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在大漠的上空飘忽不定,有时是郅支侵扰汉朝边境,有时是汉军袭击郅支王庭,金戈铁马于弹指间将一副副原本强劲彪悍的身躯抛向荒野,化作枯骨。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见因这不绝的征战而饱食无忧的狼群在草原上奔跑而发出欢欣的嚎叫。
此时是公元前三十年的春天,有探子来报,说汉朝边将陈汤已率领四万余众出了关塞,气势汹汹向郅支城进发。据估算,汉军将于半月后抵达郅支。单于坐镇军帐,他焦灼不安地捋着浓密的胡须,扫视着分列于两旁的各部族首领和将领,凝重而威严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可有破敌之法?”单于猛然站起来,声如雷霆。
所有人不敢与单于的目光对视。在无数次大小战役中,郅支败多胜少,损兵折将。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贸然轻言破敌之法。
我出列向单于行礼道:“有一种鱼鳞阵法,布于城门之外,可抵御攻城之敌。”
单于微微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汉军人多势众,但他们是远途征战,如果以郅支城为据,消耗他们的储备,动摇他们的军心,然后再出击,才有取胜的把握。我们可用鱼鳞阵守住城池,等待时机。”于是我开始向在场的所有人讲习鱼鳞阵法,即由士兵手持盾牌连成鱼鳞形状的防御阵势,再配合原先修筑的“重木城”工事,以逸待劳,静候敌军,准备迎战。
但是,我话未说完,一位匈奴王激愤地咆哮道:“我反对!匈奴是马背上的部落,我们的铁蹄曾经趟平了整个草原,难道要我们丢弃心爱的战马,学那些汉人在王庭外筑长城吗?”
其他将领和王爷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不骑马怎么打仗?单于不能听信外族人的一派胡言!”
单于用犀利的目光逼视我,那满脸的狐疑似在盘问我是何居心。
我不是匈奴人。很多年以前,著名的安息之战决定了我的命运。我随我的部族转战波斯高原,却无法返回帝国领土。我们的军队像那面经历了无数烽烟的战旗,疲惫,破败,颓废,甚至绝望。是郅支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我们把大漠当做自己的家园,我们不愿再次失去对家园的依靠,所以我们尽心尽力。但十多年来我的部族并没有得到单于的完全信任,他疑虑我们会继续逃亡,或者与郅支为敌。
转机是在上一次战役中来到的。我和我的部族在郅支外城使用只有我们才懂的“重木城”,成功地防御了屠耆单于的进攻,郅支单于高兴之余任命我做了这支外族雇佣军的统帅。然而,我和我的部族依然没有匈奴军士那样的地位,我在王庭的重要军政会议中人微言轻。
在匈奴王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声中,单于焦灼地走来走去。还没有到汉军兵临城下的最后时刻,他还下不了任何决心。
军帐的毡帘突然掀开,传来清脆甜润的声音:“父亲,他的‘重木城’能把屠耆挡在外城,如果配合他所说的‘鱼鳞阵’,也许真能阻挡汉军。何不叫他一试?”
