班分宿舍时,两个人很自然地住进了同一间宿舍。

    蘑菇种植在当时的西北地区是新生事物,参加培训班的人都充满了好奇。在一层厚厚的湿润的用石灰水消过毒的麦壳上面,撒上一层混有白色菌丝的分不清是泥土还是锯末的棕黑色物质,再盖一层湿润的麦壳,每天往麦壳上洒水,还要测试温度和湿度,几天后蘑菇就从麦壳里长出来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第二天就能长成一大朵,最后在麦壳上连成一片,真是奇迹。其实蘑菇种植并没有特别高的技术含量,主要是消毒、保持适当的温度和湿度,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菌种。菌种是由公社种子站从外省购运来的。所以,培训班没有多少内容可讲。学员们每天上午听农技师讲课,下午有时到刚建立的蘑菇种植基地参观,有时是自由活动,晚上则看电影,每天晚上都有两部片子。

    公社有一座露天电影院,在镇子边上,周围种着杏树和苹果树,与一片野生的沙枣林相连。其实,露天电影院和那些果树就与此时的蘑菇实验基地一样,属公社的另一个政绩工程,是在上一届公社书记的规划下砍伐了一片沙枣林后开发出来的。

    此时正值麦收,应该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但杏树上的杏子还像指头般大。不知是引进的树种有问题还是农技师的嫁接技术不过关,也许还有土壤与水质的原因,那些杏树和苹果树上结的果子都长不大,到了收获季节仍然青涩地挂在枝头,熬到深秋,果子就同树叶一样枯萎脱落了,成为一群野鸽子和麻雀的过冬食物。紧挨着果树的那一片没有被砍伐的野生沙枣林却是那样郁郁葱葱,沙枣花开得很旺,在夏夜的微风中枝丫颤动,暗香阵阵,沁人心脾。

    许多年后,柳絮依然记得,那个夏季的夜晚,公社露天电影院里放映的是《刘三姐》,那是一部很不错的电影。刘三姐美妙甜润的歌喉引来了镇子上的居民和公社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偌大的露天电影院顿时爆满。但在那个晚上,原本喜欢看电影的陆霞却没有去。她说她头痛,想早一点睡觉。柳絮出门时她已经刷完牙钻进被窝里了。

    “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见过树缠藤……”随着优美的旋律在晴朗的夜空袅绕,不知不觉间《刘三姐》剧终。接下来放映的是《地雷战》,画外音在讲述八路军如何运用游击战和麻雀战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柳絮的童年几乎是伴着那部黑白片长大的,她觉得再看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于是挤出了仍然伸长了脖子观望的人群,准备回宿舍,看看头痛着的陆霞怎么样了。

    柳絮独自退出露天电影院,向培训班学员的宿舍走去。在穿过那片果园和沙枣林时,她被清亮月光下的重重树影迷惑,心里滋生出种种不安,仿佛林间隐藏着什么,会突然蹿出来扼住她。她越是走得小心翼翼,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枝越像鬼魅的舞蹈,这不安渐渐在她心里生了根,她不由得站在了那里。柳絮正在犹豫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返回露天电影院,树林里却隐约传来了窃窃私语,在寂静的夜晚是那样清晰。难道世间真有鬼魅一类的东西?柳絮胆战起来,屏住呼吸。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鬼魅从树林里出来,她定了定神,才听真切果然是一个女子在低声说话,而且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那声音有些耳熟。此时,柳絮的好奇心战胜了胆怯,她隐到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后面,想看一看树林里的女子究竟是谁。

    说话的女子走出了树林,她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一条胳膊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两个人在月光下款款而行,显得十分亲密。

    女子说:“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男子说:“我先安排你到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女子说:“我什么都不会,怎么行医啊?”

    男子说:“那里有专职医生,你不需要会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卫生院的宿舍离我的宿舍很近,你住那边。”

    女子说:“别尽想你的美事,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沙窝子里。”

    男子说:“你安心待在那里,等有了招工指标,再把你办回城去。”

    女子说:“你能保证有招工指标第一个就给我?”

