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3日 大麻磨坊
顽 抗
53
这一次,我没有在窗边观望。怎么说呢,虽然看上去,我每天都在偷偷地观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尽然。总之,不仅仅如此。
何况,今天早上,窗外锯木机的声音真的让人难以忍受。我最近才得知,他们已经决定要锯掉这里十四公顷的杨树了。是的,砍倒杨树!砍倒我们吉维尼的杨树!据我所知,这些杨树是20世纪80年代初栽种的,当时,它们还是不起眼儿的小灌木。栽种这些杨树,大概是为了使吉维尼的风景更加具有印象派的感觉吧。只是,从那以后,专家(当然,是另一些专家)解释说,莫奈时期是没有这些杨树的,莫奈透过自家窗子观察到的风景是没有任何遮挡的;可是随着这些杨树的生长,树荫会日渐覆盖住莫奈花园、池塘和睡莲……这样一来,对游客来说,莫奈作品的背景就不那么具有辨识度了。所以,看来就这样决定了——在栽种了这些杨树之后,现在,又要将它们砍掉!总之,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做的话,又有什么不妥呢?一些吉维尼人抗议着,另一些却鼓着掌。而我呢,我想说的是,如今,我才不在乎呢。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今天早上,我整理了一下陈旧的纪念品:有战前时期的物件,也有黑白照片。除了像我这样的老年人,没人会对这些“珍贵”的纪念品感兴趣了。您了解了吧,最后,我决定清空车库来寻找那个古老的压膜纸盒箱,箱子上还缠绕着一根亚麻线。它就藏在三层录像带、一层唱片和十厘米高的农业银行信用卡账单的底下。我规规整整地折叠起小桌布,将照片在桌上摊开。
锯木机的马达声响了一个小时,随后,一阵警笛声突然将我拉回现实,就像闹铃声打断了您清晨的梦境一般,我说的您能理解吗?
警笛声响彻整条罗伊大街。
前一秒,我还在眼泪汪汪地看着这唯一一张珍贵的照片,实际上,那是一张班级的集体照。吉维尼,1936—1937年。我承认,这不是昨天刚拍的照片!我仔细地瞧着这二十多名乖乖坐在三层木质台阶上的学生。这些孩子的名字都写在照片的背面,但是我根本不需要将照片翻过来。
当然啦,阿尔贝·罗萨尔芭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我盯着阿尔贝的脸看了很久。这张照片肯定是刚开学不久拍的,在万圣节的时候或在万圣节的前后两星期。
在悲剧发生之前……
就在这时,警车的警笛声响彻我的耳畔。
我站起身来。您一定对此表示怀疑,我像监狱的看守似的,虽然精神涣散,但是听到警笛声,也会匆忙起身跑到瞭望台上!于是,我跑到窗边。“跑”,我只是这么说而已。我拿起拐杖,艰难地向窗边走去,用拐杖悄悄掀起窗帘。
我什么都没有错过。想不看到这些警察都难!所有警员都出动了,三辆警车,警笛鸣响,警灯闪烁。
没什么可说的,这次,塞内纳克警官可要大动干戈了!
54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抬头看了看磨坊的塔楼,塔楼在他的右侧全速晃过。
“您瞧啊,”西勒维奥一边打着两个哈欠,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去过磨坊了,老大,您瞧,您说过的,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目击证人,尤其是这附近的邻居……”
“然后呢?”
“说来也怪,这座磨坊看起来像是空的,或者说,像是废弃的。”
“你确定吗?看起来,花园有人在保养,房屋表面也是。在犯罪现场、在河边,我好几次感觉自己看到了磨坊中移动的影子,特别是在高层,在塔楼的顶层……有一面窗帘在窗边飘动,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我也是,老大,我跟您有同样的感觉,我也是。可是,没人给我开门。邻居们说,几个月前,这里就不住人了。”
“怪了……上次你说是村民在集体说谎,这次,对于这个十一岁的孩子,你不会又说是村民集体拒绝做证吧?”
“不会……”
西勒维奥犹豫了一下。
“那就全都告诉您好了,村民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巫婆的磨坊。”
塞内纳克微笑地看着塔楼的倒影消失在汽车的后视镜里。
“这么说来,我们看到的那个身影可能是个鬼魂喽,不是吗?先不想这个问题了,西勒维奥,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任务。”
塞内纳克仍在加速。半秒前,莫奈花园从他们的左侧闪过。从来没有一位游客见过莫奈花园如此印象派的一面。
“你瞧啊,”洛朗斯继续说道,“说到村民拒绝做证……关于莫奈故居和莫奈工作室,你知道昨天斯特凡妮·迪潘跟我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
“她说,只要我们试着找一找,就能找到藏在莫奈故居里的十几幅真迹。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当然啦,还有莫奈未曾面世的《睡莲》。”
“您找到那些画了吗?”
“或许我看到了一幅雷诺阿的作品……”
“她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呀,老大!”
“当然……但是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述这样的故事呢?她甚至还补充说,这是吉维尼公开的秘密……”
西勒维奥又渐渐想起他同阿基里斯·吉约坦会面时说到的莫奈丢失作品的事情。丢失的画卷,可能被某位陌生人找到,这有何不可呢?比如那些著名的《黑色睡莲》,足有十几幅呢!
“她跟您闹着玩儿的吧,老大?我看她是编瞎话骗您呢。从一开始我就跟您说过……而且我觉得她不是村里唯一一个骗您的人。”
塞内纳克没有反驳,他重新专注地行驶在道路上,丝毫没有减速。西勒维奥将他那苍白的脸贴在敞开的车窗上,他的鼻孔试着吸入些许新鲜空气。
“西勒维奥,你还好吧?”塞内纳克关切地问。
“已经到了极限了……昨晚我灌了十几杯咖啡才挺到现在。今天早上,医生决定将贝亚特丽斯留在医院直到分娩。”
“我还一直以为你只会喝无糖的茶呢。”
“我也是,我也一直这么以为……”
“既然你老婆都要生了,那你还来这里干吗?”
“如果有新情况的话,医生会给我打电话的……妇产科医生应该是去看过了……宝宝一直都在温暖的子宫里,惬意着呢,他们说宝宝还会在妈妈的肚子里待几天……”
“这么说,你是因为这件事又折腾了一个晚上?”
“没错……我还是要管我老婆的,不是吗?后半夜,贝亚特丽斯就开始在房间里像睡鼠似的打鼾了。”
塞内纳克一个急转弯,转到吉维尼的山地,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西勒维奥看了一眼后视镜,两辆警车跟在后面——莫利和卢韦尔警官的车紧紧跟在后面。西勒维奥在最后关头抑制住了呕吐。
“别担心,”塞内纳克继续说道,“再过不到三十分钟,毛赫瓦勒的案子就可以初见分晓了。你可以在医院放一张折叠床啊!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可以休息一会儿。笔迹鉴定专家已经明确告诉我们,木颜料盒上刻着的该死文字‘
在这里,她是我的,现在是,永远都是
’与雅克·迪潘的笔迹一致……西勒维奥,我之前说得没错,我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干的。”
西勒维奥深深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沿着山丘的起伏,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一路蜿蜒曲折,塞内纳克一直像疯子似的开着车。贝纳韦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目的地。他逼着自己深深地屏住呼吸,随后,将脑袋钻进车里。
“三位专家中只有两位那么说,老大……而且他们得出的结论也大相径庭……据他们说,迪潘的笔迹与刻在颜料盒上的字迹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也有很多不同啊。我宁愿这些专家什么都不懂……”
塞内纳克的手指烦躁地敲了敲方向盘。
“西勒维奥,你听好了,我跟你一样,我也读了鉴定报告。迪潘的笔迹与颜料盒上的字迹相似,这是专家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不是吗?至于其他,笔迹中有不一样的地方什么的,我只是觉得用刻刀在木头上刻字肯定不会与在支票上签名的笔迹一致。西勒维奥,这一切都说得通,别再把事情复杂化了。迪潘是一个嫉妒得发疯的丈夫,首先,他用明信片上的信息威胁毛赫瓦勒,他使用了阿拉贡的引文,那段引文出自诗篇《睡莲》,‘我赞同将做梦立罪’;其次,他通过刻在颜料盒上的那段话进一步加以威胁;最后,他杀死了情敌……”
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现在变成了一条两米宽的沥青马路,道路一直蜿蜒曲折,直到与维克森高原的交会处才缓和下来。西勒维奥犹豫着要不要再一次反驳塞内纳克,他想解释说,面对笔迹鉴定专家观点的不一致,鲁昂司法机构的专家指出,这也可能是有人对迪潘笔体的拙劣模仿……
左面一个转弯。
塞内纳克在道路中央开着车,与一辆从对面开过来的拖拉机擦肩而过,吓傻了的农夫一个偏转跌进沟里。干得漂亮!他困惑地看着另外两辆蓝色赛车也超他而去。
“我的天啊!”西勒维奥一边惊叫,一边在后视镜里看着。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随后向洛朗斯·塞内纳克转过身去。
“但是,老大,在这起案件中,颜料盒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分析表明,这个颜料盒至少有八十岁了。它是一件收藏品!WINSOR&NEWTON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品牌,显然,这个牌子已经为画家们提供一百五十年的绘画用品了……那么,这个该死的颜料盒是谁的呢?”