掀起毡帘走进军帐的是单于的小女儿麦琪公主。
“这次攻打我们的是陈汤率领的四万余汉朝大军,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看来对郅支王庭势在必得。存亡之际,岂能想试就试?”单于还是拿不定主意,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都陆续离开军帐。
我和麦琪来到马厩,分别牵了一匹枣红马和一匹白马,走出城门,然后像散步一样骑着马慢悠悠地朝大漠深处走去。
像所有草原上的女孩子一样,麦琪五岁开始练习骑射。现在她已经十六岁了,成天在马背上驰骋,美丽风姿如流光溢彩的朝霞,草原上传遍了她百灵一样的歌声。
马背上长大的麦琪不是一个娇弱傲慢的公主,也从来不以高贵的身份自居。她常常和军士们一起比试武艺。她不仅善骑射,还喜欢舞剑,刚健秀美的身姿像临风的玉树,年轻军士们都不可遏止地喜欢她,希望有一天能凭借赫赫战功来迎娶这位草原的百灵。
这一切仿佛与我无关。
十七年前,我刚来到大漠,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如麦琪公主这般年纪。我随单于在大漠征战,为我和我的部族赢得了许多荣誉。但我的异族身份使我无法摆脱孤独,那孤独使我永远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境地。如今,我感觉自己就像天边的一抹夕阳,即将走向不可抗拒的衰老,甚至死亡。麦琪是年轻的,美好的,但年轻人的情愫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麦琪说:“真的,你一点也不老。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能够自称暮年?除非是你的心老了。不用害怕,你是郅支王庭的英雄,即便有一天你真像落日一样西沉,也会有一轮东升的明月照亮你未来的行程。”说这番话时,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纯净的脸庞正如皎洁的冰轮。我开始心慌意乱。
事实上,我是麦琪公主的教官。我是看着她成长的,我教会了她骑马,教会了她舞剑,还教会了属于我的部族的语言。她教给我草原上的歌,有时我们用我们能懂的语言唱那些歌。不打仗的时候,我和她常常骑着马儿在草原上疯跑。这让很多匈奴王和将领们嫉妒。
此时我和麦琪的马已经行走到了大漠深处,我们坐在一个土丘上,在这里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有一条河从草原流过。那枣红马和白马像一对情侣,一边悠闲地在河边嬉水,一边亲昵地呢喃。春天的草原,繁星般的花朵和草的馨香将我们淹没。麦琪又唱起了歌,她优美清脆的歌声追赶着天上的白云,让唧唧喳喳的云雀也羞惭地停止了鸣叫,隐到草丛中去了。一支歌唱完,她转过头默默看着我。面对她灼热的目光,我依然感到心慌意乱。
“你部族里的许多军士都找到了一位匈奴姑娘,在草原上搭起了帐篷。难道你还没有遇见一位可心的人吗?”麦琪突然问道。
“我是在等。也许,看在我等待的虔诚上,神会赐给我一段美好的姻缘。”
“如果你等到了心上人,可以去请求单于给你做主。”
“假如我夺走的是单于的挚爱,他也会答应吗?”
“因为你现在是他的将军,他一定会成全你;如果他真的不答应,我还可以说服他。”说这番话时麦琪红了脸。
军帐那边突然响起阵阵金号,不绝于耳的刺裂声传到天外,飘到云端。一定是有很重要事情,单于在招我们回去。
我和麦琪策马回到城内,王爷和将领们已齐集在单于的军帐中。
“陈汤大军距郅支城还有不足三天的路程,你们如何应对?”
左翼王说:“马上集合我们的铁骑到城外埋伏,如果陈汤到来就冲过去。”
单于摇摇头:“这次不比以往。陈汤有四万余众,你区区几千人马冲入汉军阵营无疑是掉进了一只口袋里,只怕有去无回啊!”
右翼王说:“我们还是派使节与汉朝讲和吧。经过几度征战,我们现在只剩下不足两万人的兵力,与陈汤大军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了。而且屠耆还在西边的大漠腹地虎视眈眈,准备坐收渔人之利。这仗不能再打了,否则我们郅支城将不保啊!”
单于皱皱眉,他一直不喜欢软弱的右翼王。
右翼王不识时务,还在讲述郅支必须要休养生息的大道理。
单于终于皱着眉头怒喝道:“住口!难道这就是你几天里想出来的好策略?此时我们派使节去讲和,无异于向陈汤投降,这绝不是匈奴子孙应该做的!”
军帐里嘤嘤嗡嗡,两天时间过去了,应敌之策仍然商议未决。
城内已经能感受到千军万马踏过大漠时扬起的风尘。一切都不容再迟疑下去。
在麦琪的劝服下,单于最终决定采用我的鱼鳞阵死守郅支,与郅支城共存亡。
我在我的部族中挑选了三百名精壮的军士,操起盾牌和长剑,在军帐外快速演习了我们的阵法。军士们威武的吼声震天动地,银色的盾牌和青亮的长剑在漠风中闪起鳞鳞寒光。演习完毕,我们就要整队出城了,用我们的血肉之躯重筑一道护卫郅支的城墙。此时麦琪脱掉裙装,披上铠甲,手持长剑来到阵营前,她说她会舞剑,还会使用盾牌,要求和我一起出城。
我后悔教给她剑法,更不愿意让她冒这样的风险。还好,单于没有应允麦琪的请求。
已经能听见汉军先锋的挑战叫嚣。我和我的军士必须立即出城。
一场恶战即将开始。
单于端起一碗酒,我和我的军士也都端起一碗酒。单于对我也是对众人说:“如果这次能阻挡汉军攻城,大功告成之日我将改变祖宗的规矩封你为匈奴王,再划给你一片领地。”
我看了看站在身边的麦琪说:“我不想做匈奴王,也不要领地。我只请求单于,如果我能活着凯旋,请把最美丽的麦琪公主嫁给我吧。”
单于看着麦琪:“你愿意嫁给这个不想做匈奴王的外族人吗?”