    男子说:“当然,我尽力。”

    ……

    两个人已经离柳絮藏身的大树很近了,柳絮才看出来那个女子是陆霞。陆霞身边的男子,等他们走远了柳絮才想到,他是在培训班开班典礼上给学员们训话的公社干部,前两天还跟学员们一起吃过饭,吃饭时他就坐在陆霞身边,看他的年纪都可以做陆霞的父亲了。

    柳絮看着陆霞和公社干部朝另一片更茂密的林子走去,她才从大树后面出来。想了想,她觉得自己不便那么早回宿舍,于是返身又回到了露天电影院,耐着性子看完了早已经看过好多遍的电影《地雷战》。等所有人都散了场,柳絮才跟在人群后面慢腾腾地走回宿舍。

    所有的学员宿舍都住四个人,是在一张大炕上并排横放四套被褥的大通铺。柳絮推开自己的宿舍门,住在一起的另两名女社员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坐在炕沿边唧唧喳喳说个没完。陆霞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扯着很响的鼾。柳絮想,像陆霞那样的年轻女子能在一个吵闹的环境里扯出如此惊天动地的鼾声,一听就是装睡装出来的。

    培训班结束那天,公社又在食堂为学员举办了一次招待晚餐,很多公社干部都来了。几张大圆桌旁坐满了人,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号白瓷盆,瓷盆里盛着用土豆、粉条、豆腐和猪肉一起炖的烩菜,里面还放了实验基地生产的凤尾菇,使烩菜的味道异常鲜美。瓷盆四周放着几个碟子,分别是用从地里新摘回来的黄瓜、豆角、菠菜、葫芦做的凉拌菜,上面淋了很厚一层芝麻油。那次晚餐是半个月培训中最丰盛的,而且烩菜管够,吃完了还可以拿瓷盆到厨房的大铁锅里盛。

    吃饭的时候,曾和陆霞在林间漫步的公社干部依然坐在陆霞身边。公社干部没怎么吃饭,偶尔给陆霞夹菜,然后笑眯眯地看她,眼睛里闪着很亮很亮的光,那光芒的亮度足可以使他的迟暮之年燃烧起来。

    培训班结束后,陆霞没有回沙湖村,而是直接去了公社卫生院。她留在村里的衣物和行李是由村长亲自赶了驴车送到卫生院的。

    年底,公社向各村转发了最后一批知青返城的指标,名额有限,其中只有陆霞和柳絮两个人是女的。以后,没有返城的知青就永远留在了乡村,真正与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融为了一体。

    陆霞的事办得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公社里怎么会有她的关系。而柳絮原本就不是知青,她却借机返城了,这也让村里人议论了很久。只有柳絮自己明白,她的返城全凭村长的功劳,因为她的那次深夜造访确实把村长吓着了。村长不想让柳絮继续留在村子里,等某一天她再对他说,她知道什么什么,或者出去对别人说,她知道什么什么。

    母亲和继父对返城的柳絮既没有拒绝,也没有什么热情。因为他们有各自的工作,还有他们共同的子女,腾不出时间来对柳絮表现过多的关注。但家里突然晃荡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大姑娘,总会让人头痛,尤其是柳副局长,她必须给女儿解决就业问题。不久,柳副局长托关系给柳絮搞了一个参加省内一所普通高校培训的名额,毕业后就有了招工的途径。那是一个为成年人举办的速成班,学制两年。

    此时,坐在汽车上的柳絮刚刚从速成班毕业,她直接从院校分配到母亲所在的单位工作。她还听说罗扬也从法学院毕业了,而且已经先于她回到了砂城。

    随着汽车驶进砂城这座近几年正在飞速发展的新兴工业城市,柳絮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从不同角度观察着城市入口处的标志性建筑以及矗立在建筑物顶端的雕塑,直到它们完全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那座雕塑使她沉思了许久。

    汽车进入市区后,能看见工厂的几支大烟囱直指云霄,从烟囱里排放的一股股浓烟在城市的上空弥漫。略微刺鼻的气息热辣辣地扑进车窗,汽车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将沉思着的柳絮震醒。柳絮下意识地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她突然想到,走进这座对她而言依然朦胧而又陌生的城市后,是否还会有幸运的恩赐沐浴着她,或者继续被灰暗的尘埃笼罩?对此她还一无所知。但柳絮知道,那座原本金色的雕塑在工业废气的侵蚀下已经变成了斑驳不堪的灰绿色。

