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探案集:犬神家族-第二章 斧·琴·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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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斧·琴·菊

    第二章

    古馆律师走后,耕助长时间地睁着茫然的双眼,靠在檐廊的藤椅上。

    山国秋意渐浓,和煦的风吹拂着碧琉璃似的湖面,波光粼粼。日头刚到正午,对面犬神家洋房的落地玻璃上反射着秋日的阳光。

    一切都如平静的风景画一般。尽管如此,越过湖水眺望犬神家庞大的建筑时,金田一耕助不知为何,背后涌起一股战栗。

    佐兵卫的遗嘱即将公开。听古馆律师说,遗嘱似乎有爆炸性的内容。遗嘱被公开的时候,那幢美丽的建筑里面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又拿起了《犬神佐兵卫传》,反反复复看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突然从湖那面传来呼叫声。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抬眼一看,宾馆的栈桥下有一艘小船,站在船里挥手的人正是猿藏。金田一耕助皱了皱眉头,从檐廊探出身去。猿藏似乎在挥手招呼他。

    “你是在叫我吗?”

    猿藏用力地点头,似乎表示肯定。金田一耕助感到异样的烦躁,急忙下了楼梯,来到后面的栈桥。

    “找我有什么事?”

    “古馆先生说要请您过去。”猿藏还是用粗鲁的口气说话。

    “古馆律师?犬神家发生了什么吗?”

    “不,没有……他说马上要宣读遗嘱,方便的话请您过去。”

    “啊,好的。那我收拾一下,你等我一会儿。”

    耕助回到房间,脱下旅馆的棉和服,换上斜纹哔叽的裙裤,再回来时小船已经划过来了。

    “你、你、猿藏,犬神家的人都知道我要去吗?”

    “夫人也是这么吩咐的。”

    “你说的夫人是昨天回来的松子夫人吗?”

    “是的。”

    也许古馆把松子夫人外出时发生的若林丰一郎的谋杀案,以及他不祥的预感告诉了松子夫人,并向松子夫人建议,为对遗嘱公开后可能发生的凶案防患于未然,请金田一耕助来。

    耕助内心很激动。不管怎样,和犬神一家接触的机会意外地提前了。

    “你、你、猿藏,小姐她后来没什么事吧?”

    “嗯,托您的福……”

    “上次那艘船,犬神家还有别人用吗?”

    “没有,那是小姐专用的船。”

    金田一耕助的内心更加烦乱了。如果那是珠世专用的船,在船上打孔的人就是想要珠世一个人的命。

    “猿藏,你上次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啊。你说珠世最近经常遭遇一些不明所以的灾难。”

    “是的。”

    “那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什么时候……对了,从春天结束的时候。”

    “那么,就是佐兵卫老先生去世后不久喽?”

    “是的。”

    “到底谁会这么做呢?猿藏你知道吗?”

    “要是知道的话,”猿藏一下子露出凶残的眼神,“我可不会饶了他。”

    “珠世到底是你什么人?”

    “珠世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小姐。过世的佐兵卫老爷托付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小姐。”猿藏露出牙齿,一副凛然的样子。

    金田一耕助看着这个丑陋的巨人像岩石一样结实的胸膛、古树一样粗壮的手臂,又涌起一阵奇怪的烦躁。即使是被这个巨人憎恨也是一种灾难。这家伙肯定像狗一样忠实地守护在珠世身边,要是有人敢动珠世一根手指,他会马上跳过去拧断对方的脖子。

    “对了,猿藏,听说昨天佐清回来了。”

    “是的。”猿藏又恢复了刚才的口气。

    “你看到佐清了吗?”

    “哪能,还没人见过他呢。”

    “佐清他……”耕助还没说完,小船就驶进了犬神家的水门,停在府内的船埠上。

    走出船埠,首先让耕助感到震惊的,是宽阔庭院内随处可见巨大的菊花花盆。耕助对花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看到盛开得异常繁盛的菊花海,他还是不由得瞠目结舌。庭院一角甚至还有用来御冬的方格花纹的菊花大棚。

    “这个真了不起。这些都是谁弄的?”

    “我弄的。因为菊花是这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耕助不禁脱口问道,但是猿藏没有回答,飞快地走在前面,把他带到内院的大门口。

    “客人来了。”猿藏一喊,马上从里面出来一个女佣。

    “请进,大家都在等您。”说完女佣在前面带路。耕助经过一条长长的长廊,不知道会通向哪里。长廊本身就像迷宫一样,两旁有无数房子。但是哪间房子里都没有人,四处像墓地一样寂静,让人当真觉得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

    金田一耕助终于被带到众人聚集的客厅。

    “我把客人带来了。”女佣拉开拉门,犬神一家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金田一耕助身上。古馆律师在上首的位置行了注目礼:“辛苦了,请坐在那里。让您坐在下首,真是失礼了……”

    耕助轻轻地挠了挠头,坐下了。

    “各位,这位就是我刚才说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犬神一家都面向耕助施礼。

    金田一耕助等着众人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转回古馆律师那边,慢慢地环视房间。突然,他后背又涌起那股莫可名状的战栗。

    那是一间把两个十二叠的房间打通连成的客厅,正面的白木供坛上供放着被大朵菊花簇拥的犬神佐兵卫的照片。供坛前面坐着三个穿着黑纹礼服的男青年。看到坐在最上首位置上的那个人时,耕助心跳骤然加速。那人用一块纯黑的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头巾上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孔,但因为他一直垂着头,看不到孔的后面。不用说,这肯定是昨晚回来的佐清。