麦琪坚定地点点头。
单于又说:“如果你嫁了不是匈奴王身份的外族人,你将不再是匈奴的公主。”
麦琪平静地看着单于:“我宁愿舍弃公主的尊贵。”
“好吧,我把我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你。郅支城全靠你了!”单于喝干了碗里的酒。
我们也都喝干了碗里的酒。
厚重的城门开启了,一阵干枯的咕噜声划破了大漠的空旷。
我对麦琪说:“等我!”
麦琪眼里闪着泪光,注视我和我的军士列队出城。
城下,我们摆开阵法。血战就此开始。
僵持了二十一天,鱼鳞阵终究没有抵挡住陈汤四万余众的车轮战。我们的盾牌被战马踏碎,我们的长剑于挥戈间折断。三百军士死伤过半,我们已经溃不成阵。
汉军马上就要破城而入了。我想起了在城中等我的麦琪。我腾身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城门前,扬剑站在那里。
攻到最前方的汉军看到城门前岿然不动的血人,惊退几步。刀剑的铿锵嘶鸣突然停顿,大漠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静得能听见曾经的千年岁月扫过大漠时的细碎的脚步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又如同再一次飞跃了千年时光。
急促的马蹄声终于打破沉寂向我驰来,顷刻间,一位汉军统领驱马来到我布下的鱼鳞阵前。他是陈汤,这十多年里我们有过多次交锋。
“叫你的人投降吧,打开城门,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我将后背紧贴城门,高高地举起一柄折断了半截的长剑。
陈汤对我的沉默大约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提缰绳,战马长鸣着腾空而起,越过了我的部下们的头顶,在我面前落下。
“让开!”
我岿然不动。
陈汤手起刀落,斩下我的头颅。
落地的头颅顷刻间被急驰过来的千军万马踏成肉泥,化为尘埃。
城破。此时我听见麦琪一声无尽的叹息。
巫师盘腿坐在帐篷里。她头顶高高挽了一个髻,在发髻上系了一块带镂空花纹的黑色纱巾。纱巾撩开遮住她的整个头顶后,从前额沿面颊垂下,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没有人能看清她的模样。盘腿打坐的巫师听见了大漠上急促的马蹄声。她抬起头,但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是一个瞎子。
不久,马蹄声在帐篷外停下。帘子掀起,走进来一个红衫姑娘,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的躯体,没有头颅的躯体。她的衣衫是被男人的血染红的。
红衫女子将没有头颅的男人放在巫师面前,对巫师鞠躬行礼,说:“请你救救我的夫君。听说你曾经让许多战乱中牺牲的人起死回生。”
巫师冷冷地说:“这一次不行。他已经没有头颅,而且他的心脏也被马蹄踏碎了。”
红衫女子说:“真的没有办法吗?听说你有以命换命的法术。我可以把我的生命留给你作为报酬。”
巫师说:“你用你的生命换回他的生命,你就必须死去,你们同样做不了夫妻。这样的结果你难道不后悔吗?”