塞内纳克继续在狭小的地带超车。在山丘上吃草的慵懒羊群几乎没有抬头去注意这些飞驰而过的车辆。
“毛赫瓦勒是个收藏家,”塞内纳克说道,“他喜欢那些精致的物件……”
“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拿这个颜料盒啊!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他的妻子可以肯定这一点。也别忘了,颜料盒与整起案件之间的关联并不成立。这个颜料盒可能是任何人掉进河里的,也可能是毛赫瓦勒被杀之后的几天内才掉进去的……”
“我们在颜料盒上发现了血迹……”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老大!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分析的反馈资料。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这就是毛赫瓦勒的血……抱歉,我觉得您开得太快了……”
作为对西勒维奥的回应,塞内纳克警官关闭了警笛,拉上了手刹,在路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停了下来。
“西勒维奥,你听好了,迪潘有作案动机。他将恐吓的话语刻在颜料盒上,他不仅没有不在场证明,还跟我们讲了一个靴子被偷的离奇故事……我开得快,是因为当七巧板的拼块儿在你的头脑中以另一种形状拼凑起来的时候,你那该死的三条线索就会干扰到我。另外,指控迪潘,还有……还有一些我的个人情绪,虽然我知道你不同意我这样做……”
没等西勒维奥回答,塞内纳克就从车里走了下来。西勒维奥的一只脚刚踏出汽车,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想,一定是与往常一样,饮用过多的咖啡使他的身体感到了不适,他想走到停车场尽头的冷杉树后面吐个干净。
只是这样做有些不妥……三辆警车分散在停车场的各个角落,十多名警察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从车里走了下来。接下来的一秒,卢韦尔和莫利警官也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找一个石块儿卡住车的前轮,再从沙砾上滑行着走过来。
这群傻子!
警长要放大招了!最起码,今天来了十五个男人,其中包括维农警局的大部分警员、帕西-厄尔警局和艾科警局的警员。这可真是全副武装地出动了,西勒维奥一边想,一边嚼着卢韦尔警官刚刚递给他的叶绿素口香糖,他嚼出一股自己来到现场或许有点儿多余的味道。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抓捕一个男人。
当然啦,这些警察应当还带着武器!
但是大家还都不能确定这个男人是否有罪。
一只棕色的兔子在石灰质的山地上踉踉跄跄地逃开了。似乎有人告诉过它,它面前的三个手持钢制长管枪的身影,只需一瞬间就能夺去它的性命。
“这只归你了,雅克。”
雅克·迪潘甚至没有举枪。提杜惊讶地看着他,随后,他举起自己的枪去瞄准兔子。然而太迟了,兔子已经在两棵刺柏之间消失了。
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魔法。
他们面前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近来被突然入侵的羊群啃得光秃秃的青草地。他们继续在阿斯塔加尔小路上沿着吉维尼的方向一路下行。
“我×,雅克,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啊,”帕特里克突然说道,“我觉得即使冒出来的是只羊,你都未必能打中。”
提杜,另一位猎人,也点头表示认同。可以说,提杜是个好猎手。如果不是将禁猎区托付给了雅克,他绝对不会与雅克之间有任何交集……他的枪法精准,朋友们经常这样说。至于别的,就是敏感话题了。
“你是受到毛赫瓦勒被杀的影响吗?”他一边转向雅克·迪潘,一边问道,“你是怕那个警察把你推进坑里,然后撬走你的斯特凡妮吗?”
提杜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雅克·迪潘带着一种克制的愤怒盯着他的脸。帕特里克叹了口气。提杜继续说道:
“不得不说,你和斯特凡妮的情路还真够坎坷的啊,毛赫瓦勒刚死,就又冒出一个追求她的警察……”
阿斯塔加尔小路上的砾石在他们的脚下滚动。在他们身后山坡的草坪上,一只兔子竖起了黑白相间的耳朵。
提杜这个人,一开口说话就……
“不得不说,如果你不是我兄弟的话,我对斯特凡妮也会……”
帕特里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提杜,闭嘴!”
提杜只好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他们继续沿着小路向下走,与其说“走”,倒不如说是“滑”。提杜似乎思考了很久,他没说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雅克,说真的,我的靴子穿在你的脚上还挺合适呢……”
提杜并没有恢复平静,他放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帕特里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雅克·迪潘没有丝毫回应他的意思。提杜用袖子擦了擦眼皮。
“我在开玩笑呢,兄弟们。你明白的,雅克,我是开玩笑的。我知道毛赫瓦勒不是你杀的!”
“我×,提杜,别再……”
这次,帕特里克的话憋在嗓子眼儿没有说完。
前方,他们停放小卡车的停车场变成了一座围城。他们看到六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和将近二十名警察……就站在他们对面,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圈,他们的手放在腰间,手指扣在手枪银白色的扳机上。
塞内纳克警官就站在猎手前方不远处。帕特里克本能地向旁边闪了一步。他的手握紧雅克·迪潘那支冰冷的枪管。
“雅克,冷静。冷静。”
塞内纳克警官向前走了一步:
“雅克·迪潘,关于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一案,我们现在要逮捕你,请你放弃抵抗,跟我们走……”
提杜咬了咬嘴唇,将步枪扔到地上,举起颤抖的双手……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冷静,雅克,”帕特里克继续说道,“可别做傻事啊……”
帕特里克很了解他的同伴,几年来,他们都是一起外出、一起走山、一起打猎。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雅克这张无动于衷的脸。他面无表情,就像没有了呼吸一样。
塞内纳克继续独自一人向前走去。他没拿武器。
他向前走了两步……
“不要!”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喊道。
西勒维奥警官从那半圈警察的队伍中走了出来,几乎站到了塞内纳克身边。或许那半个圆圈只是个象征吧,但是贝纳韦德却感觉自己打破了这种对称,似乎自己不合时宜地走出队伍就能扰乱这场势不可当的决斗一样。雅克·迪潘握着帕特里克的手腕,一句话都不说。帕特里克明白,雅克·迪潘别无选择,他只有松开钢制枪管这一条路可走。
他希望不要为此感到后悔。一生都不要后悔。
他惊悚地看到雅克的手紧扣着扳机,枪管微微向上抬起。
在通常情况下,雅克的枪法可比提杜准多了。
“停下来,洛朗斯。”西勒维奥小声说道,他脸色苍白。
“雅克,别干傻事。”帕特里克低声说道。
塞内纳克向前走去,又向前迈了一步。他与雅克·迪潘之间只剩不足十米的距离了。警官慢慢举起手,直视着嫌疑人的眼睛。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惊恐地看到他的上司嘴角挂着一抹挑衅的微笑。
“雅克·迪潘,您……”
现在,雅克·迪潘的枪管对准了塞内纳克。阿斯塔加尔小路上充斥着一种惊人的寂静。
提杜、帕特里克、卢韦尔和莫利警官、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和十五个警察,就算最愚钝、脑子最不灵光的人也能猜得出暗藏在雅克·迪潘头脑中的想法……所有人都在雅克·迪潘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内容。
恨。
55
站在埃夫勒行政中心档案部服务台后面的女孩儿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以九个字开头:“您是否已经核实好了……”她戴着一副金边框眼镜,面前开着两台电脑,正专心致志地工作着,表现出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最后,她看了看眼前那个向她借阅《维农共和国》样刊的老人。《维农共和国》是一本当地的周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它便更名为《民主党人》。这位老人要借的是1937年1到9月间的所有刊物。
“您是否已经核实好了,维农《民主党人》的书架上确实没有您要的杂志?”
洛朗丁警官保持着冷静。为了借阅这些省级档案,他已经在这里纠缠了两个小时。他试着像一个谦恭和蔼的小老头儿那样签字,对一个比他的年龄小得多的女性表现得和蔼可亲。通常,这么做都很管用。
但是今天在这里却行不通!
服务台后面的女孩儿根本就没把他的柔声细语放在心上。需要指出的是,档案咨询服务台木桌子周围的十个男人,都是六十岁开外的老头儿,有七十多岁还孜孜不倦的历史学家,也有善于刨根问底的家谱考古学家……大家都采用了与洛朗丁警官相同的“战术”:表现出一种呆板的彬彬有礼。洛朗丁警官叹了口气,以前,在他可以把三色的警官证放到幡然醒悟的行政人员鼻子底下的时候,一切都简单得多。当然啦,站在服务台后面的姑娘绝对想不到自己是在和一位警官打交道。
“小姐,我已经核实好了。”洛朗丁警官强颜欢笑地解释道,“我在《民主党人》的书架上核实过了,那儿没有1960年之前的档案……”
姑娘又念叨起那套口头禅:
“您是否已经核实过了,维农城镇档案馆也没有?您是否核实过马赛地区和国家档案馆的附属杂志?您是否核实过……”
难道这个姑娘问得越多赚得就越多吗?
洛朗丁警官做出一副拥有大把时间的退休老头儿耐心而顺从的样子。
“是的,我都核实过了!是的!是的!”