    坐在佐清旁边的两个青年,金田一耕助记得在《犬神佐兵卫传》里的照片上看到过,是次女竹子的儿子佐武和三女梅子的独生子佐智。佐武较胖,身体呈四方形,佐智则身材苗条,细皮嫩肉。佐武总绷着脸,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与之相比,佐智的眼珠一直滴溜溜乱转,表情有些轻薄且狡猾。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距三人稍远些的地方,珠世一个人端坐着。安静端坐的珠世,其美丽越发不同寻常。她没有穿平常的衣服,而是穿着白色衣襟带家徽的黑色服装,虽然看起来老了一些,但那种女神才有的美丽反而更加突出了。

    古馆律师坐在离珠世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珠世对面依次坐着松子、竹子、竹子的丈夫寅之助、佐武的妹妹小夜子,还有梅子和丈夫幸吉。

    小夜子也非常漂亮。如果珠世不在,她也算风采动人。可是,在珠世世所罕见的美貌之下,她的美貌就明显不如了。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偶尔看向珠世的眼神里流露出非同寻常的敌意。那是一种非常阴险的美丽。

    “那么……”古馆轻咳一声,拿起放在膝盖上的厚厚的信封,“现在要宣读遗嘱,在这之前,需要松子夫人做些事情……”

    松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律师。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反应。

    “这封遗嘱,必须等佐清复员,在所有人面前才可以开封……”

    “我知道。佐清已经回来了……”

    “可是……”律师有些含糊,“坐在那里的果真是佐清吗?不,我绝没有怀疑您,只是要确认一下……”

    松子的眼睛顿时闪露出凶光。

    “这是什么话?古馆先生,你是说这个佐清是假的吗?”声音虽然低沉,却怀着强烈的恶意。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大家觉得如何?这样就可以吗?”

    “那可不行。”竹子插嘴道。松子虽瘦,体质却如青竹一样强劲。和姐姐相比,竹子微胖,像座小山一样。她还有双下巴,给人感觉精力充沛。这个胖女人没有一点寻常人的优点,其恶毒和姐姐不相上下。

    “梅子,你怎么想?必须得摘下头巾,让我们看看佐清的样子才是。”

    “那是当然。”梅子说道。三个异母姐妹中,梅子最漂亮。但就恶毒程度来说,她是三人中最厉害的。

    寅之助和幸吉也赞同竹子的话。

    寅之助五十出头,脸庞红润,目光锐利,身体强健。佐武魁梧的身体和傲慢的态度就是从父母那里遗传的。和寅之助相比,幸吉身材短小,皮肤白皙,一眼看上去面相和蔼。但他和儿子一样,眼珠乱转,内心邪恶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嘴唇很薄,总让人感觉笑得轻薄。

    瞬间,在座众人安静下来,松子发出尖锐的声音:“佐清,把头巾摘下来。”

    佐清包着头巾的脑袋略微一动。过了好久,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把头巾从下往上卷起。

    摘掉头巾后佐清的面容——金田一耕助还记得《犬神佐兵卫传》里插入的照片。可是,那张脸!那张脸太奇怪了,一动不动,仿佛冻住了一样。打个不吉利的比方,那张脸像死了一样,毫无生气,完全没有血色。

    “啊!”小夜子叫了起来,同时在座诸人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嘈杂声中,响起了愤怒已极的松子歇斯底里的叫声:“佐清的脸受了重伤,所以我做了这个假面具让他戴上。我们在东京待了很长时间,就是为此。我在东京找人做了一张和佐清原来的脸一模一样的假面具。佐清,把假面具掀起一半给大家看看。”

    佐清颤抖的手指触到了下巴。然后,好像把脸上的皮扒起来一样,一转眼把假面具从下巴处卷起来。

    “啊!”小夜子又惨叫了一声。

    面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金田一耕助也忍不住两腿筛糠,好像吞了个铅块似的,腹部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精巧的橡胶假面下面,露出了和假面一样的下巴和嘴唇,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佐清把假面翻到鼻子附近的时候,小夜子第三次惨叫起来。

    那里没有鼻子,取而代之的是黏糊糊的红黑色肉块,像脓液破开一样裂着口子。

    “佐清!够了!把面具戴上!”

    佐清把假面放下,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要是看到那黏糊糊的肉块上面的样子,估计谁都会吐出来。

    “古馆先生,这样疑惑就消除了吧。他肯定是佐清。容貌虽然变了,但作为母亲,我可以保证,这是我的儿子佐清。请你快宣读遗嘱吧。”

    古馆律师喘不上气来,呆呆地瞪着双眼,被松子最后一句话提醒,才环顾四座。没有人提出异议。

    竹子和梅子以及她们的丈夫,在这强烈的冲击下吓得够呛,忘了平日里的恶毒。

    古馆用颤抖的手指打开那个贵重的信封。

    然后他用低沉但有穿透力的声音开始宣读遗嘱。

    “第一……象征着犬神家全部财产及所有事业继承权的三样传家宝——斧、琴、菊,在以下条件下归野野宫珠世所有。”

    珠世美丽的脸庞一下子变青了,其他人的脸色也不比她好多少。充满憎恨的目光像燃烧的箭一样射向珠世。

    古馆不管这些,接着宣读:“第二……但是,野野宫珠世的配偶必须从犬神佐兵卫的三个外孙——佐清、佐武、佐智中选择。选择谁是野野宫珠世的自由,如果珠世不和三人中的任何一人结婚,选择了其他配偶,珠世就丧失了斧、琴、菊的继承权。”

    犬神家的全部财产和所有事业,会落在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中能赢得珠世爱情的那一位手中。

    金田一耕助被一种莫名的激动击中,不禁全身战栗。而遗嘱中还有奇特的条款。

    飞血的遗嘱

    古馆律师继续用颤抖的声音宣读遗嘱:“第三……野野宫珠世必须在遗嘱公开三个月内,选择佐清、佐武、佐智中的一人作为配偶。如果珠世选择的人拒绝和珠世结婚,即认为他放弃了犬神家的继承权。如果三人都不愿意和珠世结婚,或者三人都死亡,珠世则从第二项的义务中解脱,可以和任何人结婚。”