红衫女子坚决地说:“只要他能生还,我立即死去也不后悔。”
巫师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你要明白,这一次你献出生命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没有头颅,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即使重新获得生命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但是,我被你的真情打动,就送给你一个预言吧。一千多年后,你们经历了几个尘世,会在一个叫骊靬的地方相逢。但由于他失去了头颅,也就失去了对你的记忆,你们仍然做不了夫妻,你只能得到他的心,一颗破碎的心。”
红衫女子流下了无声的泪水。她不再说什么,抱起没有头颅的已经死去的男人,踉跄着走出帐篷,挥鞭上马,向大漠深处驰骋。
巫师来自遥远的地中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帐中却供奉着一座狼的雕像。那是一只母狼,它露出尖锐的牙齿,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在它的腹下有两个男婴正咬着母狼的乳头吮吸。据说两个男婴是孪生兄弟,一个叫罗穆卢斯,另一个叫埃涅阿斯,他们后来成为地中海中部那个伟大帝国的缔造者。
母狼与男婴的故事在地中海盛传,而所有的故事都与迫害和血腥有关。传说在一个古老的王国里,弟弟篡夺了哥哥的王位,为了防止哥哥的后人报仇,篡位者杀死了他的侄子,又强迫他的侄女去当祭司,因为祭司是不能结婚的,她不会有后人传下来。篡位者以为哥哥再没有后代,他可以高枕无忧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被迫当祭司的老国王的女儿竟然生下了一对双生子。那对双生子当然遭到迫害,他们被一只母狼抚养,有一天终于报仇复国。后来,他们在建立新城邦时,罗穆卢斯以自己的名字为国家命名。
那个经久不衰的传说滋养着古老而又遥远的帝国。帝国的子民是女祭司的后代,当然更是那只充满爱心和母性的狼的后代。
巫师在自己帐中供奉着狼的雕像,但狼并不是她要信奉的神。她只是用狼来传承对先祖的敬仰。事实上,她是先知的忠实信徒,与当年的女祭司一样,她一切都将遵从着神的旨意。
在帝国建立了若干年后,又将发生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事,这是神不愿意看到的。这一点巫师知道,神不愿意任由生灵涂炭。然而,战事不可阻挡地发生了,于是,巫师带着诸多的疑问来请教先知:罗马人与帕提亚人的战争最终结局将如何?人类的未来又是什么?
先知一脸肃穆:战争、屠杀、离乱、迫害、贪欲……
巫师虔诚地拜了几拜,她起身准备离开神殿之时,先知却要她留下她的双眼,那双明亮的带着地中海特征的美丽的眼睛。
巫师大吃一惊,她不明白得到先知的启示为什么还要用这种交换的方式?没有了眼睛,她将如何在人间行走?先知要她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难道他对人世的悲悯也值得怀疑?
先知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缓缓对她说道:“在以后的千年岁月里,如果你看不到世间的满目疮痍,就不会感到痛苦。”
巫师将信将疑,她说,她刚刚预测出人世未来的繁华,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后,那无尽的繁华。
先知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做巫师而成不了先知。你眼里看到的是表面的繁华,它误了你,也在过去和将来误了许许多多自以为是的人。不过,当你失去眼睛后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双查看真相的天眼,让你看到本该看到的一切,因为你是神的最虔诚的圣徒。”
听了先知的话,巫师不再犹豫,她取下发簪向自己的双目刺去。她以为会血流满面。但是,刺伤的眼睛没有流血,她也没有感到疼痛,而是眼界顿开。透过人世繁华,她看到了暗藏的贪欲、腐败、迫害以及延绵不绝的战争,这一切都将导致人性泯灭。
先知点头微笑:“这就对了,抛弃繁华的假象,去认识更深刻的东西,才能救赎更多的人,也许还有你自己。但你必须记住,你不能把看到的一切泄露出去,否则,你将生生世世遭受折磨,包括战乱、迫害、离散、背叛……所有的痛苦你都将逐一品尝。”
巫师离开神殿。她没有听从先知的劝告,来到世间走动,用真相预言人们的不幸与未来。
那个曾经的伟大帝国早已经于延绵不绝的征战与迫害中分崩离析,巫师不会再成为远古帝国的祭司。生生世世,巫师都以丑陋的瞎子的面目出现。
一种强大的不可知的力量将我撕裂、揉碎。我已经不是“我”。从物理学角度说,我完全脱离了物质范畴,原有的躯体对我毫无意义,它留在了凡尘中的“我”的世界,而我只剩下一堆无形的、杂乱无章的意识。我想到了爱因斯坦·罗森桥,以及那个猜测中的“虫洞”,一切仿佛真的存在。
在那座理想的“桥”上我飘忽了很久,于千年时空中辗转,寻求自己的故园。身心疲惫的我作了一次短暂停留,那小城,有我曾经的成长岁月。但槐花或杏花飘香的园子真的不存在了,它已经消失很久了吧?当我站在新建的摩天大厦前,却看见园子的废墟,槐树和杏树枯腐作泥,它仿佛给我暗示——永失故园。