到目前为止,关于昂里埃特·博纳旺蒂尔——克洛德·莫奈那可能在世的最后一位后裔的调查,还没有什么结果,这也无关紧要。这是他想追踪的另一条线索——一条与案件没有任何关系的线索。为了找到这条线索,他知道自己应该坚持到让那位站在服务台后面的姑娘意识到:如果想打发走这个顽固的小老头儿,比给他想要的东西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的坚持最终还是奏效了。三十多分钟过后,那套周刊便摆在洛朗丁警官的面前。
《维农共和国》……
最先要找到的,是那行黄色的旧数字:1937年6月5日,星期六版。他看了看周刊的头条。头条上,各种国家大事和地方事件混杂在一起。洛朗丁警官粗略地浏览了一则激动人心的社论:墨索里尼庆祝与希特勒结盟,犹太人的财产被没收到德国充公,弗朗哥分子摧毁了加泰罗尼亚的共和党人……在这则激动人心的社论底下,一张模糊的照片显现出让·哈洛白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嘴唇,几天前去世的二十六岁美国偶像。第一页的下半部分是当时的地区性热门话题:下一场开幕式的地点距离维农、布尔热航空站至少一百千米;早上发现一位西班牙农业工人死亡,脖子被切断了,尸体是在一艘开往维雷港的弗雷西内驳船上发现的,就在吉维尼的对岸……
最后,洛朗丁警官翻到第二页。他要找的那篇报道就在中间位置:《吉维尼的意外死亡事件》。
一位匿名记者用两栏、十几行文字详细记述了一个十一岁小男孩儿溺水身亡的悲惨情形。死者是阿尔贝·罗萨尔芭,溺亡地点是“草原”,就在克洛德·莫奈修建的洗衣池和大麻磨坊旁边,在埃普特河分流的河段。发现尸体时,男孩儿只身一人。警察将这起案件定性为意外身亡。当时,他滑倒了,脑袋应该是撞在了河岸边的石头上。阿尔贝·罗萨尔芭失去了知觉,他在水中漂浮了一阵,最后溺亡在二十厘米深的河水中。后来,这篇报道给罗萨尔芭的家庭和小阿尔贝的同学带来了莫大的悲痛。他还读了几行当时社会人士的激进观点——克洛德·莫奈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难道我们不应该排空这段人工河流,排干几乎废弃的睡莲池中的脏水吗?
小新闻下面有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便是阿尔贝·罗萨尔芭。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脖领,梳着一头短发,在学校课桌后面笑着。这张乖巧可爱的孩子的照片,真是看得人心都化了。
就是他,洛朗丁警官心想。
他从脚底下的挎包里拿出一张集体照,拍摄时间和地点标注在小黑板上,小黑板就挂在学校院子的树上,“吉维尼城镇学校——1936—1937”。
那天,根据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之前在电话里的指引,莉莉安娜·勒利埃弗尔单击了三下鼠标,就帮他从“旧友”网站上找到了这张封存已久的照片。莉莉安娜对他说,在这个网站上,我们可以从幼儿园的班级开始找起,可以找到我们一生中遇到的所有人。不仅可以找到在学校板凳上站着拍的集体照,也能找到我们在工厂、军队、同一栋公寓、体育俱乐部、音乐学校……或是美术学校认识的所有人……
这可真够超现实主义的!洛朗丁警官心想。似乎我们再也不需要通过自己的大脑来回忆了……老年痴呆症,再见。这个网站似乎把你的一生都归档、整理、公开,甚至敞开了与人分享……差不多是这样的。这个网站上的大多数“摄影师”都是从十岁开始上传照片的;年龄最大的用户有二三十岁。奇怪的是,这张1936—1937年的集体照比其他照片要古老得多。
真奇怪……
似乎这张照片是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刚刚传到网站上的,只为让他看到这张照片。洛朗丁警官又全神贯注地看起这些照片来。
没错,这正是他……
《维农共和国》上的那张照片与这张集体照里,坐在第二排中间的小男孩儿正是同一个人。
阿尔贝·罗萨尔芭。
然而,“旧友”网站上贴出来的那张照片并没有标注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名字应该会印在原版照片的背面……算了吧。洛朗丁合上1937年6月5日的《维农共和国》,翻开接下来的一期。他读了读当地新闻的版面,仔细看了一下细节。在1937年6月12日那期,提到了阿尔贝·罗萨尔芭的葬礼,葬礼是在吉维尼的圣-拉德贡德教堂举行的。还提到了他的亲人们的悲痛。
总共有三行文字。
在服务台姑娘焦虑的目光下,洛朗丁继续读着,他将这些堆放在一起的报刊打开又合上。
1937年8月15日……
洛朗丁警官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篇很不起眼儿的小文章,虽然只有两段文字,没有照片,但题目却很醒目:
罗萨尔芭的家人离开了吉维尼
她从未接受“意外身亡”这个结论
十五年来,于格和路易斯·罗萨尔芭一直在维农铸造厂当工人,他们已经决定离开吉维尼村。我们还记得,两个月前,他们在一起悲剧事件中深受重创:他们的独生子——阿尔贝先是跌倒,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跌倒,最终意外溺亡在罗伊大街沿岸的埃普特河中。由这起溺亡事件所引发的排空埃普特河的分流以及莫奈池塘的观点,在城镇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至于这对儿夫妇为什么要离开吉维尼,罗萨尔芭夫妇说他们无法在他们的孩子死亡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了。然而,更加让人困惑的一个细节是,路易斯·罗萨尔芭声称,促使她离开这个村庄的是村民们让人不解的沉默。据她所说,她的儿子阿尔贝从来都不会独自一人在村里散步。她在警察面前多次提到这一点,她对我再次重申:据她所说,“阿尔贝不是一个人去小河边的,当时一定有目击证人,肯定有知情的人”。路易斯·罗萨尔芭还说,“对于这起意外,大家的态度倒是很一致。没人想让吉维尼蒙受什么丑闻,没人想面对事情的真相”。
以上便是来自受害者妈妈的激荡人心的看法……让我们祝罗萨尔芭夫妇好运吧,愿他们远离这段可怕的记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洛朗丁警官又将这篇报道重新读了几遍,他合上报纸。随后,他又花了很长时间仔细读了读1937年出版的《维农共和国》样刊。但是,再没有其他提到“罗萨尔芭事件”的文章了。他呆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用几天时间来追寻一个空想的后续,那么这个空想就会变得有意义吗?他环视了一下大厅,以及大厅里的十几位档案爱好者,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一摞摞发黄的资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洛朗丁警官的圆珠笔在活页记事本上唰唰地抄写着。2010-1937=73……
他迅速算了出来,1937年的时候,小阿尔贝十一岁,这么说,他出生于1925—1926年……罗萨尔芭夫妇如今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洛朗丁警官的脑袋里闪出一缕微光。
或许现在他们还活着……
服务台后面的姑娘看着洛朗丁警官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副快闭馆的时间看到一位客人滚了出去的神情。只不过,现在才上午11点,档案馆一整天都开着……洛朗丁警官像好莱坞黄金时代的老演员似的,尽情施展着魅力,虽然我们并不知道那些老演员还在不在世。那是一种托尼·柯蒂斯和亨利·方达的混搭风格。
“小姐,您的网上有电子通信簿吗?我想查一个地址,非常紧急……”
服务台的女孩儿很久才把头抬起来,问道:
“您是否已经核实过……”
这下,洛朗丁警官完全爆发了,他将身份证放到胸前:
“我是洛朗丁警官!维农警局的警察!我虽然退休了,这点我得告诉您,但是这对我继续从事我的职业没什么影响。所以,小姑娘啊,你的动作要稍快一些了……”
女孩儿叹了口气。她既不惊慌,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愠怒。似乎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翻阅档案的老人那些古怪的行为,他们会时不时地发火。但是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您要找的名字是……?”
“于格和路易斯·罗萨尔芭。”
姑娘在键盘上敲下这两个名字。动作轻快。
“您需要网址吗?”洛朗丁问道。
“于格·罗萨尔芭……这个我倒是不需要,”女孩儿有分寸地说道,“在求助国际刑警组织之前,我总是要核实一下,这是习惯动作!于格·罗萨尔芭死于1981年,他死在了瓦斯格耶……”
洛朗丁强忍着脾气。没什么好说的。服务台的姑娘总是这么有条不紊……
“那他老婆路易斯呢?”
女孩儿还在敲击着键盘。
“没有死亡记录……也没有任何网页提到她。”
她还在世!
洛朗丁仔细观察着身边的白色房间,试图在想办法。突然,他试着投给服务台女孩儿一个肖恩·康纳利所特有的西班牙猎犬式的眼神。
“总之,”女孩儿用疲倦的声音说道,“如果想寻找某个上了年纪的人,与其在电子通信簿上查找,还不如到养老院找找看呢……厄尔地区的养老院可不算少,但是如果您要找的那位路易斯以前住在瓦斯格耶,我们可以从附近的养老院开始找起啊……”
“肖恩·康纳利”微笑起来。服务台女孩儿也有点儿把自己当成了“乌苏拉·安德斯”的意思。女孩儿在键盘上猛敲了起来。几分钟过去了。
“我在谷歌地图上搜索了一下养老院,”最后,女孩儿说道,“毫无疑问,距离瓦斯格耶最近的一家养老院,是一家花园养老院,在里昂-森林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居住者的信息。您说呢?”