    房间里的空气越发紧张。珠世完全失色,低低地垂着头,但从她不停颤抖的双肩可以看出,她确实非常激动。犬神一家落在她身上的充满憎恨的目光越发露骨和恶毒。如果眼神能杀人,珠世一瞬间就会被杀死。

    在这种紧张、充满杀气的氛围下,古馆继续用颤抖、有穿透力的声音,像念咒语一样继续,仿佛从地狱深处召唤复仇的恶鬼……

    “第四……如果野野宫珠世失去了斧、琴、菊的继承权,或者在遗嘱公开之前或公开之后三个月内死亡,犬神家的所有事业由犬神佐清继承,佐武和佐智两人继承他们父亲现在的职务,辅佐佐清。犬神家的全部财产,由犬神奉公会平均分成五份,佐清、佐武、佐智各领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二赠予青沼菊乃的儿子青沼静马。但接受财产之时,需各自拿出百分之二十交予犬神奉公会。”

    听到青沼菊乃的儿子青沼静马这个新名字,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微微蹙眉,但众人的惊讶却不止于此。对于犬神一家来说,这个名字宛如炸弹一样。古馆念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犬神家众人都愕然失色,尤其以松子、竹子、梅子最为震惊,以致她们的身体几乎向后倒去。她们面面相觑,眼中都燃烧着同样憎恶的火焰,其程度不亚于古馆说出遗嘱的第一项,即犬神家的财产都由野野宫珠世继承时。

    青沼静马是什么人呢?金田一耕助反反复复地研读过《犬神佐兵卫传》,书中没有提到这个名字。

    青沼菊乃的儿子青沼静马——他究竟和佐兵卫有什么关系,能领受这样莫大的恩惠?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为什么又对他这样憎恨呢?难道只是因为他夺去了自己儿子应得的那部分?

    不!不!

    里面还有更深、更复杂的原因。

    金田一耕助用充满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犬神家众人的脸色。古馆轻咳一声,接着宣读遗嘱:“第四……犬神奉公会在遗嘱公开三个月以内,全力寻找青沼静马的下落。如果在这期间没有消息,或者确认他已经死亡,他应得的全部财产交予犬神奉公会。但是,如果国内没有发现青沼静马,或者他有活在国外的可能性,从遗嘱公开之日起三年,其财产由犬神奉公会保管。这期间如果青沼静马回来,赠还于他;如果没有回来,全部归入犬神奉公会。”

    在座诸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的寂静。像冰一样寒冷的寂静之中,金田一耕助感到一种未知的邪气和妖气,不禁脊背发寒。

    古馆喘了口气,接着宣读遗嘱:“第五……野野宫珠世失去斧、琴、菊的继承权,或者在遗嘱公开之前或公开之后三个月内死亡,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中又发生不幸,安排如下:第一,佐清死亡,犬神家的全部事业交给佐武和佐智,佐武和佐智具有同等权力,必须协同一致守护犬神家的事业。但是,佐清应得的财产交予青沼静马。第二,佐武、佐智中任何一人死亡,其财产交予青沼静马。以备万全,作如下说明:三人中不论谁死亡,其财产均交予青沼静马,寻找青沼静马则按前一条处理。如果佐清、佐武、佐智三人都死亡,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全归青沼静马所有,斧、琴、菊三样传家宝也交予青沼静马。”

    犬神佐兵卫的遗嘱实际上更长,其中对野野宫珠世和佐清、佐武、佐智三兄弟,以及青沼静马这五人的生死,像拼图一样,按照各种可能性进行了组合。

    这太过烦琐,笔者比较喜欢删枝减叶,这里就省略了。通读过上述条款,谁都可以发现,野野宫珠世处于绝对有利的位置。

    野野宫珠世三个月内自然死亡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犬神家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的继承人是谁,都要遵照她的意思,即佐清、佐武、佐智的命运,左右于她的一颦一笑。

    其次就是让人产生奇异联想的青沼静马。仔细研究这份遗嘱就会发现,青沼静马这个人仅次于野野宫珠世,处于第二有利的位置。

    佐清、佐武、佐智三人若想不被野野宫珠世的意志所左右,还要拿到遗产,只能是珠世放弃继承权或死亡。在这种情况下,青沼静马会怎样呢?

    他当然不能参与犬神家的事业。但是在财产分配上,他所得是其他人的一倍。即使他死亡,佐清三人也什么都得不到。相反,佐清三人中有人死亡,其财产就会落入他囊中。如果野野宫珠世和三兄弟都死亡,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都将归于这个谜一样的人一身。

    即根据这份遗嘱,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最初掌握在野野宫珠世手中,最后落在青沼静马肩上。

    而佐清三人都没有机会独吞犬神家的事业和财产。即使三人中只活一人,包括野野宫珠世、青沼静马在内的其他人都死了,他也不能掌握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

    这是多么奇特的遗嘱!

    简直是充满着诅咒的遗嘱。金田一耕助这才明白,为什么古馆律师会说这份遗嘱将让犬神一家陷入以血洗血的旋涡。

    犬神佐兵卫写这份遗嘱的时候,神志清醒吗?如果当时他的精神状况非常正常,为什么对自己的外孙如此苛刻,却对野野宫珠世和青沼静马这个神秘人物如此宽厚仁慈呢?