事实上,小城以及小城中曾经花香四溢的园子并不是我本真意义上的家,正如我在那里成长的短暂岁月,它只是我命定的驿站。我终于明白,我以及我的部族是没有故园的。我们是一个漂泊的部落,从遥远的西方到波斯高原,到西域大漠,到丝绸之路,到戈壁小城,所到之处我们都是作短暂停留,为了那份在停留中稍纵即逝的安宁,我们的部族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在辽阔的波斯高原徘徊。远古的圣火在高原上如繁星点点,给信徒们启示着善或者恶,给善者照亮通往天堂之路,将恶者扫入地狱之门。然而,自从征服者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恶神就占了上风,善神离开了圣殿,预示着光明的圣火几尽熄灭,人间便被不幸主宰。
一场又一场的征战让我记忆犹新,我仿佛又回到了公元前五十三年的那场卡尔莱之战。金戈铁马,地动山摇,挥旗呐喊……血雨腥风模糊了我的视线。
蒙眬中,被帕提亚人斩去头颅的克拉苏向我走来,他只说了半句话:“逃兵……”
我反诘道:“你失去了头颅如何佩带胜利者的王冠?还有你带出来的四万多军士,是他们抛弃你返回家园了吗?”
克拉苏哈哈大笑,因为没有头,他的笑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像一架破了的鼓风机,发出噗噗的喘息。笑够之后他说:“你摸摸自己颈项上吧!怎么会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
我伸手在应该是头部的地方摸索,不禁大吃一惊——那里空无一物。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头颅。
我与克拉苏停止相互的讥笑。我们握手和解。我们融为一体。至此我更加疑惑:克拉苏是我?“罗森桥”原理?一个多次被斩去头颅的身躯,只好等待元老院的裁夺吧!
跋涉了六千多公里的险山恶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故园,灵魂的家园。
这是一处我从未涉足之地,但此情此景于我又是那样熟悉。那些厚重的城堡和高大的柱廊还保持了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只是城墙有些斑驳迷离,像一张久经风霜的老人的脸,在岁月的虚幻中起起浮浮、若隐若现。我应该是那虚幻的一部分吧?因为我来到城堡前无法通行,几个身披铠甲的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起了克拉苏的话,对卫兵大喝道:“呔,我是你们的统帅!”卫兵眨着诡异的眼,突然抚掌大笑。他们的喉管仿佛也被利剑割破,笑声从缝隙处漏出,是那样地无所顾忌,那样地张狂。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笑,向他们举起象征着权力的佩剑。
卫兵的笑戛然而止,他们把一种奇怪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被带到一所高大的房子面前,卫兵打开厚重的木门将我推进去,又“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那房子很大,也很幽暗,摆着笨重的桌子和椅子,像一个礼堂,又像法庭,显得那样威严、庄重。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正面墙上挂着三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的男士都身穿铠甲,披着斗篷,腰上悬着一柄剑。因为是半身像,那剑只能看到半截手柄,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我觉得对那些画或者说画中的剑似曾相识。
就在我对着墙发呆时,一个高大的老年男子推门进来。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我对着来人大声嚷嚷。
“我是元老院的执政官。你是我们请的客人。”
“可是,你的卫兵看了我的剑,认定我是克拉苏,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知道克拉苏两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到底是谁?”
执政官满脸笑容说:“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但你能够来到这里,是克拉苏举荐的。”
我更加疑惑。
“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欢迎宴会,别的事以后再说。”说完,执政官走到我面前,挽着我的手,我跟随他穿过了一条暗而长的走廊。那走廊像一条隧道。
一个幽暗古朴的大厅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年纪偌大的老头,他们正在喝酒。我和执政官在一张长桌前坐下。我低声问执政官:“这个宴会很奇怪啊,怎么只有老人?年轻人到哪里去了?”