“路易斯·罗萨尔芭……”
女孩儿又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这个养老院肯定会有网址的……啊,找到啦。”
洛朗丁歪着脖子,使劲将眼睛凑向电脑屏幕。又过了几分钟。女孩儿抬起头,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道:
“好啦!我终于找到了这家养老院住宿人员的完整名单!您瞧哇,其实也没有多么复杂。我找到她啦,您要找的这个人——路易斯·罗萨尔芭!她是十五年前进入里昂-森林养老院的,她现在还住在那里……她都一百零二岁了!警官,我要提醒您,我可不提供售后服务哦……”
洛朗丁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心脏病医生反反复复跟他强调:淡定,淡定……我的天啊!这真的可能吗?还会有活着的涉案证人吗?
会不会还有最后一位涉案证人?
活着的涉案证人!
56
警察总队的三个通讯员从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一路下行,所有警笛都在鸣响。无须绕过整座城市,他们直接抄了近道,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克洛德-莫奈大街……罗伊大街。
穿越吉维尼……
市政府……学校……
听到警笛声,班里的所有孩子都转过头来,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跑到窗边。斯特凡妮·迪潘做了个“肃静”的手势,让他们留在座位上,没有一个孩子注意到她的不安。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将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
“孩……孩子们……肃静!我们继续讲这个话题……”
她清了清嗓子。警笛声还回荡在她的脑中。
“孩子们,我们刚才说到未来之星绘画大赛,它是由罗宾逊基金会主办的。我要提醒你们的是,还有两天时间,你们就要将自己的作品交上来了……我希望今年,能有更多的同学试试运气……”
斯特凡妮的丈夫今天早上对她微笑了一下,这个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时她还躺在床上,他吻了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对她说:“亲爱的,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她继续讲着那些已经反复讲过很多遍的话:
“我知道,还没有吉维尼的孩子获得过这个奖。但是我也能确定,当国际评委看到来自吉维尼的参赛选手的作品时,对你们来说,绝对是有利的!”
斯特凡妮又看到雅克安装子弹夹的样子……看到雅克拿起挂在墙上的猎枪……
“孩子们,‘吉维尼’这个名字是全世界所有画家的梦想……”
另外两辆蓝色赛车也穿过了村庄。斯特凡妮吓了一跳,她感到恐慌,浑身瘫软无力。车辆在村庄里行驶,居然丝毫没有减速。
洛朗斯?
斯特凡妮试着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班级,看了看面前的一张张面孔。她知道,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些特有天赋。
“我注意到,你们当中有些人很有天赋。”
法奈特低下了头。她不喜欢老师这么看着他们,这让她感到不安。
我觉得赢得这个奖项的人会是我……
“我看好你,法奈特。我特别看好你,我相信你能行!”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法奈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下一秒,老师转过身去,面朝黑板。坐在教室后面的保罗向法奈特眨了眨眼。保罗拄着桌子,他就坐在文森前面,伸着脖子想离法奈特更近一些:
“法奈特,老师说得没错!你一定会赢得这次比赛的。只会是你,不会是别人!”
玛丽坐在他们前面,她和卡米耶是同桌。她回头转向他们。
“嘘……”
突然,所有孩子的脑袋都不动了。
有人在敲门。
斯特凡妮不无担心地打开门,她看到了神情萎靡的帕特里夏·毛赫瓦勒。
“斯特凡妮……我有话跟你说……是……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啊……孩子们,等我一下。”
斯特凡妮再次试图掩饰住自己,举手投足间,不让任何惊慌的动作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来。
“我只能出来一会儿……”
斯特凡妮走了出来,关上身后的门。她走进市政府的院子,走到椴树底下。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掩饰不住激动的情绪,她穿的那件皱巴巴的上衣和她那条酒瓶绿的裙子很不搭。斯特凡妮注意到她的发髻,平日,她的发髻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可这次却是匆匆绾起的,就差没穿着睡衣匆忙跑到街上了……
“是提杜和帕特里克告诉我的,”帕特里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逮捕了雅克,在打猎回来的路上,在阿斯塔加尔小路……”
斯特凡妮用手扶住离她最近的一棵椴树树干。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你说什么……”
“塞内纳克警官……他逮捕了雅克,他说是他杀死了热罗姆!”
“洛……洛朗斯……”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不解地盯着斯特凡妮。
“是的,洛朗斯·塞内纳克……那个警察……”
“我的天啊……雅克没有……”
“没有,没有,你要相信,你丈夫什么都没做。据他们所说,幸亏当时帕特里克在场;幸亏塞内纳克的助手贝纳韦德警官也在。要不是有他们在,这次逮捕行动险些酿成杀戮的惨剧。你要知道,斯特凡妮,这个疯狂的塞内纳克认为是雅克杀死了我的热罗姆……”
斯特凡妮一阵腿软,她的腿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任由自己的身体靠在浅色的树干上。她需要呼吸,需要安静地想一想。她得回到教室去了,孩子们还等着她呢。她要跑到警察局去。她要……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扭了扭皱巴巴的上衣衣领。
“斯特凡妮,这是一场意外,从一开始,我就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但是万一是我搞错了呢?斯特凡妮,万一是我搞错了呢?如果真的有人杀了热罗姆呢?告诉我斯特凡妮,杀死热罗姆的不可能是雅克,告诉我,不可能是雅克……”
斯特凡妮用她那睡莲般的眼神凝视着帕特里夏·毛赫瓦勒:这样的眼睛不可能说谎。
“当然不会了,帕特里夏。当然不会了……”
57
我窥视着这两个女人。说是“窥视”,倒也没那么严重……其实我就坐在她们的对面,坐在马路的另一边,距离艺术画廊学院几米远,离学校不算太近。不能说我是完全隐身的,我只是不引人注目而已。我只是选了一个好地方,我是不会错过这一幕的。在这一点上,我真的很有天赋,我想,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事实上,做到这些并不难。帕特里夏和斯特凡妮大声交谈着,尼普顿趴在我的脚下,它像往常一样,在等待着孩子们放学。这狗有这样的怪癖……而我呢,我会像老年痴呆患者一样,任由它去,跟着它去学校。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跟它一起看学校放学。
放学前,尼普顿看到有几个班级的学生走了出来,它很开心,连尾巴都摇得不那么厉害了。是艺术画廊学院放学啦,这个班级大约有十五位像参议员一样颇有前途的画家。当然啦,他们推着画车,佩戴着红徽章。有时候,我们会错过这样的人群。老年班的学生们下课啦!这是国际班:有加拿大人、美国人、日本人。
我试着集中注意力去听斯特凡妮·迪潘和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之间的对话。结局即将揭晓,很快就会迎来古典悲剧的最后一幕了:崇高的牺牲……
可怜的斯特凡妮啊,你别无选择了。
你将不得不……
我不相信!
一位画家在我的正前方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地道的八十多岁的美国老头儿,他的脑袋上紧紧扣着一顶“耶鲁”式鸭舌帽,轻便的皮质凉鞋里,还穿着一双袜子。
他想让我做什么?
“十分抱歉,小姐……”
他说的每一个词都带着得克萨斯口音。他在每一个音节前,都要停顿三秒,感觉一分钟也说不完一句话……
“小姐,您是本地人吧?那您一定知道去哪儿画画视角会与众不同吧……”
我说话倒是挺不客气!
“往前走五十米,有一个指示牌。指示牌上有一张地图,上面标识着所有街道和城市的全景。”
我说这句话只用了十秒钟,破纪录啦!虽然我对他这般敷衍,但是这个美国人却一直都在笑。
“非常感谢,小姐……祝您今天过得愉快!”
他走远了。我暗自咒骂着这场令人厌恶的打扰!这位得克萨斯人的出现打断了前面的情节。此刻,帕特里夏·毛赫瓦勒独自站在市政府广场上,斯特凡妮已经回教室了。她的内心一定混乱极了。她一定是进退维谷,深受这种两难情形的折磨。
她那忠诚的丈夫被那位帅气的警官送进了监狱!
我亲爱的小可怜啊,但愿你知道……但愿你知道,实际上,你掉进了一个别人为你精心设下的陷阱,你是逃不掉的。
我又一次犹豫了。我不想隐瞒了,其实我也被这种两难的情形折磨着。是保持沉默,还是乘大巴车去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维农警局的警察?如果我现在还不做决定,那么今后就再也不会有勇气这么做了,我很清楚这一点。警察陷入了僵局……他们没有找对目击证人,也没有发现对的尸体。如果把事情交给他们解决,他们将永远找不到真相,也永远不会对事情的真相产生怀疑。您千万别抱任何幻想,任何一个警察,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都无法阻止这场遭到诅咒的恶性连环杀人事件。
美国人在村庄里四散分布,就像商务代表分散在各自的商铺里一样。那位“耶鲁鸭舌帽”倒是一点儿不记仇,他还微微向我挥了挥手。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在市政府广场上想了很久,随后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当然啦,她是从我前方经过的。
这张脸可真丑啊!