    不,在佐兵卫的遗嘱中被冷落的不只是佐清三兄弟。更受冷落的是三兄弟的母亲和她们的丈夫。他们在遗嘱中完全被无视了。

    松子、竹子、梅子三人是佐兵卫的亲女儿,在遗嘱中却被完全排除在外。

    佐兵卫生前就对女儿们很冷淡,竟然这样极端……

    金田一耕助体内涌起一股剧烈的战栗。他观察着犬神一家人的脸色。

    带着令人毛骨悚然、妖气重重的假面的佐清,虽然被假面遮挡,看不到表情,但从他抖动的双肩可以看出受了相当大的冲击。放在裙裤膝盖上的双手像犯了疟疾一样抖动,假面下汗如雨下,从下巴流到脖子。

    身材魁梧的佐武茫然地瞪着双眼,盯着面前榻榻米上的一点,桀骜不驯的他也被外祖父奇特的遗嘱沉重打击,额头上沁出了层层汗珠。

    一脸轻薄的佐智则没有一刻静得下来。别人越是在意他,他越是一边摇晃身体,一边用闪电般锐利的眼神窥探在座每个人的表情。当他的目光移到珠世身上时,嘴角轻轻浮现出一抹夹杂着希望和担忧的笑容。

    佐智的这一举动,没有躲过佐武的妹妹小夜子的眼睛。她手心出汗,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直,看着表哥轻薄的笑容,无声的祈祷和诉求如电波般从全身传送出去。她也知道这些祈祷和诉求不具任何效果,因此每当她将卑微的目光投射到珠世身上时,一定会紧咬下唇,一脸悲凄地低下头。

    松子、竹子和梅子三人都成了愤怒的化身。深不见底的憎恨——大概是针对亡父佐兵卫的吧——让三人精神抖擞。意识到憎恨的对象已经去世后,她们的憎恨又重新回到了珠世身上。三人恶毒的眼神无以言说。

    寅之助表面平静,可是内心也燃烧着怒火,一张红脸涨得越发地红,简直让人觉得快要脑出血了,双眼也像藏了毒针似的,随时会射向除妻子以外的其他人。

    幸吉的眼神和被人欺负的野狗没什么区别。他畏畏缩缩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可是剥开外皮,里面却有令人不得不防的阴险。他对儿子佐智以外的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包括对妻子梅子,眼神也并不柔和。

    遗嘱全部宣读完之前,珠世的态度也值得一提。

    古馆一项一项地宣读遗嘱,珠世随之逐渐平静下来。古馆读完时,她虽然脸色仍然发青,但毫不怯懦动摇。

    珠世正襟危坐,像一尊美丽的塑像一样,安静或者说默默地坐着。难道她没有注意到犬神一家人憎恨的眼神像燃烧的箭一样射过来?她只是端庄地坐着,瞳孔里闪出异样的光辉,好像是追逐梦想和幻影的恍惚的光辉。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假的!假的!遗嘱是伪造的!”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望了过去。是松子。

    “假的!假的!那不是父亲真正的遗嘱。有人……有人……”松子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是为了抢夺犬神家财产写出的剧本,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松子尖锐的声音像喷火一样。

    古馆律师皱了皱眉,急切地想说什么,马上又注意到什么,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竭力用沉稳的口气说道:“松子夫人,我也觉得这份遗嘱要是假的该多好。即使这份遗嘱是佐兵卫老爷本人真正的意愿,我也希望它形式上有欠缺,在法律上无效。可是,松子夫人,不,不光松子夫人,我想对大家说,这份遗嘱绝对不是假的,而且具备法律上的所有条件。如果你们对这份遗嘱有异议,要上法庭的话,那是你们的自由,但恐怕会以你们败诉而告终。这份遗嘱是生效的。无论你们说什么,这份遗嘱的一字一句都会被严格遵守,并被逐一执行。”

    古馆详细地向众人解释,目光从戴假面的佐清开始,扫过犬神家的人,最后落在金田一耕助身上。不安、担心和恐惧像洪水一样从他的瞳孔中涌出来。

    金田一耕助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律师手里的遗嘱上,感觉那里似乎要飞出血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犬神家谱

    “我……”金田一耕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低沉的声音宛如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声。

    “我……”不一会儿,古馆律师也说出相同的话,声音低沉得近乎绝望,并不逊于耕助。

    两人一言不发,目光越过湖水望着犬神家宏伟的建筑。山国的秋季天黑得早,犬神家已经陷入苍茫的暮色之中,在古馆眼中仿佛披上了一层不祥的丧服。他的膝盖微微颤抖,没有逃过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也许是刮风了,湖面泛起细细的波纹。

    如同一桩大事已了,倦怠瞬间涌上古馆的身体,他又用低沉、机械的声音说道:“我……”

    两个人待遗嘱公布之后,就离开了犬神家。

    遗嘱中难以破解的不祥的分配方案,给两人留下挥之不去的压力,之后他们基本没有开口,径自走回那须宾馆。两人一起回到耕助的房间,坐到檐廊的藤椅上,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金田一耕助把没抽几口、自燃得精光的香烟猛地扔到烟灰缸里,吱的一声挪动了藤椅,突然身体前倾:“古馆先生,请说吧。遗嘱公开了,您的任务结束了,秘密也不再是秘密。您对那份遗嘱有什么看法,都告诉我吧。”

    古馆脸色阴沉,似乎有些害怕。他看着金田一耕助,终于用无力的声音说道:“金田一先生,如您所说,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可是,我要从哪儿说起呢……”

    “古馆先生。”耕助用低沉但有力的声音说道,“接着上午的话说吧。就是您去犬神家之前,来我这里谈的话……古馆先生,您不是怀疑收买若林偷看遗嘱的人是珠世吗?”