“都到战场上去了。大部分人去了就没有回来。有的人回来了,但经过若干年的战争,也都变成了老人。”
我的心如同这个大厅一样,变得异常晦暗沉闷。
有几个老人走过来和我碰杯,然后都一仰脖子将酒盅里的酒喝尽了。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一眼认出他们是将奥古斯都扶上帝国宝座的那几个元老。
我疑惑加重,那些元老怎么会认识我呢?虽然他们没有跟我说话,但那“碰杯”有着非常的意义。
执政官低声说:“他们也把你当成克拉苏了。但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你只不过腰上挂着与克拉苏一模一样的佩剑,而这样的剑在帝国一共有三把。”
我不禁想到刚才看见的三幅肖像以及画像的下端隐隐露出的剑柄和上面镶嵌的红色宝石。
“我和克拉苏有关系吗?”我问道,很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执政官说:“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凯撒大帝被人杀死后,他的佩剑不翼而飞。后来我们抓到了凶手,却没有找到那柄剑。这是帝国的一段秘密。史书上只记载了凯撒之死,对佩剑的事只字未提。据元老们看来,拥有佩剑的人要么出身高贵,要么就是凶犯同党。”
“既然你们认定我有一把同样的剑,我又不是克拉苏,应该是帮凶了?”
“不,不。如果我们把你当帮凶,你就不会坐在宴会上了。我还是说说剑的事。那三把剑在帝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恺撒和克拉苏,第三把剑的主人叫庞贝。被后来的人称做罗马‘三巨头’。你能持有同样的剑跟这三个人应该有某种联系。今天请你来这里,是因为元老院要重新审理刺杀恺撒的凶手。我们知道你来的那个世界,听说你熟悉世界各地历朝历代的法典,又精通断案善于雄辩。我们是请你来调查恺撒之死的真相和佩剑的下落。”
“恺撒是怎样被暗杀的?”
“恺撒真是个政治天才,他曾经历任财务官、祭司官、大法官等职,因为他支持平民和贵族反对苏拉的独裁而受到万民拥戴;另外两个人即克拉苏和庞贝也不逊色,他们都手握兵权。东方人有句俗话: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帝国有三只手握重权而又热衷于征战的老虎!在权力的争夺中,他们三人时而联合,时而对抗,但最终还是恺撒大获全胜,成为帝国的主宰。很早以前,布鲁图斯就追随庞贝反对凯撒。恺撒统一罗马后,布鲁图斯沉寂了一阵子,但他是属于共和派的,与恺撒政见不合,念念不忘恢复共和政体,终于在公元前四十四年采取了刺杀行动。事发后布鲁图斯逃往希腊,后来被恺撒的继承者屋大维——也就是我们伟大的皇帝奥古斯都打败,他自杀谢罪了。这些事史书上都有记载。当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现在想让你调查的是另一件事:有人发现恺撒大帝并没有死。”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耄耋老者。
“我知道,历史对你而言已经承载了两千多年的岁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随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但对有些事情来说,时间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我们这个古老帝国,恺撒的名字像灵魂一样无所不在,并没有被时间的长河淹没,却几乎掩盖了伟大的奥古斯都的功绩;更严重的是,反对派可能会借他的威名有所动作;皇帝最担心的是元老院,这里的大部分官员都曾经是恺撒的旧臣,如果恺撒真的没有死,将意味着什么?事情似乎不太妙,我们一直被困扰着,两千多年的时间就这样被凝固了,我们走不出刺杀事件制造的迷宫。”
“你们真的相信恺撒没有死吗?”
“许多人都相信,包括皇帝。因为暗杀事件隐藏着一个谜。”
“还有什么说法?”