她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似乎除了前些日子刚刚撇下她的热罗姆,她情愿自己从未爱上过任何人。她真应该再想想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就是几天前,我们见面时说过的话。我告诉她的秘密……杀害她丈夫凶手的名字。她为此做了些什么呢?至少,她会相信我吗?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警察听,我应该料到这一点!
我逼着自己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次我的话不多了,您也看到了,即使是跟我搭讪的美国人,我也没说几句话。
“帕特里夏,你还好吗?”
“是的,还好……还好……”
毛赫瓦勒的妻子啊,她的话也不多。
58
“我丈夫在哪儿?”
“他被拘留在厄尔看守所,”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回答道,“迪潘太太,你别担心。你丈夫是因为被指控杀人而被逮捕的,法庭还会重新审理……”
斯特凡妮·迪潘定定地依次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和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与其说她是在“说话”,倒不如说她是在叫喊:
“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塞内纳克抬头看着办公室的墙壁,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墙壁的画布上:图卢兹-洛特雷克画的一位红棕色头发女子的裸背那蜿蜒曲折的光线。他任由西勒维奥来回答。他的助手做得很棒,他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话。
“迪潘女士,我们应该面对现实。越来越多汇集在一起的证据将嫌疑的目标指向了您的丈夫。首先,是那双丢失的靴子……”
“有人偷了那双靴子!”
“我们在犯罪现场发现了这个颜料盒,”贝纳韦德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颜料盒上被人刻上了一些威胁的话。很多专家都证实,上面的笔迹出自你丈夫之手……”
贝纳韦德的话让斯特凡妮产生了怀疑。她好像在思索着这个颜料盒的事情,并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搜寻着。她也转过头去,盯着贴在墙上的挂画看了起来。她盯着塞尚《小丑》的复制品看了很久,画中的小丑戴着一顶月亮帽,她似乎是想从小丑这张没有嘴唇的脸上找到拒绝妥协的力量。
“我确实和热罗姆·毛赫瓦勒散过两次步。或许是三次吧。我们只是讨论一些问题而已。他试图对我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当时跟他表明了态度,并且再也没有单独约过他。再说了,我和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从小就是伙伴,你们可以调查一下这一点。警官们,这一切都很荒唐,你们不能这么做……”
“你丈夫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次是洛朗斯·塞内纳克发的话。在西勒维奥的长篇大论前,他抢先一步,直截了当地说道。
斯特凡妮久久没有说话。从这次会面的一开始,洛朗斯就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咳嗽着,双手垂在裙子两侧,紧紧地握着拳,随后,用苍白的声音说道:
“我丈夫不可能杀害热罗姆·毛赫瓦勒。那天早上,他和我睡在一起。”
贝纳韦德和塞内纳克警官都僵持在了一种愚钝的状态中。贝纳韦德的一只手停放在半空中,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塞内纳克张开掌心将胳膊肘支撑在办公桌上,想托住他那没有刮净胡子的下巴和那个突然变得沉重的脑袋。33号办公室突然变得如同博物馆一般安静。斯特凡妮想进一步扩大这种优势:
“警官们,如果你们想听细节的话,那天早上,我和雅克做爱了。是我主动的。我想要个孩子。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的那天早上,我们睡在一起。我丈夫根本不可能是杀人犯。”
塞内纳克站起身来,回答道:
“斯特凡妮,几天前,你跟我说的可正好相反。你跟我说,像所有星期二的早晨一样,你丈夫出去打猎了……”
“后来我又回忆了一下。我……我搞错了。我弄错了日期……”
这回换作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站了起来,他率先站在了上司这一边:
“斯特凡妮女士,即使改变证词也无济于事。为自己丈夫辩护的证词是不能……”
斯特凡妮提高了嗓音:
“没关系!无论哪一位律师……”
相反,塞内纳克的声音却平静了下来。
“西勒维奥,让我俩单独聊聊。”
贝纳韦德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他也别无选择。他摞好一摞纸,夹在胳膊下,走出33号办公室,顺手关上身后的房门。
“您……您把一切都搞砸了!”西勒维奥刚一出去,斯特凡妮·迪潘就爆发了。
洛朗斯·塞内纳克保持着冷静。他坐在带轮子的扶手椅上,抬起自己那僵硬的双脚,任由扶手椅轻轻滑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做了?”
“假证。”
斯特凡妮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从塞尚的画一直落到红棕色头发女子的裸背上。
“我讨厌图卢兹-洛特雷克……我讨厌这种虚伪的偷窥者……”
她低下了头。在这间办公室里,她的眼神今天第一次触碰到洛朗斯·塞内纳克的目光。
“那您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
“您只追查这一条线索……把我丈夫当成杀人犯抓了起来。他没有罪,我知道的。请放了他!”
“那么证据呢?”
“雅克没有任何杀人动机,这真的很荒唐!我还得再跟您说多少次?我从来都没跟毛赫瓦勒上过床。他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并且相反,他有不在场证明……我……”
“斯特凡妮,我不相信你的话……”
33号办公室的时间停止了。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
斯特凡妮在房间里紧张地踱着步。洛朗斯一边看着她,一边又做出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歪着脑袋,张开手掌撑住下巴。斯特凡妮深深吸了口气,就像沉醉于图卢兹-洛特雷克的模特裸背上方红棕色的螺旋形发髻似的,随后,她突然转过身来。
“警官,一个悲伤的女人还有什么选择?她到底还能怎样做,才能救出自己的丈夫?还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吗,警官先生,在美国小说描写的黑幕中,警察会将罪责栽赃到一个无辜者身上,这么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撬走他的老婆……”
“不是这样的,斯特凡妮……”
斯特凡妮·迪潘向办公桌走去。她慢慢取下那条扎在栗色长发上的银色丝带。她一边轻轻抚乱头发,一边坐在塞内纳克警官的办公桌上。她比塞内纳克坐的位置高出至少一米,如果塞内纳克继续坐着不动的话,就不得不抬起头去看她。
“警官,您想要的就是这个,对不对?您瞧啊,我可不是傻瓜。如果我把自己献给您,那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是不是?”
“斯特凡妮,不要这样。”
“警官,您怎么啦?在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关头,您犹豫啦?您别问太多……我是您命中注定的女人,她已经是您的入网之鱼啦。您活捉了她,她丈夫在监狱里,她也掉进了您的陷阱。她是您的了……”
斯特凡妮只要轻轻抬起腿,裙子便会沿着她那光滑的皮肤滑落下来。一颗白色的上衣纽扣消失在她的指尖,红棕色的雀斑散布在乳沟处,一直延伸到她那裸露着的戴着棉质文胸的胸口。
“斯特凡……”
“除非您命中注定的女人不是她,除非从一开始,牵动着您内心的女人不是她。说到底,我这么做有何不可呢?”
斯特凡妮的双眼圆睁着。洛朗斯·塞内纳克突然在这双眼睛里发现了东方那靛蓝色的天空中太阳的神秘感。他需要保持镇定,他来不及思考。女教师继续说道:
“或许是他们一起做的呢,丈夫和妻子,他们夫妇是同谋。他们都是恶魔,是魔鬼。警官,您只是他们的玩物而已……”
斯特凡妮一直坐着,她将两只脚搭在办公桌下,米色的布裙皱巴巴地缠在腰间。她解开第二颗上衣纽扣。女教师的乳晕在精致的蕾丝内衣底下隐约可见。她的乳沟处流下几滴汗水。
是害怕的汗水,还是激动的汗水?
“赶紧停下来,斯特凡妮。停止这荒唐的游戏,我会采用你的证词。”
他站起身来,抓起一张纸。斯特凡妮·迪潘慢慢扣好上衣,沿着大腿,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将上衣塞到裙子里。
“警官先生,我要告诉您,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也不会改变任何一句证词。在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的那天早上,我和雅克睡在一起……”
警官慢慢写了下来。
“我做了笔录,斯特凡妮。虽然我并不相信你……”
“警官,您还想听其他细节吗?您想证实一下我的证词是否可信吗?想证实一下我们是不是真的做了爱?用了哪种姿势?我高潮了没有?”