    古馆闻言像伤疤被揭开似的身体一震,马上又平静了气息:“为、为什么这么说?不,谁收买了若林,谁看了遗嘱,我不知道。不不,遗嘱到底有没有被偷看过,我也不清楚。”

    “哈、哈、哈,古馆先生,现在才这么说可没有用。珠世接连遭逢的灾难如果都是偶然,您不觉得太过巧合离奇了吗?难道您……”

    “对呀,对呀。”古馆好像恢复了活力,“珠世不是遇到好几次危险吗?正因为如此,珠世才不可能是收买若林的人。或许真的有人收买了若林,看到了遗嘱……”

    金田一耕助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是,珠世为什么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呢?稍不留神就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说,是某个看过遗嘱的人想杀珠世……毕竟对犬神一家来说,珠世是他们的眼中钉。只要珠世活着,犬神家的继承者就得听从她的摆布。”

    “但是,为什么那个人总是失败呢?卧室里的蝮蛇、汽车事故,第三次是最近的小船事件……每次都是失败。为什么不做得更漂亮一点呢?”

    古馆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耕助。他的鼻孔张开,额头上渗出涔涔的汗珠。最后,他嘟囔着,嗓子好像被塞住了似的:“金田一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究竟在想什么?”

    耕助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不,您知道。您不但知道,还故意想打消这个念头。您肯定是这么想的,卧室里放蝮蛇、汽车刹车失灵、小船底部钻洞再堵上,做这些的不是别人,正是珠世自己。”

    “她为了什么?珠世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即将到来的事件作准备……”

    “即将到来的事件?”

    “佐清、佐武、佐智连环杀人事件……”

    古馆额头上的汗哗哗地流下来,从额头淌过脸颊,几乎要滴到身上。他并不打算擦,双手死死抓住藤椅,好像随时要跳起来。

    “佐清、佐武、佐智连环杀人事件?谁、谁要杀这三个人?这又和珠世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请听我说,古馆先生。珠世被赠予了庞大的财产,并被拟任为庞大权力的继承人。可是,对她来说有个致命的条件,就是她必须与佐清、佐武、佐智中的一人结婚。如果他们三个都死了,或者三人都拒绝和珠世结婚……但后面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发生吧?珠世那么漂亮,而且和她结婚就能掌握犬神家庞大的财产,再傻的傻瓜也不会拒绝这桩婚姻吧?今天我清楚地看到,佐智已经开始用眼神向珠世示好了。但是……”

    “但是什么?”古馆鹦鹉学舌般问道,声音里有种挑战的意味。

    “但是,如果珠世对这三人都讨厌,或者有其他的情人……不想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结婚,但又不想失去犬神家的财产……那么珠世只有一条路,就是三人都死亡,所以珠世决定依次杀死三人。她接连遭逢的危险,就是作为准备活动,演给我们看的。即她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金田一先生!”古馆像吐出一个火球似的,剧烈地喘着气,然后按摩了几下喉结说道,“您真是个可怕的人。您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做你们这行的都是这样多疑吗?”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摇摇头:“不不,我不是怀疑,只是在探寻可能性。有那种可能而已……反过来想,也有这种可能,珠世遭遇的灾难不是她自己的伪装,确实有人想要杀她。这种情况下,谁是凶手?目的又是什么?”

    “对,对,这种情况下,谁是凶手?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这样,佐清、佐武、佐智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没有赢得珠世芳心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珠世娶走。如果三人中的某人和珠世结婚,其他两人就会被剥夺犬神家的遗产继承权。比较而言,杀了珠世,多少还能分到一点……”

    “可怕,太可怕了!金田一先生,您……可是您说的都是空想,又不是小说,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冷血……”

    “不,已经变得冷血了。某人……不是已经用那种方法杀死若林先生了吗?但是,古馆先生,现在是探寻可能性,可能是凶手的,除了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之外,还有三人的父母,甚至妹妹也可以算进去。自己的儿子或哥哥得到遗产,自己也能分一杯羹……那么,往珠世的卧室里放蛇,弄坏汽车,在小船上打孔,谁最有机会这样做?古馆先生,您认为呢?”

    古馆吓了一跳,重新打量着金田一耕助,面露困惑。

    “啊,古馆先生,果然您有些想法。那人到底是谁?”

    “不不不不,我不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每一个人?”

    “是的,除了最近复员的佐清以外。金田一先生,请听我说。犬神一家每个月都会在佐兵卫去世的那天回到那须。当然他们肯定不是来悼念佐兵卫,是为了互相打探,不让人抢了先机。珠世遭遇的灾难总是在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发生,这次也是……”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用五根手指刺啦刺啦地挠着鸟窝似的乱发。

    “古馆先生,这、这、这就有意思了。凶手不管是谁,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出来。”

    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挠着乱发,好半天才渐渐停下来,看到古馆用湿润的眼睛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哈,失礼了。我一兴奋就这个样子,您不要见怪。但是……我刚刚想到有两种可能,珠世的遭遇是伪装的,或者不是……对吧?如果是后者,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嫌疑人。此人有没有看到遗嘱的机会暂且不论……”

    “那人是谁?”

    “青沼静马!”

    一直忍耐着的古馆发出轻微的叫声。

    “古馆先生,那人有没有机会暂且不说,但他有强烈的动机置珠世和其他人于死地。为什么这么说?只要珠世不死,他就绝对拿不到遗产。珠世是否选择佐兵卫的三个外孙,他无能为力。如果他想分到遗产,首先必须杀死珠世,而且之后佐兵卫的三个外孙都要死去,他才能掌握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和全部财产。古馆先生!”

    金田一耕助加重了语气:“青沼静马是什么人?和佐兵卫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蒙受这么大的恩惠?”

    古馆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汗,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青沼静马是在佐卫兵晚年一直困扰他、给他带来苦恼和悲伤的人。佐兵卫在遗嘱中给他相当大的利益,并不是没有道理。青沼静马是……”古馆稍作停顿,吐掉喉咙里的痰,有些结巴地说道,“佐兵卫的私生子。”

    金田一耕助眉毛一扬。“私生子?”