“在刺杀发生的前夜,恺撒收到匿名恐吓信,他有些不安,曾向一个巫师请教。巫师说虽然他遭到暗杀,但不会死去,而是去了遥远的东方,并成为一个佛教徒。”
“怎么可能呢?暂且不说他有没有去东方,单凭他发动了无数的征战、割下了数不清的人头也成不了佛教徒。”
“但巫师的预言已经得到了证实。有新的证人来自东方的一座寺庙,她说曾经见到过恺撒。至于凯撒是否成了佛教徒,我又想起了东方人的另一句俗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许多手持利剑的人能够远离战场,应该算是苍生之福了,所谓的‘佛’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好吧,既然你希望我参与调查,我想见一见巫师和证人。”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们。”
宴会结束后,大厅里举行了舞会。
我不会跳舞,只坐在一旁观看。一位头戴面纱的身姿婀娜的女子却执意邀请我跳舞。我无法拒绝,只能跟着她在一对对舞伴中旋转。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与别的女子不同,要戴着面纱?”她问道。
“为什么?”我看看周围的漂亮女人们,的确只有我的舞伴是戴面纱的。
“我是皇族,有自己的使命。我来参加舞会,是因为听说你来了。”
“你认识我吗?”
“应该算认识。尽管你不记得我,但我们注定有相见的缘分。”
对蒙面女子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等到我们跳完一曲,蒙面女子走掉了,执政官才告诉我,她是皇帝的侄女,也是帝国最有名的巫师——我想见的人之一。
世上有这么高贵美妙的女子从事巫师的职业,这的确有点让人匪夷所思。我想到了帝国关于狼的传说,或者自帝国建邦以来,皇帝的侄女都有从事祭司的传统,而巫师应该是祭司的另一种境界吧?
与我跳另一曲舞的是个红衣女子。她一身炫目的红衣裙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然而,她到底是谁?我已经记不得了。因为要考虑调查暗杀事件的许多问题,我没有继续纠结于红衣女子是谁的冥想中,甚至她何时离开大厅飘然而去的我也没有察觉。
我见到第二个想见的人是在法庭上。我随执政官来到法庭才忽然感觉到,这个如梦如幻的帝国真如执政官所说,他们的时间凝固在某一刻——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光线一直就是那样幽暗,我既没有见到过日出日落,也没有我通常熟悉的作息时间,该吃饭就吃饭,该工作就工作。他们毫无时间概念,舞会结束后便宣布开庭,对暗杀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进行审讯——而按我的时间观算来,此时是深夜,我应该躺在床上睡觉。
大厅里的桌椅重新摆放好,到主席台上就座的除了执政官和我,还有他们的大法官。刚才参加宴会以及跳舞的一部分人组成了陪审团,一部分人安静地坐在下面旁听,等待我们的判决。
刺客叫乌西卡,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精明强干。
大法官对我说:“请你按照你熟悉的程序讯问他吧。我们和陪审团综合你讯问的笔录再做最后判决。”
我点点头,开始了对乌西卡的讯问。
“你为什么要刺杀恺撒大帝?”
“他是一个独裁者,容不得不同的政见,对于曾经为帝国大业立下赫赫战功的人都不放过,用东方人的话说,叫‘飞鸟尽,良弓藏。狐兔灭,走狗烹’。这样的人当然会为他树立很多敌人。”
“但是,你想过没有,在当时的帝国如果没有恺撒的统治,国家就会四分五裂,战乱再起。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凯撒遇刺后,帝国经历了长达十七年的内战,是奥古斯都皇帝平息叛乱,将帝国重新统一并走向强大,人民才有了安定的生活。”
“我明白……”
“你受共和派的指使搞暗杀阴谋,给帝国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主谋布鲁图斯已经自杀谢罪,那么你也甘愿伏法了?”
“等等,我还有话说。”
“讲来!”
“我们反对独裁,但跟布鲁图斯颠覆国家的野心不是一回事。我们不属于共和派,也没有什么主义、主张,我们的暗杀行动只不过是想制止恺撒继续搞独裁,并非成心要杀死他。事后我们才明白,布鲁图斯利用了我们的行动计划,他借着暗杀事件导致国内恐慌之时,打着‘共和’的幌子想自己掌握国家大权。但布鲁图斯失败了,我们却成了凶犯,也就是替罪羊。”
“替罪羊?难道你刺杀恺撒大帝还不认为自己有罪吗?杀人者偿命,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我们并没有杀死恺撒,他去了东方,后来成为一名佛教徒,在一个叫‘土佛寺’的地方终老一生。”
“为什么他要放弃大权跑到遥远的东方去做和尚?”