“预审法官一定会问这些问题的……”
“那就记录下来,记录下来吧,洛朗斯。不,我没有达到高潮。我们匆匆了事。我的体位是在他上面。我想要个孩子……如果想要孩子的话,跪在男人上方的体位,是最好的姿势……”
洛朗斯依然低着头,安静地记录着。
“您还要听其他细节吗,警官先生?很抱歉,我没有照片,没有证据,但是我可以口述……”
洛朗斯·塞内纳克慢慢地站起身来。
“斯特凡妮,你在说谎。”
警官绕过办公桌,打开第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硬皮书。是《奥雷利安》。
“我确定,你是在做伪证。”
他把书翻到折角的一页。
“还记得吗,是你向我推荐的这本阿拉贡的书。因为当时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句奇怪的话:‘我赞同……’以及后面的句子……斯特凡妮,要不然我提醒您一下?第64章。奥雷利安在莫奈花园里遇到了贝蕾妮丝,她在吉维尼的一条空旷小路上逃走了,似乎是想逃离命运。奥雷利安追随着她,找到了她,她气喘吁吁地靠在堤坝上……很抱歉,恐怕我记不清原文了,但是我可以给你读一下这个场景……”
这一次,这几乎是第一次,洛朗斯·塞内纳克的眼睛承接住斯特凡妮那淡紫色的目光。
“奥雷利安向她走去,他看到她那高耸的胸脯,扭过去的头,从一侧散落下来的金黄色头发。那受伤的眼皮,瘀青的眼眶使她的眼睛更加动人;那咬紧的牙关使她显得非常柔媚,她的牙齿是那样洁白……”
警官上前一步。现在,他站在了斯特凡妮的前方。她无法后退,她被卡在了办公桌上。洛朗斯又往前走了走,现在,女教师的膝盖触碰到塞内纳克警官的牛仔裤了。她能感受到,警官的骨盆就在她肚子的下方。她只要分开双腿就可以了……
塞内纳克继续读道:
“奥雷利安停住了脚步。他就在她的面前,非常近,他掌控着她,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她……”
他将书暂时丢到一边。
“斯特凡妮,搞砸一切的人是你。”
他将一只手放到斯特凡妮裸露的膝盖上。这种肉体上的接触,让斯特凡妮欲罢不能。她无法控制自己两腿的颤抖,她的两条腿缠绕在一起,就像栏杆上的紫藤萝似的。她的声音无比坚定:
“警官,您这个人真的挺奇怪。您是警察,是油画爱好者……还是诗歌爱好者……”
塞内纳克没有回话,他正翻着几页书。
“还是第64章,稍后一些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要把您带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甚至连警察都没有……在那里,您可以自由选择……在那里,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
书和手臂,沿着腰身一同落下,似乎这本书有一吨重。另一只放在斯特凡妮膝盖上的手慢慢探向斯特凡妮的下体。斯特凡妮的下体颤抖着,他抚摩了很久,就像抚慰着婴儿狂乱的心跳……
他们还在那里,在悄无声息中继续。
塞内纳克率先从这种魔力中挣脱了出来。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握着的拳头,放在了记录着女教师证词的那张白纸上。
“很抱歉,斯特凡妮。是你让我读的这本书……”
斯特凡妮·迪潘将手拄在额头上方,她的脸上有泪水,有激动也有疲倦。
“您别把这一切搞混了……我也读阿拉贡的书。我明白,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放心好了,我会对我的生活做出选择的……如果您想听的话,洛朗斯,我已经说过了呀。是的,我不爱我的丈夫。我再为您提供一条独家新闻吧:我会离开他的,我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就好比一条长河,最近这些日子,原本的小旋涡就要汇集成瀑布了。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但是所有这一切,也无法改变他没有杀人这个事实……一个女人是不会离开自己身陷囹圄的丈夫的;一个女人只会离开一个自由的男人。洛朗斯,您明白吗,我不会改变我的证词。那天早上我在同我的丈夫做爱。我的丈夫没有杀害热罗姆·毛赫瓦勒……”
洛朗斯·塞内纳克没说一句话,他将那张记录证词的纸和笔递给女教师。她看都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字,离开了办公室。塞内纳克转移了一下视线,他将目光转向《奥雷利安》第64章的最后几行文字:
“他看着她跑掉了,她歪曲着肩膀,像根本走不快似的……他对这让人难以置信的供认状无动于衷。瞧啊,她说谎了!不。她没说谎。”
不知过了多久,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敲了敲门。是过了几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进来吧,西勒维奥。”
“怎么样?”
“她坚持自己的证词,她包庇自己的丈夫……”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咬了咬嘴唇。
“总之,这样或许更好……”
他将一摞纸放到办公桌上。
“刚好有这么个情况。佩利西耶,鲁昂的笔迹鉴定专家,他改变了自己的证词。在做出进一步鉴定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刻在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颜料盒上的文字,不可能是迪潘写的。”
片刻恼人的悬念时光,随后,西勒维奥继续说道:
“老大,拿着,据佩利西耶说,颜料盒上的文字是由一个小孩儿刻上去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很明确……”
“我×,”塞内纳克嘟哝着,“这个傻子还想怎样?”
他的大脑似乎拒绝思考。贝纳韦德还没说完:
“并非只有这些,老大,我们还对颜料盒上的血迹做了鉴定分析。法医化验结果表明,这上面的血迹既不是热罗姆·毛赫瓦勒的,也不是雅克·迪潘的。他们还在继续搜寻……”
塞内纳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另有一起谋杀案,你想跟我说的是这个吗?”
“老大,我们也没有依据。说真的,我们对这一切也是丝毫没有头绪。”
洛朗斯·塞内纳克在屋子里绕圈走着。
“好的,好的。西勒维奥,我明白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先放了雅克·迪潘。预审法官一定会抗议的,我们拘留他还不到五个小时……”
“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误会……”
“不,西勒维奥。不。我非常清楚你是怎么想的,我兴师动众地匆忙赶到阿斯塔加尔小路去捉拿这个人,然而几个小时之后,所有证据都从我们的指间溜走了……我们现在居然还要放了他。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我的看法。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的看法!雅克·迪潘有罪!”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没有回答。他明白,理性的土壤已经被他上司的直觉所侵蚀,他不可能再做出任何理性的判断了。贝纳韦德又想到自己那一直折叠着放在口袋里的纸张,想到那一系列与日俱增的、相互矛盾的事件。他无法为这些说不通的、相互矛盾的线索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是的,那是不可能的。调查越往前进行,西勒维奥就越觉得有人在戏耍他们。似乎有人牵着一根线,恣意将他们带到错误的方向,最终不受任何惩罚地实施自己精心安排的计划。
“请进。”
洛朗斯·塞内纳克抬起头。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他感到很意外。他以为警察局差不多就剩下他自己了呢。他办公室的门没关。西勒维奥站在门口,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种目光不仅仅是疲惫,还有一些别的内容。
“西勒维奥,你还没走啊……”
他看了看办公桌上的时钟。
“都18点多了!我×,你现在应该到妇产科去,牵着你家贝亚特丽斯的手。你也应该睡一会儿了……”
“老大,我找到了!”
“什么?”
塞内纳克似乎觉得墙上油画里的人物都转过身来,就连塞尚的小丑和图卢兹-洛特雷克的红棕色头发的女人,都转过头来……
“我找到了,老大。天啊,我找到了。”
59
太阳躲在最后一片杨树帘幕的后面。或明或暗的氛围,似乎在告诉那些作画的人,是时候了,该合上画架,将画架夹在胳膊底下回家了。保罗上了桥,他看到法奈特正在狂热地画着,似乎她的全部生命都依赖于这最后几分钟的光明。
“我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你……”
法奈特用一只手和他打招呼,另一只手仍在不停地画着。
“我能看看你画的吗?”
“看吧,我得加快速度了。从今天放学到明天天亮之前,我肯定是画不完这幅画的结尾了。现在天亮得早了,妈妈还总烦我!明天下午就要交画了……”
保罗大气都不敢喘,似乎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干扰到法奈特画画。然而,他却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问法奈特。
虽然法奈特没有转向保罗,但她却猜到了他会问什么。
“保罗,我知道,河里是没有睡莲的……我才不在乎事实是什么样的呢,我画的是往昔的睡莲,是莫奈花园中的睡莲。至于其他,我是不可能像他那么画的,我才不愿画一潭平庸的死水呢。我要把我的睡莲放到河水里,放到活水里,那是可以舞动的水。你瞧,是一条真正的流水。它是能动的。”
保罗听得入了迷。
“那你想怎样画呢,法奈特?怎样才能给人一种画面是活生生的、水是流动的、微风吹拂着树叶的感觉呢?这些怎样通过颜料在画布上实现……”
我很喜欢听保罗夸我……
“你知道的,我无能为力。就像莫奈生前所说的那样,创作作品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眼睛。我只要能把我看到的复制到画布上,就会很开心……”
“你真……”
“傻瓜,别说话!我想告诉你,克洛德·莫奈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因画来往行人的漫画,就已经成为阿勒弗尔城的著名画家了……瞧啊,看看对面那棵树,那棵杨树,你知道有一天,莫奈问一位农民什么吗?”
“不知道……”
“冬天,他开始画一棵树,画一棵老橡树。但是三个月以后,等他外出回来的时候,这棵树上长满了树叶。于是,他就付钱给这棵树的主人——一位农民,让他把树上所有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摘掉……”
“你在开玩笑的吧……”
“没有!两个男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这棵树的外衣脱掉!莫奈还写信对他老婆说,他能在5月画出一幅冬天的景色,他感到非常骄傲!”
保罗开心地看着风中舞动的树叶。
“我也愿意为你这样做,法奈特,改变树叶的颜色。如果你要求我这样做,我就会去做。”
我知道的,保罗,我知道的。
法奈特又画了好一会儿。保罗就安静地待在她的身后。光线又暗了一些,女孩儿最终放弃了。
“这样的光线什么也画不成了……我明天再接着把它画完吧。但愿我能完成……”
保罗向河岸的方向走去,他看着河水在脚下流淌。
“还是没有詹姆斯的消息吗?”