    “是的。对佐兵卫来说,是唯一的儿子。”

    “可是……可是……那为什么……不,《犬神佐兵卫传》上没写过。”

    “是的,如果写上的话,势必会揭露松子、竹子、梅子三人残忍的行径。佐兵卫……”古馆像念经一样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过了五十岁的时候,第一次恋爱。佐兵卫以前有三个妾,分别生下了松子、竹子和梅子,他并不特别宠爱三个妾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为了发泄生理需求才找她们。可是过了五十岁,他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作青沼菊乃,是犬神缫丝工厂的女工,年龄据说比松子夫人还小。在交往过程中,菊乃怀孕了,这给松、竹、梅三人带来了极大恐慌。她们生母不同,从小关系就不好。不,不仅是关系不好,始终都是仇敌,互相憎恨。只在菊乃这件事上她们才团结一致,因为菊乃怀孕对她们来说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为什么菊乃不能怀孕?”

    古馆有些累,微笑着说:“这不是很明显吗?如果菊乃生的是男孩的话……佐兵卫这么喜欢她,她又生了一直盼望的男孩,佐兵卫也许会立她为正室,然后犬神家的全部财产也许都会归那个孩子。”

    “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强忍着内心的战栗,缓缓地用力点头。

    “三人团结一致对付菊乃,她们攻击菊乃的手段实在是没法说。菊乃终于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久就会被这三个人弄死,所以她逃出了佐兵卫那里。松、竹、梅三人松了一口气,可在菊乃逃走之后才知道,佐兵卫早已把斧、琴、菊三样家宝赠给了菊乃。”

    “啊,等等……斧、琴、菊是怎么回事?”

    “以后我再说吧,就像遗嘱里写的那样,那是象征着犬神家继承权的传家宝。佐兵卫把这些给了菊乃,相当于表示如果生了男孩,就拿着传家宝来相认。三人更加恐惧也就可以理解了。当她们听到菊乃平安无事地生了男孩的传言时,终于坐不住了。三人像恶鬼一样闯进了菊乃的住所,逼迫产床上的菊乃承认这个孩子不是佐兵卫的,并且抢回了斧、琴、菊三样家宝,得意扬扬地回来了。佐兵卫晚年之所以对松、竹、梅三人像冰一样冷淡,就是这个缘故。”

    金田一耕助又想起松子、竹子、梅子三人恶毒的表情,再想到她们年轻时泼妇的样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如此……然后菊乃母子怎么样了?”

    “是这样的,当时她对松、竹、梅万分恐惧,写下了保证书后,想到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迫害,就抱着婴儿——就是静马……去向不明了。现在母子二人依然杳无音信。如果静马活着,应该和佐清同龄,都是二十九岁。”古馆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种不祥的念头就像一团乌云笼罩在金田一耕助心头。

    恐怕犬神佐兵卫的遗嘱从一开始就是抱着邪恶的目的写的。佐兵卫盼望着自己死后,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之间发生流血纠纷,所以写了这样奇怪的遗嘱。

    金田一耕助花了很长时间,来清理胸中块垒,终于掏出钢笔,作了如下记录:

    金田一耕助似乎想从这个谱系图里找出什么,对着看了很长时间。

    诸位读者朋友,刚才讲述的,就是骇人离奇的犬神家连环杀人事件的开端。

    流血惨剧的第一幕即将拉开。

    可疑的猿藏

    犬神佐兵卫那份奇特的遗嘱,对于贪婪的记者来说是个绝好的话题。

    遗嘱的内容以及围绕遗嘱的犬神一家冰冷的关系,经过某通讯社报道,见诸全国各地的报纸。

    虽然一流的报纸并不青睐这种私人话题,但二流三流的报纸全都大篇幅地报道,而且是用猎奇性的描写手法……

    所以,犬神家的继承问题已经不只是本地事件,而成了全国性的话题。稍微富于好奇心的人,都对野野宫珠世选谁作为配偶表示出几分关心,据说还有人为此下赌注。

    尽管受到全国的关注,那须湖畔的犬神家却安静得令人窒息。竹子和梅子两家还住在这里,但她们和松子母子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互相察言观色,钩心斗角。

    现在犬神家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有四个台风中心——松子一家、竹子一家、梅子一家,再加上野野宫珠世……

    其中珠世的处境最为堪忧。松子、梅子、竹子三姐妹及其家人,虽互相敌视,但在憎恨、诅咒野野宫珠世这方面却是团结一致,只是谁都不表现出来。松子、竹子、梅子心中藏着毒针一样的嫉妒,对珠世却是万般恭维和亲切。同时,她们又对不得不恭维这个年轻的孤儿感到愤懑,因此对珠世有了双重的憎恨。

    佐武和佐智大概受了父母的唆使,最近每天都围着珠世。桀骜不驯的佐武一开始还端着架子,没有拍什么浅薄的马屁。轻薄的佐智则像条狗一样,围着珠世,摇头摆尾,哼哼唧唧,极尽讨好献媚之能事。

    珠世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她非常敏感,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犬神一家对自己的憎恶和诅咒,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她总是美丽端庄,对高傲自信的佐武也好,对轻浮毛躁的佐智也好,态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在自己房间里见他们的时候,总是不忘让猿藏守在旁边的房间。

    珠世还一点都不害怕古怪地戴着假面的佐清。佐清从没有主动拜访过她,她倒去了佐清的房间。据传,这样的见面非常奇怪。珠世拜访佐清的时候,总是不忘带上猿藏;佐清见她的时候,总是让母亲松子作陪。两人的见面在松子夫人和猿藏的陪同下进行,往往也说不了几句话。

    戴着奇怪假面的佐清似乎意识到自己容貌丑陋,基本上不开口,说话的主要是珠世。然而当她提问或话题涉及佐清的过去时,总是由松子夫人代为回答。夫人若无其事地回答之后,又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开。据说每到这时珠世的脸色就相当不好,好像还微微颤抖。

    这些暂且不提,她置身于日渐焦急的佐武和佐智的包围,而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完全是猿藏的功劳。