    柳絮上班后很快见到了罗扬,他们都在地矿局的办公大楼工作。

    地矿局是省直属单位,每年都要按国家计划指标安排部分高校毕业生。先于柳絮分配到这里的另有四个从兰大来的,三男一女,也都是曾经下过乡的知青。现在他们殊途同归,在这栋办公楼里,清茶一杯、报纸一张便可打发日子。对于有过一番曲折经历而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令人沮丧的局面。不到一年,那四个重点院校生都走了,其中两个男生主动要求到下属的地质队当了技术员,一个男生去了冶金行业。他们都说是到基层锻炼,但谁都明白,如果一个人没有相当的背景或者相当的能力,进了这样的机关是没有出路的。这是比较理智的选择,因为像他们这样与泥土打了好几年交道的知识青年,能脱颖而出进入名校,在乡下也算是有能力、有办法的人;但此时他们到了干部子弟云集、各类人才荟萃的省直属单位机关,就成了困在玻璃缸里的金鱼——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却绝对找不到出路,于是只好用舍生忘死的精神从玻璃缸里蹦出去。至于外面的前途和出路如何,凭运气吧。好在他们还年轻,他们曾经受过磨炼,年轻的体魄和经受过的磨炼都可以成为“挑三拣四”的资本。在许多年里,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部分文学及影视作品中,“伤痕”成了最大的主题,作者们却忽略了知识青年们由那血淋淋的“伤痕”积攒起来的资本,促使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茁壮成长为员工炒领导、雇员炒老板的先驱。而十多年后,跳槽和炒老板终于在大学生里盛行起来,成为年轻人追逐的又一种生活时尚。

    兰大来的那名漂亮女生却占有绝对优势。她先是嫁给了市政府某领导的公子,不久调到广播电台当主播去了。按女学生当初的想法,她应该到电视台做一名主持人。但她的翁婿家里认为,以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宜抛头露面,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去了广播电台。每当女主播甜美且略带磁性的声音在砂城萦绕,总会令许多人幻想不已。

    该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只有罗扬和柳絮。当时的罗扬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说换单位就换单位。而柳絮是不用走的,她母亲正处在地矿局副局长的位置上。

    柳絮和罗扬两个人每天在同一座大楼里同进同出。罗扬不再像从前一样喊柳絮姐姐,但他每天都会送她回家。他们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穿过办公楼前的十字路口后顺着马路一直走,再拐进一条林间小路就到了地矿局家属区。他看着她上楼,然后骑着自行车离开。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爱她,她甚至忘记了在沙湖村的时候他曾经拒绝娶她。但她认为他们现在所处的状态就是爱情,就是同心同德。连一向不太关心她的身为副局长的母亲都以为她很快就会嫁出去,因此拒绝了许多找上门来的亲事。尽管母亲不喜欢她,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一个副局长的女儿,总是少不了慕名而来的追求者。

    不久柳絮便明白了,她和罗扬所处的状态并不代表爱情。她还知道,罗扬刚回到砂城的那段日子,他认识了一个叫麦穗的女孩。柳絮曾经见到过她。某天下班,他们照例推着自行车走出办公大楼,在穿过十字路口时,那个叫麦穗的女孩站在路口的另一个方向,正用少女情窦初开的目光含情脉脉地看着罗扬。罗扬看见女孩后,在路口迅速拐了个弯向她奔去,以至没有回头与跟随在他身后的柳絮道别。

    停顿在十字路口的柳絮突然感觉到,那个叫麦穗的女孩的出现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在她和罗扬相识、相处的十多年里,他仅仅是一个寄居者,一个匆匆过客。尽管她为他付出了很多,她却从来就没有占据过他的心,或者,他只把她当做姐姐。一旦他有了理想的目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她而去。此时,那个目标已经出现了,娉婷地站在不远处,罗扬急切地向她奔去。看着他们肩并肩离去的背影,柳絮感觉自己就像一枚过了季节的枯叶,被人随手丢在了大街上,她不禁泪眼模糊。但柳絮很快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眼里闪现出执著而坚定的光芒,就如同垂危之人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此刻,收住泪水的她决定用全部的力量和狂热展开对自己耕耘已久的爱情的保卫战。

    后来柳絮想,也许是自己逼得太紧,罗扬才毅然辞职离开了死气沉沉的地矿局,也就是离开她。这加速了她对理想爱情的幻灭。因为在身为副局长的母亲的观念中,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能丢下正式职业的人都是一个不热爱本职工作、不务正业的人,也是一个对自己和他人极度不负责任的人。母亲开始坚决反对她和罗扬继续交往。正是母亲的严厉管束,迫使柳絮也辞去地矿局的工作,并搬出了母亲的家。她想让罗扬明明白白地看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她希望他明白后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哪怕仅仅是因为感激或愧疚,哪怕他只喊她姐姐。

    但柳絮没有想过,感激或愧疚并不能带来爱情,也无法演绎成亲情。不久母亲因结肠癌去世,她不可能再回到继父家里去。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无家可归了,她的生活里只剩下罗扬。不论结局如何,她都必须紧紧抓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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