“这是巫师的预言。巫师的预言无人能够改变。”
土佛寺?在我的记忆中,那里是一个劳改农场。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叫土佛寺的寺庙?我心中疑惑,只冷冷地对乌西卡说:“这是你为开脱自己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吧?”
“我已经找到了证人。”
“好,允许证人出庭。”
证人被带上来,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这样一个居住于穷乡僻壤之地的妇女,何以知道恺撒?我询问她有关恺撒的事情,她总是摇头,不知她是听不懂还是本身就不知情。我只好对乌西卡说:“你所谓的证人并不能证明你无罪。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这时,妇女却说道:“我会画画,是我从小跟画年画的师傅学的。”
我问乌西卡:“这与案件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也是从她画的画像中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于是妇女当场作了一幅画,是一个人物肖像,与恺撒的容貌酷似。
“你画的谁?”我问她。
“一个带发修行者。他到土佛寺住下后就没有离开过,与寺里的住持整天都在诵经,说是为战死的军士超度亡魂。”
如果肖像中的人的确是恺撒,妇女的话就是真的。她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没有见过恺撒本人,是伪造不出这张画的。
“乌西卡,就算证人的话是真的,你当年杀死的人又是谁?”
“我说过,当年的暗杀是一场阴谋,布鲁图斯利用了暗杀事件,而恺撒是一个政治天才,他识破了阴谋,大概出于对血雨腥风的征战、暗箭难防的算计和世事无常感到厌倦,他借着那场阴谋离开了帝国。事实上,那场暗杀谁也没有死。”
大法官说:“现在暂时休庭,等我们合议后再做宣判。”
陪审团的人离开了大厅,去了另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回来坐到原来的座位上。
大法官站起来,说:“全体起立。下面进行宣判。乌西卡实施暗杀活动,给帝国造成严重后果,判绞刑,立即执行。”
乌西卡被一群卫兵带走了。
我低声问执政官:“根据刚才的讯问,乌西卡虽然实施了暗杀,但恺撒并没有死。按照帝国的法律,他应该判处流放。”
“不错,按照法律乌西卡应该判处流放。但陪审团认为,不能让他将恺撒还在人世的消息传播出去,所以他必须死。”
“难道法律也可以如此不讲公道?”
“法律是公道的,它是为国家机器服务的,尤其在独裁的帝国,它的公道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原则。何况,当年的乌西卡的确被判处绞刑,我们无法改变历史。秘密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那么,今天的审判意味着什么?”
“虚拟,或者说重现。”
我忽然觉得自己遇到了一群疯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很担心那个自称见到过凯撒的妇女。我问:“那个证人怎么办?难道为了保密连她也要处死吗?”
“当然不会处死她,她还会回到她生活的地方——那个遥远的东方。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真相,还可能说得非常生动具体,但谁又会相信她的话呢?别人会把她当做疯子。”
“是啊,谁会相信呢?所谓的真相并没有什么真实可言。”
“你不必灰心。历史就代表着真实,谁也不能干预。比如乌西卡,他虽然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但还是逃脱不了被作为凶犯处死的结局,这就是属于他的真实;再比如凯撒,不论他在刺杀中死亡还是离开了帝国,他都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就是属于他的真实。”
“看来,我来到这里毫无意义。我也应该回去了。”
执政官突然笑了:“回去?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在你们未来人的法庭里发生的一幕?”
我没有明白他此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大厅。没有卫兵阻挠我,我摸摸腰上的佩剑,不知何时不见了!
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到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座叫土佛寺的寺庙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暗杀事件和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让我在时间与空间的迷途上徘徊……
我仿佛在梦中挣扎。我以为自己还会像往常一样醒来。然而没有。
物质世界真的不属于我了。我空无一物,轻飘飘地升腾到半空中,看见自己的躯体躺在砂城法庭的地板上,从嘴里喷出的一摊血迹模糊了那张完全衰老的脸。我已经认不出自己的面目。
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拥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那具躯体抬上了救护车,那辆车的车牌号我还记得,它曾经载着一个出车祸的戴红头巾的女人在大街上风驰电掣,今天它载着一具认不出面目的躯体飞奔。我轻轻飘飘地追逐那辆救护车远去。
天空飘起了雪花,迷蒙了我的双眼。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是最后一场雪?我已经不记得了。
……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