    把珠世占为己有,最快的办法……是用暴力或其他手段把她征服。这个道理佐武和佐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实上,他们流露出这种露骨的态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之所以没能碰珠世一根手指头,是因为有猿藏这个人。如果佐武和佐智想对珠世施暴,马上就会被丑陋的巨人拧断脖子。

    “啊,猿藏这个人啊。”古馆律师曾经向金田一耕助这样介绍猿藏,“他本来不叫猿藏。他有本名,不过你看,他长得那么像猿猴,所以从小就被叫作猿猴、猿猴的,现在好像成了他的名字,连我都把他的真名给忘了。他从小就是个孤儿,珠世的母亲祝子可怜他,把他养大。对,从小和珠世一起长大。珠世的父母去世后,珠世被接到犬神家,他也一起跟过去了。虽然人有些傻,但他对珠世绝对忠诚,甚至可以说是盲目地献身。珠世说的话他都去做。珠世要他杀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人。”

    最后一句应该是为了形容猿藏对珠世盲目的忠诚,无意间说出的。但一瞬间,古馆和金田一耕助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古馆显得有些后悔,干咳了一声。金田一耕助故意引开了话题:“对了,猿藏在犬神家养菊花什么的……”

    “啊,是的,您看到菊花了吧。猿藏虽然有点傻,但特别会种菊花。那是祝子的亡夫、那须神社的神官教他的。菊花和那须神社以及犬神家有很深的渊源,比如斧、琴、菊……”

    “对了,斧、琴、菊到底是什么由来?和那须神社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斧、琴、菊最初可以说是那须神社的神器。东京的演员尾上菊五郎的家族不是有‘斧琴菊’的箴言吗。那须神社的斧、琴、菊和那个倒没什么关系,乃是佐兵卫的恩人大贰,就是珠世的祖父,想出了这句话,作为守护那须神社的箴言,因此用黄金制作了斧、琴、菊作为神器。后来佐兵卫开创事业的时候,为了祝福他的前途,大贰把箴言和神器都赠给了他。因此现在成了犬神家的传家宝。”

    “这些传家宝现在在哪儿?”

    “由犬神奉公会保管。当珠世从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中选择一人作为配偶的时候,就转交给他们。其实斧、琴、菊都是一尺大小的迷你黄金模型。”

    古馆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本来斧琴菊是野野宫大贰赠送的,在佐兵卫死后返还给大贰的子孙,情理上也无可非议,但与犬神家巨大的财产和事业牵扯在一起,事情就非常复杂了。佐兵卫为什么要想出这种办法呢?”古馆叹道。

    金田一耕助的眼神显得思虑重重:“如此说来……斧、琴、菊这三个字以及黄金模型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象征着犬神家继承权的话……”

    “是的,是的。说是黄金的,其实是镀金,本身没有多高的价值。问题在于犬神家的继承权。”古馆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后来想想,他弄错了。

    斧、琴、菊——这三个字还隐含着莫可名状的恐怖含义。

    这三个字的发音连起来和“祝福”同音。在佐兵卫活着的时候,这三个字守护着犬神家。可是,佐兵卫死后还会如此吗?不,不,不,现在想来,这三个字反而一直在诅咒着犬神一家。

    但即使是金田一耕助,当时也没注意到,直到恐怖的事件接连发生,才引起他的注意……

    “还有青沼静马这个人,有他的消息吗?”

    “是啊。遗嘱公开之前就在全国寻找他的下落,现在还完全没有线索。就算青沼菊乃把他平安无事地养大,但赶上了这次大战,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金田一耕助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恶魔般的念头。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无法打消:“古馆先生,您说猿藏是孤儿对吧,年龄也和几个小辈差不多。您知道他原来姓什么吗?”

    古馆闻言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金田一耕助,然后颤声说道:“您在说什、什么?金田一先生,您认为那个人是青沼静马?怎、怎么可能……”

    “是的,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哎呀,我还是收回刚才的提问吧。我的脑袋今天是怎么了?也许佐兵卫把私生子托付给了珠世的母亲……我是这么想的。可如果是那样,早就被人发现了。”

    “是啊。而且佐兵卫是个非常清秀的男子。我没见过菊乃,但既然能得到佐兵卫的宠爱,肯定也是个美女。这两个人不可能生出猿藏那样的丑儿子。猿藏——那家伙不过是个傻乎乎的会种菊花的人。他现在还一天到晚做菊人呢。”

    “菊人?”金田一耕助皱着眉头。

    “是的,以前他也听从佐兵卫的命令,按照佐兵卫的样子,把菊花做成人偶。估计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今年也在努力做菊人呢。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那家伙只要不被惹毛了,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是……我倒是从来没问过他本来姓什么。好吧,既然有这样的疑问,我就调查一下他的身世。”

    古馆的脸色渐渐地平和下来。

    供奉的手印

    十一月十五日——佐清归来后刚好半个月,金田一耕助来这里整一个月。

    这一天是犬神家族发生第一起血案,恶魔终于开始行动的日子。在谈及杀人事件之前,有件小事或许可以成为杀人的前奏曲,姑且一记。

    “金田一先生,您有客人。”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左右,金田一耕助照常把藤椅搬到宾馆的檐廊上,恍恍惚惚地陷入沉思,女佣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冥想。

    “客人?是谁啊?”

    “是古馆先生。”

    “古馆先生?请他来我房间吧。”

    “不,古馆先生在车里等您。他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说如果您不忙的话,请您一起去。”

    “啊,好的。”

    金田一耕助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旅馆的棉和服脱掉,换上皱皱巴巴的短外褂和裙裤,乱发上扣一顶变形的破帽子,急急忙忙地跑出宾馆大门。

    宾馆门前停着一辆汽车,古馆律师从车窗探出头来。

    “让您久等了。这是要去哪儿?”