法奈特的声音像是在颤抖着。保罗感到,画画似乎可以让法奈特忘记一切,可是现在,现实又将她拉扯回来。他感到自己很蠢,他真不该问这个问题。
“没有,”法奈特喃喃地说道,“没有任何消息。詹姆斯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保罗,我想我可能是疯了,连文森都说不记得他了,可是他明明看见过詹姆斯的啊,他每天晚上都会偷窥我们啊,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文森可真奇怪……”
保罗从自己的记忆库中搜索出一个最能安抚人心的微笑模样。
“我能确定,在你们两个人当中,如果有一个不正常的话,那个人绝对不是你!你有没有试着跟老师说一说詹姆斯的事呢?”
法奈特走近画布,看看画布干了没有。
“没有,还没说呢。这可不容易,你明白吗……我想明天去试试……”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村里的其他画家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敢。詹姆斯总是独来独往。我总觉得,除了我,他并不喜欢和人群接触……”
你知道吗,保罗,我还有一点儿惭愧,甚至是非常惭愧。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应该忘了詹姆斯,就当从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
法奈特紧紧抓住画布,画布似乎比她都大,她将画布放在一大块栗色纸张上,这张纸是保护画布用的。她朝大麻磨坊看了过去,磨坊的塔尖呈现在橙红色的天际,这幅景象很美,却也让人感到害怕。这会儿,法奈特又后悔自己把绘画材料都收拾起来了。
“保罗,你知道有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小姑娘倾身看了看自己刚刚仔细叠好的栗色纸张。
“不知道。”
“我觉得詹姆斯只是我想象中的一个人物,现实中,他根本就不存在。他就像……怎么说呢,油画中的人物,他是我想象出来的。你瞧啊,实际上,詹姆斯是西奥多·罗宾逊画中的《特罗尼翁老爹》。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跟我说话,跟我说着莫奈,给我想要画画的冲动,告诉我我很有天赋,随后,他就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了,回到了那幅画里,骑到马上,钻进河里,回到磨坊脚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嗯?
这次,保罗也倾下身来,帮助法奈特收拾画板。
“法奈特,千万别有这样的想法,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们把你的大作送到哪儿去?”
“等一下,给你看看我的秘密基地,我不会把它带回家的。因为詹姆斯的事,我妈把我当成了疯子,她也不想再听到跟画画有关的事了,她更不想听到什么比赛……每次说起这些,都会引发一场惨剧!”
法奈特越过桥,跳到洗衣池后面。
“小心点儿,千万别从台阶上滑下来,别掉进水里……”
“把画递给我。”
画卷从一双手转移到另一双手里。
“瞧啊,洗衣池底下,就是我藏宝的地方啦。这里有一个空隙,只有一点儿空间,似乎这地方就是用来为我藏画的!”
法奈特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草原在她的前方蔓延,磨坊的轮廓投射在染色的天上。
“保罗,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只有你和我知道。”
保罗笑了,他喜欢这种默契,他喜欢法奈特对他的信任。突然,两个孩子被吓了一跳,路上有人,好像有人在追赶他们。法奈特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到桥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向他们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詹姆斯呢……
“傻瓜,”法奈特喊道,“你可吓死我们啦!”
是尼普顿跑了过来,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德国牧羊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一只大肥猫。
“保罗,我更正一下。现在,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我藏宝的地方啦,你和尼普顿!”
60
塞内纳克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助手。西勒维奥的眼里透着疲态,就像一只穿过整个国家才找到主人的忠犬一样。
“妈的,你找到什么啦?”
西勒维奥走了过去,拽出一把带轮子的办公椅,一屁股坐了上去。他将一张纸递到上司面前。
“瞧啊,这些是毛赫瓦勒和情妇照片背面的数字。”
塞内纳克低头看了起来。
23-02.法比安娜·贡卡尔夫在毛赫瓦勒的眼科诊所。
15-03.阿丽娜·梅雷塔丝在英国大街的仔德俱乐部。
21-02.阿丽颂·米雷在萨克海滩。
17-03.穿蓝色工作服的陌生女子在毛赫瓦勒的客厅。
03-01.斯特凡妮·迪潘在吉维尼上方的阿斯塔加尔小路上。
“我突然间灵光闪现,才搞清楚这些信息是怎么一回事。您还记不记得刚刚斯特凡妮·迪潘跟我们说了什么?”
“她说了不少呢。”
塞内纳克说完就后悔了。他的助手挥舞着一张纸,毫无疑问,这张纸上记录着斯特凡妮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给您读读她的原话:‘我确实和热罗姆·毛赫瓦勒散过两次步。或许是三次吧。我们只是讨论一些问题而已。他试图对我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当时跟他表明了态度,并且再也没有单独约过他。’”
“那又怎样?”
“好吧,老大。现在,您想没想起来前天晚上我跟您说什么了,就是我在医院给您打的那通电话?阿丽娜·梅雷塔丝,波士顿的女孩儿?”
“关于哪方面的?”
“关于毛赫瓦勒!”
“你说她怀孕了。”
“在那之前我说什么了?”
“你说她和毛赫瓦勒约会了,当时她二十二岁,挺开放的,毛赫瓦勒比她大十岁,他很有钱……”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像如梦初醒的梦游者一般,凝视着他的上司塞内纳克:
“是的,她也强调了她和毛赫瓦勒一起出去过十五次左右!”
塞内纳克盯着办公桌上乱糟糟的几行文字。
15-03.阿丽娜·梅雷塔丝在英国大街的仔德俱乐部。
03-01.斯特凡妮·迪潘在吉维尼上方的阿斯塔加尔小路上。
他的助手没给他提供喘息的时间。
“现在,您明白了吧,斯特凡妮·迪潘,03;阿丽娜·梅雷塔丝,15。这些代码再愚蠢不过了:这些假情侣总共约会过多少次,都写在每一张照片的背面了。私家侦探,或者说狗仔摄影师,一定是在自己所拥有的照片中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
洛朗斯·塞内纳克用一种真心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助手。
“那么我猜,既然你来找我,你也肯定核实过其他几个女孩儿了……”
“没错,”贝纳韦德回答道,“您有点儿了解我了。我刚刚跟法比安娜·贡卡尔夫通过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跟老板总共出去过多少次,但是我提示了她一下,最终,她给了我一个范围,在二十到二十三次之间。”
塞内纳克长出一口气。
“那阿丽颂·米雷呢?”
“这位勇敢的小英国人把一切都记在一个小记事本上了,她把前几年的所有记事本都存放在了抽屉里。她在电话里跟我一起数了一下,因为她自己从来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最后的结果呢?”
“也巧了,她数了一下,正好约会二十一次!”
“太棒了!我喜欢这种把一切都记录下来的细心人!”
塞内纳克会心地向助手眨了眨眼。但是西勒维奥没有注意到上司的眼神,他继续说道:
“所以说,我们是在和一位同样特别细心的私家侦探打交道。他居然能数清约会的次数……”
“或许吧。阿丽颂·米雷除外。没有什么能够证明那就是确切的数字,这个数字可不小。我觉得这是有人让私家侦探记录下这位丈夫的不忠行为,统计出他最接近的出轨次数。总结一下,西勒维奥,好消息是,我们不用在这些数字上浪费时间了;坏消息是,其实这些数字并没给我们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可是还有后面的数字呢:01,02,03。”
塞内纳克皱了皱眉。
“你对后面这些数字有什么看法?”
贝纳韦德满脸谦虚地说:“当我们拉扯一根绳子的时候,后面的绳子也会跟着出来。我们知道,第一个数字并不是日期,而是毛赫瓦勒与情妇的约会次数,那是摄影师提供给客户的信息。除了与情妇约会的次数,他还有哪些有用的细节可以提供给自己的客户呢?”
“我×!”塞内纳克大声说道,“是啊!他与情妇之间关系的性质……毛赫瓦勒是否与这些女孩儿发生过性关系!西勒维奥,你真是一个……”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打断上司的话,抢先一步说出自己的推论:
“阿丽娜·梅雷塔丝怀上了毛赫瓦勒的孩子,照片上记录的是1503。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断出,03代表与热罗姆·毛赫瓦勒上过床的女孩儿。”
洛朗斯·塞内纳克的嘴角绽放出一抹微笑:
“那刚才法比安娜·贡卡尔夫和阿丽颂·米雷跟你怎么说的?当然啦,因为你也问过了她俩。她俩的编码都是‘02’……”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的脸微微泛红。
“老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纠缠着女孩子问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我的强项。总之呢,我们的小英国姑娘——阿丽颂·米雷,就像英国皇后一般高傲地对我发誓,她从来都没跟自己的眼科医生男朋友上过床。这个可怜的姑娘或许期待着能和他去巴黎圣母院或坎特伯雷大教堂举行婚礼呢……至于法比安娜·贡卡尔夫,她差点儿挂断我的电话;我听到她身后有孩子的哭声,为了得到安宁,最后她只好和我确认说自己一直都拒绝和毛赫瓦勒上床。据她所说,她只和自己的老板接过吻、搂搂抱抱。”西勒维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纸张当成扇子扇了起来,“如果要我总结的话,这串密码中的第二个数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与毛赫瓦勒性关系的发展程度。03,是最高的级别,他睡过那个女人;02,他与那个女人调过情;01嘛……我们可以推断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毛赫瓦勒只是向对方献过殷勤,但是这位私家侦探白费了力气,他白拿着变焦镜头窥探了,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通奸。”
“好的,西勒维奥,你说得有道理。我们面对的是一位负责监视毛赫瓦勒并且数清了毛赫瓦勒出轨次数的人。这个人负责统计毛赫瓦勒与情妇见面的频率,推断他与情妇之间关系的性质,并且需要拍照取证。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出,照片后面的数字并不是用来蒙蔽我们的陷阱,它们只是专业人士用来标记照片的一种简写。但是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们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纸张在西勒维奥的指间扭曲着。
“老大,我也想过这些。可是对我来说,如果我们可以相信这个代码,那么,当然啦,它会带给我们两条重要的信息。第一条是,斯特凡妮·迪潘没有撒谎,她不是热罗姆·毛赫瓦勒的情妇……并且,向私家侦探索要这些照片的人也知道这一点!”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吗?”