    耕助一路小跑到汽车旁边,一只脚刚踏上车,不由得怔了一下。车上坐着的不只古馆律师,还有身材魁梧的佐武和狡猾如狐狸的佐智。

    “啊,你们也一起……”

    “请上车吧。”

    古馆换到副驾座,金田一耕助坐到佐智旁边。汽车马上行驶起来。

    “你们到底要去哪儿?”

    “去那须神社。”

    “那须神社?去干什么?”

    “嗯,那个……等我们到了再说吧。”也许是顾忌司机在旁边,古馆干咳了几下,含糊地回答。

    佐武交叉着双手,嘴唇撇成一条线,一言不发。佐智冲着车窗吹着口哨,腿乱颤个不停。佐智的震动随着汽车的颤动传过来,让耕助双腿发痒。

    那须神社距市中心约四公里。汽车离开城镇,奔驰在落叶的桑田之间。桑田对面是广阔的稻田,稻子已经收割了,泥土上只留下黑色的秸秆,一派萧条景象。稻田对面,湖面像剃刀一样闪着光芒,从那里吹过来的风已经刺人肌肤了。信州的冬天来得早。越过桑田,远远地可以望见富士山的皑皑顶峰。

    汽车不一会儿就停在了巨大白木建成的神社大门前。

    那须神社历史悠久,面积宽广,巨大的杉树高高耸立,排成一排的石灯笼上长着颜色美丽的青苔。耕助踩上铺在地面的沙子,一股紧张感从体内油然而生。佐武还是一言不发,紧闭着嘴唇。佐智依然像狐狸一样四处打量。谁都没有开口。不一会儿,众人来到神社的办公室。

    “啊,欢迎欢迎。我听到汽车声,心想可能是你们。”

    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浅黄色裙裤和白色便服的中年男人,头发很短,戴着铁框眼镜,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之处。金田一耕助后来得知,此人是那须神社的神官长,名叫大山泰辅。

    众人被大山神官长带到里面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八叠大的房间。庭院里也盛开着菊花,香气环绕在周围。房间中央有一个火盆,炭火烧得恰到好处。

    众人就座,互相问候之后,佐智等不及似的先开口:“大山先生,能让我们看看那个东西吗?”

    大山一脸犹豫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问:“请问这位是……”

    “没关系,这位是……”古馆接道,“请不用担心,这是金田一先生,这次会帮我们很多忙。佐武和佐智都在等着,还请您……”

    “好的,那么请稍等片刻。”

    大山走出房间,不久恭恭敬敬地捧来一个白木供盘,上面放着三卷锦缎装裱的卷轴。大山把供盘放在众人面前,逐一打开卷轴。

    “这是佐武的卷轴,这是佐智的,你的卷轴在这儿。”

    “我们的不用看。给我们看看佐清的。”狐狸般的佐智用焦急的声音催促道。

    “这就是佐清的卷轴。请看吧。”

    佐武还是一言不发,接过卷轴打开草草看了一眼,马上交给了佐智。那是一卷宽约一尺二寸、长约二尺、装裱过的卷轴,佐智接到后非常兴奋,能看出他的手都在颤抖。

    “佐武,这确实是佐清的卷轴。”

    “错不了,上面写着外祖父的字,佐清的署名也没有错误。”

    “太好了,只要有这个……古馆先生,您请看。”

    卷轴交到古馆律师手里,坐在旁边的金田一耕助也看到了内容。耕助仿佛脑袋里被打入一个楔子,感到强烈的冲击。

    白色的丝绸上清晰地印着右手手印,手印上面写着“武运长久”,左边用不同的笔迹写着“昭和十八年七月六日,犬神佐清,二十三岁,酉年生”。

    这个手印是完全毁容的犬神佐清的手印!

    金田一耕助这才知道众人此行的目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激动叩打着他的胸腔。

    “金田一先生,请您也看看这个。”

    古馆把卷轴交给耕助。

    “我看到了。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您还不明白吗?这个用来验证刚回来的那个戴着奇怪假面的人,到底是不是犬神佐清。人类的指纹没有相同的,而且指纹一生都不会变……金田一先生,您一定知道这一点吧?”

    佐智的口气仿佛在猎物面前舔着舌头,有一种野兽的残忍。金田一耕助忍着黏在身上的冷汗,说道:“那当然。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是这样的,金田一先生。”古馆辩解道,“这一带的人去参战之前,都把按了手印的木片供奉在神社里,也就是祈求武运长久的意思。佐武和佐智,还有佐清,这三个人和这座神社渊源颇深,所以用丝绸代替木片,供奉在神殿深处。我们全都把这事忘了,是大山先生想起来,觉得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昨天特地通知了佐武和佐智。”

    “这位神官长……”

    大山被金田一耕助看着,显得有些狼狈:“啊,不,实际上……关于最近回来的佐清有些传言,我想弄清楚为好……”

    “所以您怀疑那个人也许不是佐清?”

    “当然了,能相信一个完全毁容的人吗?”佐智说道。

    “可是,他母亲松子夫人那么肯定……”

    “金田一先生,您不了解我大姨这个人。如果佐清死了,她可能会找个替身来。她不想把犬神家的财产给我们,所以如果妨碍她的话,弄个冒牌货也不无可能。她肯定会说那就是自己的儿子。”

    一股战栗又爬上金田一耕助的后背。

    “古馆先生,请在手印旁边签名。金田一先生,也请您签一个。我们要把这个拿回去,和那个假面男的手印对照,可不希望它被当成赝品,所以请您做个证人,在手印旁边签名。”

    “可是……如果佐清不配合你们呢?”

    “什么,他不想按手印?”佐武挪动小山一样的身躯,第一次开口说道,“他要是不干,就摁住他让他按。”

    他咬牙切齿,齿间几乎就要流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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