“或许吧。也可能是雅克·迪潘,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西勒维奥,我渐渐跟上了节拍。没有作案动机!也就是说,如果雅克·迪潘没有杀人动机,那么他就不需要不在场证明……”
“但是他有不在场证明啊,”西勒维奥打断上司,“他有一个。”
塞内纳克叹了口气。
“说到底,这是多么狗血的结局。两个小时之前,我已经给预审法官打过电话了,让他从厄尔监狱将雅克·迪潘释放了。从今晚开始,雅克·迪潘就可以在吉维尼自己的家里睡觉啦。”
还没等塞内纳克继续抒发一下个人的看法,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就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
“老大,这些代码还告诉了我们另一条重要信息。可以从这些代码推断出,照片上的五个姑娘中,只有两个同毛赫瓦勒上过床:阿丽娜·梅雷塔丝和那位没有搞清楚身份的姑娘,就是客厅里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姑娘,17-03。”
“没错,”塞内纳克进一步加以肯定,“他们见过十七次面,毛赫瓦勒让这个姑娘跪在他面前。你想说什么呢?”
“如果我们从热罗姆·毛赫瓦勒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个假设出发,那么,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儿就是五位情妇中唯一可能是这个孩子妈妈的人!”
61
在缬草、风铃草和牡丹花的环绕中,从“诺曼底印象”饭店的露天阳台上观看吉维尼村,确有一番别致。夜幕降临时分,穿插在花草树木之间的路灯,使吉维尼村的景色增添了一抹印象派的风韵。
雅克没有吃前菜。那是一份撒着盐花、配着新鲜鹅肝酱的调汁牛肉。斯特凡妮也点了一份同样的前菜,细嚼慢咽地品尝着,她将自己的进食节奏调整到与丈夫同样的频率。雅克回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了。晚上21点刚过的时候,两名警察将他护送回来,把他送到学校与他家之间的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的马路上。
雅克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在警察拿出的纸单上签了字。他抓住斯特凡妮的手,紧紧地握着。从那以后,他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或者说几乎没有松开过。在吃饭的时候倒是松开了,他那放在桌布上的手看起来有点儿孤单,不停地捻捏着面包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斯特凡妮安慰他说。
她在“诺曼底印象”预订了一张桌子,她没有给丈夫选择的机会。这是个好主意吗?她问自己。还有更好或者更坏的主意吗?不,什么都没有,她只有“要用这种方式”以及“要在此时此刻”做这件事情的想法。在“诺曼底印象”产生这样的想法,比在家里产生这样的想法要好得多。但愿这里的环境可以帮到她,因为这么做会有一种仪式感。她希望在露天阳台上、在公众场合,雅克不会大吵大闹、不会倒下。他可以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可以理解她的选择……
“先生,您吃完了吗?”
服务生将装前菜的盘子端走了。雅克一句话都没说。斯特凡妮一个人要说两个人的话,她说着学校的孩子们,说着班级,说着西奥多·罗宾逊大奖赛,以及两天后要上交的画作。雅克像平常一样,眼神温柔地听着她说。斯特凡妮觉得雅克很了解自己。她总是觉得雅克很了解她,她总有这样的感觉,她觉得雅克在很用心地了解她。用心,没错。他总是很喜欢听斯特凡妮跟他讲学校的孩子们,像是一种逃避……狱卒大概特别愿意听犯人跟他讲天空中的鸟儿吧。
服务生在他们面前放上两片由五种调味品腌制的鸭胸肉。雅克微笑了一下,品尝了起来。他含糊其词问了几句学校的事。他对学生、对学生们的性格、对他们的品位很感兴趣。要不是这场荒谬的抓捕,斯特凡妮还毫无知觉地以为,跟雅克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很简单、很平静,也很安心呢。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已经决定好了。
就算雅克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就算雅克可以保护她,就算雅克不可能伤害她,就算雅克爱她是显而易见的,就算斯特凡妮一刻都未曾怀疑过雅克对她的爱……
她已经决定好了。
她要离开他。
雅克给妻子倒上酒,随后,他自己干了半杯。大概是勃艮第葡萄酒吧?斯特凡妮心想。她看了看标签上的名称,原来是默尔索葡萄酒。她对酒不是很了解,雅克也是,他从来不喝酒,或者说,几乎从来都不喝酒。在他的猎手朋友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现在,他吃起了东西。奇怪的是,这倒让斯特凡妮感到些许安心。她觉得自己会为丈夫担心,就像担心亲人的健康一样。这种担心是出于关心。雅克渐渐露出了笑容,他说自己在附近看好了一栋房子,他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她知道,雅克工作很努力,甚至可以说特别努力,他尽心尽力地经营着自己的事务所,虽然目前不太走运,没有接到什么大单,但总会时来运转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雅克是个执着的人,雅克值得拥有成功。可实际上,什么房子啊,金钱啊,斯特凡妮对这一切根本不在乎。
雅克慢慢地把手放到刺绣的白色桌布上,他又试着去抓斯特凡妮的手。
女教师犹豫了一下。沉默,是让他理解自己所有想法更有效的方式,只要做出一系列无关痛痒的小动作就可以了。比如,不去握他的手、不去回应他的爱抚、将眼神游移开来。但是,雅克或许没明白。又或许,他明白了,但是他对这些拒绝无所谓,以为他还爱她。甚至比以前更爱。
斯特凡妮将手指移开,她抓了抓头发,碰到了头发上的银丝带,银丝带沙沙作响。她觉得这一幕很滑稽。
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会这么急不可耐地想逃离现实?
斯特凡妮喝掉杯里的酒,她暗自笑了笑。雅克还在说着厄尔城边的那栋房子,说为了买家具,他要去见见河谷里的旧货商人……斯特凡妮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为什么要逃走……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是太庸俗,也太老套了。那是心有向往的年轻女孩儿的通病——是阿拉贡的贝蕾妮丝对爱情的渴望。那是女人对于生活在自己身边的、无可指摘的丈夫的一种忍无可忍的厌倦。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借口,就是因为厌倦,一种对于“生活在别处”的渴望。她坚信,别处一定会有完美的默契。没错,这些怪念头不是次要原因,而是主要原因……没有什么能比在莫奈的画前、在读阿拉贡诗词的时候所产生的共鸣更加美妙了。
服务生小心而又娴熟地撤掉他们的碗碟。
“不,”雅克说道,“我们不想再点酒了,直接上甜点就行。”
斯特凡妮把手放到桌子上,雅克突然抓住她的手。女教师心想,年轻女孩儿总是很容易妥协,她们还会回到以往的生活轨迹。但是这样做,或许会幸福,或许不会,她们渐渐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总之,当然啦,这么做总会简单一些——妥协。
可是……可是……这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却像钻进了斯特凡妮的身体,那样顽固、那样坚定:她心里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言传的、与众不同的。
点缀着薄荷叶的冰激凌和果汁冰糕摆在了他们的面前。雅克又一次沉默了。斯特凡妮决定吃完甜点再说话。她想了想,觉得在“诺曼底印象”这个饭店吃饭的主意并不好,这种阴沉的等待像是被无限延长了,就像电影中被放慢了的镜头一样。雅克应该在想别的事情,想自己被捕、想监狱、想塞内纳克警官。在反复思考着自己遭受的耻辱,他一定在想这些。
那他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吗?是的,大概可以吧。雅克是那么了解她。
斯特凡妮大口吞食着用黄元帅苹果做的果汁冰糕。她需要力量,需要很多力量。难道她已经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了吗?
雅克刚从监狱出来,他饱受煎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为什么偏要选择今天晚上跟他说这些呢?
为了冲向断裂的深渊;为了带着一点儿羞愧冲进横尸遍野的战场。趁着屋子着火,正好可以落荒而逃。她是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妻子?
她需要力量。
当然,她的思绪又转向了洛朗斯·塞内纳克。那是她期待已久的完美默契。这种几乎稍纵即逝的笃定与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一样,都是陷阱吗?你必须见到他,只有跟他在一起,你才能感到幸福,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都不行;只有他的双臂保护得了你,只有他的声音能让你颤抖,只有他的声音能让你忘记一切,只有跟他做爱你才会感到满足。
难道这种确信也是生命中的陷阱吗?
不。
她知道不是的。
她扑了下去。
冲进了虚无。
一切都是未知。
没有尽头的深渊,就像刘易斯·卡罗尔在《爱丽丝漫游奇境》中写的那样:“闭上眼睛,梦想着美好的国度。”
“雅克,我要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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